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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兽

2022-07-30 00:31 作者:电者如棍大者如果  | 我要投稿

新租的公寓是一间老房,水泥地板,墙皮湿黄,好像能挤出水来,防盗窗的铁栅栏厚厚地裹了一层暗红色的锈,看起来很松脆。二十多平米的公寓,硬生生地被拆解成两室一厅,带厨房,甚至还有一条狭长的阳台。无数间这样支离破碎而陈旧的的方块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组合成一扇挨着一扇的灰暗筒子楼,楼宇之间的空隙密密匝匝地排列着自行车和几辆少见的电动。

住在这里的大多是老年人,在他们的“想当年”,从别处的乡村山头逃离到这座十八线小城来,费尽了心力在拥挤的人群中夺得一份自己的生存空间,在之后的日子里,就和同了自己的蜗居,一起年轻,一起呼吸,一起变老,最后无人问津,再慢慢地死去。

其余住户是一些年轻的家庭。他们卡在青年和中间的夹缝中,过着资产受限的生活,男女主人或经营了一些肮脏逼仄的狭小店面,或起早贪黑地给别人打工,他们的孩子就在离这不远的学校上小学初中。这些学校跟这些筒子楼一样陈旧。

我的邻居比较不同寻常

我安置完行李,做完一些要做的工作,提着提前买好的水果,挨家挨户地拜访单元楼的其他住客。住在这里的老人平日里都不锁门,里外两层门很轻松地就打开,整栋楼都是这样,只有住我对面的邻居,门锁得严严实实。

我有些意外地轻叩了三次,过了有一段时间,才听见门后传来的拖鞋擦地的声音。开门的是一个十分邋遢的中年男人,头顶的寸头和腮边的须发都有了一定长度,上着一件泛了暗黄的白汗衫,下穿一件磨得锃亮的短裤,连脚上的拖鞋都有了大块的破损,他的面色也并不好看,瘦削、蜡黄,带着两个黑眼圈,眼神里透露出十分的疲惫。

我向他说明了来意。在此之前,住在这的老人都很乐意把我请进家里去,接过我的礼物,同我客套两句,再通过一些小动作暗示我,该走了。他却敷衍得很,笑脸地接过我手中的水果,之后就同我讲了再见。

也好,恐怕他家里的光景也不十分好看。

他深居简出,我要上下班,平日里见不得面,我对他的初步了解全来自于楼底老太们的碎嘴。他姓张,养着一个儿子,后来儿子生了病,现在只能躺在家里,老婆当然跑了,实在是个苦命人。

苦命人是很多的,如今,还要住筒子楼的人,家里恐怕都不好过,我无心,也无力去挂念,我还有自己的生活要应付,这人奇奇怪怪,大不了以后避而远之,等我完成了工作便离开这,与所有人都再无瓜葛。

我不是自己要搬来这的,我被调配过来,支持这里唯一一所中学的工作。时值仲夏,一批学生面临中高考和毕业,老师们有大量的任务,我也不例外。每一天,我都要帮忙处理来自不同老师的琐碎事务,这消耗我大量时间,并导致我的长时间加班。

当我拖着浑身的疲惫倒在床上,我只想安稳地休息,只是这简单的愿望却难以实现。

夜晚是幽静的,静谧而凉爽,放大了所有的声音。隔壁的呜咽和低嚎,透过软烂的墙壁,渗透进我的房间,那声音时隐时现,总在我将眠时突然升了音量,带动我胸腔的共鸣。长夜漫漫,这声音也不平息,断断续续,反复响起,一直持续到天空染上那熟悉的黄,发了霉一样的太阳照出影子来

我睡不着,不只是一个晚上,每当那些痛苦之音抓住我的肋骨,我仿佛切身感受到这些声音为何而发出。

白天,我变成个丢了神魄的行尸。眼袋、黑眼圈、眼球血丝,堆陈在我的双眼,工作时昏昏欲睡,时常伴有幻听,那些在寂夜中格外响亮的苦痛之声,长久地回荡在我的大脑里。

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中保持克制。终于,又一个夜晚来了。

“砰砰砰”我叩门。

依然静谧,稀疏的蝉鸣、流浪猫狗的嚎叫和其他人家吵架摔东西的声音,一切都清晰。

“砰——砰——砰”

“吱——呀”生锈合页转动的声音听得我牙酸。

他还是那幅样子,整个身体都淋漓着新鲜的疲惫。

两双丑陋的眼对视着,他比我更加千疮百孔。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我是谁。叹了一口气:“我只希望你能理解。”侧过身子,让出半个身位,摆出一个“请进”的手势。我也毫不客气,迈步而入。

他家的情况比我想象得还要糟糕。霉的湿气和烂味儿已经灌满了整屋,靡软的墙皮脱落得层层叠叠,留下一个个层次分明的疮洞,有些地方漏水,那些渗落的水滴都用桶用盆接好了,盆里有个瓢,滴答声直直地打在墙壁上,形成回声。

“不好意思,没有地方坐。”

“无所谓。”

他瞥了我一眼,推开左手边的门。熟悉的,痛苦的呻吟声直穿我的耳膜。

“这是我儿。”

孤零零的铁架床。黑暗中,我看不清,我只能看见那张孤零零的床,和上面薄薄的一片影子,粗烈地喘息着。

“我听说你是个老师。”

我点点头。

“我有过很多好老师,我这辈子最尊敬的就是老师。”

我摆了摆手。

“之前住在这的人,他们找过物业,找过警察,但是,没有办法,你知道吧,没有办法。”

“后来实在受不了了,他们就搬走了。”

“你,你是年轻人,刚搬到这里来,我就希望,你能理解理解。”

“我是,实在是没劲儿折腾了。”

他说着这些话,身子倚在墙上,慢慢地滑了下去,等说完最后一句话,头已经沉沉垂下。于是又静了,只听见均匀的呼吸和一轻一重的低喘。看不清边界的昏暗房间中,只剩了我一个醒着的人。看着两具软绵的身体,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本想把男人踹醒或怎样,但我失了力气,做不出任何动作来。到了这个地步,驱使我的愤怒也很自然地散去了,留给我一身无措。

我最终回了我的屋,闭好所有的门窗,用被子捂住脑袋,哪怕大汗。我也没有办法。天一亮,一如既往。

我不喜欢在这里的工作,不喜欢这里的生活,乃至于对这儿有着透彻的厌恶之情。我所能触的,见的,听的事物,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同样的气质。把那些筒子楼的内部稍微整饬,就成了同样阴湿的教学楼,木质门窗散着腐气,墙壁暗黄沙涩,漫漫连成一片海,遮天蔽日,给空气也染上了颜色,一呼一吸,烟雾流溢,在天上形成了一层隐形的障壁。

这里的孩子们,我的学生,就生长在这片障壁之中,我时常,以外来人的身份,成年人的自矜,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们的世界,从细枝末节中窥探到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一条大江,从遥远的山脉,蜿蜒曲折,最终横在这里,成为所有人生活中不可逾越的一部分,他们都寄生在这条大江,和它身体里的鱼虾。每当渔季盛期,在那些生满了破锈烂藓的渔船上,就能看见生命与生命之间如何交换生存的权力。有人扛着,有人卖着,活蹦乱跳的江水,新鲜的血水和沉郁有力的汗水,在闹市中融合为一。交错的步影和起伏的叫喊声中,总能看见那些孩子,神情姿态各异,但透露着同样的气质。摊位上的鱼,鳃还卖力地开合,它们的眼睛望向我,迷离之中,我被恐怖的幻觉袭击。

我想起许久之前的夙愿,我为什么要成为一名教师。好像这是一份过于光辉的职业,当我执掌教鞭的时候,我就能拯救位于我下的那些幼稚的萌芽。

果真如此吗。

几天后,我又去了老张家,带了条鱼和些许慰问的心情。他开门,看见我手里的东西和脸上的笑,很高兴地请我进去。我无从揣测他见到当时的我时,是如何的心情,或许认为我谅解了他,或许认为我是个善良的人,愚蠢的人,我却清楚地知道,我只是服从于某些长久支配我的秩序。

那几天,是一年中天黑得最晚的日子,叩门声响起的时候,太阳还未落得彻底,在层缕的云层后面射出一些紫红色的光。我见到了他醒时的样子,面如纸,眼大而神空,双臂修长纤细,但并不过分地瘦。他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他的父亲把我介绍给他,他从我的身份中选了一个称呼。

“老师好。”他的嘴角向上牵。我笑着点了点头。

“什么病啊,这么严重。”

“是个关于脊柱的病,再具体的,我就不明白了。”中年人说。

“你怎么会不明白呢。”

“以前的时候,我只负责赚钱,医院的事都是他妈管着。”

遂是静默,只剩呼吸声。

“我去把鱼做了。”他逃跑了。

天色越来越暗了。

“老师。”

“嗯。”

“你为什么来我家。”

我哑口。我之前从未看护过病患,没有人教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当然可以回答一些俗套而光明正大的理由,但这种借口于我而言是一种过于骄傲的施舍。

“因为我想来,所以我就来了。”我只能这么说。

他和我都笑了。

“你呢,你有没有想做的事。”我慌张地问了一个过于愚蠢和残忍的问题。不知为什么,当我和他独处时,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心虚,面对他的眼神,没来由地生出一种不可避的歉疚,好像我才是一个孩子。

“我想做的事可多了。”他还是笑着,丝毫没有因受冒犯而生出的恼怒。“但是现在,我想做的事越来越少了。”

那句为什么,我没敢问出口。

“一开始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我什么都想干,哪儿都想去,好多以前不吃的东西,我都想吃。”

“后来许多事,我慢慢地就不想了,因为想也没有用嘛。”

“再后来我从医院搬出来了,我出院了,只剩下我和我爸了,这个时候我就只想一件事。”我努力地回应着他的视线。

“老师,我想回学校。”

没有开灯,他的脸上打了一层阴影,我看不清他是怎样的表情,我只能看见一个黑洞。另一个房间,葱蒜炝锅的油爆声传过来。

“为什么。”

“老师。大概是我的直觉,我总感觉我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家里面能卖的东西都卖掉了,我也吃不起药了。我就想再见见我的同学朋友们。”

“他们不来看你吗。”

锅铲碰撞声音响着,窗外,许多窸窣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大,一些小孩玩闹的笑声和大人的骂声,穿越了几层楼的高度,冲入这个房间。我过去把窗户关紧。

在那个日暮,我没有长留,没有做出任何承诺。我匆忙地告别,然后离开,回到我的房间,把所有的门窗都关紧。

夜深人静的时候,若隐若现的低吟还是透过了缝隙,缠绕在我的耳,逼迫我去想,幻想他因痛苦而扭曲的场面。大汗淋漓。

我时常在其他的场合碰见别的孩子,那些不必吃药,不必整日卧床,不必在深夜承受苦痛的孩子。

那天,我走进一家面馆,像其他的许多日子,我走进别的地方。天已经有些晚了,工人们早过了下班的时间。店里客人不多,寥寥几位,都露着黝黑结实的臂膀,脚下踩出一路水渍。其余的几张空位上,有些还摆着未撤走的碗,干干净净,只剩一点没底的残汤和胡椒粉,大概是顺着碗壁流下来的。老板在后厨炒料煮面,于是我注意到了柜台上,那个正写着作业的孩子。我知道她是我的学生,字有点潦草,作业本上总有被浸湿的污渍,散发出奇异的香味。

“你好。”我微笑着跟她打招呼。

她抬起头来看我,楞了一下。“老师好。”略带着慌乱。

“我可以点餐吗?”

“可以的老师。”她很熟练地从旁边钉成一沓的纸片上撕下一张,拿着笔,笔尖放在那张纸片上。我愣了一下。

“一碗小碗,呃,大碗的三鲜面。”

“爸——”她写字很快,我一说完,她就转过身去,把纸条拍在连接厨房的那个小窗口上。

“唉——”一个秃了顶的中年男人伸出手来,把纸片摸走。

她回过身后,立起身子扫了一眼,就向着那些摆了碗的桌子走过去。我快步过去要帮她收拾,却被那几个汉子喝住了。

“哎——那个小白脸。”

我站住,看向他们。

“让孩子干点活,没有害处啊。”

“一看你就不知道啊,这个闺女,是这片地上最聪明,最听话,最能干的。”

“就是啊,现在啊,还是光点个菜,端个碗,以后这个店那生意,肯定全得指望着她。那老板啊,以后光等着享福就行啦。”

她一句话都不说,连多余的声音都不发出,只是熟练地把碗叠在一起,用客人用过的卫生纸擦干净桌子,再迈着快步把碗送到厨房去,然后又坐回到柜台属于她的位置,脸上只有平静。

那几个汉子的面上得比我快,他们一边吃面,一边聊他们的家常。刚才的话题给了他们启发,他们开始聊孩子,自己的孩子,别人的孩子,甚至没见过的孩子。其中内容,无非是讲自己的儿女多么不让人省心,别人家的孩子多么优秀。他们给自己的孩子定了期望,要他们好好学习,将来跑到大城市去,去干体面的工作,别像他们老子一样,天天在船上地上忙死忙活,还赚不了多少票子。

我的面上来了。老板空闲下来,随便坐下,玩起手机。他跛了一条腿。一阵嘻嘻哈哈声,和碗筷碰撞的清脆之后,那几个汉子也出了面馆,边走边从身上摸烟,跟老板说了再见,留下一张因面汤而湿黏的桌子和几个碗。

这家面馆安静下来,直到劣质凉鞋踩地的嘎吱声再次响起。

“您家女儿真懂事。”

面馆老板放下手机,露出得意的笑容。“那必须的,我可得意我家闺女了。”

“您家这面馆,有些年份了吧。”

“是啊,我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当年在这儿煮面条的,那是我爹,据我爹说,我爷爷那晌儿就在这开店了。”

“那您这店,还打算继续传吗。”

“说实话吗?”老板看着我,笑了。

“您要是不想说就算了,我就随口一问。”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搓了搓手:“我是有点儿,不大想干了。”

开始下雨了。小雨,有些密集,在地面上,点出令人舒适的噪音。气温降下来,风缓缓吹。

“煮面条,手艺再好,招牌再响亮,终归还是个煮面条的,一辈子这样,没什么出息。只能是说,让人有口饭吃。”

我点点头。“那以后您闺女咋办。”

“咋办?能往外跑就往外跑,反正不能在这破地方待着,啥意思没有。”他看了她一眼。“听着没,好好学习啊,以后出去上个好大学,别跟你爹似的在这买面条。”

“我就不,我就在这待着,我要是走了,谁还管你这个老瘸子。”

“嘿,你这。”他抬起手来,作势要打,然后笑了。“孩子太懂事也不全是好事。”

我笑着点点头。

我在这里遇见过许多这样的家庭,对未来怀着矛盾的态度,在留与离的抉择中犹豫不前。有些人家一致了决心,走了,再也没有音信,无论死活,都不再是这个世界的关心。这是极少数。大多数人仍被牢牢拴住,或自愿,或妥协,所有的愿望都被现实的千丝万缕纠缠,于是只得在一方水土中世代延续着香火。纵然外界日新月异,却也不曾多看这里两眼,像是一个细微的肿瘤,一个无人问的重病者,在角落里自生自灭。

至于面馆老板,我后来知道了他和妻子外出打工的故事。他的腿因为事故,断掉了,钱不够接好这条腿,他的老婆因此开始求神拜佛,又因为求神拜佛而失踪。过了几年,他才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大城市的见闻回来。他说外面的世界有的是钱,有的是机会,但是那里也确实是吃人的地方。

这几天晚上,我一直拜访着我的邻居,跟他们聊天,捎带一些吃食。我跟他说过他儿子的事,他想要回一次学校的愿望。那些日子里,我看他的头发白得厉害,而且逐渐的稀疏了,疲老之态,肉眼可见。他从反抗到顺从,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我猜想,是某些事情的发生,很轻易地转变了他的心态。

我和那孩子又单独聊过,每次都是夜晚。

“你最近感觉怎么样。”这是句废话,因为他精力的衰颓已过于明显,身下的床板已显得庞大。

“不好。”他摇了摇头,很平静地。

“再过几天,我就和你爸带你回一次学校。”

“嗯。”

“你今年多大了。”

“应该,是十五,还是十六了吧。我如果还在上学的话,今年该毕业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试探性地问“如果你没有生这场病,你的现在,你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他笑了,我能察觉出那种笑,像一种年长者的笑。他好像在嘲笑我,嘲笑我的幼稚。

“这我哪能知道呢。我现在,应该在上学吧,等上到差不多不想上了,就随便找个活干,然后安稳过日子。”

“留在这吗?”

“当然,我不留在这我去哪。”

“出去看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要是出去了,我爸怎么办。”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理所应当,我无法再说下去。

我始终记得那天,最后一天。他爸背着他,摇摇晃晃地过了到学校的路,像两幅缠绕在一起的骷髅,天还是阴沉沉的,如往常的阴郁和腐烂。他一直在笑,哪怕有偶尔的议论和奇异的眼神,他实在是太久没有享受过被外界空气包裹的感觉。

到了学校门口,他爸把他交给我,他实在是太轻,还不如凝聚了阴湿的空气沉重。在我进入学校之前,他爸一直扶着我的双肩,一边哭着,一边对我说些感谢的话,我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便扭身走了,不回一次头。

第一节课是我的,我用很平常的音调语气点了他的名字,张得安,他的回应倒是响亮得有些反常,一时间全班同学的眼神都不自觉地向他身上瞟,带着难以抑制的惊讶,他镇定自若,两只胳膊整齐叠放,带着微笑。我的课结束,一天中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抽出精力观察他的情况,他的身体是否不适,是否需要上厕所,别的学生对他的反应等,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表现跟普通的学生没有什么区别,别的学生也不过分地包围他、询问他,只有偶尔的学生同他交流,那好像是他之前关系较好的朋友。好像他从未离开过,好像他与之前没有变化,只是现在的他无法行走。

放学,我把他重新放在我的背上,不知为何,他好像比来时更轻了。

“开心吗。”

“嗯。”这次的回答反倒有气无力,他眯着眼睛,应该是累了。

我在学校门口汹涌的人潮中很自然地找到了他爸,像是被一种无形力牵引。我把他轻轻地还给他爸。

“他累了。”

“谢谢你,谢谢你。”他在发抖。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抬起头来看我。

“你怎么会同意让他来学校呢。”

他抬起来的头又低下了。“饶恕我,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在发抖。那天下午是很罕见的晴天,能看见在雨季少见的夕阳,只可惜,他们一个低着头,另一个闭着眼。摇摇晃晃,像骷髅。

自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这对父子。我去敲门,门被我敲开了,没关,没锁。我进去,没有人,只有漏水天花板的滴答声,除了他躺过的那张床,整间房屋再无一物。我靠近那张只剩床板的床,那是他们留下的唯一的痕迹,在那里,木板的缝隙之中,我发现了一张纸,完整,没有多余的褶皱,我借助窗外残留的天光看那张纸,那是一张领养证明,收养人,张德富,被收养人,张得安。我把他塞进衣兜里。

我又去了一趟那家面馆,老板有个很懂事的闺女,我笑着问她:“你知不知道张得安啊?”

“谁?”

“张得安,应该在你们学校里比较出名吧,跟你应该是同级的。”

“不知道。不知道是哪个,我记不过来了。”

吃完面,掏手机付钱的时候,我才发现那张纸不见了。

夜晚还是很安静,安静到把所有的声响都放得好大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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