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IF】1。海嗣之猖
罗德岛陆行舰的骨架半掩没于大地、一只翻起白肚的鲸鱼残骸。云隙投下苍凉的微芒,那些废墟笼罩着深黑色雾气。猝然,庞大阴影滑过视野范围里的地表,再游入云端消失不见,耳畔回荡无法辨析的音调。
博士感到心脏在颤抖,一时眼前事物全部失焦。
巨鲸框架的残骸之上,一抹红绿色块逐渐靠近。
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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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天使几乎是挟持着博士,强硬地将她带离罗德岛。
如果换做其他干员,可能除了凯尔希和阿米娅,在罗德岛眼下即将崩溃的这种情况,其他干员绝不可能说动博士撤退、撤退自然是委婉的说法。而凯尔希坐镇罗德岛本舰,阿米娅幼小身躯顶在前线,博士本该,本该与她们站在一起,也本来一直站在一起。
直到,现存的干员,一致决定让博士撤离罗德岛。一种近乎宗教盲目崇拜的想法:博士还活着就有希望。
......自那之后,博士再没有见过罗德岛本舰,也没有与其他干员汇过合。她和能天使在污浊的大地上流浪。
“海嗣”,来自海洋的拥有极端适应与进化能力的族群意识生物。长期接触“海嗣”会导致思维逐渐被其同化,最终“拥抱进化”而彻底变异成怪物。
纯粹地生存,持续地增殖,永无止尽地进化。数量到达沙粒和雨滴也相形见绌的境界,自然规律在它们面前节节败退。
它们只有一个目标,它们所有的行为都只为那个目标,没有地位的高低,没有个体的利益,它们只为了达到进化的终点。
——争论是否需要用人类的标准去评判海嗣的那种时期也已经过去了。
熟知的天空与大地延伸为海嗣的海洋。那些山崩地裂的天灾,争斗不休的种族?变得无关紧要。曾经的繁荣喧闹,复刻伊比利亚的落幕。无论是传承已久或是尚还年轻的文明,都迎来了它们的静谧。而对于千百万亿年来忠实记录山河变迁的泰拉来说,也许这只是它的一次小憩,一次间幕——哪能寻来大地的帮助?人类,海嗣,于它无异。
这个“世界”,是否还有可以向其祈求人类希望的存在?
博士目前还能思考这个问题。
还活着,还活着就有希望。
她从来不是能够孤军奋战的人。顶多是一个棋手、再加上过量的理想主义成分。现在棋盘已经支离破碎,现实让往昔虚幻遥远。
生存。
硬要说的话,博士的内心还承载着罗德岛大家的信任、期许、情感、回忆。她努力不去回想起具体的谁或是具体的内容,仅仅是谨记要带着他们的份活下去。
还算是,并非空无一物吧。
大漠荒野岩石的阴影下,能天使的光环也黯淡得甚至无法照亮她自己的脸庞。之前博士刚发现光环异常的时候,能天使反而露出一抹微笑,说,好事,这样能减少被海嗣发现的概率,戴着帽子可太头晕了。
博士可以和能天使共感吗?至少博士可以看到能天使流露出的情绪、这是静谧之前大家本该都具有的能力。
心情不算好。当然,用尽全力在文明的末路苟且求生,没有谁心情会好。但是放在能天使身上、一路鼓励博士的能天使身上?让她的心更加破碎。
“Leader...Leader......博士?”
听到能天使对她的称呼,博士浑身一颤,回过神来。能天使指了指机械手表上的时间,凌晨三点三十六分。四点二十分,她们长期经验得知,这个时间点左右,那些分布在城市里的小型怪物的活动会减弱甚至停止、似乎只有她们发现了这个规律,曾经碰到的其他幸存者并不认同。不过最后,与她们同行过的人也牺牲了,永远只剩下她们两个,所以这个适用于她们的规律仍然为她们获取生存资源护航。
面对灾害,人多总是力量大。人类清楚这一点,怪物也看得清楚。面对海嗣,不好说应该是大家抱团一起抵抗,还是尽量分散躲藏起来彻底消失。人的气息越密集,反而越容易招引海嗣。同化之后,它们更进一步获得人类的智慧。它们的进化速度将熄灭每一处人类避难所的希望火种,抚平每一个幸存者小队的抵抗挣扎。
有时候,在某些绝对静谧的时刻,博士的视野被黑色的海洋填满,她的脑海里快速闪过那些踏足过的国家,以及随后街道上扭曲的肉块仿佛在舞蹈歌颂什么一般地蠕动、殊形诡状的身躯肢体,整齐划一地扭动的画面。她感到不安。她并不畏惧自我意识可能消亡,然而她不敢想象自己的记忆被那些怪物吸收之后,会诞生出什么东西。她不知道是否有幸存者会选择自刎以停止感染进程——以如今这个时代的观念,倒确实是一种不错的告别方式。
然后第二天睁开双眼,如果碰到墨黑色云层稍微松散一些的时候,也许会有些微弱的阳光从云隙间投下,在阴沉的世界中仿若通向天堂的阶梯,博士会看到熟悉的能天使的脸庞,她的微光已经像现在的太阳一样温暖。博士会想到,至少自己还有一名干员要负责,至少再看看前面有什么路,然后把能天使叫来清点资源以及制订今日计划。
另一种意义上的得过且过。
某一天,博士和能天使在流浪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的某一天,在一间屋子里翻到一块也不知道停止了多久的机械表。她们重新上了链、人类文明美妙的机械弦音响起。某时能捡到电量没有完全耗尽的电池电瓶,博士改装成炸弹,手头上挣扎一会的手段便增加了。不过大部分时候,她们依靠的是源石以及源石技艺。
矿石病患者转化成怪物之后,源石成分并不会被完全消化,所以猎杀怪物有几率获取到杂质源石。再加上这片大地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大规模使用源石,天灾带来的源石增殖却没有减少,所以即使是高纯度源石也不再是难以捡到的东西。
博士无法使用源石技艺,她尽可能将能够剧烈释放化学能的东西制作成炸药。而能天使的守护铳以源石技艺发动,现阶段能量供应比较稳定。
只是...博士无法监视能天使的身体状况,无法得知源石融合率和血液结晶浓度。也许光环黯淡的原因是那个老朋友,矿石病。也许能天使已经患上矿石病,而她为了不让博士担心而刻意隐藏症状。也许,也许还暂时没有事。一方面,萨科塔不是源石易感种族,博士也时刻叮嘱能天使注意防护,她们两人与源石打交道已久,也不会疏忽。然而另一方面,其实她们基本无暇顾及矿石病,现在她们高强度接触源石,已经不适合用以前的经验去判断是否会造成感染。
所以博士有时会突发地异常担心能天使,担心到在幻想如果能天使离开了自己的视野范围,她会不会就不再隐藏症状而露出痛苦的表情。
比如现在,博士就处于一种来自直觉的莫名的不安状态。她们登上一座小型移动城市废墟,潜行在房屋的夹缝与溟痕的空隙之间。
在陆地上,大部分怪物会随着族群集体移动,摧毁同化一片地区后转移到另一片地区继续碾压,只会留下满地腐蚀痕迹,和少部分怪物原处游荡,不知道是否有目的性。但对于人类来说,那些余留的部分无疑类似于守卫,一旦发现未同化生物就会向整个族群发出信号。事到如今,究竟能怎么阻止它们?——博士时不时想到这个问题,又心灰意冷地抛在脑后。
商店货架仓库空空荡荡,物资在最开始时便已经抢空。然而,其实更多的民众来不及逃离多远,就已经遭到怪物的攻击和感染。物资仍然存在于城市中,只是散落在每家每户各种地方。不过任何有保质期的产品大概都已经过期了。氤氲的大地上无法感知具体的时间流逝。
博士听到某些鳞片蹭过沙土的声响,也听得见自己难以压制的鼻息。她能听到,怪物怎能听不到。她不想试图去揣测怪物、但是,为什么她们经常能极限死里逃生?博士不认为每次都是恰好侥幸。
能天使拉住博士的手腕快速将她拉向另一个转角。博士依然听到咕咕噜噜滴滴答答声,眼角瞥见一些触须在溟痕上缓慢滑动经过。等待几十个呼吸间,似乎附近怪物已经离开,博士沙哑的嗓音传出:“是不是比平时活跃?”指那些怪物在这个“休息”时间点。
能天使微微点头,“像是收到什么指令,改变了行动模式。”
啊,她们的安定点要失效了?
不过博士和能天使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不会改变目标。如果这次没能获取一点食物,比如过期罐头饼干或者干净的植物皮根茎叶,那两人得硬挨饿到找到下一个废墟。怪物能嗅到人类遗留的气息,同一片地区来两次,被发现的概率会大大提高。
怪物的肉不能吃吗?
......宁可直接死在原地。
一栋没有漏风的房屋,地下层倒塌的防盗安全门,温润的海盐味不知是从何处扑面吹来,发现墙角腐烂的肉块正在被蛆虫和真菌分食。
博士的第一想法是思考肉块的来源,但随后很快便看出怪物的轮廓——博士是这么一厢情愿的。要是微生物们变异出某种基因专门侵蚀怪物那就好了。可是,怪物很快又能进化出相应的抵抗能力。眼前的肉块是让这些小家伙捡漏了。
地下层的采光窗曾经被钉上木板遮挡,而木板和玻璃都已经被从外面破坏,落在地上的木渣和碎片积满尘埃。风该是从外面吹进来的吧。能天使在门口把手。博士深入探索。这个地方有些桌椅,有些电器,有些日用品,垃圾桶里还有食品包装袋,也许曾是个避难所。海盐味来自这些阴暗角落蔓延的被同化植物。看一圈,没有能吃的东西,博士把一个椅子腿拆下来,当木棍轻敲地板。然后探出地窖。地窖要干燥得多,浮尘迫使博士生理性反应地想要咳嗽,似乎很久没呼吸到如此干燥的空气。有几个空纸箱,还有一个纸箱......半箱子的未开封瓶装水,十瓶。似曾相识的包装,陌生已久的人类文字。
博士深吸一口气,仿佛一把沙子堵进咽喉,刮擦,刺痛,静谧笼罩下倒是没有频繁发声交流的必要,她的心跳稍稍加快,咚咚声压迫耳膜,她拿起一瓶水,转身爬出地窖想要找能天使。
当她刚刚顺梯子爬上去探出头,突然长串铳声撕裂死寂,伴随软体物体移动湿濡的啪嗒声。
“!”
咚!
瓶装水坠落到地板上。
能天使的手臂被底海滑动者腕肢紧紧缠绕,她的身前涌来没有骨头的恐鱼、发出啸叫的恐鱼、搅动溟痕的恐鱼......
“阿能蹲下!”
博士咬脱保险环,将自制炸弹抛掷出去。当炸弹落入怪物肉体堆之中发生碰撞,砰一声闷响,血肉横飞。能天使得以甩开残肢。
博士刚张口想要说什么,感觉到粘稠液体顺着她的发丝直流下她的脸颊。她抬头一看,怪物密密麻麻身躯挤压在玻璃破碎的采光窗上,这一瞬间一团黑影垂直朝博士头顶掉落下来,博士双腿发力向前躲避,与此同时能天使回头铳击,下落的怪物如同脓包一般炸裂开来,血浆肉瘤四散飞溅满博士一身,最终落到地面的部分仍然扭动爬行。
博士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冲能天使喊道:“地窖有水,瓶装!”——“去拿一些我们就走吧Leader!”能天使仍然不停对周围怪物射击,效果甚微。她们本该在被发现的那一刻便立即撤离,怪物的数量从来都是上帝开玩笑一样无穷无尽,城市就这样被数量堆死了,更何况两个人类?
也许这两人其中有谁已然疲倦,对于没有任何盼头的明天,对于太阳升不升起都无所谓的态度,博士只是单纯想着既然发现能饮用的水那不能白白浪费,而能天使听出她这份心情,所以自然而然顶住海嗣的神经损伤、掩护博士。疲倦到不需要去判断这一个选择是否会成为她们葬身此地的原因。
也许是能天使的乐观气息终于同化博士,自从文明静谧以来一路上是能天使支撑着博士流浪至今。你可以永远相信能天使会热爱着生活,她相信所遇见的起起落落都自有主的安排,她深谙任何时候寻找乐子的方法。博士有时候甚至无法理解她那股没来由的劲,是不是脑袋缺根筋。不过,只需要看见能天使的微笑,心里就会响起“没事的,放心吧,既来之则安之”的话语。
——博士空余口袋装两瓶,一手握两瓶,一手爬悬梯。她现在知道了难怪这里剩了半箱子水,因为前人也急匆匆离开而没来得及把资源全部带走。博士又扔了三枚炸弹,在怪物潮炸穿一个空隙,两人直接冲撞跑出了地下层。
而房子内已是满屋奇形怪状。博士快速扫视哪一方位的防卫更弱,而能天使停顿一瞬便朝一个方向射出一波更加猛烈的铳击,“朝这边走!”
博士的视野模糊起来,目光勉强追寻能天使的背影,破开后院的门口。后院的围墙布满生锈的铁丝网,可能陆行怪物会感到不适所以没有从这里爬进屋中。能天使点射掉在上空游弋的恐鱼,让博士登上她的肩膀而翻出围墙,而她自己直接跳跃了出去。
博士的头晕越发严重,差点站不稳,一手抓在铁丝网上,鲜血渐渐与铁丝融合、散发出一样的铁元素腥味,异常浓重。而她看向能天使,这短暂喘息的间隙,能天使的脸色并不比她更好、在出发前能天使看起来就给博士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只是能天使比博士更能表面强撑——博士忽然注意到能天使的瞳孔在放大,这不是个好兆头——要么是某种回光返照的亢奋,要么是能天使的意识涣散。博士虽然身体虚弱,可意识和思维能力暂时还未受到影响。
这不行,这可不行...坏了......
博士摇了摇能天使的身体,能天使一开始木木地看着她把手伸过来,而游弋的恐鱼激起了能天使的危机意识,能天使一举铳再扣下扳机打掉那些东西,随后她像是回过神来地取出绷带,打开一瓶水冲洗博士的手掌,然后迅速绑上厚厚的绷带,同时她满脸担心地说,
“它们,会嗅到你的血味,Boss,这样无论躲在城市的哪里,它们都能发现我们。”
“非常抱歉......”
现在的博士是拖油瓶。能天使独自躲避还有生存希望,博士则一定会被发现。以前那些怪物有这么兴奋活跃吗?
突然,能天使用一只手遮住了博士的双眼,轻声道,“博士,你听我说...”
“不不别这样称呼我,你别这样。”没有好事,听到这个称呼之后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这是强烈的预感以及血淋淋的经验。“别在这废话了阿能你快逃!”
博士想要扒开她的手,她仍然盖着博士的双眼、一片令人不安的黑暗,所有深秘中的低语被放大。
能天使不希望博士看见自己的神情,也不希望博士阻止接下来的事情。她的嗅觉一直被某种湿润的盐味笼罩,让她的意识时常想要擅自抽离躯体。
“博士,你往加油站的方向,我们刚才路过的那个加油站,一直跑出城市,那边海嗣最少。”
“你跟我一起。”博士一点也不想预测能天使接下来的回答。
能天使的手劲不应该这么大。
博士那被绷带包裹之下的伤口才隐隐传来痛感、后知后觉一般。不过两人浑身大大小小新旧伤痕,再多一道也无关紧要。或许这份痛感也是为数不多剩下的活着的证明。博士不拒绝它。
能天使松开了手,博士有几秒重新看见她的脸、嘴唇轻抿嘴角勾起似乎在微笑,眉宇间却透露一些感伤忧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难看的脸。这是能天使吗?博士沉默。而后对方直接上前拥抱住博士,将表情隐藏在背后。
突然铁丝网晃荡的声响。是怪物追过来这个角落了吗?能天使后退几步。博士的眼帘里映入另外的红色。能天使的手背,血液成股流下,不断从指尖滴落。
是能天使故意自己划伤了自己!?
松动,博士在静谧中沉寂了的心绪,重新翻涌。她想要拽住能天使的手腕,这回是她想与对方一起逃走。如果没有能天使的陪伴,很显然、很清楚,博士知道自己将不再愿意于第二天醒来。情感就在这一刻伴随对自己干员的责任感喷涌而出。然而也是在这时,两人的头顶上空由远变近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夸张庞大生物游弋高空,其鳍振动空气,其目瞰视大地,似乎下一秒便俯冲下来捕食两人。抓住这个间隙能天使后退了更多步,拉开距离,双手持铳,倏然,光环与光翼绽出光芒、太过明亮,让直视天使的博士渗出一点眼泪。
能天使一笑,远得模糊,“我想你一定知道我接下来的计划——虽然再这样废话下去我们可能两个一起在这里完蛋了——嘛Leader,人不能没有信仰,你说过你没有,那现在多少信一点吧,相信我去吸引它们的注意力之后会回来找你,会找到你。前提是Leader你不能死了,不要听海嗣的歌——”
怪物的啸叫从四面八方灌入博士的脑海。啊!它们是一直都在!能天使竖起剪刀手向博士作了一个她专属的“出发!”的手势,然后转身迈步冲向博士的反方向,没有给博士留出丝毫拒绝的时机。
“蕾缪乐!!”
计划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能是这样!操,什么垃圾逃生计划!
巨兽投在地表的身影向能天使光点的方向滑去。怪物抽搐前进,怪物滴落粘液,怪物身长坚硬晶体,怪物随同潮水涨落漂动,怪物遵听同一意志,怪物捕食同时拥抱,怪物帮助撕破皮囊的束缚。直到能天使的身影被其他建筑遮挡,博士收回视线。
其实待在原地根本不会被发现呢?
肌肉轻微痉挛、博士紧咬牙关,她的意志强制命令身体去移动,离开。哪里在痛,很痛,很难受,但还是要继续走。逃离这里。也不知道能不能逃离。她不停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种事在文明末路的大地上平平无奇。
由深邃转铅黑,云层的轮廓稍稍清晰。已经经过了多久。黎明,不带感情色彩的词汇,意为天空大地的亮度稍稍提亮一分。博士推测是机械表的时间走偏了......机械表在她那边。忽然间,环境却又是寂静,仿佛刚才的怪物潮涌是幻象。流血没有停止的迹象,绷带渗出深红色,渐渐扩大,加剧贫血症状。博士的四指紧紧扣入掌心。
路途上仍有个别离群的怪物、仍然不知是在游荡或是否具有目的性。博士有种猜测,有种感觉,博士不想承认,但现实隐隐如此:海嗣大概率不会杀死自己,也没有捕食的欲望。
为什么?——博士本不该思考这个问题。从人类的角度去揣测怪物想法的结果有两条,束手无策、变成怪物。然而偏偏它们并不是头脑简单的东西,只是目的纯粹。如果说......海嗣想要同化博士获得她的智慧,那为什么不来?是知道博士将会反抗到底直至死亡吗?那就这样放过博士了吗?——不会的,不会的。
博士感到呼吸困难,深呼吸无法缓解胸闷头晕的症状。她机械地拖动身体走出城市废墟。潮湿的荒漠,无中生有的海风,咸腥味、仿佛鳞兽搁浅在沙滩上、不会完全干枯而腐烂发酵,你能想到的一切死亡的气息都搅拌在一起。恶心干呕的反应冲上博士的喉咙,她捂住嘴巴,胃部收缩抽搐了两下。而后无事发生。博士仍在前进。
它们想要一步一步摧毁博士的意志,这一步是故意把能天使从博士的身边引开。
——出现了这种想法。博士全身的疼痛蚕食着她的精神力。她不会妥协,她认为不能妥协。她也不知道这股劲来源何处。人类最后的执拗?最后人类的尊严?她需要坚持这种东西吗?
......是阿能所说的信仰吧。尽管对博士来说这更像约定,精神绑架。她会相信能天使摆脱它们之后,将回到她的身边,无论过去多久,直到那一天到来。至于那之前,谁会发生什么事。
信仰就是这样的东西,无论实不实现,成不成真,所相信的会不会最终出现在现实,说不清楚。确实这般虚无缥缈。不过信仰也确实可以作为人生中的一种动力,铺设出朝圣之路,这沿路的风景本身便是人类的收获。现在博士承认,如能天使所说,多少信一点,末世与信仰是不错的搭配。
博士深吸了一口气,滑入一条堑壕底部,背靠墙体坐住。她忽然一下子脱力了。她动不了了。她仰着头闭上双眼,记忆碎片在脑海里浮动。
多数时候,大家不会去有意关注博士的人生其实不完整。知晓博士过去的人,或视其为冷漠旁观的恶灵,见到苏醒的博士时,那困惑中带着疏远排斥的眼神,曾令她伤心。博士拥有那个人的知识谋略,却没有那个人的时光。睁眼,唯有罗德岛是家。
现在,那个人真实的过去,也已随潮水退去了。不再知晓。就连博士也已经没有了“罗德岛博士”的头衔,因为没有谁需要了。若是在梦境中听见有人说出博士一词,便会跌入噩梦的深渊。
拉小提琴的小兔子......名字是阿米娅的孩子。记得是领导者?这么小的年纪,哎......
无所不知的,菲林。无所不知吗?凯尔希是否预见了今日景象。真想她抓来问问。
......博士的脑海渐渐地被灰蓝色填满。黯淡的,荒废已久的,下着雨的,冷的,肮脏的,失去生机的。有一瞬间,思绪轰然决堤,仿佛发生了地震,遭遇了风暴,天灾携带病祸苦难席卷而来——然后,沉闷中咕噜咕噜升起气泡,斑驳的海面,博士听见潮汐涨落。
“你听到了吗,涨潮了。简直像是海洋在呜咽。”
沉默几秒。博士这时意识到身旁无人。
没有地震,没有风暴,没有天灾,没有海洋。
自己的双手正在颤抖,博士发现。
是什么声音?哪里来的声音?博士听到了什么声音?
——原来是博士自己在呜咽。
何时她已经失去释放情绪的能力。现在又是在做何事。她不理解。
虽然但是,好难过。
想要嘶声力竭的难过。
想把触手一根根硬生拉扯断,想把源石塞进肚子里引爆。
博士蜷缩起来,将头埋在膝盖上,拳头一下一下锤击地面,咚!咚!咚!血腥味刺激感官。
颓废的样子,愤怒的样子,崩溃的样子,憎恨的样子。如果不需要表现给他人看,如果博士也无法看清自己应该什么样。在能天使回来之前,她脱离了过去。
那么现在她是谁?她不好说。
最初,博士待在堑壕的附近,没有大范围移动,想到能天使可能会找不到她。她回到没有时钟的日子,生活可以很快,可以很慢。
然后,过往罗德岛上的时光总是无端闯入她的梦境、潜意识最爱拾起人以为自己已经记不清的事,每每醒来那一刻恍如隔世。博士偶尔开始祈祷,向任何愿意投下视线的存在,祈祷眼前腥臭的大地也是一场梦,祈祷自己真正醒来。
那之后,博士逐渐逐渐只身猎杀落单的恐鱼。当然也有过惊扰族群的情况,如她所料一般好运,她最终能逃离怪物的嗅觉范围。也不再如很久以前那种程度地避让海嗣。
后来,博士觉得每只怪物都在嘲笑自己。它们摧毁了一切,使博士孤身一人存留在文明的末路挣扎,它们计划得逞,它们洋洋得意。而博士除了反抗之外竟再做不了其他事。
再后来,博士有一天忽然发现,她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哪一条是折返的路。她差点就忍不住和怪物一起嘲笑自己。真是太好笑了。
她久违地使用声带,是碰到瓦砾隐藏之下,在地表之下歌舞升平的求生者的时候。人类活动的痕迹太新鲜,而海嗣无所谓这种细枝末节。博士搬开入口的砖块,灯火从地下照出。他们把博士吓坏了,他们也被博士吓坏了。无鳞而弱小的他们举起剑盾,抛射源石技艺,将博士拒于门外。她无法理解他们如何生活在充满不和谐音律的环境中。
是同伴吗?
是敌人吗?
博士忘记了大地上本来就苦难与纷争不断。适应环境,获取资源,谨慎对待与周遭人的关系,任何时代都是如此,大多数人一直都是夹着尾巴的求生者。但同是人类,不一定是同伴。博士久违感到了孤独,这是一种血液流动逐渐缓慢,五脏六腑溶解混合的感觉。
博士依稀记得,似乎偶尔听不止一名干员说过,他们的过去终有一天会追上自己。那时博士反而在等待,她那遗失的过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然而时至今日,博士遗失的更多,等待的也更多。
博士不知不觉,令她也意外地认出了那些踏足过的国家城市。
——很显然,人类千百年来仍然热衷于力量竞技,斗兽斗奴斗人,更替着规则与形式。某地的骑士竞技场,博士坐在冠军台上眺望,最终烟消云散的是那些金钱欢呼霓虹荣誉。
——见识过真正的海洋,才知道陆地人把“海”一词用在湖泊的名字是多么狭隘。无人欣赏,这里沦为一滩死水,甚至连海嗣都不会为之歌唱。水稍稍没过博士的脚踝,随后她转身离去。
——海风加快腐蚀钢筋混凝土,一场大雨足以推倒人类文明引以为傲的高楼大厦。自然夺回黑暗,夜晚回归它原有的模样。博士淋着溶于雨水的化工气体,闭上双眼,喧闹终焉。
博士深刻地认识,时间并不会磨平一些既定的事实,只会不断推着人被迫前进,可能前进得够远了,人也就自己忘了,然后,事情就过去了。像是有些事物没有了第二个人的存在,比如表达能力,比如分享欲,就失去了对于自己的价值,于是博士逐渐丢弃了很多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博士忘记了曾经是什么事情能让她快乐,是什么事情会让她难过。但,始终有这么一股,感觉、想法、执念、力量?笼罩在博士心头,让她自己感到可怕。想来有一个词与它相近,“恨”。现在唯独这种力量在每次醒来之后驱使博士活动。
于是这个世界又过去了足够久的时间。
博士在空气中嗅到一些不太平常的气息。轻微刺鼻的碘味,雨水浸泡翻动的土腥,大量聚集的酚化物。
她认得,在一片曾是雨林的地方,如今长满吞吐盐分、与海嗣互相啃食的妖异植物(也许它们也是海嗣的一种存在形式罢了),甚至那里的气息还更浓烈一点。始终笼罩大气的深色雾气,大概便是这些“辅助类”的海嗣植物制造以改造陆地环境的。陆地、空气,随着时间推移,只会越来越不适合人类生存。
现在再闻到这气息,意味着附近存在类似的生物群系。博士走过去。
海风起,云层变换形状,光线也随云隙变换,分分合合,大地斑驳。移动城市舰船支离破碎的零件骨架、崩塌粉碎的大楼,散落在大地阴霾之中,组成地平线的风景。
而博士一路上已经见过太多这种景象,毁灭,销蚀,掩埋,变迁,往日辉煌随光芒消逝,令人哀叹,也尤为美丽。
博士爬上一座小丘,随着视野抬高,原先被起伏的丘陵、城市断壁残垣遮挡的景色,渐渐收入博士眼底。
她的瞳孔也渐渐收缩起来。
直到看清那远处半掩埋着什么建筑,以及一道正在活动的像是人形的身影。博士原以为不会再有什么能触碰她的心。是的,直到真正事到临头,才会发现,啊,自己还是会恐惧与悲伤。
博士的过去追上来了。
——罗德岛陆行舰的骨架半掩没于大地、一只翻起白肚的鲸鱼残骸。云隙投下苍凉的微芒,那些废墟笼罩着深黑色雾气。猝然,庞大阴影滑过视野范围里的地表,再游入云端消失不见,耳畔回荡无法辨析的音调。
直到看清之后,博士的目光却开始失焦。身心在抗拒。然而随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最终跌跌撞撞翻下小丘,走过一地遍布溟痕的水泥砖块,怎么令这头搁浅已久的鲸鱼来到了面前?她颤抖,她干呕,她发寒又煎熬。
她的面前,海嗣化植物形似小丛小丛的红白色鲜花,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从陆行舰残骸的缝隙之间挤出——又或者换个角度看,这些是细碎细碎的一颗颗牙齿,正在生长着蔓延着啃食巨鲸尸骸。那里是舰桥、那里是训练室、那里是会客室、那里是控制中枢、那里是干员宿舍......博士能认出来,博士不曾忘记。如果这艘陆行舰仅仅是停留几十年,也未必会被腐蚀到这种程度。说到底都是这些叫海嗣的东西......
刚刚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会动的?博士忽然想起。如果是落单的怪物,那就杀掉吧。
博士开始搜寻刚刚似乎映入过眼帘的身影。
红与白的小鱼游弋空气中。这一袭红裙,掩藏在断裂插入土地的墙壁之后,露出没有血色的皮肤与清冷的银发。
这是个什么东西?有嘴有鼻子有眼的,它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博士。博士看不出它有什么神情,或者说它不具备人的情感。而海洋的气息太过浓烈,让博士下一秒就开始反胃。
“海嗣...”
博士抱起一石块来到这个怪物的跟前,它也不动,只是注视博士。博士举起石块砸在它的脑袋上,鱼群仓皇游走,骨头碎裂的声响,它向后倒在地上,银发与裙摆飞扬,它没有血,地上舞裙鲜红一片。
它的目光依然跟随博士移动,这一刻博士觉得大地上没有比这更恶心人的东西了。
腥臭气息与红白鱼群又悄悄聚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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