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之前,从未有诗人如此大规模地拓展秋之意绪
中国诗人故事 NO.90
庾信的故事❹
自汉至南北两朝,
还从未有一个诗人,
如庾信一般如此大规模的拓展秋之意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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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曾有诗“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他说庾信平生萧瑟,想来也是极懂他的。对于庾信来说,人生最后的岁月皆是秋风萧瑟。
被困北周的南梁诸臣里面,王褒和庾信最受器重。王褒作为琅琊王氏的嫡系子孙,相比家底单薄的庾氏,更受重视。入周之初,宇文泰就亲切的与他攀亲,说“吾即王氏甥也,卿等并吾之舅氏,当以亲戚为情,勿以去乡介意。”此后几任帝王,王褒均受重用。尤其武帝执政期间,王褒经常参加讨论制定朝内大事,起草重要文件,朝内的许多重要文件都由他主持制定。
反观庾信,一入周被授于使持节、抚军将军、右金紫光禄大夫、大都督、车骑大将军等职,可是实际上都是虚职,一个没有兵的将军就像被拔了牙的老虎,徒有虚名而已。宇文觉上台后,他被封为临清县子,食邑五百户,任司水下大夫。司水相当于是工部的水部,既是清水衙门又和庾信所擅长的文学不符。
陈朝建立后与北周互通友好,寄居他乡的南北人士,都被允许回归故里。陈朝就请求放还王褒、庾信等十余人,周武帝宇文邕只放还王克、殷不害等人,留着庾信、王褒不放。不久后庾信迁为司宗中大夫,这个职位相当于后世的礼部,总算是能让他一展所长。
总体来说,入北的二十余年,庾信并不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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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仕宦北朝,庾信认为是“楚材称晋用,秦臣既赵冠”,明知道是一种错误,但又无力反抗,于是只能“昏昏如坐雾,漫漫疑行海”,那种无法摆脱的屈辱感,使他只有在诗歌中反复咀嚼自己的痛苦。
在庾信后期作品里,写北方秋景的约占三分之一,在其全部作品中,有一百五十余处出现“秋”字。自宋玉在《九辩》中感叹:“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将悲凉凄怆的内心情感熔铸于萧瑟荒凉的自然景观中,就开凿了“悲秋”之先河。此后,文人学子们深吟浅唱、寓情于景,开拓了“愁秋”的无限内涵和外延。
但自汉至南北两朝,还从未有一个诗人如庾信一般如此大规模的拓展秋之意绪。在其诗中,枯树落木,秋雁寒鸦,荒草飞蓬,秋日残月,白露凝霜,秋园寒离,构成了一条绵亘不觉的意象链,从中透露出来的是异乡漂泊、追慕隐遁、思忆故园的情怀和意绪,构建起悲凉苦痛又深沉雄阔的诗歌意境。
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体验,主要可追溯为对南方故土的思念、对国家倾覆的惨痛记忆、对自身社会身份的失落感以及对人生和命运的悲剧感几个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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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咏怀》二十七首是庾信歌咏“仕宦之苦”的代表作品,向来颇受后代诗人的好评。在诗里,庾信慨叹生世,感怀家国,心有不平之气,二十七首诗写得悲壮苍劲,颇有特色。
在这些作品里,庾信思绪庞杂,真情流露,提供了深化诗歌深度的努力和实践。有对前途的思索“不言班定远,应为万里侯”,有对人生的无奈“怀秋独悲此,平生何谓平”,有对时事的悲愤“空营卫青冢,徒听田横歌”,更有对现实的妥协“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
二十七首中,个人最喜欢第十八首。在那个残月如钩的清秋午夜,庾信愁绪满怀,即便是琴声叮咚、书卷满屋,都无法填补内心的空虚。那是源自内心生命价值的失落和哀伤,所以他看残月如新月一般脆弱,今天的秋天和去年一样的伤感,那种度日如年的折磨是对人生无寄最哀婉的控诉。
《拟咏怀》 其十八
寻思万户侯,中夜忽然愁。
琴声遍屋里,书卷满床头。
虽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
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
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
乐天乃知命,何时能不忧。
“虽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虽然想在梦中化作蝴蝶飞去,自己却不能做到如庄周一样潇洒无羁。此生变故恍如一梦,即便是知晓要乐天知名,却依然散不去这万千愁思。数百年后,李义山一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引发了后人无数的猜想和争议。在我看来,所有的深奥含义背后,无非都是家国之思的迷惘和彷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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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帝宇文毓、武帝宇文邕都很喜好文学,庾信因而也受到特殊的恩宠礼遇。至于赵王宇文招、滕王宇文逌等,更是与庾信诚挚交往,如同布衣之交。从表面来看,庾信的人生风光依旧。可是同大部分的儒家士子一样,庾信也深怀家国理想,而不仅仅满足于锦绣文章。
细数庾信生平,他的那支笔除了要奉制和诗,还要为北周的诸多公卿的生平涂脂抹粉。北周公卿的墓碑墓志,大多拜托庾信撰写。那些将军、文官还好说,毕竟同朝为官,所谓的生平和性情总归知晓一二,可那些深居内宅的夫人、太太,本就无有交集,所作文字无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空话而已。就是这样了无生趣的文字,庾信写了一篇又一篇。
这其中的屈辱和无奈,又能向谁诉说。
故瑟余弦断,歌梁秋燕飞。——《仰和何仆射还宅怀故》
可怜数行雁,点点远空排。——《晚秋》
无妨对春日,怀抱只言秋。——《和庾四》
近学衡阳雁,秋风俱渡河。——《和侃法师》
唯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重别周尚书》
所以他才会哀思连连,以秋之萧瑟来化解满腔哀怨。面对心的折磨,他定是不止一次地想过了却余生,“不特贫谢富,安知死羡生。怀秋独悲此,平生何谓平”。可是现实残酷,身后种种由不得他任性挥袖,因此他只能劝解自己“在死犹可忍,为辱岂不宽”。
清陈祚明在《采诗堂古诗选》里评说“廿七首并是孤愤之诗,于中得二句‘昏昏如坐雾,漫漫疑行海’,乃子山此时情境。蕴蓄于中,倾吐而出,曾不自知。语之工拙,都所不计,但取情深”。作为同样的易代孤客,陈祚明与庾信心意相通。
所幸有诗,才能够让庾信得以在无奈之下拥有一块完全属于自己的净土。
万千愁思,俱都化为字字血泪。
接下来,我们将用几篇小文梳理庾信晚期的诗歌创作风格,来看看他是如何写出不一样的萧瑟人生的?如有兴趣,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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