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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上)

2020-04-23 21:11 作者:国2重器  | 我要投稿

 清流(上)

  (本文为明日方舟的同人文,OOC预警)

  (好久没写文的原因是去做视频了,视频还没什么人看,所以回来力。)

  (下面是文章前的漂亮话)

  在恢宏的利维坦,天灾与人祸的逼仄中间的,是所谓普通人的生老病死。当我们将视线从宏大叙事上移开,关注到这座只有一条小溪流过的遗世独立的小村子的时候,我们便得以一窥普通人的命运,是如何与这个世界的命运相关联的。

 

  序.

  “所以你到目前为止,一直一直都呆在那个小村子里?”

  “那到是没有,有时候会顺水游到下游的镇子里赶集,不过这长着履带的城市,还真是第一次见……”

  “有过战斗经验吗?”

  “……打过野兔,这算吗?”

  “不算,那么下一个问题,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全在入职报表上……”

  “我当然看过那张报表,但是……”梓兰拿着面前这位坐立不安的小姐的入职报表,又检查了一遍。“我见过不少人的理由,可是清理河道这样的事也太……你确定这份简历没有投错吗?”

  “没有的事!我可是一直希望能在罗德岛工作的!”

  “……”梓兰叹了口气,虽说这个人是那个外勤干员推荐来的,但这样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觉悟的人,是不足以成为罗德岛干员的。在招聘环节松懈了,那么在战场上付出的就不止是博士的理智和演习卷了。“那么,还有什么特别要注意的吗?”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可以讲讲我家乡的事,或许这样您就能明白了……”

 

一.

  我的家乡在一条河的上游,因为她一路东流,汇入大江后入海,所以炎国人都叫她“洋子河”。我们的村子就建在河的两岸,四围都是密密的森林。人们都不敢进森林去,老一辈的人说那里有魂灵在游荡,但参加过军队的爸爸总是这样对我说——

  “千万别去森林里,阿戈尔离不开河太远。森林里有可怕的游击队,他们在森林里睡觉,在森林里做饭,在森林里生,在森林里死。被他们抓住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河里了。曾经有个和你一般大的阿戈尔走进了森林,结果她再也没出来过……”

  阿戈尔离开了河流不管怎么样都活不下去,不管那个阿戈尔究竟在森林里遇到了什么,多半都在未经世故的年纪早早死去,化为萦绕在古树间的魂灵了吧。这个素未蒙面的阿戈尔就此成了我噩梦中的常客。

  没有人愿意进森林去,所以要做生意只能让水性好的阿戈尔人拖着一节木筏,载着货物往返。父亲从军队里回来以后就是干这个的,我在刚刚能拖动木舟的年龄就被按到了河里,每天上午拉一节稻子到下游,傍晚拉回村子里急需的东西。

  我并不讨厌这个工作,正相反,我非常喜欢呆在河里,不是其他阿戈尔对水的那种依赖,而是喜欢站在河中,任凭水流冲击身体,令自己的心灵被淘洗一番。从拍打着石岸,翻腾出白色漩涡的激流,到无声地流动,连珠似的吐出半透明泡沫的缓流——在拉着货物往返的路上总能感受到这些。水流们仿佛有着自己的秉性,作为一个阿戈尔,我能听她们呢喃,听她们豪迈的咆哮。

  至于父亲口中那些扎进森林的游击队员,我倒是从来没有见过。头几回沿河而下的时候,我还警惕着那些半人高的草丛,远处升起的细薄的烟雾,后来便也放松了。

  听老一辈说,这些法外之徒在几十年前就钻入了森林,他们都是一些边缘人,怠惰,人人都是反社会的疯子。他们曾经还常常到村子里来,帮着农民做短工,换得一些粮食。但自从他们来了之后,原来那些老实的农民们便不老实了。在这些人的鼓动下,很多青年在肩头系上了红布。有一天他们竟一起向着一直把地租给他们种的大户人家去了。面对这种吃饭砸锅的行为,村长马上召集了保安队,把这些人连同那些臂膀上系着红布的青年们一起赶了出去,不像是赶人,倒像是送瘟神一样。

 之后,这些人便再也没有从森林中出来。

 从此以后,村长换了一任又一任,大户人家的掌门换了三代,农民世世代代仍是农民。

 我有时候在想——老人们都说这些人是懒汉,可是懒汉怎么会帮农呢?懒汉又怎么会受得了吃住在森林里呢?反而是那家大户的赵老爷,每每见他都坐在河边的摇椅上,伴着河川流动的节奏,摇着手中的蒲扇,一下,两下,摇着摇着便在大白天就酣睡过去。

 为什么这样的人却没有被赶出去呢?

 我把这样的疑问告诉父亲,父亲摸着我的头,叹了一口气:“有些人就是命好啊,天生的,没办法。”

 “父亲您一天到晚泡在水里忙个不停,他们却懒洋洋地晒太阳,您不觉得不公平吗?”

 “你碰见那些游击队了?”父亲惊出了一身冷汗,这还是我头一回见他摆出这样的表情——就像是被钢刀刺入了胸膛一般。

 “没有没有,要是我这么想是不对的,那我以后就不说这些了……”

 从那时起,父亲烧掉了家里所有的红布,就连压岁钱也变成用蓝色的纸包着的了。

 

二.

 那段时间很是平静,村子里的每个人都过着与他们千年前的先祖们别无差别的生活。日子就这样随着洋子河的白沫流到远方去了。

直到有一天,下游开来了一条把整个河道都占满了的大船,下来几个西装革履的城里人,对着村子指点了一番后,又上了船。河道被占满了,我和父亲都不用拉着木筏到下游去了。又过了几天,船上下来了一个长得很精瘦的长着八字胡的老头,他自称是从这个村子走出去的,现在是“汉塔集团”的创始人,要回来帮故乡走向致富的道路。

村民们面面相觑;老人们搜肠刮肚,希望在自己阴湿的记忆深处找到这个身影;至于赵老爷,他早在船上享受了好几天城市标准的生活了。

村长将那个老人迎到了村中央的戏台上,他操着一口蹩脚的城市口音,对乡亲们说到:“这位汉先生是我们村的骄傲,在外打拼二十年,从无到有建起了国际上著名的能源承包公司。但他没有选择自己一个人留在城里享福,而是回馈乡里……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还请汉先生介绍一下集团的计划吧。”

“咳咳,就像村长说的,我是来带领大家脱贫致富奔小康的。”熟悉的乡音似乎拉近了众人的距离,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认为,这个操着和自己一样口音的人是绝对不会害自己的。“我们在这里有三步计划……”

他说他们要建矿井,招矿工,建工厂,招工人,首先要修路,最后要建一所大学。

  做矿工和工人的收入可比当雇农要高多了,很快村子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们全都报名进了矿坑工厂,土地大有撂荒的趋势。河道被整天往来的货船占据着,我和父亲只能用棚子把木筏子罩了起来。

  但整个村子却怎么都找不到肯到森林里修路的人。这位汉先生也没有什么办法,洋子河上游的河床太浅,宽度也不够,对于游泳的人来说是正好大小的水域,却使得船运的成本居高不下。很快,修路队的人拿到了两倍,三倍的工资,汉先生亲自开了动员大会,他讲到:“你们几千年来总是这么想,迷信!如果那里真的有什么鬼魂和游击队,为什么他们不先互相打起来?”

  在几声尴尬笑声的附和中,修路队的人就这么进了森林。

  几天以后,修路队的人还是平安归来了,很多人新奇地跑来看这些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从森林中走出来的人。打那以后,修路队的名额一下子就供不应求,汉先生高兴极了,他捏着自己尖细的胡子,将那些刚刚从森林中出来的人任命为队长,一人带着一只队伍,队长拿三倍工资,队员拿一半工资,奖金则按照队长的意愿发放给工作努力的人。

  “果然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汉先生窃喜道。

  和悠闲的赵老爷不同,汉先生每天可要忙多了,光是盘算着怎么有效使用自己手里的钱,就要费不少功夫。仔细想想,赵老爷也很有钱,但他只是将这些钱锁在窖里,偶尔大吃大喝。而同样的钱,到了汉先生手里却像有了魔力一般,能够像泉眼一样源源不断地冒出更多。

就这样,数只队伍浩浩荡荡地奔着古老的,鲜有人踏足过的森林深处去了。

我那歇业在家发愁的父亲也被聘去当护卫了。我那时还不怎么明白为什么一向害怕森林,一再劝戒着我要远离那里的父亲,现在竟要去到森林深处去了。

“没办法,生活总是逼着人们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等你明白了这件事,你就长大了……”

“是因为我们不像赵先生和汉先生那么有钱吗?”

“不,你觉得他们就有得选了吗?赵先生从祖上继承的田产,汉先生怀抱着的那些资本,全都逼着他们不得不以这样那样的方式生活。我们都是生活的奴隶,没有人能够例外。”

父亲接过我递过来的水壶,将它和自己的长剑一同收在了陈旧的袍子下,嘱托了我一些事情,然后就转身,走入薄薄的晨雾中,走过狭长的小道,朝着河的反方向去了。

 

三.

父亲很少对我讲自己过去的事。我从没见过他有什么奖章,唯一能证明他军人身份的,是一把很普通的长剑。这么看他应该没立下过什么功绩,如果他是什么功勋卓著之人,也不至于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村子里,靠出卖着自己的力气糊口养家。更不至于没有任何荣耀可言的,就这样进入森林,一去不回。

除了他的女儿,没人记得他。人们可能会歌颂战争中失踪的战士,诗意地遐想着他们勇气的终局;但没有人会去怀念一个纤夫,就像是没人会把杂草谱成曲子一样。

道路渐渐地修起来了,文明的痕迹终于从古老传说萦绕着的森林中突围了。

平整的道路将养分送到工厂,矿场,机器隆隆地转起来了,载着工人们钻入漆黑的矿井,在他们祖辈耕耘过的土地下,掘出暗色的源石矿,扔在传送带上,拉到滚烫的火炉中,先加碱,在炉中煮个细碎,烟囱中冒出金绿色的烟;再精馏,将杂质抛在高炉的下面,河道中流淌着金绿色的膜。最后,杂着硫和氮的肮脏的原矿变成了亮金色的宝玉。卡车将它们成吨地装了出去,龙门币成捆地流了回来,工人们将自己一张两张的钞票集在一起,倒也堆成了小小的一堆。

但河里的水却一天比一天更污浊了,不仅不能喝,不能浇地,就连在哪里洗净身子都变成了奢望。村民们只能从赵老爷田里的井里打水来喝。赵老爷也精明地抬高了水价,不止是阿戈尔,那些还留在地里种田的人更是苦不堪言,“求求您便宜点吧,这水都快比金子还贵了!”大家这么哀求到。

“不可能,需…需求决定价格。”赵老爷摊在摇椅上,学着汉先生捏起了自己的山羊胡,“现在要我水的人这么多,价格肯定就高啊,这很合理嘛!”

“还不是因为那可恶的厂子污染了河……”有人小声嘟囔着。

“这叫发展的阵痛……你们这些穷人也要学着为大局考虑,别总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发展就是要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嘛,不做牺牲怎么进步?发展中产生的问题,应该在发展中解决嘛……”

赵先生最近一有时间就拉着汉先生攀谈,学了不少城里的高级词汇,很轻松地就把文盲般的村民搪塞了过去。大家虽觉得自己占理,但那话就是在嘴边打转,怎么也出不了口,只能生生地咽它下去,看着老爷家丁手中摇动的铁棍,大家一下子都泄气了,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真是太可恶了,他们联合起来,要对我们敲骨吸髓哩。”不知道谁说的一句话,却将什么种子种在了大家的心里。各家各户就这样退回了家,把自己的积蓄拿了出来,没有积蓄的,就变卖了些家当,家徒四壁的,只能向赵老爷再举了些贷款。即使困苦到难以为继,但大家都在试图把日子继续过下去。

  

  阿戈尔人是从海里回来的种族。我们的先祖从陆地上被赶到了海里,在那里,我们的皮肤变得光滑,骨骼却变得脆弱,渐渐能够长时间的憋气。但谁能想到,海里面竟然有着不可名状的恐怖之物,于是我们只能又逃回了陆地。

  到最后,我们都没能像别人一样适应沐浴在空气中的生活,一旦皮肤没有保持湿润,就会皲裂成一道道沟壑一般的纹,就像是人们在嘴唇特别干的时候那种快要胀裂的感觉。

  洋子河仍旧在静静着流淌着,有一层浅绿色的薄膜密不透风地盖在上面,不知道她会不会因为喘不过气来而难受呢?我不敢靠近这条发着绿光的河,因为在浇过那河水的地上,长出了密密的可怖的黑色晶体,只能远远地看,她会需要我的安慰吗?河流给不出任何答案,只是静静地淌着,偶尔骨碌出几个油状的气泡,就这样长久地浮在河面上,向着下游去了。

  都说阿戈尔一旦离开河流不管怎样都活不下去,但现在反而是不离开这里就活不下去了。听别的修路队的人说——森林里有干净的水源,那里是地下水的发源地。如果作为阿戈尔的父亲活下来的话,他应该也在那里。

  在一个浓雾天,家里储备的水几乎要用光了,现在可不是再严守着父亲的忠告,一步也不踏出家门的时候了。我将仅剩的水装在一个喷雾器内,又背了一个大水桶,背对着在晨雾中幽幽地发出绿光的河,向着记忆中禁地的方向去了。

  浓雾抚慰着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缓解了干裂的痛感。我在雾中摸索前行着,与大人们原先所说的并不一样,草木间并没有什么萦绕的鬼魂,只是极远处传来过一声什么动物啸叫的回响,隔着浓雾的森林,似乎每一处都是上一处的复制,净是些树干,草和叶子的排列组合。

  不知走了多久,隐约间传来了清水汩汩流动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这片森林会将细小的声音放的很大,延的很长。雾气渐渐消散了,我感到自己被流水的声音包围了,难掩心中的激动,我快步向前,浓雾的湿润感还没有从皮肤上褪去,水汽带来的舒适感又扑面而来。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跳进水里洗个澡了!

但面前的并不是像洋子河那样的大河,甚至连条小溪都算不上——石缝间渗出的细流汇到发着腐臭味的一滩死水中,池边横着什么动物的头骨。这里全然不见洋子河的生机,关于魂灵的传说又浮上了我的心头。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爬到石块间,我一边警戒着不知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魂灵,一边用手掬起浅浅的净水,灌入那个怎么都填不满的水桶中。

  河还是清澈的,父亲还在自己身边的那些日子随着水流一起漫进了我的眼前。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汉先生带着发展来了。他们建起了工厂,修建了道路,他们侃谈着发展的阵痛,却将这阵痛的苦果一股脑塞进我们嘴里。“哎,游击队也好,鬼也好,就没有一个能阻止他们吗?”

  “其实是有的哦。”

  我被突然传来的声音环绕着,难以分辨方向,“难…难道真的是鬼?”

  “我不……我正是此地的亡灵。小姐,你是从河的那个方向来的人吧?”

  环顾四周,我盯着那个头骨,准是它没错了,“鬼小姐,打扰到您休息了十分抱歉,我马上就离开,等回家之后我会给您立个牌位的所以现在请就饶我一命吧。”

  “……咳咳,我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我一个人在这里呆了这么长的时间,也挺想找个人聊会天的,小姑娘,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啊?”

  “其实,我父亲进了修路队,在这林子里失踪了,河流也被污染了,水变得特别贵,村民们几乎都活不下去了,我是真的走投无路才会到这里来的啊。”

  “你难道不怕游击队吗?”

  “说实话,如果他们的所作所为真的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的话,或许我现在还想找他们聊聊呢……”

  “那些戴着红布的人也经常来这里汲水,他们的驻地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他们看起来是好人吗?”

  “……他们每次来的时候,都带着刀,上次来的时候,还看见他们绑着一个人。”

  “那还是算了吧……看起来就很危险。”

  “是个带着剑,穿着袍子的男人。”

  “快说,他们的营地在哪里?我到时候一定会多给你供几坛冻肉的。”

 

  并不算很深的树林中,支着几支帐篷,帐篷下铺着蓝色的防水塑料,将游击队员们与潮湿的地面隔开。

  追随着那个声音的引导,我来到了这样一个简陋的营地前。

  正当我鼓足勇气,决心踏足这个禁区中的禁区时,两个拿着刀的守卫不知从哪里围了过来。

  “迷路了吗?”出乎意料的,他们没有立马将我捆起来。

  “没……没有,请问有人看到了我的父亲吗,他几天前在森林里失踪了。”

  “这个……”我感觉到蒙面之下的眼睛在飞速打量着我,拿着刀的手蓄势待发着。我害怕极了,活在长辈乱糟糟的故事中,潜伏在噩梦最深处的那些肩上系着红布的游击队,此刻正恶狠狠地围着我,手中的尖刀闪着令人胆寒的光,冷汗撺上了我的脊背,双腿止不住地打颤。父亲肯定是被这群人袭击了——作为回应,我也死死地盯着他们肩上系着的布条,一条鲜红,一条深红,盯着时间长了,它们似乎也跃动了起来……

  “我回来了。”这个略显稚气的声音属于一个披着黑色袍子的少女。她看了看我,又接着说道,“我在水源附近碰到过这位小姐,她也是个阿戈尔。叔叔们可以放心,她不是那边的人。”

  两个守卫将信将疑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就这样都钻进了林子里。

  “进来吧。”她将自己的面庞遮的严实,银白色的粗糙发丝就从斗篷和蒙面的夹缝中探将出来。从我身边经过,她提了提自己的面纱,我便跟着她进入了营地。

  “请坐吧。”她示意我坐在地面上铺着的塑料上。

  “我……站着就好。”看着粘着泥土的膜,我摇了摇头。

  “那好吧,很抱歉啊,最近的情况越来越糟了,同志们都有点神经衰弱。”这么说这,瘦小的身体沉沉地坐在了肮脏的塑料上,“晚上这里会有一个集会,你应该休息下。”

  说完,她竟然就这么睡下了。

  墨黑色的袍子合着泥水,裹在那个娇小的身子上,散发出一种难以接近的气场。我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个游击队少女是谁,但她说她在水源处见过我,难道……

  将半满的水桶放在身边,背靠着它,勉强地坐在了地上。桶中的水面轻轻摇晃着,在这个密林禁区,带给我久违的安心感,就这样将我送进了梦乡。

 

  “奇怪,你的皮肤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光滑……”

  当我醒来时,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张怪异的脸——布满沟壑的脸颊,因缺水蜷缩在一起的眼皮,还有在脸部和眼部的皮肤围攻下,小的近乎看不见的朱红色的眼眸。

  我本能性的吓了一跳,差点将自己靠着的那桶水撞翻。

  “是因为这个东西吗……”她捡起我掉下来的那瓶装了净水的喷水瓶,对着自己的脸喷了喷。

  “感…感觉怎么样啊?”

  “有点疼,不过凉凉的,还挺舒服。”

  “奶奶您喜欢就好……”

  “奶…奶奶?”对方生气的站了起来,“我今年也才十六岁。”

  “额,这个……你也应该是阿戈尔吧,皮肤变成这样,不会很痛吗?”

  “习惯了。自从记事开始,就很疼……后来过了几年,也就习惯了,虽然身体变成了这幅模样。”说着,她伸出双手,在脸颊上刮蹭着,皮肤碎屑如同雪片一样四散出来……

  “别这么干,会留下疤的!”

  就在这时,顿挫着的号子声响了。

  “到集会的时间了。”她将自己的脸再度蒙上,走出了帐篷。

  在点点的星光下,森林里的游击队员们端坐在一块大的蓝色防水布上,一个背着弩的男人站立着。他先给大家讲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美丽的地方,有森林,还有建在森林间的静谧的村子和在街区间穿行玩闹的孩子。

  但现在,那里只有一道很深很深的,锈红色的伤疤。

  这是文明留在大地上的伤疤,一道丑陋的痕迹。

  几年间,光秃秃的树干被染成了锈红色,农民扛着稿子进入露天矿场,出来时,两手空空,只得到了锈色的双手,锈色的肺。挖出来的赤铁矿,变成了熔炉中翻腾着的钢水,变成了一座座高楼大厦的骨架,变成了大炮的炮膛和炮弹,变成了炎国那比任何一座大厦都雄伟,比任何一枚炮弹飞的更高的GDP增长。

  “那些仰视着这些数据的人不舍得低头看看匍匐在地上的我们,相比于穷人们的死活,他们更关心自己资产负债表上的数字……那个汉塔集团的董事长,他在维多利亚有一间大庄园,听说买自一个没落的贵族。那里有20间卧室,每一间卧室都有卫生间,还有好几十个仆人……而咱们这些劳动的,往手上沾上源石,往肺里吸进铁屑的人,最后得到了什么?几张钞票?你们知道这样的东西他究竟有多少吗?”他拾起一张龙门币,说到激动处,愤而将其撕成两半。

  “我们都有家室,我们都希望他们平安,但只要那些吸血鬼还存在,我们之间就没有和平可言!”他突然指着人群中的我,“来,小姑娘,讲讲自从那个资本家来了之后,你们村子里都发生了什么?”

  我刚刚正在扫视四周,思考在队列中发现了的不少熟悉的面孔。面临这样的提问,一时手足无措,怔在了原地。

  “是…是指汉先生吗?他…他…”我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所以现在虽然有着一肚子的苦水,竟不知要如何倾诉才好。

  “他们不加处理就把废物直接排在河里,还和乡绅合谋,哄抬水价。”看到我投来的求助的目光,那个黑衣的姑娘这样接到,“这都是这位小姐亲口说的,这就是村子的实际情况。同志们,如果我们对此不做些什么的话,恐怕还会有更多的家庭像这位少女一样家破人亡!”

  她的话抑扬顿挫,比结结巴巴的我要好多了,但这发挥的就有点过分了吧,虽然我们的家确实很破,但至少我和父亲都没死啊!

  “资本的逻辑就是无限增值扩张,它们为了利润不惜践踏一切!就连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也标好了价码!在三十年前,他们毁了我们的村子,现在同样的悲剧又要上演了!”

  “可是他们是来帮助我们发展的啊。”一个曾经在修路队的人这样说到,他的同伴们很快就附和着这个人的话。

  “那只是他们谎言的标签之一。”背着弩的人走到他们面前,继续说道,“他们之所以来你们村,是因为能赚取超额利润。想想吧,城里工人的工资是你们的两倍,还得交齐各种保险金,而你们用一两张钞票就可以打发;在村里,他们排完污染以后拍拍屁股就能走人。他像挤海绵一样榨取着你们的价值,你们为什么要对他感恩戴德?”

  有些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其他人就像是在和赵老爷说话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集会就在这不清不楚中结束了。后来我从那个阿戈尔少女那里得知了,以前是不常有这样的“思想动员”的,自从游击队被赶进了森林以后,很少有新的成员加入,大家都被生存之类的琐事困住,不怎么提起起义的初衷了。

  我并不清楚这样的演说究竟有没有效果,因为在演讲结束后,我看到有人偷偷拿起那张被扯成两半的钞票,装在兜里,然后飞一般地跑开了。

 

七.

  我挣扎着在下午小睡了一会,现在竟完全睡不着了。

  游击队的营地建在森林中的一块空地上,此刻我正沐浴在灿烂的月光下,与水流不同的,月光柔和地轻拂过我的每一寸肌肤,却并不停驻,不将身体的任何部分打湿。

父亲还好吗?他现在会在哪里呢?不管怎么样,今天都是极为神奇的一天——就在昨天的噩梦里,父亲还被游击队追赶,掉下山崖去。但今天我却参加了他们的集会,也稍微了解了一些他们激进的理念。我似乎也能明白当年他们为什么会被驱逐出来了,他们的理想就是要颠覆一切,改变一切,虽然那个背着弩的人没有说,但我能隐约的觉察到,他们的目标绝对不止于一个村子,一个汉先生……

  “还没睡吗?”听到踏过青草的足音,我这样问道。

  “你不也是吗?”即便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身影还是比黑夜本身还要黑。她摘下自己蒙面,月光只是轻轻地勾勒出了她脸部的轮廓,至于她脸上那不幸的丑陋,此刻已经无法看清了。她顿了一顿,指着自己的脸说到,“好像好一些了。”

  “还看不太清楚呢,要等太阳出来再说吧。”

  “早点睡吧。”

  “我下午睡过了,现在还不是很困。”

  她走过来,坐在了我的旁边。“觉得怎么样,这里?”

  “这里的人都挺好的,我倒是很奇怪,为什么村子里的人都将你们看成怪物。就是并没有我父亲的讯息,都麻烦你这么找了……”

  她顿了顿,犹豫着,但还是开口了。“其实在集会结束以后,那些人又单独开了一个会。我们各执一词,有一派人认为应该立刻袭击并摧毁所有工厂与矿场……”

  “什么!?”

  “——这就意味着无条件地攻击每一个工人,矿工,把我们彻底推到和他们敌对的立场去,所以最后大家都同意利用村子中现有的矛盾,将其上升为一场阶级战争。”她娴熟地把一堆我听来非常陌生的词汇塞到我的耳中,似乎知道我的困惑似的,她适时地说到,“这就意味着要在你们的村子里面发动一场战争……”

  “怎么能这样?”我偶尔听过父亲讲述他参加的几场战争,总是从死亡到另一个死亡——唯独没有什么正义——素不相识的人为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死,这就是战争。现在想来,我来这里的时间并不算长,他们可能真的是疯子,而那些所谓正当的理由可能也只是为了给这发动战争的想法找个由头罢了。

  她叹了一口气,“因为阶级矛盾不可调和。”

  “阶级之类的,我完全不明白,但有矛盾了可以谈啊,为什么一定要发展成战争才行呢?”

  “噗嗤…”她似乎轻笑了一下,但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你有想过,为什么那些个乡绅,资本家过的那么好吗?”

  “嗯……赵先生有祖传的田宅,汉先生倒是自己打拼的……”

  “他在一开始可能是凭着自身的努力获得了资本,但现在呢?要知道,价值不可能凭空产生,劳动创造价值。”

  “嗯。”我想到躬耕着的农民,上班下班都见不到太阳的矿工,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这个雇佣了整个村子的汉先生,早已不是之前那个人了,他让整个村子的人给他挣钱,让河畔的所有男人女人,承担他的成本。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一部分人劳动,另一部分人吸血过活,他现在已经变成了这样的吸血鬼。”

  汉先生带着发展来了,他的目的是为了利用村民们的血汗。但他确实也带来了几千年来人们从未经历过的全新生活,就连那个一直享受着安逸生活的赵老爷,也被卷入了新生活的漩涡中。相比之下,在他到来之前的时间,仿佛都是停滞着的。

  “但是……你又是因为什么而失眠呢?”

  刚刚还滔滔不绝的她突然停顿了,黑夜的另一端迟迟没有声音传过来。月亮缓缓地沉向西方,倦意不知在什么时候浮了上来。

  “那两个人渣……现在应该也在那个村子里吧。现在可能在矿井下,也可能在工厂里。”她的话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底气。“就和其他人一样,做奴隶而自得其乐。”

  汉先生来之前是佃农,汉先生来之后做工人。

  “每个人……都是命运的奴隶。”模模糊糊地,我记起父亲的话。“我爸说的……”

  “你父亲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喂……真是的,竟然在外面睡着了。”

 

 

八.  

  第二天晚上,我们正在镇子的旅馆内歇脚。

  虽然那个背着弩的男人这么说:“没用的,那个汉先生敢这么放肆,附近的官僚铁定被买通了。”但还是决定让我们两个去城里碰碰运气。

  今天一大早,我们就从林子赶到县城里,急急忙忙地到了政府门口,却被人告知要去环保局,到了环保局,他们却说土地污染的事情应该归土地局管,到了土地局,人家又说民营企业有优待政策,要先去政府报备。当我们又到了门口飘着龙旗的政府门口时,他们又说乡村企业的事情,应该归村政府管。期间伴随着签不完的文件,红头的,黑字的,盖上各种各样的图章。

  正像那个人所说的,在繁复的部门之间,我们就像被踢皮球一样到处赶。

  再想想村长在汉先生面前的殷勤,我想这条路果然已经被堵死了。

  “森林里比这地方好多了。”她狠狠地把斗篷扔在地上,就这样扑到了板床上。“没有这么多磨唧事情,活着的东西要么冲上来咬你,要么见你就跑。”

  “别这么着急睡嘛,难得进的一次城,不去享受一下这里奢侈的热水澡吗?”

  “我还是离那东西远点吧。”

  “阿戈尔怎么会怕水呢?其实只要接触的时间长了,会很舒服的。”一边这么说着,我一边去抱趴在床上的她。“你看,现在你的脸已经好多了。”

  “还是算了吧,你看,我们明天还要早起……”

不顾她那并不激烈的反抗,我强行把她拖到了澡堂中。

  已经有整整两天没有像样地泡过一次澡了,我粗粗地洗过了身子,就迫不及待地冲进了池子里。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流过了一阵暖流,这种澡堂简直是为了阿戈尔人量身定做的,循环系统泵走冷掉的水,在池子中形成了舒适的涡流——简直是人生头一等的享受!

  “快把身子冲一下,来池子里啊!”

  “再等等。”她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盆水,像是要克服生理上的厌恶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它,最后下定决心,一下子将它举起,从头到脚将身子冲了个遍。

  看着她遍布她周身的褶皱与裂纹,我似乎明白了她要克服的不仅仅是对于疼痛的应激,更是十数年的生活在自己身上烙下的印记。在水流冲刷之下,每一道裂纹都在开合着,像是干涸了许久的大地,拼命地吮吸着水分。

  “你没事吧?”

  “稍…稍微有点疼。”她咬着牙。

  这绝对不是能用“稍微”来描述的疼痛了。从小就被双亲抛弃,又在皮肤被干涸撕裂的痛苦中度过了十六年,而今,那自以为好意的甘霖也带给了她新的痛苦。这一瞬间,自责感涌了上来,我情不自禁地从水中走出来,双手贴上她娇小的身躯,轻抚着,感受着她身心的每一处伤疤,伴着清水,将它们抹平。

  清流抚过,伤疤渐渐变得不哪么硌手了。我冲洗着她粗糙的发丝,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将它们理顺了。不知是不是弥漫着的热气所致,她的双颊泛起了微红。一言不发,僵直着脊背,让我像摆弄人偶一样的摆弄着自己。

  ……………

  “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吗?”是夜,我这么感叹道。

  “总会有办法的。明天去几个民间机构碰碰运气吧。”

  在她闷住头睡去之前,我这么问道:

  “呐,要是能回村子里的话,你会去找你的父母吗?”

  “不。”她坚定地回答道,“那两个畜生的生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可能也有自己的苦衷吧。”

  “不说了,睡觉吧。”或许是热水澡的缘故,她翻了个身,舒服地睡了过去。

 

  “是聚成团的,密密的黑色晶体,在河边,在树干上,前一天看得时候还没有,第二天就突然冒出了一大堆。”

  “那条河现在怎么样了?”

  “上面盖着绿色的膜,晚上还会发光哩!”

  “是叫汉塔集团对吧……这无疑是非常严重的事态,我们罗德岛会处理的。”

  “scout先生,我并没有否认你们在矿石病方面的权威,但这件事早就不仅仅和感染者有关了……”

  “如果继续下去,不出几个月,生态系统将会被不可逆地改变,源石生物极有可能顺着扬子江而下,威胁河附近数千万的人口。在最危险的情况下,这种不受控制的增长极有可能引来一场天灾。我们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

  炎国的官僚系统庞大而复杂,如同一台笨重运转着的机器,挂满了锈蚀,积满了尘土。但有人说,正是由着这些损坏了的零件拖慢了整体的速度,炎国才能如此高效的发展下去。

  高效地碾过成千上万的被牺牲者,让他们连痛苦的悲鸣也难以发出。

  这场小小的反抗,注定不会扭转发展的车轮。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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