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镰仓幕府执权政治的发展形态(论文初稿)
浅谈镰仓幕府执权政治的发展形态
原po,我自己写的初稿,准备往论坛投,想让大家先看看
摘要:“执权”一职本身发足于源氏将军时期,在初代执权北条时政时期只是雏形,初具规模在二代执权北条义时时期,大江广元出任“执权”,将军和执权的关系进入互补、协调的阶段。北条泰时时期的执权政治呈现出相对协作、公正、客观的局面,执权、连署、评定众达成了责任一致,减少了对具体个人的依赖,使群策群力成为常态。北条经时、北条时赖时期,通过对将军九条赖经一派和三浦氏的消灭和与北条重时和评定众的协作,延续了执权政治,同时又有新设的引付众、昼番、厢番等职务进行补充,北条氏出任执权的原则得以确立下来。在北条时赖辞职后,北条氏得宗家对一族中的不稳定因素进行镇压和威慑,通过依靠寄合众和收揽大权,使评定众形式化,行使权力的主体从“执权”变成了“得宗”,得宗专制也取代了执权政治。
关键词:镰仓幕府,执权政治,连署,评定众,得宗专制

一、源氏将军时期的执权
学界一般将镰仓时代的政治形态划分为源氏将军、执权政治、得宗专制三个阶段[ 漆原徹「書評 細川重男著『鎌倉政権得宗専制論』」、慶應義塾大学法学研究会、2002年、113-114頁。],典型的执权政治被认为是起源于北条泰时时期,但“执权”一职本身却发足于源氏将军时期,其形态与后来的“执权政治”有一定的区别。
在江户时代初期刊印的《吾妻镜》目录,以及江户时代后期的学者塙保己一于《群书类从》一书中收录的《将军执权次第》之中,从源赖朝在坂东起兵开始,北条时政便出任执权。这一点在《吾妻镜》的正文中就已经被驳斥,“执权”一词表示具体役职含义的用法在《吾妻镜》第一次出现,是在建仁三年十月九日条之中,形容“次第故实,执权悉奉授之,云云。”[ 菅聊卜校订:《新刊吾妻镜》卷18,宽永三年版古活字本,第4页a。],意为在源实朝第一次进入政所听政之时,具体的条目都是由“执权”北条时政负责呈递的。在建仁三年(1203年)农历十月九日之前,北条时政作为比企氏之变的胜利者,早已经开始对幕府机构的掌握,根据长野县立历史馆收藏的《市河文书》第6号文书“北条时政安堵状”和第7号文书“镰仓幕府下知状”等文书透露,在比企氏之变后,北条时政便已经以自己的名义发号施令,行使幕府职能,比如承认信浓国御家人中野能成的领地如原,任命中野能成为信浓国志久见乡的地头等事务。此外,《中条家文书》第2号文书“元久二年二月二十二日关东下知状”、《东寺百合文书》イ函第28号文书“关东下知状案”等文书都有此特征,这些文书的尾部签字画押都只有“远江守”北条时政一人,并且文字之中还多有“依镰仓殿仰下知如件”[ 「関東下知状案」、元久元年九月六日、『東寺百合文書』イ函/28/1、京都府立京都学・歴彩館所蔵。]的字样,表明北条时政直接秉持镰仓将军源实朝的意愿发号施令,安排领地事务。按照以往源赖朝时期的此类文书,尾部的署名花押通常是政所别当、政所令、政所知家事、案主四人,但是在1203年到1205年初的文书之中,则有许多只有北条时政一人署名花押的文书,不经过政所连判而直接下发,这让笔者联想到《吾妻镜》建久三年(1192年)八月五日条的内容,源赖朝颁布第一份政所下文时,领受者千叶常胤却并不心服,认为“政所下文者,家司等署名也,难备后鉴……别被副置御判,可为子孙末代龟镜”[ 菅聊卜校订:《新刊吾妻镜》卷12,宽永三年版古活字本,第13页a。],千叶常胤认为政所文书没有源赖朝自己的签字花押,权力效益不如源赖朝自己颁发的袖判下文,北条时政的情况可能同理,在北条时政出任执权的时期,往往是通过自己名义的文书来替代政所人员的连判,试图以此逐步塑造自身权力。甚至根据神祇伯白川仲资王的日记《仲资王记》元久元年(1204年)十一月三日条记载,为了给源实朝求亲,北条时政亲自“入洛”来到京都朝见皇室,这是此前只有源赖朝有能力做到的事情[ 山本みなみ『史伝 北条義時』、小学館、2021年、135頁。]。但是这种措施与以后北条时政为了攫取武藏国权益而发动的畠山合战,以及试图废黜源实朝改立女婿平贺朝雅为将军等措施一道,成为北条时政下台的原因[ 吴座勇一:《古代日本的战争与阴谋: 从源平争霸到关原合战》,姬晓鹏译,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2020年,第78-79页。]。北条时政的逻辑是很符合镰仓幕府中期以后得宗专制日趋增强的形势的,但是由于源赖朝将军强权时代刚刚过去不久,御家人平等原则依旧根深蒂固,因此突然出现一位权臣,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御家人平等的原则,势必不会长久。
执权政治在初代执权北条时政时期只是雏形,其初具规模应当是在二代执权北条义时时期,但是这并不是北条义时一人的努力,以三代将军源实朝、幕府政所别当大江广元等人为首的其他幕府成员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北条义时有别于北条时政最重要的一点,是让执权政治与幕府机关开始进行有序配合,这种配合在进入北条泰时时期开始愈发默契。
三代将军源实朝对这一变化作用颇大。源实朝不仅热心于具体事务,还对幕府权力结构做出调整。五味文彦在研究镰仓时代的文书时发现,在幕府政所之中,承元三年(1209年)以来有三位固定的别当:北条义时、北条时房、大江亲广,此外中原师俊、中原仲业、二阶堂行光等官僚会出一到两人,不时出任临时别当,在政所下文之中,所有别当通常一同连署。但是在《丰后诧摩文书》收录的“建保四年四月二十二日”政所下文之中,除去北条义时、北条时房、大江亲广、中原师俊、二阶堂行光的连署之外,还有大江广元、源赖茂、大内惟信、源仲章四人的花押。五味文彦将这一变化称作“政所别当九人制”,认为这是源仲章提案的以政所为据点的将军亲裁强化策略。源氏一门众源赖茂和大内惟信此时都在京都,而朝廷文官出身的源仲章恰好身在镰仓,他加入就显得很有意义,而幕府重镇大江广元的加入,应当是源实朝的主张,是源实朝中庸策略的表现。[ 坂井孝一:《承久之乱:“武者之世”的真正到来》,王玉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97-98页。]此处笔者认为,大江广元的重要性值得进行探讨,系图书籍《尊卑分脉》在描述大江广元时称其为“关东执权……建历三五月二日,彼时犹加署判,于时大膳大夫也。”[ 洞院公定『新編纂図本朝尊卑分脈系譜雑類要集』第19-20巻、吉川弘文館、1904年、14頁。],而《吾妻镜》建历三年五月三日条记载的幕府机关向武藏国等地御家人发送的派兵文书和向京都御家人告知和田合战之事的文书之中,署名是“大膳大夫、相模守”[ 菅聊卜校订:《新刊吾妻镜》卷21,宽永三年版古活字本,第15页b-18页a。]。即代表此时幕府机关的紧急文书是由大江广元与北条义时联合署名的,仅次于源实朝将军亲自署名颁下的御教书,这一点可以通过和田合战之时,源实朝通过向中立的御家人颁发亲笔画押的御教书以争取合战胜利一事来证明[ 坂井孝一:《承久之乱:“武者之世”的真正到来》,王玉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90-91页。]。
大江广元是镰仓幕府的第一位政所别当,出身于京都精通律令文法的文人贵族家族,辅佐源赖朝建立了守护地头制度。他的地位达到执权的时间,应当是晚于北条义时出任执权的元久二年(1205年)闰七月二十日,大江广元地位得到提升的契机笔者推测可能是和田合战。在和田合战发生之前的幕府文书之中,北条义时一人签字画押的比重是比较高的,如《正仓院东南院文书》第6柜第6卷“建历元年七月十五日”文书,尾部画押为“相模守”并附笺,内容是关于幕府对东大寺领美浓国大井庄事务管理的;此外还有北条义时与其他政所工作人员的联合署名,如《萨摩大井文书》第1轴第1纸收录的“将军家政所下文”,决定任命纪秋春为武藏国荏原大社地头职,参与署名的政所别当有“相模守朝臣、远江守源朝臣、武藏守平朝臣、书博士中原朝臣”[ 高島緑雄「補訂薩摩大井文書」、『駿台史学』、65巻、1985年、127-128頁。],分别是北条义时、大江亲广、北条时房、中原师俊,符合连判规律。但是自和田合战时大江广元与北条义时连判文书以后,在幕府的政所下文之中,大江广元的出现频次逐渐增加,如《艺藩通志所收田所文书》第7号文书“将军源实朝家政所下文”,写于建保五年(1217年)六月二十一日,是关于幕府对安艺国衙与安艺守护宗孝亲就安艺国可部庄的知行分配问题的处置决定,其署名包括“陆奥守大江朝臣、大学头源朝臣、右京权大夫兼相模守平朝臣、右马权头源朝臣、左卫权少尉源朝臣、前远江守大江朝臣、武藏守平朝臣、算义博士中原朝臣”[ 「将軍源実朝家政所下文」、建保五年六月廿一日、『芸藩通志所収田所文書』7号、国立公文書館。],分别为大江广元、源仲章、北条义时、源赖茂、大内惟信、大江亲广、中原师俊,大江广元的姓名位列于北条义时之前。建保二年(1214年)十二月,源实朝下达命令,御家人需要“家督之仁存知其官仕老可执申之”[ 菅聊卜校订:《新刊吾妻镜》卷22,宽永三年版古活字本,第7页b。],即家督考察其才能而推举上奏,并且将此事“为广元朝臣奉行”[ 菅聊卜校订:《新刊吾妻镜》卷22,宽永三年版古活字本,第7页b。],源实朝授予大江广元受理御家人升官事务之后,次年,作为后鸟羽上皇对源实朝加强将军亲裁的回应,源实朝开始的官位飞速升迁,升任权中纳言、左近卫中将[ 坂井孝一:《承久之乱:“武者之世”的真正到来》,王玉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96页。];而大江广元与北条义时二人的官位也有所升迁,前者为“建保二年正月五日正四位下,同四年正月廿七日陆奥守”[ 洞院公定『新編纂図本朝尊卑分脈系譜雑類要集』第19-20巻、吉川弘文館、1904年、14頁。],后者是“建保四正十三叙从四下,同五正廿八任右京权大夫”[ 「北条九代記」、近藤瓶城編『史籍集覧』、第5冊、近藤出版部、1925年、10-11頁。],而大江广元由于是朝廷官人出身,更兼其担任的陆奥守是河内源氏先祖源赖义、源义家担任过的要职,因此其位阶要高于北条义时[ 参见坂井孝一:《承久之乱:“武者之世”的真正到来》,王玉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97页。]。通过与朝廷方面的联络,以及对“执权”大江广元的拉拢,将军源实朝在和田合战之后对自己的权威有所意识并且进行一定地加强,将军和执权的关系进入互补、协调的阶段[ 坂井孝一:《承久之乱:“武者之世”的真正到来》,王玉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99页。],同时这种趋势也深刻影响了四代将军九条赖经时期的执权政治。
源实朝于建保七年(1219年)初被杀之后,执权的权力相应地上涨。由于此前大江广元因为眼疾辞去官位退隐,北条义时在源实朝死后进一步掌握幕府大权,在其姊北条政子“若君幼稚之间……可听断理非于帘中”[ 菅聊卜校订:《新刊吾妻镜》卷24,宽永三年版古活字本,第9页b。]成为“尼将军”之后,北条义时与她相互配合,利益趋同之下幕政运转更加稳定,而大江广元因病出家之后在幕府之中只是作为元老顾问,北条义时没有了牵制力量,北条氏与执权的绑定关系基本确定下来。坂井孝一对这段时间的镰仓幕府做了总结,以北条政子、北条义时为首,由三浦义村、大江广元、三善康信、北条时房、北条泰时构成了一个幕府首脑层,镰仓幕府形成了一个“镰仓团队”。在团队中,熟知朝幕状况的大江广元、三善康信等人充当分析战局战力的后方参谋,北条政子则是采纳决断的教练,北条义时作为队长负责部署和传达,而三浦义村、北条泰时、北条时房则是核心球员,安达景盛、小山朝政、结城朝光、名越朝时、足利义氏、武田信光、千叶胤纲乃至北条时氏等坂东御家人则是普通球员。可以说这是一个拥有极强凝聚力和综合实力的团队[ 坂井孝一:《承久之乱:“武者之世”的真正到来》,王玉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74-175页。]。

二、镰仓时代前中期的“典型”执权政治形态
在讨论执权政治的时候,北条泰时、北条经时和北条时赖担任执权时期的政治形态是最经常被举例的。这两段时期被视为是执权政治最典型的时期。总体来看,“典型”的执权政治即为“执权—评定众”的合议政治,与源氏将军和得宗专制运转不同,更加偏向于一种“联合执政”,但是执权政治的形成也是北条氏牺牲镰仓将军和部分强力御家人利益的结果。
(一)北条泰时时期
北条义时突然去世后,时任六波罗探题的北条泰时(北条义时长子)和北条时房(北条义时之弟)从京都赶回镰仓,北条政子命令他二人“为军营业御后见。可执行武家事”[ 菅聊卜校订:《新刊吾妻镜》卷26,宽永三年版古活字本,第14页b。],也就是共同作为幕府执权处理武家政务。此后北条泰时和北条时房相继出仕政所,分别“任父让补御后见……奉御后见,加合判”[ 「将軍執権次第」、塙保己一編『群書類従』、第參輯、経済雑誌社、1893年、269頁。],“合判”一词与“连署”意味相同,也就是说北条时房实际上是第一位连署。
《北条九代记》称北条泰时“元仁元年六月下向关东,为将军家执权……嘉禄元年七月十一日二位家薨逝之后,专执武家事”[ 「北条九代記」、近藤瓶城編『史籍集覧』、第5冊、近藤出版部、1925年、17頁。],称北条时房“元仁元年六月下向关东,为将军家连署”[ 「北条九代記」、近藤瓶城編『史籍集覧』、第5冊、近藤出版部、1925年、16頁。],作为后人追述的档案文件,该文献比较明显地点出了北条泰时和北条时房二人的主次关系,其实并不像两人刚刚回到镰仓时北条政子安排的同时担任执权,而是时房作为泰时的副手。事实上也偏向于此,在处置所谓“伊贺氏之乱”和分割北条义时遗产领地等事务上,北条泰时往往是在北条政子的支持之下占据主导,而北条时房则起到了辅佐的作用,比如帮助北条政子召集御家人兵马助阵[ 参见菅聊卜校订:《新刊吾妻镜》卷26,宽永三年版古活字本,第14页b-22页a。]。笔者发现,北条时房“相模守”的署名在北条义时去世到北条政子去世这段时间的幕府文书之中是缺位的,这段时间内的文书只是北条泰时单独签字画押。如《市河文书》收录的“镰仓幕府下知状”,北条泰时单独署名“武藏守平”[ 「鎌倉幕府下知状」、貞応三年十一月十一日、『市河文書』12号、長野県立歴史館所蔵。],代表幕府再度承认中野能成在信浓国高井郡志久见乡的地头职务。因此上横手雅敬等学者推断,北条时房就任“执权”一职或“连署”一职实际上是北条政子死后方才成行的[ 上横手雅敬『日本中世政治史研究』、塙書房、1970年、382-397頁。]。另外石井清文注意到,《吾妻镜》记载北条义时死后次年正月初一,为将军九条赖经进献“垸饭”的是“相州”北条时房,前一年承担此任务的是北条义时,并且此后直至北条政子病危,北条时房前往京都,因此他认为这段时间内北条泰时与北条时房之间有着暗中争斗[ 石井清文『鎌倉幕府連署制の研究』、岩田書院、2020年、60-72頁。]。但笔者认为,造成“垸饭”役职变化的主要原因是北条泰时尚且在服丧,根据《吾妻镜》记载,北条泰时于嘉禄元年(1225年)五月十二日与弟弟“骏河守、陆奥四郎、同五郎、大炊助等除服祓事”[ 国書刊行会編『吾妻鏡』吉川本 中卷、国書刊行会、1915年、206頁。],此前一直没有出现在大型仪式之中;此处可以类比仁治三年(1242年)六月北条泰时去世后,次年正月初一的“垸饭”就是由“足利左马入道”足利义氏负责的,作为长孙的执权北条经时此时应当尚未除服。再者,北条时房上洛大概率是给新任六波罗探题北条时氏、北条时盛接洽京都事务,此前北条泰时、北条时房离开京都时引发了“洛中物忩,车马驰骚”[ 「百錬抄」、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14巻、経済雑誌社、1901年、212頁。],京都形势亟待稳定,因此北条时氏和北条时盛匆忙上洛接任六波罗探题,以维稳为主要目的,待到隔年北条时房上洛,负责具体事务的接洽,也是较为合理的。如此看来,北条泰时与北条时房之间的关系是较为互补的。
北条泰时时期的执权政治,不同于自源赖朝以来,由北条时政、北条义时引领的单纯独断趋势,呈现出相对协作、公正、客观的局面。嘉禄元年(1225年)十二月,北条泰时主导的御所迁移工程结束后不久,北条泰时、北条时房、中原师员、三浦义村、二阶堂行村等人来到新建的宇都宫辻子御所举行第一次评议,商讨政务并确定下了镰仓大番役制度[ 参见国書刊行会編『吾妻鏡』吉川本 中卷、国書刊行会、1915年、215-216頁。],这便是“评定众”一职的开始。从《吾妻镜》嘉禄二年十月九日条和后来颁布武家法《御成败式目》等事例来看,评定众的职能与源赖朝时期的“群议”、源赖家时期所谓的“十三人合议制”和北条义时主政时期的“评议”不同,具有常设性,以审议裁判御家人呈递的各项诉讼为主,一定程度具有问注所的职能,同时其建立也不是为了限制或补充镰仓将军的权力,而是为了适应北条政子去世后四代将军尚且年幼的局面,评定众这一常设会议应运而生[ 佐々木文昭「鎌倉幕府評定制の成立過程」、『史学雑誌』、92巻9号、1983年、1463-1468頁。]。评定众的设置,减少了幕府初期不稳定的法律制度对特定个人的依赖,它标志着幕府向建立稳定的法律制度迈出了第一步[ 山本幸司:《源赖朝与幕府初创:镰仓时代》,杨朝桂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21年,第304页。]。评定众一般来说不参与高级别文书的连署,他们的画押通常出现在评定诉讼裁决状和追加法律条文之后,如《新编追加》之中收录“延应元年五月六日”文书,即评定众中原师员、后藤基纲向另一位评定众二阶堂行盛通知流民去留和禁止人口买卖等五项法条的文书[ 参见「新編追加」、近藤瓶城編『史籍集覧』、第17冊、近藤出版部、1903年、57頁。],《御成败式目》颁布不久,为了更好推进法制建设,评定众方面便开始进行法条的追加和纠正,这一习惯也影响了后来的武家法[ 杰弗里·P·马斯:《镰仓幕府》,山村耕造编:《剑桥日本史.第3卷,中世日本》,严忠志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80页。]。但有一种情况是执权与评定众共同连署文书的,即起请文(宣誓),如贞永元年(1232年)七月十日,在《御成败式目》正式颁布前夕,“为表政道无私”[ 菅聊卜校订:《新刊吾妻镜》卷24,宽永三年版古活字本,第15页b。]十一名评定众与两位执权连署一份起请文,除了保证裁决公正以外,还有两项内容:其一,但凡认为合理的,“不惮傍辈,不恐权门,可出词也”[ 北条泰時编:《御成败式目》,小槻宿祢伊治享禄版,第31页a。],可自由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其二,对于已做出裁决的事件,如果出现问题,所有参与裁决的奉行人均负有连带责任,且参与判决时需要以虔诚的态度向神佛起誓。石母田正认为,这段文字彰显了裁决团的责任感与道德观,富有崇高的精神色彩[ 山本幸司:《源赖朝与幕府初创:镰仓时代》,杨朝桂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21年,第320页。]。笔者认为,在镰仓时代初期的相对安定阶段,执权、连署、评定众达成了责任一致,减少了对具体个人的依赖,使群策群力成为常态,这种相对兼顾性也维持了镰仓时代初期政治的稳定。
北条泰时与北条时房共同作为镰仓幕府的执权,名义上权益对等,文书共同签字画押,甚至在《关东评定传》记载之中是以北条时房为先,在政所下文之中,同样作为政所别当,北条泰时将“笔头”让与北条时房[ 長又高夫『御成敗式目編纂の基礎的研究』、汲古書院、2017年、178-181頁。];然而这段时期幕府的政务主导者却大多是北条泰时,包括《御成败式目》的构思设计、和贺江岛工程和宽喜大饥馑的妥善处置,都是北条泰时及其直属力量操持的,北条时房的作用多为辅助,并且替北条泰时分担多数京都事务,向六波罗探题北条时氏、北条时盛、北条重时传达命令,目前《新编追加》等文书集成之中,镰仓幕府向六波罗探题发送的文书大多是北条时房签字画押的。但是在1240年二月北条时房死后,其出任六波罗探题的长子北条时盛从京都返回镰仓奔丧,同时向北条泰时提出继承家主之位并参与幕府政治,却“无恩许”,于七月返回京都[ 参见「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183頁。]。此后一直到1242年北条泰时去世,执权只有北条泰时一人,同时北条时盛也在北条泰时死前突然卸任六波罗探题并出家,而北条时房家族的总领地位则归属到了北条时房四子北条朝直处,北条朝直的正妻是北条泰时的女儿,早在1238年,北条泰时辞去武藏守一职,并将其让与北条朝直,次年北条朝直加入评定众行列[ 「関東評定伝」、塙保己一編『群書類従』、第參輯、経済雑誌社、1893年、322頁。]。石井清文认为,北条时盛的失势与北条朝直的上位是北条泰时的谋划,以自己的女婿担当重任,排除心怀叵测的北条时盛的威胁,稳定北条时房家族,为年少的继任者北条经时铺路[ 石井清文『鎌倉幕府連署制の研究』、岩田書院、2020年、261-264頁。]。但笔者认为,北条朝直与北条泰时之女成婚,并且受任武藏守和评定众,都是北条时房尚且存活之时成行的事情,并且根据《明月记》记载,北条朝直与前妻离婚时表现得十分抗拒,但北条时房夫妻“恳切劝之”[ 藤原定家『明月記』、第2、国書刊行会、1911年、482頁。],最终得以实现;因此北条朝直替代北条时盛继承总领地位,应当也是北条时房的心意,是北条时房对北条泰时的认同与配合。
无论北条泰时筹划如何,北条时房家族在北条时房死后呈现出了分裂的状态,北条泰时独自担任执权,并且将执权传给了长孙北条经时,维护了北条氏得宗家的权益。笔者认为,这一趋势客观上也宣告了北条泰时时期整体的“群策配合”型执权政治的结束,日后有别于执权政治的得宗专制也初现端倪。

(二)北条经时、北条时赖时期
北条经时在北条泰时死后独自担任执权只有四年,但是其在位期间的各项措施以及其急病暴死,都为北条时赖掌权时期的政治奠定基础。
北条经时刚刚出任执权,以三浦泰村、中原师员为辅佐,对诉讼裁断制度进行了改革,主要是为提升诉讼裁断的效率[ 高橋慎一朗『北条時頼』、吉川弘文館、2013年、31頁。]。其中有一项措施,执权和评定众不再向将军呈递判决结果,由评定众中的奉行人和问注所直接在判决结束后制定下知状[ 参见菅聊卜校订:《新刊吾妻镜》卷35,宽永三年版古活字本,第12页b。],这一政策直接让将军失去了对诉讼的裁决权,执权对诉讼裁断权实现了完全垄断[ 山本幸司:《源赖朝与幕府初创:镰仓时代》,杨朝桂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21年,第375页。]。1244年,北条经时自主推进了九条赖经之子赖嗣的元服,并且遵照九条赖经“依天变御让与”[ 菅聊卜校订:《新刊吾妻镜》卷35,宽永三年版古活字本,第23页a。]的想法,实现了镰仓殿一职的传递。然而,北条泰时去世后,由于北条经时、时赖兄弟年幼,得宗家影响力大不如前,北条经时作为执权,在六位政所别当之中仅仅排名第五[ 吴座勇一:《古代日本的战争与阴谋: 从源平争霸到关原合战》,姬晓鹏译,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2020年,第84页。];同时,九条赖经退位以后增加了政治活动性,于退位当年主持将亲信三浦光村和千叶秀胤安排为评定众[ 「関東評定伝」、塙保己一編『群書類従』、第參輯、経済雑誌社、1893年、325頁。];北条经时察觉到危险后,于1245年不顾“天地相去日”将妹妹桧皮姬嫁给了九条赖嗣“为将军家御台所”,自己成为了将军家的外戚[ 参见「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266頁。]。在1245年后,北条经时为首的执权派和以九条赖经为首的反执权派各有行动,但由于九条赖经在职时间较长,根基稳固,而北条经时年纪较轻,且体弱多病,导致这段时间内的执权政治并不安稳,并且以北条经时辞职去世为契机,两派矛盾爆发[ 山本幸司:《源赖朝与幕府初创:镰仓时代》,杨朝桂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21年,第383页。]。
北条经时由于病情反复且严重,于1246年农历三月举行秘密会议,由于两个儿子尚且年幼,“被奉让执权于舍弟大夫将监时赖朝臣”[ 「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280頁。],在矛盾剑拔弩张之时,北条经时、北条时赖兄弟达成了一致,实现执权一职的平稳过渡[ 石井清文『鎌倉幕府連署制の研究』、岩田書院、2020年、320-321頁。]。闰四月一日北条经时病故后,镰仓骚动不断,同年的五月至六月,反执权派的北条一族名越光时意图自立为执权,北条时赖先下手为强,发布戒严令,流放名越光时,将九条赖经赶回京都,罢免后藤基纲、千叶秀胤、狩野为佐、三善康持的评定众职务[ 「関東評定伝」、塙保己一編『群書類従』、第參輯、経済雑誌社、1893年、326頁。]。由于北条政村、三浦泰村、安达义景等人的支持,北条时赖通过这一场“宫骚动”,初步削弱了反执权派的力量,但是北条时赖最终稳固北条氏执权的大事件,是次年进行的宝治合战。战前,北条时赖为了给妹妹桧皮姬服丧寄居三浦泰村府邸,向他传达和平信件,但是安达义景抢先派兵与三浦光村交战,北条时赖不得已而宣战三浦氏,三浦泰村失去斗志,因势单力孤而灭亡。三浦光村在战败前曾向三浦泰村抱怨“入道赖经御祈御时,任禅定殿下内仰旨,即於思企者,可执武家权之条,不可有相违。憖依随若州犹豫”[ 「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305頁。],三浦光村抱怨兄长未能在九条赖经诅咒之时起兵,若是如此便可夺得执权之位,而先前一直亲近北条氏的三浦泰村态度却缓和不少,三浦兄弟意见不合也是家族灭亡的原因之一[ 吴座勇一:《古代日本的战争与阴谋: 从源平争霸到关原合战》,姬晓鹏译,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2020年,第95-96页。]。“宫骚动”结束后不久,北条重时想要回到镰仓,北条时赖提出任命北条重时为连署,但遭到了三浦泰村的反对,此事便搁置下来[ 参见「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289頁。];而次年正月初一的“垸饭”仪式,御行腾役和御调度役都是三浦氏,由此可见三浦氏地位并未受到影响[ 吴座勇一:《古代日本的战争与阴谋: 从源平争霸到关原合战》,姬晓鹏译,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2020年,第90页。],而三浦光村却在送别九条赖经时泪流满面,约定“今一度欲奉入镰仓中”[ 「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285頁。],表明他是意图让三浦氏取代北条氏成为武家统领“执权”的。笔者认为,无论是三浦泰村试图维持自身强力御家人的地位,还是三浦光村试图取代北条氏成为执权,在北条经时时期和北条时赖初期的执权政治,都是极其不稳定的,其显著表现就是北条氏主导的自行运转政治体制难以顺利进行,受到了将军和其他御家人的干涉,乃至于北条氏连任三代的执权也出现了竞争者。山本幸司认为,这是源赖朝以来形成的对将军这一人格中心的尊崇导致的,源赖朝时期确立了御家人制度,将军统御平等的御家人阶层,一旦出现对将军权益有所损害的事例便会受到反对[ 山本幸司:《源赖朝与幕府初创:镰仓时代》,杨朝桂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21年,第385页。]。有九条将军的前车之鉴,北条时赖的执权政治改革也随之展开。
宝治合战后不久,北条时赖将北条重时迎回镰仓,任命为连署,并且于1249年与北条重时一道分别就任相模守、武藏守[ 「関東評定伝」、塙保己一編『群書類従』、第參輯、経済雑誌社、1893年、326-327頁。],再度确立“两国司”的双执权体制。在这之前,北条时赖和北条政村两人带领评定众分坐两排议事,而北条重时回归以后,北条政村让出长老地位,以50岁为界,北条重时和北条时赖两人领导新老评定众举行评定[ 石井清文「北条重時の連署就任とその政権運営 : 執権北条時頼と連署重時との確執の萌芽」、『教育実践学論集』、第16号、2015年、121頁。]。北条重时在镰仓的新宅邸是小町邸,小町邸此前是北条泰时、北条经时的宅邸;而北条时赖则迁居北条时房故宅,因为火灾而重建的大仓邸,而评定所也设置在时赖府邸[ 藤田盟児「鎌倉の執権及び連署の本邸の沿革」、『日本建築学会計画系論文集』、65巻533号、2000年、208-209頁。],笔者认为这是两人的互相配合,北条时赖让北条重时居所更加尊贵,而北条重时则同意评定所设置在时赖府邸。北条重时作为北条氏家族中的长老,长期配合北条泰时而担任六波罗探题,为人庄重稳健,人脉广泛,发言效用强大;而北条时赖临危即位,年纪较轻,因此北条重时不仅是北条时赖的政治协作者,也是教授他统治素养的教师,其中包括蹴鞠、和歌、阅读政书等必要项目[ 石井清文「北条重時の連署就任とその政権運営 : 執権北条時頼と連署重時との確執の萌芽」、『教育実践学論集』、第16号、2015年、122-123頁。]。1248年农历五月,北条时赖与侧室三河局的长子宝寿诞生,三河局母凭子贵,多有言语不当之处。此时,筹划将女儿嫁给北条时赖做正室的北条重时发挥力量,于当年七月劝诹访盛重辞去宝寿傅役一职[ 参见「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330頁。],于1251年初下令“相州妾三河局移他所”[ 「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374-375頁。],不久之后,北条重时的女儿为北条时赖生下了嫡子正寿。这一起事件,被学者认为是重视嫡庶观念的北条重时对北条时赖的强力教育,而这一理念也被北条时赖铭记,最终正寿成为了北条时赖的后嗣北条时宗[ 筧雅博『蒙古襲来と徳政令』、講談社学術文庫、2009年、37-38頁。]。
在北条重时和北条时赖协作时期,依旧延续北条泰时、北条时房时期的合议政治,诸项大事是由评定众合议确定结果的,其中大部分的评定是在名为“御所”“相州御第”的北条时赖宅邸进行的[ 仁平義孝「執権時頼・長時期の幕政運営について」、『法政史学』、79巻、2013年、49頁。]。北条时赖时期对于执权政治最突出的贡献是设立“引付众”,由于“诸人诉诏不事行”,为了提升处理诉讼的效率,于建长元年十二月十三日设立引付,引付众分为三番,以北条政村、北条朝直、北条资时作为引付头人[ 「関東評定伝」、塙保己一編『群書類従』、第參輯、経済雑誌社、1893年、327-328頁。],并且于次年强调引付众运行规则,诉状呈递后不立即“对决”,经问注所审查过后的诉状送于引付众,引付众主持诉状和陈状的三次交换,随后原告被告经引付出庭辩论,根据结果引付众撰写记录,交由评定众裁决[ 参见「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363-373頁。][ 筧雅博『蒙古襲来と徳政令』、講談社学術文庫、2009年、121-123頁。]。建长三年引付众扩充至六番,以北条政村、北条朝直、北条时章、中原师员、伊贺光宗、二阶堂行盛为引付头人[ 参见「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394-395頁。]。北条时赖设立“引付”这一审判准备机构的目标正是为了能够快速、公正地处理诉讼案件,这展现出北条时赖对御家人阶层利益的重视,是北条时赖时期执权政治风格的一大体现[ 山本幸司:《源赖朝与幕府初创:镰仓时代》,杨朝桂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21年,第386页。]。
北条时赖时期的执权政治实现了削弱将军权力的最后一步。在这期间,幕府实现了将军更替,经过北条时赖和北条重时的策划,在扫清宝治合战的余波后,建长四年(1252年)正月七日,御家人群集于北条时赖府邸,次日,后嵯峨上皇的长子宗尊亲王成年元服,二月,京都方面收到了北条时赖和北条重时连署的书状,内中陈述了九条赖嗣的种种缺点,并要求以一位皇子代替九条赖嗣做镰仓将军,后嵯峨上皇与公卿和六波罗探题商议过后,决定迎合镰仓方面的意愿,派宗尊亲王前往镰仓[ 参见「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414-419頁。]。将军更换之事进展非常之快,对于幕府方面,自从藤原赖经遭到罢免,幕府方面就在与包括九条道家在内的京都各方势力不断周旋,而废除赖嗣,正是为了结束周旋[ 山本幸司:《源赖朝与幕府初创:镰仓时代》,杨朝桂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21年,第382页。],同时废除赖嗣也彻底杜绝了九条赖经的党羽对镰仓执权政治的危害。同时,幕府在定制上也对将军权力进行限制。每年八月一日,武家礼仪中习惯互相赠送礼物,但建长元年的八月一日,幕府下令“犹两御后见之外者禁制”[ 「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414-419頁。],除北条时赖与北条重时之外,所有人禁止向将军家赠送任何礼物,该措施意在防止执权与连署以外的人与将军保持过于特别的关系。同年冬天北条重时迁居新府之时,在府邸设置了小侍所,仍以北条实时作小侍所别当[ 参见「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317頁。],小侍所原本是在源实朝死后,为了保卫镰仓将军的安全,幕府在御所内设置了小侍所作“昵近守护”[ 「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4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799頁。],第一任小侍所别当就是北条重时。北条重时将小侍所迁移至自己的府邸,使执权掌握了镰仓将军的亲信任免,对镰仓将军的活动形成全面监视。宗尊亲王来到镰仓后,第一次来到评定所出席评定,在评定结束后,“两国司持参事书给,御览之后被施行之”[ 「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436頁。],上文提到在北条经时时期规定评定结束后不再将结果送与将军阅览,但北条时赖时期该制度得到恢复,不过鉴于宗尊亲王年幼,且此次为第一次参加评定,这种恢复可以认为是在评定开始的仪式中的保留礼仪,北条时赖及以后评定会议主要在执权、连署邸召开,并明确将军不再参与,统一由执权主导,将军的政治权力被彻底架空[ 仁平義孝「執権時頼・長時期の幕政運営について」、『法政史学』、79巻、2013年、51-52頁。]。两天后幕府评议决定,由于亲王出行不便,“每临时祭,前前将军必有御参宫,于向后者,被止其仪,御奉币者,可被用御使之由治定”[ 「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436頁。],停止镰仓将军主持鹤冈临时祭的工作,进献祭品改由他人进行,此举使得将军成了名义上的镰仓祭祀负责人,不仅在政治方面,在宗教方面将军的权力也遭到了架空[ 山本幸司:《源赖朝与幕府初创:镰仓时代》,杨朝桂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21年,第385页。]。
总体来看,在北条时赖与北条重时主政镰仓幕府的阶段,由于北条泰时时期的评定众制度得以延续,同时又有新设的引付众、昼番、厢番等职务进行补充,北条氏得以进一步笼络御家人,从而使北条氏出任执权的原则得以确立下来。镰仓将军的实质权力在这一时期被执权政治全面替代,执权政治在这一时期臻于完善。

三、执权政治向得宗专制过渡的历程
关于得宗专制正式取代执权政治的时间节点,目前有霜月骚动、宫骚动、二月骚动、北条时宗去世等不同说法。执权政治过渡至得宗专制并不是瞬间性的变动,而是长久演进的过程,典型的“执权政治”应当是北条泰时、北条时房时期和北条时赖、北条重时时期的政治形态,脱离将军方面,以统率政所的执权、连署为最高决策层,以评定众为合议主体,以引付众、问注所等机构为执行主体,总体来看执权政治是一种非独裁的合议精英政治;但得宗专制首先表明,主导镰仓幕府政权的不再是执权职位,而是北条氏得宗家这一家族,同时评定众这一合议机关趋于形式化,逐渐被得宗家及其少数亲信的秘密会议取代。这一转变在北条泰时末期初见端倪,在北条时赖卸任执权以后开始迅速进展,最终在北条贞时上台后完成。本节将会梳理执权政治向得宗专制过渡历程中的代表节点。
在《吾妻镜》之中,北条经时将执权一职让与北条时赖是在被称为“深秘御沙汰”的秘密会议之中成行的,明文称作“深秘御沙汰”的秘密会议一共有三次,分别是宽元四年(1246年)三月北条经时让渡执权的会议,同年六月北条时赖筹划“宫骚动”处置措施的会议,以及文永三年(1266年)六月北条时宗决定宗尊亲王回京的会议[ 細川重男『鎌倉幕府の滅亡』、吉川弘文館、2011年、50頁。],其他类似的会议有三次,则称作“御沙汰”“寄合”等词。召开这类秘密会议的通常是得宗家北条氏的家主,与会者人数为四至五人,非得宗家的执权或连署通常不参加,在北条时赖时期,与会者“寄合众”包括北条政村、北条实时、安达义景、安达泰盛、诹访盛重、三浦泰村等人,多是北条氏一门、得宗家的姻亲和得宗家家臣[ 仁平義孝「執権時頼・長時期の幕政運営について」、『法政史学』、79巻、2013年、54-55頁。]。寄合初步建立了完整的得宗家亲信会议机关,使得宗家脱离执权政治系统单独发号施令成为可能。同时,由于评定众的构成人员大多都是北条一门之人,且北条氏占评定众的人数比例有日渐增加的趋势;而在北条时赖新设置的引付众中,北条氏之人也在逐渐增多,引付头人均由评定众中北条一门的实力派来担任[ 山本幸司:《源赖朝与幕府初创:镰仓时代》,杨朝桂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21年,第386页。],北条氏在评定众与引付众中比重的急剧增加,也推动了得宗专制的形成。此外,当得宗家的家臣“御内人”之首的内管领平盛时被任命为侍所所司之后,北条氏在实质上也掌控了侍所,建长六年(1254年),幕府下令评定众等御家人需要减少出行随从的数量,“童仆之员可减定之旨,普可相触之由,所被仰付侍所司等也”[ 「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511頁。],该工作由侍所所司负责,这一点也是上述结论的体现;同时,负责镰仓市内行政的地奉行也开始由御内人担任。简而言之,以北条得宗为中心,幕府权力的私有化现象越来越严重。
1256年一年之内,北条重时和北条时赖相继因病辞职,出家隐退。北条重时辞职后,将连署与陆奥守官位让与弟弟北条政村,次年北条政村改任相模守[ 参见「将軍執権次第」、塙保己一編『群書類従』、第參輯、経済雑誌社、1893年、278頁。];北条时赖辞职后,将执权、侍所别当职务和府邸让与从京都回还的北条重时嫡子北条长时,同时北条长时成为武藏守[ 参见「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544頁。],“两国司”的执权、连署体系看似已经形成。但是北条时赖在辞职时,解释了北条长时的作用,“但家督幼稚之程眼代也”[ 「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544頁。],也就是说,北条长时出任执权只是为了过渡,确保北条时赖与次代得宗家家主之间的权力传递,以待日后的时赖嫡子成为执权。根据北条时赖制定的弘长元年(1261年)正月四日鹤冈八幡宫供奉人名单,北条时赖当时诸子的继承顺位排序分别是“相模太郎、同四郎、同三郎、同七郎”[ 「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678頁。],以北条时宗、北条宗政、北条时辅、北条宗赖为顺序,也就是说,北条长时的角色仅是北条时宗的代理人。而《关东评定传》等文献,甚至将该阶段内的北条政村写作执权,北条长时则写作连署[ 参见「関東評定伝」、塙保己一編『群書類従』、第參輯、経済雑誌社、1893年、333-338頁。]。同时,为了培养北条时宗,北条时赖特意任命他为小侍所别当,在另一位经验丰富的别当北条实时的指导下,直接负责将军御所事务,积累经验的同时,使时宗接任名分更加正当化[ 川添昭二『北条時宗』、吉川弘文館、2001年、33-34頁。]。
文献的各种记载也证明,北条长时担任执权的时期,北条时赖依旧发挥自身的影响力。前文提到,宗尊亲王来到镰仓后失去了主持鹤冈八幡宫临时祭供奉的权力,由专门的供奉人负责,但是在建长八年(1256年)正月五日(此时北条时赖尚未辞职),宗尊亲王来到北条时赖府邸,从北条时赖列出的名单之中选出了38名供奉人,《吾妻镜》评价“以前两三年者,相州令撰沙汰之给;而于今者,可被计下旨,就令申之给,今年始及御点”[ 「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516頁。]。这是宗尊亲王第一次亲自决定供奉人,此后数年之间,宗尊亲王通过数次亲自选择出行随兵、鹤冈祭祀供奉人和流镝马射手加强自身与镰仓御家人之间的联系,其中包括北条时辅、北条义政、北条宗政、足利赖氏、北条教时等人[ 筧雅博『蒙古襲来と徳政令』、講談社学術文庫、2009年、40-43頁。]。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类人选的选择通常是北条时赖通过御内人授意小侍所决定的,如正嘉二年(1258年)正月六日的射箭射手人选,“虽何度,撰旧劳可被用之旨,有相州禅室严命”[ 「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591頁。],在选择射手时,即使是有人多次被选中,时赖也严格命令选择实绩较多的射手,不论次数多少;又如弘长元年(1261年)七月二十九日,小侍所公布鹤冈放生会的供奉人,其中作为检非违使供奉的足利家氏因为不在镰仓,起初宣称不能前来,但“去廿七日,于相州禅室御所有沙汰,可申评定之由治定,仍今日实俊、光泰等披露之处,早可相催者,则被成下御教书”[ 「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750頁。],为了商议是否强行让足利家氏出席,六月二十七日在北条时赖府上有会议,会议认为此事应交于评定众决定,最终小侍所所司平冈实俊和工藤光泰将评定众的决定公布,足利家氏照常出席供奉。五味克夫指出,将军出行时的供奉人是由小侍所选定候选人,由将军最终做出判断,但从上述事例可以看出,在小侍所的供奉人选定阶段,得宗家家主时赖参与了此事,而本应当参与的执权北条长时却缺席了,同时北条时赖的寄合也开始对评定施加影响,但是寄合单方面决定事务的事例却极少,只有如北条经时让位等紧急事务,大部分寄合讨论的事务最终会在评定上进行决断,而因此北条时赖的寄合应当只是评定之前的先导会议,用以传达得宗的意愿,最终决议机关依旧是评定众[ 仁平義孝「執権時頼・長時期の幕政運営について」、『法政史学』、79巻、2013年、53-57頁。]。
北条时赖于弘长三年(1264年)十一月死于最明寺,次年七月三日,北条长时因急病辞职并出家,八月二十一日病死[ 参见「将軍執権次第」、塙保己一編『群書類従』、第參輯、経済雑誌社、1893年、278-280頁。]。在北条长时辞职后,幕府依旧遵循前代原则,依旧维持复数执权,北条政村由连署升为执权,年仅14岁的北条时宗于八月十一日起出任连署,参与文书连判,次年三月朝廷除目任命北条时宗为相模守,北条政村改任左京权大夫,“两国司”局面再度形成[ 参见「北条九代記」、近藤瓶城編『史籍集覧』、第5冊、近藤出版部、1925年、38-39頁。]。北条时宗年少上任,应当是在“眼代”北条长时去世后,幕府高层为了贯彻北条时赖的遗愿,才以北条氏长老北条政村暂代执权稳定局面,北条时宗任连署积累经验,该局面一直持续到文永五年(1268年)三月,北条时宗年满18岁,与北条政村职务对调。但是在从北条长时出任执权到北条政村去世这段时期的文书的签字画押之中,北条政村的位次一直是第二位,北条长时时期通常是“武藏守、相模守”[ 「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689頁。],北条时宗任连署初期通常是“左马权头平朝臣、相模守平朝臣”[ 村井章介・戸谷穂高編『新訂白河結城家文書集成』、高志書院、2022年、4頁。],北条时宗担任相模守后一直到北条政村去世通常是“相模守、左京权大夫”[ 「新編追加」、近藤瓶城編『史籍集覧』、第17冊、近藤出版部、1903年、88頁。],两人职位互换并没有对文书连署产生影响,因此石井清文认为,北条政村其实一直担任连署,北条时赖、北条长时去世后,亲近得宗家的幕府高层为了提防亲近宗尊亲王的北条时辅方面,拥立北条时宗为执权,以北条政村为连署,北条实时和安达泰盛为越诉众,拱卫北条时宗[ 石井清文『鎌倉幕府連署制の研究』、岩田書院、2020年、466-473頁。],表明得宗家由于有强大力量的拱卫,在北条氏乃至御家人之中已经产生较强的威望。
在北条时宗与北条政村共同执政的时期,寄合的地位增长迅速,由于北条时宗年轻,加之北条时赖死后,宗尊亲王、北条时辅等潜在威胁浮出水面,评定众之中也不乏亲近将军的御家人,北条时宗在这种境地之下愈发倚重寄合,寄合开始脱离评定,成为单独决策机构。文永三年(1266年)六月,北条时宗在府邸与北条政村、北条实时、安达泰盛举行“深秘御沙汰”,以宗尊亲王正室近卫宰子与僧正良基私通为由,决定解除宗尊亲王将军一职,将其送返京都,此举引发亲近宗尊亲王的评定众北条教时的愤怒,他带领武装于七月四日引发骚动,被北条政村和北条时宗制止,七月二十日宗尊亲王回到京都[ 参见「吾妻鏡」、経済雑誌社編『国史大系』、第5巻、経済雑誌社、1903年、784-786頁。]。宗尊亲王走后,两派的矛盾仍在继续,最终以为防备蒙古入侵设置异国警固为契机,北条时宗于文永九年(1272年)二月十一日发起了对北条教时的讨伐,四天后又传令六波罗探题北条义宗讨伐北条时辅,诛杀了北条教时、北条时章、北条时辅,流放涩川义春、世良田赖氏等人,由于北条时章并未亲近将军,北条时宗将杀死北条时章的5名御内人斩首示众[ 参见「北条九代記」、近藤瓶城編『史籍集覧』、第5冊、近藤出版部、1925年、42頁。],史称“二月骚动”。主导二月骚动全过程的是北条时宗,北条政村、北条实时、安达泰盛等人的态度不甚明了,多数学者认为,北条政村、北条实时等北条氏一族和安达泰盛等外戚对北条时宗的独断产生不安心理[ 筧雅博『蒙古襲来と徳政令』、講談社学術文庫、2009年、98-99頁。],侧面表现出得宗专制已经对执权政治产生了强烈威胁,武家政权的“恐怖”与“强制力”逐渐显露[ 細川重男『北条氏と鎌倉幕府』、講談社選書メチエ、2011年、136頁。]。
二月骚动后三年内,北条政村与北条实时相继去世,北条政村去世后,北条义政成为连署。忽必烈发动对日战争后,北条时宗以集中力量迎击敌寇为契机,重新制定自己的寄合。根据《建治三年记》,建治三年(1277年)内一共有4场寄合,十月两场,十二月两场,其参与者包括安达泰盛、太田康有两名御家人,佐藤业连、诹访盛经、平赖纲三名御内人[ 参见「建治三年記」、塙保己一編『群書類従』、第拾四輯、経済雑誌社、1901年、976-979頁。],此时的寄合众已经是御内人占大多数,其中平赖纲出席三次寄合,多于安达泰盛出席次数,体现出寄合的私人性;这时期寄合讨论的事务已经非常广泛,包括兵粮调配、在京武士封赏、京中守备、诉讼等事宜,与评定众处理的事务高度重合,甚至更为重要,加之当年的17名评定众之中,7位为北条氏一门,并且呈现出年轻化的趋势[ 筧雅博『蒙古襲来と徳政令』、講談社学術文庫、2009年、152頁。],从这时开始,寄合代替评定,成为最重要的决议机构[ 石井进:《镰仓幕府的衰落》,山村耕造编:《剑桥日本史.第3卷,中世日本》,严忠志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34页。]。建治三年(1277年)四月,北条义政突然辞去连署一职,离开镰仓前往信浓国“遁世逐电”[ 「関東評定伝」、塙保己一編『群書類従』、第參輯、経済雑誌社、1893年、350頁。],然而北条时宗却没有再任命连署。六月十六日,北条时宗下令,“诸人官途沙汰”(御家人任官事宜)和“御恩沙汰”(封赏御家人事宜),“自今以后罢评定之仪……被闻食之,内可有御计之由被定了”[ 「建治三年記」、塙保己一編『群書類従』、第拾四輯、経済雑誌社、1901年、972頁。],也就是说,御家人的任官和封赏,不再经过将军和评定众,直接由北条时宗本人负责。北条时宗此举,剥夺了源赖朝开创镰仓幕府以来镰仓将军最后的形式权力,让北条氏得宗家的地位事实上凌驾于其他御家人之上[ 筧雅博『蒙古襲来と徳政令』、講談社学術文庫、2009年、148頁。],细川重男进一步指出,此时作为“将军权力代行者”的已经不再是“执权”而是“得宗”,他将这一事件视作是得宗专制代替执权政治的标志[ 細川重男『鎌倉幕府の滅亡』、吉川弘文館、2011年、49-50頁。]。北条时宗死后,随着霜月骚动之中安达泰盛被诛杀,得宗专制彻底替代执权政治。
笔者认为,执权政治向得宗专制过渡,本质上是行使权力的主体从“执权”变成了“得宗”,换言之,得宗家家主即使不是执权,也拥有实际执政的地位。在北条泰时和北条时赖阶段,得宗家主担任的执权与实力较强的北条一族长老担任的连署共同主导幕政,以幕府主要御家人为评定众,开展合议政治,同时以寄合和任用御内人培植自身力量,两方面配合使得宗家在实力和人望上同时得到增强。经过宫骚动、宝治合战、二月骚动,得宗家用武力将不稳定因素清除,震慑了幕府内的御家人和御内人,不仅保证了北条氏执权地位的稳固,还明确了北条氏内部的“嫡庶有别”,得宗家得以大幅度排除将军、北条氏一族和强力御家人等因素,独自带领御内人阶层垄断幕政,不再拘泥于执权—评定众体系,自身的寄合就可以处理大多数事务,从而使执权政治演变为得宗专制。在《北条九代记》的北条时村(北条政村长子)履历之中,就写着“正应二年五月为寄合众”[ 「北条九代記」、近藤瓶城編『史籍集覧』、第5冊、近藤出版部、1925年、59頁。],此时已经是北条贞时时期,寄合已经成为公开的最高决议机关,能够与评定公开分庭抗礼,甚至在镰仓时代末期,金泽流北条氏的北条贞显成为寄合众之时表示自己“面目之至,无申计候”[ 竹内理三編『鎌倉遺文 古文書編 第三十一巻』、東京堂出版、1986年、89頁。],北条贞显的自感荣耀表现出寄合众的显赫地位,得宗专制已经不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