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归尘

“唔……头痛的像是要裂开一样……”

大梦初醒般，少年捂着额头睁开双眼，右瞳隐隐作痛，能视物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打开霸者之眼。

缓缓起身，申子隽望了下身后的伙伴，只见他们维持着诡异的姿势一动不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像是冰雕一般。

何殇之单膝跪地，长枪杵地，脸上写满难以置信，又带着无尽的忧伤；淳于宿虽是站着，却紧皱着眉头，紧抓胸前的衣襟似有撕心裂肺般痛楚；白霜瑶则是侧卧在地上，像是沉沉睡去，只不过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而晏兰卿席地而坐，眉目缱绻，如见到爱侣般带着小女子的娇羞……

这是……怎么回事？

申子隽的脑中笼罩着白雾，他只依稀记得在梦中，一人如王者般桀骜不驯，笑起来却像是孩童般纯粹，脸上总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虽然莽撞了些但也热情可爱，与他完全是不同的类型。

那人也是经历了一番苦战，一招制胜，赢得漂亮，只是他到底是怎么使出那招的？

耳边响起长者的声音：吾剑之道，唯胜而已。若不能胜，何以惜剑？

是……义父？

不……那人与义父的剑路相似，稳准狠但又完全是不同的剑法。

力量、速度、应变……皆非常人所能及。

没有伙伴的协助……我……能胜吗？

咚……咚……咚……

手中的工布有脉动一般，与心脏相同的频率。

<项羽小儿，还吾骨来！>冰龙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在哪里？！明明是在与祂战斗，为何眼前如此空旷？

……骨？

俊秀的青年从水中走出一脸不悦面如罗刹，伤痕累累的手中除了握着一颗小石子外，还有两节冰龙尾骨……

他指向湖中央的小岛，说那里供奉着寄魂之剑，冰龙盘踞在这里镇守此物，传说中的铸剑者魂也被困在此处……

湖边集聚大量灵气，白发耄耋将两节骨制成传音的哨子，神秘的说哪怕魂魄在幽界沉浮，也能传递讯息……

湖中宝剑看似平平无奇，却是由铁英打造、寒泉之水淬火与深山亮石磨成，剑中充盈着干净的魂魄，珠不可衽，剑纹如流水不绝……

咻——咻——咻——

……我是谁？

申……子……隽……吗？

不……我是……

我……是……

我——是——

项——羽——！！！

哨音越来越清晰，与剑的共鸣合奏成一声刺耳的长啸，少年捂住耳朵，眼前无数紫蝶纷飞……

啸声戛然而止，重归寂静，当申子隽再次睁开双眼，双脚踩在丰茂的青草之上，熟悉的湿润空气迎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另外一番景象。

他只身站在湖中的小岛，岛虽然不大，却繁花盛开蝴蝶蹁跹，湖光旖旎流水潺潺，远处似有丝竹管弦之乐，但又不见人。

在紫蝴的指引下，穿过层层水雾，沿着羊肠小道向前，转角处能见到一个古朴的朱漆亭阁，亭阁的倒影在如镜的水面上，形成一动一静两个世界。

身着白衣的青年男子颀身立于分界线，握着剑鞘低头沉思，像是在此地等候多时。

又是这种熟悉感，但完全想不起他是谁，如果能认出他，一切都会改变罢……

俊美的青年面带愠气，二话不说抽出漆黑的剑，挡在身前，前后错步摆好阵势。

“……这位兄台，这是为何？”申子隽完全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让那男子有些窝火。

“……得罪了！”语毕他单脚踩地起身飞跃，剑如灵蛇般直指他的胸口，申子隽慢半步出鞘的工布只能堪堪挡住他的进攻，而下一式又如隼般迅猛袭来，逼得他不得不后撤几步稳住身形，明明没有被伤到，钝痛感已经传遍全身。

“兄台，总要给人一个明白……”两剑交锋的瞬间，剑身碰撞出火花，锵——

双剑和鸣让申子隽从混沌中清醒，定睛一看，眼前这人不正是三番五次出现在梦中的张良吗？！为何刚才认不出来？为何他今日没有长篇大论，上来就要刀剑相向？

“留神了！像你这般闲散出招，疏忽大意，何以称王？”见他神智清明，张良不由得暗暗舒了口气，还好白雾的侵蚀不深，一切还来得及。

“既然如此，还请多指教。”申子隽稳住心神，回想起与张良的几次对招，嘴角微微一笑。

“柔弱的剑气怎能与名剑工布相称！这才是它真正的威力。喝——”

力量充盈体内，肃杀之气喷薄而出，一时间草木阒然无声落英飘摇。

刹那间，小岛上只剩下双剑交锋以及两人跃起腾挪时衣衫碰撞的声音。

雷霆之下，剑与剑嘶鸣之声渐起，如同远山春雷，又如阵前点兵，白袍与玄甲，一黑一白如同隔着楚河汉界，二人之间似有千军万马对阵，忽闻一声巨响，双剑碰撞火星飞溅势均力敌。

“项王这一式磔神已经炉火纯青劲力十足杀伐果断，臣十分高兴！”张良游刃有余的将招式一一化解，神情专注，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见张良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少年不由得想起两人几次争执后反目成仇，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如此这般就能让你开心，未免也太小看我！本王正是凭此剑法大杀四方，牛鬼蛇神无不遁形！天下霸主即万物主宰，生灵万物皆臣服于我。张兄，本王错了吗？”

“以项王的聪慧早已知晓答案，仅凭孔武之力大肆杀戮，借由神兵之力胜了又如何？根枯枝朽人困国残，贤人避之逆者难从，不占天理则祸乱从出，又何能称之霸者。”

“张良，你向来口齿伶俐，治国之事本王懒得与你争辩。本王只是忆起这招还是临危之时你传授于我，颇感怀念罢了。那日你也是满身伤痕，却扯碎袍子为我包扎止血，那一刻起我便认定你为一生的兄弟友人，立誓倘若取得天下，必与你分之。后来又是为何让你我兄弟二人形同陌路？”

未曾料想眼前的少年会如此开场，思及此，张良有些哽咽，只不过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难以启齿，只能咬咬牙皱皱眉头继续言不由衷。

“项王是紫微星命定之主，霸剑为王器，张良身负使命指引帝星从未有过二心。”

……好一个臣子之言！过往的种种都难以撼动这忠君之臣，张良永远是谋士张良，而非友人张良。那日在林中，张良见到的只是未来的王，他只对王俯首称臣，而不是项羽。随便是谁，只要是天命之人，他都能全心全意辅佐……

……可恶的天命，可恨的命中注定！

……糊涂啊张良，你的张良计最后还不是棋差一招，弄的满盘皆输。机关算尽，依然算不出人心。

……我从不关心天命，失去城池、被逼上绝路，误杀虞姬，丧失自我。

……我痛恨让我失去一切的天命，也痛恨你那些“顺应天意”带来的背叛，张良，你全然不知吗？

项羽内心的嘶吼，千年幽海的浮沉，在见到张良这般模样后化为无奈的泡沫，与不忍下手稀碎的剑招。

“本王敬你如兄如长，有我一口肉吃，就绝不让你食素。自从有了张兄辅佐，本王屡战屡胜，便真信了那些所谓的天命之言，信了自己能夺取天下。而即将功成名就之时，你却自作主张，不由分说弃我不顾，处处帮衬刘邦，次次置我于不利。 如今你又在何处？独自躲在这里老死不相往来，见我危机时又用哨音邀我前来‘叙旧’，这般出尔反尔叫本王如何信你那套鞠躬尽瘁的臣子之说？！”

“项王所受之苦，臣难辞其咎。霸剑重现于世，需天时地利人和，今生我不与项王相见，只能暗中协助，苦心经营为项王铺好前路，正是怕重蹈覆辙，人界错失唯一机会……”

“我懂了，我全都懂了。张良，如此说来，申子隽今生所遇的种种也都是你的算计？！你当本王是黄口稚子非要世世代代受制于你吗？！”

申子隽一路走来，可以说顺利的超乎想象，事事皆能趋利避害逢凶化吉：有失忆的义父教导，在深谷中读书、练剑；走出山谷结识江湖名流，与各门各派的当权者颇有交情；机缘巧合协助官府处理大案与各州府衙相熟，王土之下随心而行；最难得的是路途中遇到的伙伴都各怀绝技，凡事不用他劳神费心，而他的天赋异禀与聪明睿智又让一切看起来是水到渠成。

这真的是他一己之力造成的吗？

原来所有事情都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千头万绪之中选结果最好的那个，循着那些迹象，剥丝抽茧，再像普通的少年那样欣喜获得悲叹失去就好……

这就是所谓的“命定之主”？如果能提前发现，不顾一切违抗天命，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

……为时已晚。无法掌控命运的无力感再次袭来，空留一身疲倦与空虚。

“天命难违，项王在不知不觉中按星象所示继胤人皇就是维护人界最好的方式。千年前，有人故意泄露天机给虞莹，致使星轨变数让帝星根基不稳提前崛起；大凶之时项王又强取霸剑使人间失衡，我与虞莹都因此承担了罪业。千年后，六十甲子之期将至，天地异象频发，项王在不知身世的情况下深藏无名谷，截断与外界的一切关联，让帝星在正轨运行，不受外力干扰，就是万千可能中唯一的胜算。”

“够了！句句都是天命，本王的命数皆由你掌控！我只问你，你张良到底当本王是何人？置我于何处？！”

或许从一开始，所谓的“帝星”不过是更高的存在用来布局的关键棋子。辅星之命的张良，何尝不也是另一颗棋子。千年来他经历了几次轮回，当过将军，经过商，出身过草莽，也曾潜心修道……只不过，每次濒死时他都会猛然忆起自己的使命，忍受难以想象的痛楚在临终前为帝星布局。这些，不过是因他办事不利给他的天罚，是无法挣脱的宿命，甚至他都没想过这是否源自本意。

张良只能再度沉默，这次他没有任何理由说服项羽，只是自嘲的牵动一下嘴角，有苦难言。

见张良在比剑时分神，项羽长叹一口气，料到一切都不是张良能左右的，他的心境反而平静了下来。

“也罢！既然你我都逃不开这该死的天命，我们今日便放下一切不论过往，只你我二人做个了断！”

归本溯源，项羽对张良的不满原来是第一次比剑时，三招已见分晓。而张良顾全大局提前收了剑，与众人谈笑称少将军年少有为，二人切磋而已，不分胜负，改日再认真比试。

项羽每一战都是认真比试，“不分胜负”简直是个笑话。张良揣着明白装糊涂，改日是何日？这些文人，说话弯弯绕绕讨厌至极！

项羽摆好架势，弓步前驱，双手握剑，势若屠龙，“张兄可知你一走了之后，反倒让我悟到磔神之后还有归尘一招，能涤万物于尘土，就让我来试试这招的威力。”

张良心中一惊，苦闷之情溢于言表，“项王万万不可！磔神本就屠戮无情，乃求险之招，故子房不敢轻易相授。而这归尘威力更甚，万一伤动筋骨致使经脉逆转终将无法挽回！”

“事到如今，你还是收起那套婆婆妈妈的说教，闭嘴专心受我一剑罢！”

他是那意气风发七十余战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项羽，只想堂堂正正与剑士张良比试一场！

此时此刻项羽要把那三招还给张良，比剑没有平局，只有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项羽大喝一声，顿时黄沙遮天蔽日，魁伟的身形矗立风中，他的瞳中没有一丝情感，正如在沙场上，可以无所顾忌的杀敌。

稳稳起跳，挪腾转身，剑锋轰鸣如龙咆哮，剑势游走似若盘龙，所到之处万物化为无形，空中被由剑气织就网包围。

张良也唤出名剑干将莫邪抵挡这霸者神威，但即使加上湛卢三剑共舞，剑网亦无破绽，三招内他已落于下风难以招架，只能节节败退退而守之。

狂风过后繁花尽落流萤纷飞，尘土卷入天际直冲金乌，工布的剑锋停驻在张良侧颈，几缕青丝随风远去。

“项王少年有为剑技炉火纯青，张良输的心服口服。 ”

张良单膝跪地，抬眼望向少年，面露欣慰，眼中也染上了笑意。

“傻话，我们不是已经赢了吗？ ”

收剑回鞘，项羽负身而立，嘴角微微上翘，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容。

“项王悲天悯人拯救苍生是万世之福，还请受张良一拜。”

言毕，张良毕恭毕敬向少年叩首，项羽连忙拉他起身。

“张兄请起，今生你我并非君臣，论起辈分我还要尊称您一声舅父，无需行此跪拜大礼。如今天地之契已重立，百姓安居乐业，我不过是当黄粱一梦，继续蜉蝣一生而已。”

“王者仁心天地可鉴，项王只登极稳住天倾之势，不发诏以凡人之躯再入红尘，又有谁人可以不受位尊与长生的诱惑，如你这般甘做凡人呢？”

少年望向张良的双眼，幻境之中，霸王项羽的身影已经不在，披着狼皮的少年神色平静，是平常的自己。

张良微微一笑，眼中满是慈爱，“说起来你今生相貌不似项王，反而与我那胞妹眉眼神似，她也是这般明理与爽朗，就连天生淡泊的个性也相似得紧。只可惜那日情势危急，辽人大举来犯，天玄门与其他门派联合抗辽已死伤大半；申无名又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气势汹汹杀了过来，情势混乱，薇儿为了护你周全不幸被往来的剑气所伤，我没来得及救下你们母子二人……”

“啊？母亲的死竟是因为义父……”少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麻木接受这残酷的真相。

“逝者长已，当年的情形没人看得真切，以我对无名的了解，身为黑衣剑狂的他一心只有夺剑，不会故意伤害妇孺；倘若不是他动了恻隐之心，在百里晟将你抛向山崖顾自逃命时，选择救下婴孩与你一同坠崖，就不会有今日的申子隽；正是因为你们一同坠崖，斩断了与天玄门的联系，你才能在百里晟觉醒羿封的意识后，在他眼皮子底下平安长大……这都是天意的安排，以我之力不可更改。你痛恨的天命虽然残酷，但也让你有常人不可企及的人生。先解今日之忧愁，再思明日之祸，无名不也是如此教导你的吗？”

“舅父说的是……”申子隽低着头，满脸颓丧。

张良拍拍他的肩膀，“我的时间不多了，惟愿你今后能做申子隽真正想做之事，作为申子隽而活，如此张良亦可不再牵挂安心离去。”

小岛的四周的景色加速崩塌，冱蚑的幻境露出漆黑的边界，申子隽明白此次已是诀别，不禁眼眶微红，真情流露呜咽道，“舅父，这千年来难为你了……”

“隽儿不必难过，我使命已达，接下来不论是荆棘还是坦途都要你自己走完。凡事小心切勿被眼前表象蒙蔽，霸剑为人之魂铸造之剑，与人心相应，易受人心之扰。我灵识殆尽，已无力观星为你谋划。只是隐七曜中帝星虽有朱紫掩映如日中天，但东方已渐有厄星兴起之兆，若其日后以异力干扰使五星失行，则天地动荡王恐有性命之危……”

“舅父放心，我知霸剑有摄人心魂之能，不可久傍身旁，此行正是与友人前往地界的安全之所藏剑，将其封印使其不再现于世……”

“一切小心……”

巨大的黑暗吞噬幻境，少年再度陷入漆黑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