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雅法拉的现实之旅【1】
【完美男孩】
——那些总在笑的,不是疯子就是骗子。
多年后,取出柜子最深处的日记,冷静细细回想那段日子,记忆像浸入沸水的茶叶那般舒展开。他用手指轻轻摩挲泛黄的纸页,在末尾记下这样一句话。
学校是个挺没意思的地方,方方正正的建筑紧挨着,呆头呆脑的,没一点新意。让冷静稍稍喜欢的地方只有教学楼的走廊,原因其实不复杂——走廊可以养花。
教室在五楼,门口的走廊朝南敞开,采一年到头采光都不错。靠外一侧是贴着白瓷的矮墙,顶部的水泥凹陷下去,成了中空的样式,塞上泥土就能种东西了。
他还记得,刚入学时班主任邀请他们栽花,大家都疯着买植物种进去,属于他们班的走廊就那么一段,位置肯定远远不够,许多同学还因为没栽上花而抱怨。
围墙上变得五颜六色,虽然同学们不太会养花,之后死了不少,但在当时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趴在走廊的围墙向外看,所有景象连接成一幅巨大的画卷,被围墙上的、各色的花托起来,再无聊的景物都变得可爱不少。
学校的生活枯燥乏味,但在走廊旁种花确实是绝顶聪明的主意。
夏天,艳阳高照的上午,天空中的云彩受不住太阳的炙烤,缩成几条软绵绵的白线,室外的热浪一层接一层,同学们全部缩在开了冷气的教室——这样热的天,若没必要绝不会到户外去。
教室外只有冷静一人,热浪唯独拦不住他。或许得益于离谱的名字,他并不惧怕夏日的火热。
冷热只会影响肉体,可人明明都会经受那么多的精神苦难,怎么会怕这点小问题呢?冷静始终不理解。
他在走廊的围墙上栽了株小叶栀子,马上就是花期,这也正是野草疯长的时候,碍事的杂草必须及时清理,不然会影响栀子开花。
为什么喜欢花?
曾经有人问过他。别人大概都会说因为花好看吧,可他不会,人们喜欢花不是因为它聪明么?不像草,草一直都是笨笨的,不会讨人喜欢。
关于花和草的问题他思考过很久,两者之间的界限其实很模糊,很少有草不开花的,满地长的狗尾巴草也能捧出星星点点的小花出来。可对人类来说,开花的意义就是给人欣赏呀,你开出来的东西看都看不到有什么用?所以人们叫它们草,在和花的对抗中,输的永远是它们。
庄稼地里,花园里,永远不缺锄草的人,也许有个小屁孩看到了急得大喊,说别拔野草,小草也是有生命的。大人们怎么可能理会小屁孩?他们只会笑,谁家的傻小子?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个华夏人就能背出来。野草那样努力,风吹到哪里它们就长到哪里,给点阳光和雨露,它们很快就能覆满一块地皮。可它们又那样傻,学不会展出鲜艳的花瓣,也学不会吐出沁人的芬芳。所以在有鲜花的地方,草只能是牺牲品。
在人类的世界里,一切都被人类的规则栓着,遵守则生,违逆则死,人类自己都没法挣脱,几株草拿什么反抗?
杂草已经被丢进垃圾桶里,他仔细检查一下栀子,确认没有杂草后才走回教室。
无论如何都要做花一样的人呐,冷静习惯性地动了动嘴角,让它翘成一个标准的微笑,然后才推开教室的门,仿佛是将要入场表演。
现在是学校的夏季补课时间,好端端的暑假被占用,同学们大都有些怨气,课间纪律大不如前。教室里很是吵闹,不少同学离开座位,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按照惯例,男生们聊游戏动漫,女生们聊明星八卦,声音最大的依旧是那窝二次元,听说明日方舟马上开夏活,他们跟打了鸡血般亢奋。
“新活动出来了!”戴眼镜的老博士率先叫出来,手臂举过头顶大肆挥舞,仿佛在进化之路上逆向前行,与森林古猿老前辈一同起舞。
“好耶——”
“耶——”
周围的人跟着响应他,一时间好耶声此起彼伏,其他声音都停止了,全班都目光都望向他们,但这些人并没有意识到丢人的自觉,反而更加激烈地讨论。
“听说艾雅法拉的皮肤也出来了?”说话的是位纯种二次元,身穿舟游的周边汗衫,上面印着巨大的、足以让人社死的阿米娅立绘。
“是啊,鹰角这波要再不出,我明年高考就要英勇就义了。”这是一位追随先人脚步的猛士。
“早就出了,淦,放假那天刚好是皮肤售卖最后一天,学校要是敢多补一天课,我直接带头炸了它。”消息通达的男生补充道,愤慨地握起了拳头
“呵,就你和阿米娅单推人还没买吧,周六拿不到手机的无能博士。”眼睛男大声嘲讽,他前不久争取到了手机自由,说话相当狂妄。
“你不也有防沉迷么?周六晚上连剿灭都打不满,还好意思笑别人!”对方不甘示弱。
“我合成玉够用,一发十连就拿到新六星了,你个非酋就酸吧。”
“不就上次走回狗屎运,还装起来了,你小子有ash吗?”
“我有阿能,不缺这一只小小的ash。”
“就一台抛光机,你嘚瑟什么?”
“连拐都练不起的人就别bb了。”
两人吵作一团,根本不会想如果班主任进来会怎样。周围的人都在看戏,教室里弥漫着欢乐的气息。
冷静不懂,为什么班里的男生永远是那么快活。他们为什么笑得这样大声呢?无意义的欢乐真能讨别人喜欢吗?还是说只是作秀?这样做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这种问题比做过的所有题目加起来还难,冷静想不明白。他翻开课桌上的数学资料,一道解析几何正等他解决。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说的也许是这种情况吧。
冷静和他们完全是两类人,他身上看不到同龄人的急躁与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分的成熟。他总是那么认真,尤其是学习时,因此稳居班级第一,年级第一也只是在他和别班几个天才间轮换。
“就不能消停会?啊!就不能消停会儿!!!你们他妈要是能学学冷静,我他妈也不会天天发火!”
班主任是个暴脾气,一发火就把讲桌拍得震天响,而且每次破口大骂班里那些调皮佬时,冷静的名字也要跟着出场——虽然同学们爱调侃老班才是最需要学冷静的那个。
事实上,虽然名字在批评同学时登场,但冷静在班里很受欢迎,和那些钻研学术而金口难开的学霸不同,冷静在班里总是热心积极的形象,给同学讲题,处理班级事务,组织活动……他对谁都面带微笑,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而且有求必应,有忙必帮。
在他们班,有问题先自己想办法,不行就找老师,老师不管就找冷静去,如果冷静也不想帮,那就回忆下今天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
成绩顶尖,容貌出色,偏又是个好性格,不少人私下叫他“冷神” ,因为只有神是完美的。
神与人的距离很远,朋友间的距离很近,冷静与同学们的关系不近不远。
常常见他从抽屉里翻出几封情书,却极少见他和倾心于自己的女孩聊天,常常见他组织班级活动,却极少见他当众表演。偶尔有同学撞见他趴在走廊的围墙上哼歌——是些过时的、苍凉的调子。声音意外的好听,但他看有人听便闭口不唱,至今没人知道他哼的是什么。
虽然这让他更受女生欢迎就是了。
“冷神——”
女生拿着数学资料和一张写满运算公式的草稿纸,半蹦半跳地来到冷静身边,“又来麻烦你了……现在有空吗?”
正在刷题的男孩皱了下眉,迅速写完手头的一串公式,接着把题目和笔推向一边,“没事,不麻烦,这次是数学题?”
“嗯。”女生乖巧地点头,将资料地摊开在冷静的课桌上,再把那张草稿纸铺平。
“有什么地方需要我讲解吗?”冷静看出来对方想问的是一道结合了函数的向量题。
“啊,不是的,是这样,老师之前讲了这道向量题,但他的方法我没太听明白,就想直接建系试一下,算了好久才算出来,结果答案和老师对不上,可是我检查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了,你能帮我找下原因么?”
女孩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冷静,对方只好把题目和草稿纸上冗长的过程看一遍,但一时半会肯定找不出原因。
冷静有点头疼,这是数学老师昨天讲的题,她不会是一直算到现在吧?这根本不是给你建系的题呀!
“那个,问题我暂时看不出来,不过我可以跟你讲讲更简单的方法。”
冷静说着拿起自动铅笔,指着题目旁的图案开始讲解。
“你看这里,先找两条核心的线段,再找起点相同、终点在一条线上的向量,嗯……再用和为一定律,相互代换几次就解出来了。”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说,“可这种方法有局限,别的题就用不了呀。”
“别的题自然有别的方法,车到山前必有路。”冷静劝说她。
“可我这么笨,考试的时候真的能想出来吗?建系法什么地方都能用……”女孩的声音弱弱的,看向他的眼神却有些固执,分明是铁了心要用建系法。
冷静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却在脑袋里仔细品味,越品越觉得对方在刁难他。只要刷的题够多,哪有掌握不好的方法?偏要用复杂的那种,不是存心折磨人吗?
可帮助同学是美德呀,这东西成了社交圈的规则,他没法违背规则,就像没人敢打碎精密仪器中的一个齿轮。
对方是个厉害角色,一下子抓住他的软肋,他除了答应没别的方法。
冷静看了看她的草稿,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让他只能在心里叹气。
“你的草稿暂时放我这儿,我抽时间用建系算一遍,你明天再来找我吧。”
“好的好的,谢谢。”得到了冷神的承诺,女孩高兴地走开了。
“冷神冷神。”上个人刚走,就又有声音挤进来,“再跟我讲讲比结合能呗。”
握着自动铅笔的手突然用力,和纸接触的一小段笔芯顿时折断,崩到某个角落去了。冷静很努力地控制面部肌肉,才让眉毛不至于皱起来——这声音的主人已经问过他三次比结合能。
“当然没问题。”他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微笑,仿佛从来没变过。
连续多次的讲解让冷静的水平隐隐反超任课老师。女生们喜欢听他传授知识,不仅仅因为他温柔的声音和说话时温和的神情,也因为他不厌其烦的耐心。
……
这节课间似乎过长了,冷静又是画图,各种图形堆满两张草稿纸,又是类比,反反复复举出五六种例子,天知道他给对方讲了多久——他没打算浪费如此多的时间,可上课铃一直不响,没东西能解救他。他抬头看看黑板上方的时钟,那里指针一动不动。
“所以,你之前说的判断方法刚好反过来了,明白了吗?”冷静回过头,亲切地笑着。
“噢噢。”对方小鸡啄米般点头,“就是说,我只要按照我之前的方法想一遍……然后答案反着填就可以了是吧。”
看着同学若有所思地离开,冷静知道自己又白讲了。
他闭上眼睛,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任凭手臂垂在两边。有点累呀,那种由内而外的疲倦,先是在思维,很快就蔓延到四肢,连手指都不想多动弹一下。
“老冷!”
冷静被呼喊声吓得睁开眼,强行提起精神来。挤过来的是班长,他用看救星的眼光看着冷静,双手合十,举在身前,直接朝冷静拜了拜。
“今天晚自习年纪会议室要开会,所有班长都要到场。但我物理作业还没写完呢……明早就要收的啊!
“所以……”
“麻烦替我去开会吧,感谢……”
“冷神——”班长的话还没说完,宣传委员就从旁边挤过来,“过去帮忙办下黑板报吧,你粉笔字写得最好。”
“冷神,我今天不太舒服,能帮我把黑板擦下吗?”劳动委员也来了。
“冷静啊,最近几次考试都稳在年纪前几,班会课就由你来讲讲学习经验,赶紧把要说的整理一下。”班主任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教室开始变得诡异起来,像是渗人的恶作剧,越来越多的人挤到冷静的课桌前,都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找他,冷静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喊着“冷神,冷神”,他们都盯着他,他们的眼神都充满渴望,他们的身体一个劲地往冷静那里挤。
冷静有些怕了,这群人简直跟要杀了他一样,他正准备往后面跑,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移动。
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上已经被系满了绳子,勒得他喘不过来气,什么时候……?
视线开始模糊,疯癫的人群出现重影,显得更加诡异。记忆隐约告诉冷静,绳子是他亲手系上的,全是死结,不可能解开。现在同学们每人都拿着一头,牢牢地把他拽住,四肢传来钻心的疼。
「冷神,帮帮我……」
「帮帮我们……」
「冷神,你为什么要跑……」
「你不该帮助大家吗……」
他们脸上似笑非笑。
他们把冷静团团围住。
“冷神——!”他们高呼。
疼痛猛地传来,又猛地散去,他感觉自己变轻了,身体的一部分飞到远处。
“冷神——!”他们高呼。
痛觉到了极点反而完全消失,他竟获得了片刻的平静。低下头,看着那些绳子勒进腹部,红的、白的一点点渗出来,滴落在地上。
“冷神——!”他们再次高呼。
他反而笑起来,笑容是那样温柔,那样迷人,在团团围绕的癫狂中却显得格外诡异。
疯子?
谁是疯子?
回忆和噩梦的结合,迟早会把人逼疯的吧。他可能真的疯了,竟然连现实和梦境都区分不开。
书房里,趴在书桌上睡着的男孩猛地睁开眼,费力地将脑袋撑起来。
手臂传来的刺痛感让他清醒不少,右胳膊被头枕在下面,现在像是被通上电流,麻得怎么都使不上劲来。
真不该在书房里睡着。
他一直有些神经衰弱,近日更是心情极其糟糕。昨晚不出意外地失眠,今早本来在写作业,结果眯一下就昏了过去。
时间大概接近中午,气温高得几乎可以用空气煎鸡蛋。冷静浑身都蒙着层细汗,黏糊糊的十分不舒服,这种天气最叫人烦躁,特别是在心情不好的情况下,像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体乱爬。
脑袋昏昏沉沉的,腿也使不上劲来,他想用胳膊撑着起身,可手臂酥酥麻麻的根本没有力气,他索性将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
结果被汗水浸湿的纸页成了两半,一半留在资料上,一半黏在胳膊上。
冷静狠狠叹了口气,一把将胳膊上的纸扯下来,那东西上面有不少字迹,但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只能当做废纸扔掉。
他用全身的力量看着手中不成样子的烂纸,目光介于愤怒和悲伤之间。
真是烂泥般的日子。
书桌上被撕烂的资料仿佛发出笑声,嘲笑他笨手笨脚。
冷静用力把那张烂纸丢到一旁,闭住眼睛,紧接着,两滴很大的“汗珠”从眼角滑落下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弓着头,用短袖把脸上的汗水擦干净,然后咬住嘴唇,把桌上的资料一本一本收拾好。
烂泥一般的日子,会有尽头吗?
冷静拖着发麻的手臂,慢慢踱到书房门外,强烈的太阳光从阳台照过来,让他险些睁不开眼。刺眼的阳光中,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小小的,浅红色的。
莫名其妙,他突然想起自己放假了,他养在家里的栀子花也开了,一切就和那道身影的出现一样突然。
“前辈?”
身影逐渐清晰起来,成了女孩的模样,一袭浅红色的裙子,焰火般的裙摆正轻轻飘动。她走到他旁边,亲切地向他打招呼,声音中还带着疑惑。
那真的是个非常明媚的上午,明媚的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穿过摆满绿色盆栽的木架,和栀子花的香味一同扑过来,在女孩淡棕的发丝间萦绕,在女孩晶莹的眸子间流转。
世界的这个瞬间独属于女孩,冷静竟忘记了说话。
班里二次元很多,为了合群,他成为了一个博士。
这女孩,大概是叫艾雅法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