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灼
茵泊坐在一个咖啡馆内的某处椅子上,那个椅子紧挨着窗台,还有窗台上的一扇巨大窗户和窗户外的雨滴……这玻璃上的裂缝似乎在漏水,可能是被炮弹震裂的。
对于一个战地记者来说,可能他所要报道的消息是某些人所心心念念的,也是某些人用来看热闹的。但不管怎说,茵泊总是一个实事求是、按实报道的好记者。不会对双方的任何一次胜利或败北进行有所偏袒的描述,他的报道反而是简单的……
“今日A国夺下了XX桥梁,B国开始放弃桥梁进行撤退”剩下的就是一大段类似于“那日是阴天,在下雨,第一次碰到加兰德的我被咬了手指”之类的单纯的连多余情感赘述都没有的干干巴巴的报道。
他甚至不会说“哦,该死!我的手疼了半天!”而是“我被咬了手指”就没有后续了。
如果有和他关系较好的士兵阵亡,他在报纸上提起也就是“有一位和我关系很好的士兵死去了”剩下的关于心情,没有悲伤没有抱怨就真的什么都没有。
不过因此,这家的报纸在军官士兵之间十分畅销,经常是连长派来的传信兵一买就是一厚沓,但是很显然……报社也会相对降下那么一些价格。
至于畅销原因也很是简单,最真实最有效最简洁的战地报道,某些情况下来说甚至说可以是情报了。不过这情报只是让远在东线作战的士兵得知“哦,西线的防线被推进了六英里”的非秘密情报,也让他们能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
今日也是一个阴雨天气,天上飘着丝丝细雨,比雾要厚实一些,比雨要薄上一点。大致是这么个模样。
“叮玲玲……”
挂在咖啡店玻璃门上的铃铛响了,茵泊向着那里看去。
进来的是两个高大的男人,走在前面将门推开的那个看上去很轻巧,头发短短的、像是春天刚刚长出的小草,不过不是嫩绿色而是略微偏黄的黑色。脸颊细长、鼻梁高耸,眼睛像是蓝色的玛瑙,从军装上来看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传信兵。
跟着走进来的那个戴着军帽、衣冠整齐、体格壮硕,眼角有着皱纹可却并不显老,黑褐色的头发比传信兵的要长上一点、看上去是该剪的时候。面庞四四方方、嘴唇上方留有两簇胡须,鼻梁稍微塌陷、那眼睛蒙着一层港口清晨的雾,是黑色的底色。从军装上来看的话,他就是今天茵泊在等着的人。
贝尔宁,是位工兵小队的队长。他在前日的战斗中带领着他那十几人的小队在敌军几乎控制住桥梁的艰险情况下安放炸药,炸毁了整座桥梁。使这座被河包围的城市不至于沦陷,可以说是位完成了不可能任务的英雄。
“您好。”
年轻的传令兵走过来和茵泊握了握手,接着,茵泊又将右手伸向贝尔宁。可是,这位英雄似乎没有想想中的那么和蔼可亲。他没有和茵泊握手,却自顾自的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传令兵看出了茵泊的难堪,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坐在了贝尔宁的旁边。茵泊也不会将情绪带入工作,他扶着桌子,坐回了椅子上。
其实在刚才有件兴许无关紧要的小事,就是茵泊发现了贝尔宁手上戴着一副皮革手套。这似乎会妨碍一位工兵去进行作业的,不过……也兴许是这位工兵队长脾气怪了些吧,有能力的人都挺古怪的,茵泊也见过不少古怪的人,所以习以为常的拿出了钢笔和记事本,准备记录些对话中的重点。
“记者先生……”
“哦,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贝尔宁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喉咙,“其实我是很想和你握手的,但我有个怪癖,就是……不喜欢别人碰我的手,我在想您会不会因为这个而生气,所以我必须要解释一下。”
“不必的不必的,我曾采访过一个不喜欢被人打招呼的格斗家,当时我打了招呼,之后就被揍了一拳,眼睛肿着把采访做完的……”
听完茵泊的描述,坐在他对面的两人一起笑了起来,茵泊也陪着笑了一会儿,之后又将记事本放在了桌子上,微笑着询问起了他所想要询问的一些问题。
这些问题有……
“怎样在敌军几乎控制住桥梁的危险情况下炸毁桥梁的?”
“小队有几人牺牲?又阻截了多少敌军?”
“其中有哪位表现的最为英勇?”
“有发生什么印象深刻的事吗?”
……
总之都是些大众相当想要知道的东西,毕竟一个奇迹总是很多个奇迹组成的,听着贝尔宁回答问题,回忆事情的缘由简直就像是在听骑士小说一样。简直是奇迹般的事。
例如一点,是他事后很久之后去查看自己步枪内的子弹时才发现自己在枪林弹雨中的反击弹无虚发……还有一点,是他是在漂浮着的小船上的。
这一点简直就是奇迹,不过介于这件事本身就是奇迹了,那么还有什么事不可以在这件事中发生的呢?
茵泊很熟练、贝尔宁也很配合,不过一会儿所有该问的问题就都结束了。男人们喝着咖啡,开始闲聊了起来。
“您真的是一个很棒的记者,什么私事都不多问,那让人头疼的客套话也都没有多说。”
“效率,在战争时代这个词我觉得是很重要的。”
传信兵坐在椅子上,还是和刚刚的采访流程一样听着对话,一言不发。偶尔看着窗户外的街道,咖啡厅外面的桌子下躲着一只黑色的猫,这让他比较感兴趣。
“对了,还有一件事是我的上司让我询问的,您知道的,他是我的上司,上司真是……”
“没事,我发现我很喜欢您,您直问就好。”
“其实我也有些担心,就是您……您的身上有负伤吗?”
听到这句话后,传信兵赶忙将咖啡放在了桌子上。他也没有时间去看着那只避雨的猫了,只是在用眼神向茵泊说着,他提出了一个贝尔宁不喜欢的问题。
“我当然没事。”
“是吗?”
“你看,我……我这自己走进来就很棒对吧,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绑着绷带,这待多谢我的士兵,因为他们个个都是好样的。”
“可是有一点我很在意,根据您刚刚的描述来说……我觉得您的……”
“记者先生!”
急促而有力的声音使茵泊停顿了一下,他看向传令兵,发现他正在给自己使眼色。
“您是想说我的右手臂吧?”
“啊……啊,不好意思,如果这是个令人难堪的问题的话就不必……”
“没关系的,我知道,这条手臂它……动不了,很可疑,但是……它的确是一条好手臂,我也没有负伤。”
“啊,啊……”
“你不用配合,我是说这条手臂也可能……被燃烧弹烧得面目全非甚至要靠戴皮手套来遮盖伤口了,但是这是……可能,也可能啊……”
对话停止了一段时间,窗外的雨声在房间内回绕,气氛显得略微有些尴尬,最终还是身为记者的职责使茵泊先开了口。
“您知道的,既然是上司问的问题,那……我是肯定要把它写在报纸上的,不说谎是记者的守则,我可以写上您拒绝了这个问题,可以吗?”
“哦,可千万别,前些天不知道哪个报纸说我的手臂被重度烧伤了,这您待……”贝尔宁顿了顿,“您说的对,说谎的话可能就不算是一个绅士了……可逃避的话,我又怎么算得上一个骑士呢?”
“那……”
传信兵看着两人的面庞,手指不断叩击着桌面发着轻轻的类似于“砰”、“砰”的声响。
“不如您这么说吧,就说我的手臂可能是被烧伤了,也可能是没有烧伤,您看这样如何?”
茵泊扶着额头,这又轮到他犯难了。
“您知道的,这种说了和没说一样的话我觉得……还是不适合出现在报纸上。”
“哦对,那您也会很头疼。”
稍微沉寂了一会儿,贝尔宁将军帽戴上,起身了。茵泊也赶忙起身准备将他送出店门。
“记者先生,您……这么说吧,我手臂被灼伤的几率比较大,只要您遵守于记者的守则,我也遵守于绅士与骑士的精神……您报道吧,不要模棱两可的消息,您尽管说……就说我的手臂被灼伤了吧,虽然我挺不想让人知道的,但是……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我是说……”
“先生,先生……”茵泊拍了拍贝尔宁的肩膀,使他冷静了下来,“交给我好了……我……尽力……还有,谢谢您对于采访的配合。”
贝尔宁笑着点了点头,在传信兵的陪同下离开了。
其实茵泊又注意到,他的军装口袋里别着一只钢笔。
几日后,一篇关于贝尔宁队长的报道出现在了报纸上,最下方有着这样的一句。
“贝尔宁的右手臂确实被灼伤了,但请诸位当做不知道这件事吧……兴许荒唐而又可笑,但……被公开的秘密何尝又不是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