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田羽星

赤道航空城“赫蒙德斯”，第七太空军附属医院精神科，AGRS重症监护室

田羽星今天久违的没有写多少字和算式。因为今天是他预先计划好进行逃离行动的日子。

老实说，刚搬进来的时候，他有没有病，他自己也不清楚。不过现在，他大概可以确定，自己是真的有病了。不过这不是他原本的病，而是被逼出来的病。

田雨兰来探视的时候，之所以到走廊尽头才能看到田羽星，不是因为他的病有多重，而是因为一件她也没察觉的事。田羽星病房门外的走廊尽头有一道并不算明显也不算隐蔽的暗门，打开暗门，里面将是地狱般的画面：各自被名为医疗器具和药物的东西，每一件都可以将对象的身心放在无尽的恐惧和疯狂中蹂躏，让他们意识模糊，让他们不流一滴血就受到不亚于二十世纪地球上对敌方间谍使用的招数。等到让他们除了疼痛外一无所有，让他们除了对算法的信任和拥护外别无所求时，AGRS便康复了。

当然，治疗产生的意外虽然极少，但是总还是有的。在治疗中死去的患者会被按照医疗事故来处理。医院会向患者家属诚恳地道歉，并按照住院合同支付巨额赔偿金。不会有任何人对于治疗方法有任何的怀疑。事实上，就连很多医生和护士也不知道这些，他们看到的只是病人被放进治疗机，一段时间后，脸色惨白地被送出来，对此他们也只是理解为治疗所用的放射性射线影响了病人的身体健康。甚至他们在把病人送进治疗机时还会安慰病人，让他放松心情。如果病人与任何人讲述起在医疗器械中的经历，他们也会理解为疯话，付诸一笑。

但是田羽星知道这些。他知道这个院区的病患全都是“AGRS重症患者”，是心理疏导和精神治疗无效或收效甚微的案例。这道暗门后的东西是治疗他们的最终手段。田羽星也不例外，但他只进去过一次。

田羽星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被医护人员推进治疗室，当他的身体完全进入器械时，器械停顿了一秒钟。然后突然，他好像置身于大海中，远处一只鲨鱼的鱼鳍向他快速移动来。他感到全身上下一阵战栗，恐惧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鲨鱼的鱼鳍越来越近了，他甚至能在暴雨倾盆而下打在海面上的沙沙声中，听到自己的心跳。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他在5岁时看到过类似的场面，从一艘邮轮上掉下来，被鲨鱼攻击。就在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恐惧突然就减轻了。人类的恐惧至少有一半来自未知，一旦记得自己之前干过类似的事情，进行类比，就消除了名为“第一次”的未知。

脑海中的鲨鱼、海洋和暴雨突然就消失了。但很快，他发现自己又被枪口指着。那枪口黑洞洞的，枪管油亮油亮的，像刚出厂的收缩式步枪。算法统治下枪械虽然视觉上的压迫感大大增强，但实质上并没有做过多的升级，因为算法判定这得不偿失，没有必要。结果，他又用同样的方法解除了它。

如此往来了三四次，机器最终沉默了，田羽星虽然被前所未有的恐惧牢牢地攥住了，但是他同样得意地发现，对方似乎也陷入了麻烦。

最终，他被弹出。他第一眼就看到有一名年轻的女护士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轻声说：“不行呢……”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进过那间房间。

他也大概猜到了那间房间，以及这个病区的作用。他在后来的回忆中用了一个形象的说法：白色监狱。

他正在思考和回想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按照计划来到了第二个路口。这是整个计划最危险的一环：按理来说是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算法总能把巡视人员和机器人守卫安排地恰到好处。但是他通过由他设计并埋藏在地砖里的集音系统，稍微获取了一些信息，得知今天因为突发情况，这边的警卫机器人要稍微做一些调动。这已经是他所能规划的把被发现可能性降到最低的路线了，但是眼前的岔路口就是整条路线中最难通过的一个节点。

根据他的计算，至少要等十分钟，他不在病房里这件事才会被发现。他得抓紧时间了。

就在他等待巡视者离去时，突然，走廊里响起了回声，内容是他的名字。田羽星来不及惊讶，就被一个人拍了拍肩。田羽星回头，那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那位陪他进入治疗室的女护士。

她轻声说：“羽星，正好有人要找你呢！你怎么就跑出来了？”

她这句话并不完全准确。来者确实要找的是他，但又不只是他。另外，来者也不是一个人。

8.交流

在这种时候还能来探视他，又不是姐姐，田羽星已经大概猜到这人的来头肯定不小。但是真正看到时还是吃了一惊。当他得知它已经拜访过了这个院区的所有病人以后，更是一头雾水。

他端详着面前的这个“访客”。这是一根黑色的柱子，顶端有一个圆盘，上面显示了一个手掌的图形，显然是像田羽星说明让他把手放上去。

田羽星照做了，然后他感受到一个意识走进了他的大脑，这让他不禁想起了治疗室里的那台机器。但是这不太一样，这次对方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他的大脑，在他的神经之间跳跃、舞动，拨动着他的心灵之弦。

然后，就是一个温柔的声音：“其实你没疯吧？”

田羽星此时此刻才发现，他仿佛置身于一个空旷的房间。他猜测这台机器的原理和治疗机应该差不多。在这空无一人一段时间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话。

田羽星：什么意思。

悠光：抱歉，忘记自我介绍了，你叫我悠光就可以了。

田羽星：我可不知道你是谁。

悠光：或许吧，你没看这几天的新闻吗？

田羽星：（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在这里，外界对我完全是个未知的黑箱，每天只能靠小聪明偶尔知道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知道您这大人物。

悠光：你对我这么戒备让我很难过。

田羽星：在没弄清楚你的目的之前，我不得不防备。

悠光：或许吧，那么我会告诉你。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我在蓝星文明的交流代言人。

田羽星：您不会是像寄托于我们这些患者吧。

悠光：我并没有寄托于谁，事实上我的计划是清查蓝星文明现有的所有成员。不是用计算机储存的镜像世界，而是亲自来到这个世界的真实。

田羽星：很抱歉，我并没有兴趣，尤其是为外星人……

悠光：即使是在知道了那扇门之后的内容？

田羽星：……

悠光：（声音由远及近，小声地在田羽星耳边）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你没有第二次进入那个房间。根据SIGNAL给我的资料中，我找到了关于你的一条极其有趣的判断。

田羽星：（突然有了兴趣）什么？

悠光：算法的初步判断是你拥有潜意识防御能力，但是很快根据你的经历否定了这一点。然后系统又一次判定你具有天生的自我封闭倾向或者受虐倾向等等，但最终也被否决了。最后，算法只能得出一个他也并不想接受的结论：虽然从你记忆中提取的恐惧因素能让你暂时进入强烈的精神波动，但是你总能最终恢复理智。能让你真正恐惧和痛苦到精神崩溃的，目前不存在于人类的资料库当中。

田羽星：呵，看来我还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悠光：（声音又回到远处）SIGNAL至此就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了。按理来说他也无法追究下去，因为他对此完全束手无策。对于他所理解的现实之外，他就像个瞎子。但是这引起了我的兴趣。能请您解释下：您地板上的那些算式是什么意思呢？

田羽星突然紧张了起来，但比他的反应更快，悠光已经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他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悠光：不必紧张，除了我以外，谁都不会知道你接下来的话的。现在，在这里，只有你和我，知道吗？只有你和我。我会在离开之前删掉这一段。

悠光没有骗他，如果事后在悠光的存储中寻找，我们确实无法得知田羽星究竟讲了什么。只能推断出，这些话非常重要，它们在悠光的思维深处留下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痕迹。

就在悠光的主程序正在和田羽星交谈过后，田雨兰通过悠光的副程序得知了谈话的内容。她这时才发现到，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到底有多大能耐。

三个星期后，日本京都

谷川留香早早的就等在里。当田雨兰走进京都大学生物工程学院的大门时，她第一时间迎了上去。她热情地邀请田雨兰去到旁边的一家咖啡店。

田雨兰有些不适应：“你干嘛这样，嫌还不够显眼吗？”

谷川留香突然说：如果你打算干一件不可告人的事，你要怎么办。

田雨兰摸不着头脑，想了半人，只能说：“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不可告人’也包括了不能让算法知道吧？”

“差不多是那样。”

“那我会到一个确保没有人能发现的地方。”

“不不。”谷川故作顽皮地向田雨兰摆摆手指，田雨兰很难把眼前的女性和三个星期前用枪对着她的那个冷酷的谷川留香重合在一起。但是谷川留香突然又压低了声音，假装在倒水：“你应该表现得像平时一样，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和别人大声嘻嘻哈哈，甚至包括你要做的事情有时也可以拿来当开玩笑的话题。让大家都觉得你心中光明磊落，也没有在回避什么东西，这样你就很难被怀疑了。当然，”她又看了看旁边的人，“这个策略要是被别人听到那就失效了，只有这一点最好别说。”

田雨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两人又喝了一会咖啡，聊了些天南海北不相关的事情。

“说实话，我没想到最终的‘灰姑娘’是他。”谷川留香指指田雨兰，“按理来说，你应该是知道他最多最深的人，我觉得你应该比我知道的多。”

田雨兰点了点头：“我也曾是那么想的，但是，通过副程序，我才知道之前我的想法是多么肤浅。他身上一定有什么，让悠光也惊叹的本事。在这方面，我觉得我并不比你知道的多多少。”

“我想也是。”谷川留香又呷了一口咖啡，“真苦。”

“糖在那里，你可以通过操作屏拿出来。”

“不了，我喜欢这种苦，以及这独特的香味和苦后的甘醇，就像我们现在的处境。”

“你说的‘我们’是谁？”田雨兰又喝了一口。她点的是绿茶咖啡，放了不少糖，但是仍然保留了绿茶独特的香气，和谷川留香的炭烧咖啡形成颜色和味觉上的鲜明对比。此时此刻她的杯中已经没剩多少了。

“我留给你的东西在第87个培养容器的显示板底下。”谷川留香看田雨兰快喝完了，转移了话题，“以后不用来找我了，也不用来京都了，这里的东西并不重要，你也都看过了。”

田雨兰喝完最后一口，起身离开了咖啡店。她在谷川说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极小的存储卡。她把它和自己的袖章一起用布包好，放进了挎包。

谷川留香过了15分钟才把那杯咖啡喝完。她离开咖啡店，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回到自己的住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