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荧)靖妖傩舞.三
(转.其之五)
甘雨是在不远处的一处石缝里找到他们的。
半死不活的魈倚靠在石壁上,而荧正撕下自己的裙摆,手忙脚乱的擦拭着他伤口处不断迸裂的血液。甚至连甘雨的到来也没有察觉。
“又流出来了……根本擦不掉……”荧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甘雨见此,推开荧,上前查看魈的情况。
其实不用看她也知道,邪气侵蚀这么严重,哪怕是魈也已经命不久矣了。
只是……面对刚刚痛失至亲的荧,甘雨有点不知道该不该开这个口……
……
“……甘雨……你其实不用我隐瞒什么。”
荧的十指在破烂的裙摆上绞紧。
“他的情况我之前也有所了解,这副样子……大概是撑不到明天了吧。”
甘雨咬着嘴唇,用沉默验证了荧的猜测。
沉默、沉默。
甘雨想要安慰荧,可对于这个敏锐的女孩,什么善意的谎言好像都包不住火。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缺少主见的软弱性格,让许多本可以挽回的话都变成结在她心底的冰晶。
甘雨猛的甩甩头。
她施展冰花,冻结了魈身上的一处经脉。
一瞬间,魈的表情就好像有所舒展。
“我做不了什么。但是这样能让他稍微好受一点。”
“大概还能撑一个时辰……你们,慢慢聊。”
甘雨站起身,正欲离去。
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无法说。
她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悲剧。
“……甘雨。”
一声呼喊传来。
——半仙的麒麟少女停留在阴影边缘。
她听见除魔夜叉虚弱的气音。
“……海灯节快乐。”他说。
——半人的麒麟少女缓缓转过眼眸。
她的眼中倒映着夜叉走向毁灭的身影。
“海灯节快乐。”她说。
甘雨离开了。
不带一丝犹豫,她一步也没有回头。
——一如千年与凡人同行以来她经历的每一次分别。
……
最后一丝晃动的影子也消失不见。石缝里只剩下了两人。
荧滚烫的手指缓缓抚上夜叉苍白的面容。
她吻了上去。
……
甘雨抱着膝盖坐在石缝外。
她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目光浅浅的追随着一只飞舞的晶蝶。
夜半阑珊,金翅的晶蝶在凝滞的空气里留下浅浅的轨迹。摇摇晃晃、颤颤巍巍,跌落进了一朵即将枯萎的清心花中。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
呼吸在此刻都好像带着沉重的水汽,连蝴蝶的翅膀也变得粘稠了起来。金鹏挥舞着苍白的羽翼,竭尽全力的感受着温存。诅咒化为凝噎,吞噬了无数个渴望归属的自己。
一方的手如果颤抖了,另一方就会回握过去。已经不需要语言来交流,他们仿佛成为了一个生物。
惨白的黎明将要到来。
“荧……”
甘雨听见魈的声音。
“落得这种结局我早有觉悟,我没有什么遗憾。也请你……不要去怨恨帝君大人。”
甘雨听见荧的抽泣。
“只是啊……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甘雨听见除魔夜叉已经沙哑的嗓音。
魈如是说:
“我听说过蒙德的龙灾,你……有着净化毒物的能力吧。”
“帝君大人不在,在我死后压制我身上业障的……现在只有你了。守护了璃月千年,我……不想在死后还伤害它。所以啊,荧——”
金翅的大鹏好像在叹息。
“拜托你,杀了我。”
——甘雨的眼睛猛然瞪大了。
她不是不理解降魔大圣的苦衷,但是……这样对荧来说是不是过于残酷?
她想要出声,但是脱口而出的话却逐渐喑哑了下去。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甘雨只听见荧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直到最后,她也什么都没能做到。”
——旷野上划过一道闪耀着惨白色光芒的明晃晃的剑影。
(合)
战争结束了。
岩王帝君带着大部队先一步回城,与璃月七星共同处理着战争的善后工作。
甘雨等人则暂时留在归离原照顾受伤难以行动的军士,严谨细微的打扫着战场。等到她们回城已经是一月后了。
她们回来的那天,街道上聚集了很多人。
萧条刚刚退却,许多人都还在沉重的氛围中没醒过来。甘雨看见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麻木,就像是这场战争还未曾结束。
甘雨注意到人群中一个小女孩,正急切的冲她们这边张望着,她认出那是轻策庄的小六。
小六焦急的看了很久,可直到队伍的末尾,她也没找到她要找的人。她明白了什么,控制不住,蹲在地上号啕大哭了起来。
人群纷纷侧目,只是谁也没法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手如足?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从结果来看,战争胜利了。但身为胜利者的人却没一个笑得出来的。
半人的少女咬紧了嘴唇。
一路走来,那个金发的旅者从没说过一句话。
荧走在队伍前面,一言不发,好像一片落叶被人流推动。
……甘雨没有看清荧的表情。
吊祭不至,精魂何依?
在归离原驻留的这一个月来,她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她没有哭,没有哽咽。甚至没有跟任何人提过恋人和兄长的事。但这瞒不过麒麟的眼睛。
甘雨注意到荧的手边空空落落。
她把剑扔了。
“啪嗒。”
一块石头砸在荧的身上。
甘雨一惊,她转头看去。
她听见人群叫嚷着一个声音。
“就是她!!”一个男人说。
“就是她的哥哥挑起了战争!就是她杀了降魔大圣!!”
群声一片哗然。
……甘雨一时间惊的说不出话来。
水果、石头、臭鸡蛋……
她们越往前走,砸在荧身上的东西就越来越多。
但荧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她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对这些恶意做出什么表情。
咚的一声。
一根破烂的勺子正好砸中荧的眼睛。她吃痛的揉揉眼,脸上青紫一片。而甘雨也不自觉的向那边看去——
等等!冲荧扔勺子的人,怎么那么眼熟?!!
那看起来……看起来有点像是……
像是香菱?!
甘雨实在是忍不住了。
“荧……你,难道就不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嘛?”
金发少女揩掉流出的鼻血,连看也没有看甘雨一眼,终于缓缓开口。
“闲言碎语而已,我有什么好在乎呢?”
……她继续前进。
她一刻也没有停留。
……
璃月,往生堂内。
往生堂的少女堂主拿来一张毛巾,好像搓小狗一样擦着荧的脸:“哎呀你看这弄的!把那么漂亮的脸弄花了,本堂主可是会伤心的。”
荧推开胡桃的手,推开她递上来的香茗。
“说吧,找我来什么事。”
胡桃笑嘻嘻的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你不是很快要接着去旅行吗?本堂主找你叙叙旧,顺便给你践行!”
胡桃递上一袋摩拉。
“这些你拿着,就当盘缠使了!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荧低头看着桌上的香茗,毫不犹豫的拆穿了她的谎言:
“……是钟离让你来的吧。”
胡桃一噎,顿住了。
窗外投射下一道阴影,光芒在桌上一点一点的收尽。
“……果然,还是什么也瞒不过你。”
小鱼苗似的茶叶在橙金色的茶水中翻涌。
胡桃苦笑道:“你哥哥的,还有那位夜叉的事情……还请你节哀。不管怎么说,我家客卿都和他们推不开关系。他知道你现在大概不想见他,所以,我来替他带个话。”
胡桃把一副傩面,和一颗失去光泽的神之眼放在桌子上。
“这是他的遗物,钟离……拜托我把这些交给你,留个纪念吧。”
“这袋摩拉也是钟离给的,你收下吧。虽然……这些不足以给你哥哥的事道歉。”
“——还有一件事请你放心,我已经去生死交接的地方看过了,他们都不在那里。你的哥哥,还有降魔大圣,他们都是无怨无悔的离开的。”
荧沉默了。
她的身后是往生堂无数的灵牌,几乎要把少女渺小的背影压垮。
最终,荧推开了那袋钱。
“魈的遗物我收下了,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这钱我不能要。”
荧叹息一声。
“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生钟离的气。只是啊,只是——”
荧好似漫不经意的看向窗外。
胡桃不自觉的顺着她看去——
窗外阳光正好,春风和煦。往生堂的庭院内,停放着新进来的、数以百计的棺木。
每一口棺材,都停放着一个无处安息的灵魂。每一口棺材,都阻隔了一个人天各一方的思念。
胡桃霎时间明白了荧的意思,她讪笑着,收回了那袋摩拉。
“……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希望钟离先生能代我完成。”
胡桃眼前一亮:“什么事?你说!”
荧淡淡的说:
“就请钟离先生,也为我办一场葬礼吧。不要什么复杂的仪式,只要让璃月人知道我死了就行。”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她微笑道。“在仪式上,能不能请人来跳一场傩舞呢?”
(终)
……天衡山的角落里添了一处孤坟。
没人知道这是谁的坟墓,也从没有人见过有人来祭奠。
或许……就和这场战争里牺牲的无数无名小卒一样,是个被遗忘的可怜人吧。
又一年的海灯节,夜幕降临,璃月外的山坡上却多了一个清丽的身影。
灯火满天,带着对逝去之人的祝愿,随着虚幻的月色飘向远方,飘向没有苦难与悲伤的乐园。
金发的少女戴着一颗无主的神之眼,手捧着一副傩面,与不存在的恋人翩然起舞。
她的脚步踩着火光,什么时空全部都被遗忘。
手的感觉,脚的感觉,在这支舞蹈里逐渐消失。她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金发的少女亲吻了冰冷的傩面。
……
一夜过后,人走、火烬。
天衡山的孤坟前,多了一盏被露水浸泡、已经冷透了的霄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