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荧)靖妖傩舞.二
(转.其之一)
羌笛悠悠,光影交错,残阳如血。
凯旋归来的将士,被他的战友簇拥着,一步一步走上刑场。
魈拒绝了沐浴更衣。他的身上还带着战场的泥泞气味,而度过经年累月的军旅生涯,他的头发已经长的很长。
魈的身上捆着压制业障的缚仙索,可在邪气侵蚀百骸的剧痛中,他脑中依然轰鸣作响,仅仅是站在那就已经脚步虚浮。
晃动。
魈抬眸,下意识的跟着锁链的牵引往前走。
半仙的麒麟少女领着已经意识不清的夜叉,缓步上前。
麒麟少女遥望着刺目下轮廓模糊的摩拉克斯,微微启齿,好像有什么想要传达。可要说的话,最终还是从舌尖滚落。
麒麟少女沉默不语,麒麟少女一言不发。
“处死降魔大圣真的是正确的吗?帝君大人?”
麒麟少女想问出口,麒麟少女想喊出来。
可天生的柔和性格却让她早早的学会了包容自己的感情。于是那些尖锐的、诘问的、质疑的话语,全部都被她简化为一声叹息。
“……甘雨?”
身后的夜叉叫出了她的名字。
麒麟少女脚步一顿,她微微偏过头,似乎是沉寂了一瞬:
“您……有何吩咐?”
她看见魈披肩散发,遍体鳞伤,唯有手臂上的青色刺青还在闪烁着幽幽的光。
“现在是什么时间?”他问。
甘雨颔首:“已到酉时。”
“……今天是不是海灯节?”
甘雨一愣,若不是夜叉提起,她也险些遗忘了这个璃月最盛大的节日。
魈喃喃道:
“我想……再看一场霄灯。”
甘雨一时间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到如今,还有谁在乎这个所谓的海灯节呢?还有几人在乎这所谓的霄灯呢?
上次看见霄灯又是什么时候来着?
甘雨没想到,这个远离尘世、不食人间烟火的夜叉,居然还记得。
山川连理的璃月,很多人不辞千险,也要求仙访道,拜见仙人,只是恳求仙人能听一听自己荒唐的愿望。而魈从来都是最不擅长应对这样的祈愿者的。
可在这个时候,身为仙人的魈却向自己的同僚提出了一个同样荒唐的愿望。
甘雨轻叹:“非常抱歉,魈大人……您的愿望……”
“大概要过很久才能实现了。”
他们向前的每一步,都踏着苦与无常。
他们无法回头,回头就是绝路。
……
这是他最后的时间了。
摩拉克斯面对着少年夜叉,魈的头发凌乱,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魈从第一次魔神战争的时候跟随着他,这么算来,他们相处的时间已过千年。
千年的岁月,足以让坚固的磐岩也留下划痕。可钟离好像一点没变,磨损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
因为岩王帝君记性很好。
他记得每一份契约的内容、记得璃月港的每一只船启航的日期、记得云先生唱的每一出戏词、记得每一个人自相识起的样子。或许是因为这样强大的记忆,“磨损”对他的影响才微乎其微。
可记性很好有的时候也是件很困扰的事。
他能无比清晰的感知到身边人的变化,哪怕只是本人都不曾注意的磨损,他也能轻易地察觉。
所以,在更久之前,他早早的察觉到若坨的磨损,亲手将挚友封印在伏龙树之底。
他见证了天理的出现,见证了战争的始末,见证了璃月的兴起,见证了一个又一个故人的离去。
而现在,见证了无数的他又将见证魈的死刑。
他已然成了一座流动的墓碑。
浮光掠影、昙花一现,人类惊叹于短暂的绚丽。可记忆总会在岁月洗刷里,渐渐的、背叛他们的初衷。
无论是魔神战争的胜利还是璃月建成后的繁荣,魈的功劳都无法估量。可世人铭记的只有磐石般恒远的岩王帝君,鲜少有人提起那护法的夜叉。
因为岩王帝君的故事随璃月的繁荣而流传,五位护法夜叉的故事却早在千年前的战争中终结。
如果说,岩王帝君是璃月光辉的集合,那护法夜叉们又是多少光辉的余数呢?
魈是最后的护法夜叉,也是一个时代最后的余烬。
而摩拉克斯,却不得不再次亲手将这抹余烬扑灭。
“魈。”
好似从一团阴云中拨开,魈缓缓的抬起头。
摩拉克斯这才看清他的表情。
他衣衫凌乱、灰头土脸,澄金的眼睛却如夜明石样闪烁。
摩拉克斯有些出神。
他想起从前的璃月。
那时金发的旅者还没到来。某个橙金与群青交错、极其平常的清晨,古老的帝君漫步璃月的码头。偶然听见一个商人对属下夸奖道:
“你已经很好的完成了你的工作,去休息吧。”
钟离只当这是一句普通的闲谈,他什么计划也没有打乱。
他一如既往的在璃月内做着自己的工作。
他处理完手上的事务,闲游至云先生的戏台,终于不紧不慢的喝完一杯茶。
云堇一曲终了,满堂散去,台上灯油渐冷。
他起身离去,抬眸间却倏然看见璃月城内街灯如昼。
那一刻,他才仿佛大梦初醒般的从千年的战争中回过神来。
于是,他亲手操办了自己的送仙典仪,从岩神的位置上退下,还政于民。因为璃月早已不是当年的璃月。
而魈也不是从前的魈。
飞鸟挤出了槛榬的一角,刚刚看见从未看见过的青天。
钟离忽然意识到,不仅仅是自己,魈似乎也开始有了人性。
仙人的光芒散去,他也只是一个活了很久很久的少年。自我束缚的蛋壳才刚刚打开一个裂缝,他却不得不迎接生命的终点。
……
时辰已到。
魈缓缓的闭上眼。
他对这个结局早有觉悟。能死在帝君手下,他无怨无悔。
魈不知怎地开始怀念那天的霄灯。
只是他自己都没有想过,如果换作从前那个不近人情杀伐果断的除魔夜叉,还会不会有这么温情的想法?
他也没机会想了。
可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
刑台上的二人霎时间意识到了什么,几乎同时看去——
只见天边尘沙滚滚,马蹄阵阵。
敌军,再一次来袭了。
(转.其之二)
“我们终将重逢。”
自兄长失踪起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接着,魈也要离开了吗?
荧沿着战场的痕迹一路追寻至前线。好不容易找到了千岩军的所在地,什么都没来得及知道。就听说了降魔大圣即将被帝君处死的消息。
帝君……?钟离先生?处死……魈?
她穿越重重战火,只身一人来到前线寻人,却得知这一消息。
她不可能置之不理。
迎面而来的是一烬残阳,以及处刑台上那熟悉的身影,证实了她所听并非妄言。
她知道岩王帝君处死魈一定有理由。但是荧不明白……?
荧的喉结涌动。
刹那间,恐惧如山崩样砸下。
又是这样?
失去了那么多,才一路蹒跚至今的旅途,现在……又要失去魈?
这场战争到底还要夺走多少东西?
荧突然记起轻策庄一个叫小六的女孩。她爸爸在以前璃月任职的时候,这小姑娘经常因他的忙碌而发脾气,甚至策划过独自一人溜去璃月找爸爸。可没少让人担心。
但就是这样一个任性的孩子,在战争打响父亲应召入伍后,每日都会跑到岩王帝君的神像前祈福。好几年来从未间断。
……然而谁也没敢告诉她,她父亲早在一年前就被送回了璃月的往生堂。胡堂主来轻策庄办丧时,她还天真的以为,黑衣服的姐姐是来捎她爸爸的口信的。
荧还记得,当时胡桃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样子。
荧还记得,胡桃瞟见庄中升起的炊烟而霎时间变换的表情。她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撒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谎。
她告诉小六,自己刚刚见过她爸爸。她爸爸立了很大很大的功劳,帝君正用很大很大的徽章表扬他。爸爸很快就能回来了。
小女孩开心极了,她说一定是自己的祈祷起了作用,自那之后更经常的跑到神像前。
这个谎言能持续多久?
可不管是胡桃还是荧,都不想再看见第二个香菱了。
只是乱世无情,刀剑无眼,命运从不因为愿望而垂青。
……天边却在此时冒出烟尘。
荧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隐约听到有人大叫“敌袭”。她下意识望去,却在滚滚的尘沙间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号角声起,将士持刀戴甲,高呼着岩神的名号与奇袭的敌人搏杀。
刀剑声声、心跳砰砰,战火点燃天边的一霎。
一名持刀的军士望见瘫坐在地上的荧,急忙上去拉了她一把:“小姑娘,你在这干什么?!不要命啦?!”
荧的心脏却仿佛都在此刻漏了一拍。
她指着那个尘沙中的身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哥哥……?”
(转.其之三)
甘雨没想到,经过上一战的胜利,敌军居然还有那么多兵力残留。她本以为归离原的一役将是终点。
……前不久,她得到了刻晴的死讯。
对于她的结局甘雨早有预感,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甘雨还是感到有些恍惚。
自己和刻晴最后的一次见面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记忆里最后一次海灯节。
那年甘雨难的从繁忙的工作里抬起头,恰好赶上了霄灯起飞的时节。
满天霄灯,闪闪摇摇,犹如烛光摇曳,指引着每一个渴望归家的灵魂。
麒麟少女上前,见璃月张灯结彩、长夜如昼。
万家灯火就在眼前,几乎将她单薄的身影淹没。
而那位不问仙神的玉衡星就站在这万家灯火下。
“甘雨?”
不问仙神的玉衡星叫了她的名字。
“在你看来,支撑璃月走过千年,绵延至今的是什么?”
不问仙神的玉衡星如此问。
“是帝君……?”
半仙的麒麟少女如此答。
“——是人类啊。”
不问仙神的玉衡星如此说。
“千山万水,绵延七国的商路。大兴土木,红墙黑瓦的城市。时光荏苒,岁月变迁,能掌握人类命运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神明,而始终只有人类自己。”
“——我想要在帝君的土地上,留下人类的印记。”
甘雨记得,那夜的玉衡星凝望着脚下的璃月港,双眸如耀阳般夺目。
“新时代的璃月港落成之时,记得抬头看看吧,我来领路。我会让所有人见识到,人治的璃月,将是何等的灿烂!”
掌管土木,规划山川河流、一草一木的玉衡星。是经过多久才把璃月建成如今的样子的?
万商云来,千船继至。百货迭出,诸海历览。成就这样的壮景,璃月的繁荣依靠的也是细微到每一个人的努力。而甘雨遵守着与帝君的契约,作为璃月七星的秘书见证了璃月的成长。
千百年的时光过去。身为长生种的她,哪怕是灿烂辉煌的星月流转,欣赏了无数次后,也成了枯燥无味的机械循环。时至今日,时间带给她的只是一份由苍白无感勾勒出的平淡。
但那夜刻晴眼中夺目的耀阳,却让她的心中萌生出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她想要看见那人描绘的未来。
她想要看见,千年来与神明同行的璃月,在人类的创造下能迸发出怎么样的文明。
甘雨遵守帝君契约来的千年看见了璃月的成长。虽然自己也参与其中,但她似乎对此没什么实感,一直以来,麒麟少女都在做着一个模糊的梦。
如今,一声刀剑铿锵打破祥瑞之兽的幻想。
——梦醒了。
……
半人的麒麟少女肩上弓弦满上,掌心冰花绽放。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半人的麒麟少女看见甲光遍日,剑影枪鸣。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半人的麒麟少女看见黑云压城,箭如雨下。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半人的麒麟少女看见前赴后继,战意高昂。
“霾内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半人的麒麟少女看见尸横遍野,看见繁华落寞,看见万民安乐的归离原化为修罗地狱。
瑞兽麒麟眼中放慢了无数的世界正一钉一钉凿在她的眼底,每一笔每一画都向下滴着血!
隐隐约约,有一只闪耀的岩晶蝶,穿越天衡山的重岩与庆云顶的层云,陨落在麒麟少女的心间。
她看见生命的须臾,死亡的永恒。
人世多苦难,只是常更迭。
——甘雨看见帝君在与什么人缠斗。
那人少年身形,金发持剑。长枪对短剑,一时间两人居然不分上下。
——甘雨认出了那个金发少年。
她曾无数次的在将士们死亡的尸骸中,感受到他的气味。冲锋陷阵时,她也见到过是这个金发少年在指挥敌军。
——就是那个金发的少年,制造了纷争,点燃了战争之火吗?
甘雨咬紧牙关,种种复杂的情感涌上了她的心头,喷薄而出的冲动化为了她手中的蓄满寒冰的箭矢,带着无边的怒火咆哮而出!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身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你凭什么毁掉这的一切?!!!”
名为甘雨的少女呐喊着,松动弓弦。
这一箭,贯穿星辰。
那金发的少年迅疾的闪身,躲过了箭矢。
只是片刻的机会,摩拉克斯一枪刺入了他的要害。
他睁大了眼睛,好像不甘心自己的灭亡。
与此同时,摩拉克斯抓住时机,枪影如虹,将他的全身定死。
血流如注,但战争结束了。
(转.其之四)
璃月的很多个夜晚,庆云顶的清心旁,荧都会静静的眺望天边模糊成一片的云海。
“我们将在何时重逢?”
她与哥哥分别了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了。跨越诸多世界的她流落此地后,又是怎么独自一人来到走到这一步的呢?
瑀瑀独行的旅者,望眼欲穿后终于见到了朝思夜想的兄长。
“空……”
荧伸出手。
恍惚间,她似乎又看见从前的时光,那时的兄长与自己相伴左右,在数以百计的旅途中陪伴着她。
荧的心脏砰砰跳动着。
她看见那个光芒下模糊的兄长牵起了她,就好像他们从未分开过。
噗叉。
鲜血涌出。
荧怔怔的看着面前被长枪贯穿的尸体,呆愣在了原地。
她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与期盼已久之人重逢,这是她直到现在也在祈求的奇迹,但在这份幸福唾手可得之时,迎来的却是永恒的离别。
前一秒天堂,后一秒地狱。
“……怎么回事……?哥哥……被杀了?”
面前摩拉克斯逆光的身影下的是自己苦寻已久的兄长的……尸体。
她的脑子嗡的一下炸了。
荧突然大叫一声。
“钟离……?!你干什么?!你杀了我哥哥?你杀了空?!!!”
她双目赤红,不顾一切的举起长剑,霎时间就要砍下去——
剑吟、枪鸣。
短兵相接,荧的剑被挡了下来。
……
“……魈大人?”
甘雨不自觉的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压制业障的绳索已然挣断,即使隔了一段距离,她也能感受到魈身上越来越浓郁的妖邪之气。
护法夜叉抓着一把破烂的长枪,堪堪挡住了荧的攻击。
他吃力的说道:“荧……冷静……”
甘雨看见荧的表情在一瞬间停滞,
剑掉在地上,刚刚失去兄长的女孩面对失而复得的恋人呆了几秒。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已经身形不稳的夜叉终于脱力,倒在了她身上。
摩拉克斯斩杀了敌人首领,胜利已经成了定局。
而周边啁哳嘈杂,甘雨没有听清接下来二人说了些什么。
她看见旅者少女搀扶起虚弱的夜叉,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弥漫的烟尘中。
她不能坐视不管。
于是,甘雨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