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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颅》-第一部分-第一章

2022-12-31 09:19 作者:泰拉围城翻译庭  | 我要投稿


译者:fatman

统稿:斯派尔

校对:斯派尔


最后的光芒

小兵

过载


泰拉,帝国皇宫

      当五月二十七日的太阳升起时,它的光芒刺破烟尘和化学雾霾,轻轻触碰极限之墙西部边陲诸多塔楼的最高处,在它的阴影下零星闪烁着枪口的火光。弹丸和能量腾起,扑向虚空盾笼罩下的城墙,随即在内廷神盾的以太天幕上爆炸。自西半球区到不屈之墙六百公里的弧线上,筋疲力尽的士兵被火炮射击孔和射击台上的金光晃得睁不开眼。对大多数人来说,上一次看见清澈阳光的时候已经遥远得仿佛一场梦境。一些人喜笑颜开。一些人潸然泪下。对多数人而言,逐渐黯淡的光芒如同一个承诺。对少数人则像是一场诀别。当太阳滑过天空时,在数百万人中,有些人目送着它,向一个拒绝被称为神的男人低声祈祷。

      新一天的阳光滑过内廷及其周边的碗状区域。在过去的年月,它的每个部分都大得足以成为泰拉上最宏伟的城市,而现在,它们不过是抵抗战帅的最后防御圈上的一个个片段。在贵族绿园的飞地,光芒只能触碰到最高的尖塔,鲜有人能目睹光辉的时刻。蔽居于此的数百万居民早已逃离高处。大多数人逃向领地深处,有些人耗尽钱财和人情,只求能离内廷中心更近一些。少数人,或是老迈,或是叛逆,或是痴愚,钻进封闭的厅堂,假装看不见炮弹落下时五彩斑斓的墙壁上不断蔓延的裂痕。

      阳光映照在护盾内降下的雨滴上。油腻的彩虹划过塔尖,丑陋的炮台依附在石块上,紧挨着雕凿的滴水嘴兽和怪物。一旦神盾失效,它们的火力将成为对下一阶段灾劫的短暂挣扎。

      内廷中心的顶端,镀金的金字塔和雕像短暂地闪烁。在它们下方,层层岩石和基岩之下,帝皇一动不动地坐着,紧闭双眼,被锁在黄金的王座上,阻挡梦魇踏足一个不断紧缩的圆圈。

      南方,巴布要塞的石拳刺破阳光,一时间,外墙上流淌的雨水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在这些墙内,指挥机制毫不停歇地运转,一队队指挥人员轮班休息,日夜醒眠的周期被拆成碎片,在屏幕亮光与宽广蓝天和冰冷净水的迷梦间不停交替。在要塞核心,罗格·多恩矗立在大北极战略所中。全息投影的冷光映照出盔甲新添上的痕迹。层层指挥系统环绕他向外辐射,无影无形,听他号令。从萨特奈恩之墙返回后,他已经端详了数个小时。而后,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通过房门与台阶,踏上要塞的护墙,短暂地一瞥初生的太阳。

      穿过这些区域,来到不屈之墙、水星之墙、萨特奈恩之墙和欧罗巴之墙,阳光加深了建筑之间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投下的阴影。靠近城墙的地方,整段道路和街道系统被拆除的建筑阻塞,被浇筑的混凝岩河流彻底封死。火炮工事和火力点在街区的侧面星罗棋布。如果,或者应该说,一旦城墙被突破,叛军将进入一片杀戮迷宫,为前进的每一步付出血的代价。在射击工事中,士兵们从自动炮和导弹系统上抬起头,望见一束遥远的幽冥光亮高悬在空中。

      防线的东部弧线,弹丸的爆炸向空中升腾起一条条烟柱,仿佛试图遮盖太阳的面孔。这里是御前区域,曾是皇宫外朝通往内廷的门户。曾经蔓延数百公里的广场、林荫大道、用大理石、玻璃和抛光金属修造的建筑,如今已是一片狼藉的废墟,防线依次排布,被切割成为皇宫的骨骼。这里是玛麦克斯,戈耳工壁垒和巨像之门,数百公里的前线遍布弹坑、残骸和尸体,如同杀戮之海掀起的潮汐线。从这里开始,太阳将会照耀曾是皇宫外朝的废土。最后的夜色汇聚在建筑的躯壳中,沿着只剩下寂静的街道奔腾。

      凄凉的大地上,陷落的城墙如同死者的断指一般耸立,永恒之墙太空港依旧直入云霄。在它周围,成群奴隶在日光之墙的护墙上劳作,将火炮和弹药从原先瞄准太空港的位置拖走。其他地方需要这些火炮。大部分奴隶都曾是捍卫脚下城墙的士兵。如今他们的生命价值在于累死之前能付出多少劳动。当太阳将崭新的光芒投向这个世界时,大多数人无动于衷。他们知道抬头仰望毫无意义,正如希望、梦想中的真理、向伪神祈祷的救赎一样毫无意义。有的只是短暂睡眠的休息,以及一睡不醒的奢望。

      

御前堡垒,玛麦克斯南部      

          防线已经所剩无几。层层叠叠的战壕、护墙、壕沟和缺口已经变成了弹坑、瓦砾和坍塌碉堡组成的破败迷宫。雨水不再落下。多层虚空盾曾经孕育了虚假的暴雨,填满弹坑与沟壑,如今也已消失无踪。现在,这里只有干燥的云朵从伤痕累累的天空降下。热量从地面汲取水分,让它变得干涸皴裂,将一滩滩雨水蒸馏成黑色的黏液。

      从戈耳工交叉点直到北面的建筑群废墟,全都一样。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如此。而目光足以远眺。从78号支撑点的护墙上,能够一路望见远处黑橙色的乌云紧贴御前之墙的东侧环墙。漫长的路径上尽是一座座城市化成的荒芜。巨型建筑如同折断的利齿般翘起,成堆的瓦砾掩埋道路,倒塌的结构形成绵延的山丘。闪光刺破黎明的阴霾,那是闪电、爆炸和炮火。在遥远的上方,一抹肮脏的橘黄色光芒照亮了参差不齐的地平线。

      克洋停下脚步,望着光芒洒落。

      “快走!”

      背上被推了一下。

      他低下头,继续攀爬台阶。

      在他身后,中士正在催促其他人跟上。克洋不记得有没有说过他的名字。他们一共有二十个人。克洋并不知道他们的来处。大多数都拥有一开始就待在战线上的人特有的褪色皮肤和呆滞眼神。他们的装备东拼西凑,五颜六色,形制各异,良莠不齐,全身的每一寸都染满污迹,而自从来到玛麦克斯,又添上了一层灰色的尘土,如同粗粝的第二层皮肤。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向墙内测啐了一口。

      “别这样。”他半转过头,说道。

      “还挺有礼貌啊,小兵?”传来满腹牢骚的回答。当然是斯蒂娜,她尖刻的拖腔盖过了沉重的脚步声。“不然怎么的?把该死的灰吞下去?”

      “吐出来就需要喝水。”克洋回答道,“我们上前线之后还没有配给过饮水。你没有多余的口水可以浪费。”

      “哟,你在教我做事?就你懂,就你聪明,小兵?”

      “小兵”是征召兵的别称,用来称呼那些被大规模征兵协议裹挟的家伙,称呼某些算不上真正士兵的家伙。在敌人尚未真正来到泰拉,人口再利用正如火如荼地开展时就出现了这个称呼。这是那些真正的士兵、志愿兵和征兵命令下达之前组建的部队成员说话的方式,为了体现他们与数以百万计被剥夺了过去生活,成为士兵的男男女女有所不同。战争的真实泯灭了这种差异。每条战线都有成百上千的老兵和新兵死去,还有成百上千的老兵和新兵即将死去。然而,斯蒂娜仍然坚持不断使用这个称呼作为咒骂和指责。克洋并不在意。人们会握紧手头的任何东西。这就是战争做到的又一件事:将多彩的人生压扁成为几个基本点,呼吸、射击,当然,还有另一件事,一件真正重要的事。

      克洋继续攀爬台阶,不时瞥见护墙外的地面。层层城墙向下延伸至一公里外的地面堑壕。整面城墙都伤痕累累,混凝岩参差不齐,装甲板千疮百孔,碉堡开膛破肚。有些地方整片区域都不见踪影,城墙和扶壁只剩下凹陷的弹坑。有些地方的损坏得到修补,填满浇筑水泥和快速焊接的桁架网,看上去仿佛伤口苍促愈合的结痂。没时间精雕细刻了。

      即便没有直接攻击,炮火也在沿着防线以不规则但连贯的节奏开火,长程火箭弹从数百公里外发射,轨道打击毫无预兆地落下,高空轰炸机投下一簇簇集束炸弹。还有狙击手,潜伏在外面的废土中,盯着来来往往的士兵,然后用一发激光或超动能子弹干掉某个正在修补城墙的工兵。

      杀戮部队也在对防线发起零星而凶猛的攻击,有一些甚至达到旅级兵力。他们在夜幕掩护下溜进来,在撤退前大肆屠戮,埋设陷阱。如果来的是阿斯塔特军团,那就更糟了。据说,身穿午夜蓝色盔甲,披着人皮的敌人在前天夜里袭击了科尔都斯防御塔下方的阵地,在撤退之前一路闯进第三道防线。留下的绝非普通的伤亡,夺回防线时,大多数受害者还活着。

      恐怖袭击与远程火炮投来的炸弹一样别有用心。有时袭击之间会有数小时的平静,而后世界会陷入雷鸣与火海,接着又归于平静。看似随机,但并非如此。这是一种非常精准的不规则韵律,让人刚刚觉得可以喘一口气,继而粉碎这口喘息。天才,残忍的天才,钢铁之主和他麾下战区指挥官的天赋。它也很有效。当大规模攻击突破防线,将守军逼退至极限之墙和御前堡垒的同时,不规则的暴行也在蚕食守军和他们身后之人的心灵。

      克洋到达台阶尽头。一条漫长的步道沿着城墙护墙延展,有八步宽,向内测敞开,两侧竖起八英尺高的城垛。通过射击孔可以清楚地看见下一道城墙,以及更远处城墙连接至地面,让位于战壕和沟渠之处。

      一名天使在护墙上等待他们。灰尘覆盖了防线上的一切,它也不例外。灰色的陶钢在某些部位露出了红色的盔甲涂装。尽管看上去残破不堪,但目睹它依旧足以让克洋和这个东拼西凑的排里的其他人停下脚步。即便在他看过许多之后,尤其当他看过许多之后,星际战士的存在犹如一把重锤砸在感官上,无法忽视。越来越多阿斯塔特军团战士被派到保卫皇宫的凡人部队中。这是为了振奋士气还是为了加强纪律,克洋无从知晓。

      天使转身面向他们。一道黑色的条纹从他头盔上的一双发光的绿色眼睛之间划过。他把一块数据板递给一对衣衫褴褛的军官中的一员。别在天使大腿上的枪和克洋的躯干一样大。

      “我是贝隆。”天使开口,不知怎得,即便在通话格栅的咆哮中,他的声音也格外动听。“第九军团,这片区域的阵地副官。你们现在受我指挥。”贝隆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过他们,迅捷而精准地评估每个人。视线接触的瞬间,克洋感觉自己被钉在原地。“编入这片区域的防线部队,乌尔科夫上尉和萨宾中尉是我麾下的部队指挥官。找到射击点,检查武器,准备作战。”贝隆又扫视了他们一遍,然后转身沿着步道离开,双眼凝视着城墙外的世界。

      “好了,你们听见副官说的了。”其中一名军官喊道。她是个矮胖的女人,半张脸上绑着灰色的绷带。“重新分组,找个在这儿呆了超过一晚上的人组队,快去!”

      克洋眨了眨眼,环顾四周,看见步道上的其他人类士兵。这里至少有六个不同单位的男男女女,有些人身上的装备和服色还混杂了不止一个标识。这是新的常态。像玛麦克斯、戈耳工壁垒、阿特莱亚和金泽洼地【1这样的前线会不断吞噬士兵,嚼碎旧的编制和秩序。活下来的人会被拼凑在一起,然后扔进下一个杀戮区。克洋在几个星期里三次调换至御前战区。在那段时间里,战线也发生了变化,要塞被攻破,旧的防线被抹去,新的防线又被划下。他很好奇,什么样的人或者东西能够确切知道每一名战士在哪个位置,哪一辆坦克在撤退中被遗弃,哪一辆又在转移阵地时被其他部队开走。

      他去过的每个地方对如何处理防线上的新部队都有不同的规律和原因。在达契亚【2关卡,新来的会按批次划分,驱赶在一起,然后被一名身穿破旧的阿尔比亚第五步枪团绿色制服的少校用吼叫和手势切成小队。玛麦克斯北部二号防区则有一群书记员,足有二十人,在重新部署的队伍中走来走去,用塑钢订书钉为制服钉上带有数字的粉红浆纸。而在这里,怎么说呢,没有人问他或者告诉他任何事,只是命令他和其他从货车下来的人前往防线。在前往护墙的半小时里,他得到了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中士和一个新部队。和他一起的有些人,比如斯蒂娜,是在从玛麦克斯北部下来的路上认识的,而大多数人他压根不认识。这也是新的常态:成为无名氏,成为战友身边的陌生人,成为增量单位,防线上的一个人,破旧的粉红色纸片上的一个数字。

      不过,总有人知道的。某个人会知道防线上的每一个男男女女,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祂知道,祂在看着他们,力所能及的时候祂会保护他们。这一真理是唯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只是翻涌的混沌。

      “帝皇无所不知。”在将他运往前线的货车嘈杂逼仄的黑暗处,克洋曾自言自语道,“帝皇庇佑我们。”

      他一定是说得太大声了,因为有人回应了这些话语。

      “愿祂庇佑我们……”

      接着,在声音消退之前,是更多的回应。

      现在,身处玛麦克斯南部,沐浴在黎明之光中,他又说了一遍,心知这就是真理。

      他一边走向一段护墙,一边检查激光枪。一名士兵正斜靠在残缺的混凝岩城齿上。他看起来很年轻,但在满身污垢下很难分辨。克洋正要开口和他打招呼,士兵忽然抬起头,目光从地平线转向天空。

      “你听见了吗?”他问道。

      

      

巴布要塞,大北极战略所

帝国圣域皇庭区

      “全面进攻来袭,大人。从弗拉维安次级壁垒穿过玛麦克斯南部,直至戈耳工交叉点。”伊卡洛喊道。

      “兵力?”阿坎姆斯从主战术投影的光芒中抬起眼睛,问道。

      “主力部队。”伊卡洛说道。

      “泰坦呢?”

      “尚未目击。”沃斯特在伊卡洛旁边的控制台上喊道,“有骑士、装甲部队和一支完整的空中支援部队。同时发现军团部队迹象。情报来自仅存的战机,地面视野受限。”

      “距离防线?”阿坎姆斯问道。

      “不确定,大约三公里。”伊卡洛回答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怎么靠近的?”沃斯特咒骂道。

      “通知玛麦克斯南部的防线指挥官。”阿坎姆斯提高音量,“如果我们刚刚看见,他们可能还不知道。”

      阿坎姆斯,这个名字的第二个拥有者,帝国之拳哈斯卡尔卫队统领,人类有史以来最大战役的当值指挥官,抽出时间深吸一口气以求得平静。这是他唯一的余裕。像伊卡洛和沃斯特这样的凡人指挥官必须马上轮换。疲惫已经在降低他们的效率。

      通讯连接指示灯在战术屏幕上闪烁。忙碌的声音在战略所里逐渐响起。悬浮在半球型房间中央的全息投影再次旋转,展示出玛麦克斯防线。飘忽不定的琥珀符文和数据在冰冷的蓝光地图中窜动。在阿坎姆斯的注视中,半数的战术数据正在消解和重排。与前线的通讯变得愈发不稳定,废代码正在渗入信号系统,凡人部队的通讯纪律正在崩溃。在城墙之外,他们只能依靠守军的肉眼和防线自身固有的系统。在玛麦克斯这样的前线,经历数周的苦战而依旧屹立不倒,这些肉眼和系统远远谈不上可靠。站在战略所指挥台上的阿坎姆斯每一次观视,都会发现他们看清这场战争的能力正在恶化,清晰度不断减退,仿佛透过一双模糊的眼睛看待这个世界。萨特奈恩之墙的缺口在昨天守住了,巨像之门、戈耳工壁垒和玛麦克斯同样。尽管伤亡惨重,但他们守住了。在所有可能失利的地方,守军和防线证明了自己与敌军旗鼓相当。

      这些胜利已是过眼云烟。正在进行的这场战斗才是皇宫醒来时面临的当下。

      “玛麦克斯防线指挥官已知悉。”伊卡洛说道。

      房间大门打开。罗格·多恩走进来。他的盔甲依旧带着战斗的污迹和伤痕,他的面容依然坚毅,在过去的几个月,这种坚毅在他的血肉里刻划得越来越深。依照他的命令,战略所的数百名军官无一停下向他致敬。他的出现足以压倒喧嚣的洪流。禁卫官的身后跟着两名哈斯卡尔,旁边还有阿米娜·菲尔,原体的高级星语者消瘦的身影。罗格·多恩迎上阿坎姆斯的目光,歪了歪头,这个动作和咆哮的命令一样清晰直接。阿坎姆斯低下头,简略地表示知悉。

      “你来接管战区指挥权。”阿坎姆斯对伊卡洛说道,“有任何变化就通知我。”禁卫官走向其中一个安全接待室。

      又有什么妖魔鬼怪找上门了?阿坎姆斯跟上去,心里想到。

      

御前堡垒,玛麦克斯南部      

      “你听见没?”墙边的士兵问道。克洋听见了,一道高亢而遥远的声音,如同垂死鸟儿的哀鸣。防线上所有的脸庞都转向模糊的地平线。他能看到红色的巨大身影在下层防线上移动,他们的盔甲布满灰尘,动作简洁流畅。那是军团战士,圣吉列斯之子,和贝隆一样。他们举起武器,冲向护墙。

      “就位!就位!”防线上传来叫喊。人们慌乱地冲向射击点,抓起枪,握紧,战栗,坚持。

      “那是什么鬼玩意儿?”斯蒂娜喊道。她就在克洋身旁,正抬头四处张望。

      “就位!”

      高音不断升高,分裂,变成不止一个声音,此起彼伏。

      “来袭!”

      其中一条高处防线上的一门防空炮开火,炮弹高高跃起,飞向视野之外的目标。克洋看见斯蒂娜正在畏缩。高音清晰地盖过炮火的声音,开始震颤、分裂,分化成一连串声响。这是……这是在歌唱?一曲歌声?

      “玫瑰雨滴枝上花,”他的妹妹唱道,“我心何处寻归家?”

      他大笑起来。

      她面露莞尔,下一段歌词的曲调也逐渐消散。

      “这本来是一首悲伤的曲子,傻瓜。”她咯咯笑着低头望向他。她才十岁。她太像真的了。她捡起一块褪色的积木,那是他撒在他们身边地板上的,他们在玩一个弄得越乱越好的游戏。

      “再来!”他喊道。

      “再来?”她说道,“真的?”

      “再来!”

      “好吧,”她说道,“再来,就一次。”他笑了。她也在笑。“玫瑰雨滴枝上花——”

         一束光烧穿头顶的空气。克洋缩身,眼中闪着光芒。他的头撞到身后某个人的枪管,牙关紧闭,满口鲜血,耳中隆隆作响。到处都是喊叫声和枪火的咔哒声,以及更多停止开枪的喊叫声。高音依然在悸动,依然清晰可闻,盖过喧嚣,尖锐、震荡,刺痛他带血的牙齿。他想躺下,想回到歌声代表的回忆时刻。他刚刚意识到他紧闭着双眼。

      “起来!”一个声音在城墙上如雷贯耳,“起来!拿好武器!起来!”

      他站起身,睁开眼。

      头顶的天空正在燃烧。能量光束、硬质弹头以及喷出凌乱尾焰的导弹在空中纷飞。护墙上的其他士兵拿着枪乱成一团,有些人抬头看天,有些人低头看向外侧堑壕外的废土。贝隆正挤过通道,拽起士兵,他的声音从头盔的通话格栅中爆发出来。

      “起来!拿好武器!”

      更多满身灰霾的凡人士兵从各种临时掩体中蜂拥而出,冲上防线。

      轨道轰炸击中五公里外的外围防御工事边缘。一道五十米宽的纯白光柱在尖啸声中刺穿云层。混凝岩和钢铁消失、气化,掀起漫天烟尘,轰鸣四起。克洋蜷缩起来,目不能视,涕泪横流。随后轰击不断砸下,仿佛愤怒的诸神撕碎残破凡间的鼓点。防空火力断断续续地腾起。

      “空中掩护!”有人在大喊,“我们需要空中掩护!”

      “起来!就位!”

      “敌人在哪里?”他身边的斯蒂娜喊道,“没有敌人,我们为什么——”

      “那里。”克洋的双眼忽然直愣愣地看着。

      一定是话语中的某种东西引起斯蒂娜的注意,甚至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她盯着同一个方向,摇摇头,正要说她什么也没看见。然后她看见了,愣住了。

      黄金。

      黄金在新的一天的朦胧日光下闪耀。远方的金色光点,比天空更加闪亮。

      克洋在凝视。耳边的声音已经消散。它还在,但现在只是一阵由皮肤深入骨骼的震颤。这种感觉挺好,仿佛半睡半醒间依旧沉浸在美梦的香甜和温暖中。

      黄金。数以百计的金色斑点在浅褐色的天空中舞动,飞旋,闪躲爆炸和追踪的火线。他知道那些是战机……他下意识地知道那些是战机,数以百计,鎏金的机身被打磨得如同太阳表面一样闪耀,机翼上流光溢彩。战斗机、炮艇、攻击机。他知道那些是战机,但……

      高射炮正在向天空倾泻……

      金色的飞鸟陨落……

      折断的翅膀……

      烟雾的黑色轨迹……

      细微、平静的完美时刻。最外层防线外的两公里处,一架战机撞上地面,爆炸的颜色先是淡淡的黄色,然后是橙色,最后变成黑色。云朵升腾,如同一朵燃烧的花苞,将色彩糅合在一起。他可以看着这出美景,伴随这个世界的心脏最后一次跳动的脉搏声,一直看下去。

      “一直看下去……”他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他无法思考?发生了什么?他感觉……他感觉自己想要停下。就这么停下,注视、聆听远方传来的歌声。

      “为了帝皇!为了我们的誓言!”贝隆朝着护墙防线怒吼。

      克洋眨眨眼,用力呼吸,试着看清,试着专注。声音在周围翻腾,枪声,喊叫,自己的呼吸声,汇聚在一起。半数士兵正呆呆地望着远方,两眼无神,嘴唇微翕。

      “庇佑我,”他对自己说道,而后提高音量,放声怒吼,“请庇佑我,一如我保护您。”

      他站直身子,握紧手中的枪,面向前方。

      成群的金色战机下降得越来越低,掠过地面。引擎的尖啸掀起尘土,快速逼近。高射炮和导弹划开天际,努力追赶目标,直至射角边缘。炮火击中北方一公里处的一架战机。南方也有一架。金色战机几乎紧贴地面,左右摇曳。防线开始射击。喷气发动机的尖啸声不断切分、融合,仿佛在尖叫。仿佛在大笑。

      “这是什么?”斯蒂娜对他的耳朵大喊道,“什么情况?”

      战机几乎直冲他们飞来。城墙的火力如同湍急的激流。激光束切断机翼,导弹轰然命中。

      红色……巨大的红色旗帜在部分战机尾部展开。一瞬间,克洋以为它们在流血。然后他意识到,那是尘土,红色的尘土。战机的其他部位喷出橘色和青色的烟柱,仿佛在身后展开一袭光鲜亮丽的披风,拖拽着飞过地面。它们几乎已经到达外围防线,埋头冲向地面工事,旋即升空、盘旋、摇曳,引擎轰鸣。在它们拉升时,城墙和层层防线的火力紧随其后。战机爬升,近乎垂直,而后散开。防空火力追逐片刻,随即陷入沉默。

      漫天的蓝色、橙色和红色烟尘开始从头顶落下。

      “面具!”一个军官喊道。

      喊声响起之前,克洋已经在戴上面具。周遭突然恢复平静,只有人们手忙脚乱地穿戴防毒面具和兜帽的悉索声,通过塞式过滤器吸入空气时发出响亮的呼吸声。目镜坑坑洼洼,布满划痕。他环顾四周。贝隆成了一尊红色的雕像,他仰着头盔,仿佛在聆听。克洋意识到那股尖锐的哀鸣也停下了。五彩斑斓的烟雾缓缓飘落,鲜艳明亮的色彩让他想起学校黑板上的粉笔灰。他在防毒面具和兜帽里满头大汗,热量正在制服纤维下方积聚,手套变得分外沉重。多彩的云朵距离他们只有几米了。

      “全面危害。”贝隆喊道,“不能暴露皮肤。拿好武器。”

      防线上的士兵摸索着拉紧手套和制服。

      身边的斯蒂娜拉起兜帽,喘着粗气,开始咳嗽。

      “没法呼吸!”

      “士兵,更换你的面具!”

      烟尘就在头顶,克洋能尝到糖和烧焦塑料的味道。

      彩色烟尘笼罩住防线上的士兵。一些人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一个没戴好手套的士兵转身四处开火,向身旁的人发射激光束,直到一发子弹打穿了他的脑袋。爆炸转瞬即逝,雾霾变成闪着五颜六色光芒的彩虹万花筒。

      “敌人位于下层防线正前方。”贝隆喊道,“向下三十度,持续射击。”

      克洋把枪架上护墙,调转枪口,沿着枪管瞄准,然后他愣住了。

      灰尘模糊了视野,但他依然能看到外围的战壕。潮水般的身影正在突破壕沟,那些家伙皮肤苍白,四肢修长,身覆羽毛,咧开嘴露出尖牙利齿。野兽,人类,还是机器?无从分辨。艳俗的丝绸旗帜在它们头顶飘扬,战争机器在它们周围飞驰。它们不应该在这里。它们不应该这么快靠近防线。仿佛它们从雾气中凝结现身,直接降临在头顶。枪火撕咬潮水,血肉飞溅成红色的粘液,金属扭曲变形,但攻势不减反增。克洋看见一个肯定曾是小型骑士机甲的东西冲上外围堑壕的斜坡,高高跃起,装甲外壳如同象牙一般洁白。下方坑道里的士兵举枪开火。骑士落在他们中间,展开铬白色的利爪和旋转的刀刃,瞬间将这段战壕填满血泥,进攻的潮水越过它,冲上另一侧。象牙色骑士拱起背,活塞腿抬起身体,活像一只整理羽毛的鸟类。它的白色外壳裂开,里面某种粉红湿软的东西在颤抖,向空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叫声。克洋能听见。不知怎地,尽管相隔一公里远,他却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近在咫尺。

      一枚火箭击中他下方五十米处的城墙,炸开一道十米宽的坑洞。躯体飞舞,碎石和烟尘四散抛洒。一块石头打中克洋的头盔,他的头向后折,痛苦在脖颈处炸开,让他重新聚焦这个世界。

      他开火。向下瞄准,扣动扳机,将自己的火力加入到层层城墙和护墙射出的纷乱弹道中。他是少数开火的人。大多数人类士兵手足无措,被毒云包裹,如同聋哑的牲畜一般傻站着。有些人甚至躺下来,仿佛地面变成一张床。只有下层防线的圣血天使在一同还击,以完美的配合射击和移动。灰尘从血红的盔甲上抖落。他们毫不停歇,喷出天使之火直指邪祟。导弹和爆弹将成片的敌人撕成碎肉,一簇簇激光炮射向血肉潮水中涌动的战争机器,将它们化为燃烧的残骸。

      克洋感觉有东西在拉扯他的胳膊。他环顾四周,正准备调转枪口。斯蒂娜跪在他身边,赤裸的脸上涂抹着五颜六色的尘土。她在颤抖,双眼圆睁,嘴唇咧开,看起来像是在笑,血红的眼泪在脸颊的尘土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起来!”克洋大吼,话语被面具遮蔽,成了一道杂音。

      她的嘴在动。

      他试图挣脱她。护墙上还有其他士兵,有些人正在开火,有些人陷入恍惚,有些人在敲打他们的头,仿佛想要敲开什么东西,拳头和脑袋上鲜血横流。克洋眨了眨眼,思绪又慢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枪呢?他的手套呢?橙色的尘土覆满他的手。斯蒂娜又哭又笑。

      有东西击中护墙的另一面。在荒诞的一瞬间,他以为那是雨滴。他倚在射击孔上,头脑仿佛刚刚睡醒一样模糊不清。

      嵌入外层护墙的炸弹爆炸。碎石砸开头盔,冲击波穿透身体,耳朵仿佛被炸开。他躺在地上挣扎,喷气气流冲散彩色烟尘。炮艇向下俯冲,炮火轰鸣,导弹和火箭倾巢而出。身穿动力甲的巨硕身影站在缺口的边缘,盔甲上布满混乱的色彩和图案:金色的虎纹,酸绿色和蓝紫色的鳞片,火橙色的头发。管线在他们周身盘旋,缠绕在铬白色和石墨色的臃肿枪身上。一层油腻的蒸汽萦绕在他们周围,仿佛空气在接触他们的瞬间被煮沸。他们是星际战士,曾经是,现在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发烧时的梦境。克洋感觉呕吐物从口中喷涌而出,猝不及防。他抬起手,扯掉面具和兜帽,大口喘气,烟尘涌入口中。

      世界再度聚焦。

      完美地聚焦。

      他的神经被点燃。

      身体的每一处痛楚都在尖叫。

      舌尖的血腥味和焦糖味充斥脑海。他能闻到枪炮开火的硝烟,还有炮艇低空飞过的尾气。

      炮艇里的其中一名巨人落在离克洋三十米外的护墙上,脚下的石头应声碎裂。附近的部分士兵四散逃开,其他人在温驯的迷惑中转向他。它调转武器喷口对准城墙。克洋能够沿着武器的咽喉看见内部,铬白色的枪口里有一个真的喉咙,还有一颗细小洁白的牙齿。

      武器开火。斯蒂娜把他拽倒在地。他身边的士兵飞向空中,皮肤、骨头和内脏颤抖着化为血雾,在一片猩红中显现出波纹图样。巨人向前移动,盔甲上的霓虹色如同水面的油污一般飘动。它的武器发出的声音超出听力范围,一股偏头痛钻入大脑。克洋的脑子一片迷茫。

      贝隆从他们身后的步道冲上前,每一步都踏碎岩石。爆弹在五彩斑斓的战士身上炸开,在冲击中掀起多彩的盔甲碎片。它转过身,调转武器,银枪的尖叫在对准圣血天使的同时愈发高亢。一部分城墙被炸成齑粉。爆弹撞上音波墙壁,在半空中爆炸。圣血天使脚步不停,加速、拔刀、跃起。圆锥状尖啸的边缘扫过贝隆的腿。从膝盖到脚部的血红盔甲变形、碎裂。贝隆落在地上,脚步踉跄。铬白色的枪口指向倒下的星际战士。贝隆挥刀切断连接敌人和枪身的管线。截断的管线中血如泉涌,枪的尖叫变成痛苦的呻吟。贝隆连续猛击,将短刀从腋下刺入敌人的身体。邪祟挣扎不休,鲜血和陶钢碎片从身上掉落,但还没死透。一只镶满珍珠的银色拳头砸中贝隆的面甲,一下,两下,三下,弯折陶钢,粉碎目镜。天使继续戳刺,逼得敌人连连后退。他们撞上护墙,混凝岩碎裂,一段城垛坍塌,敌人从边缘跌落,沿着城墙表面落入底部的尖刺和铁丝网中。贝隆靠在护墙的破损边缘站直。他的盔甲血迹斑斑,比沾染尘土的漆面更黑,鲜血流过灰尘,迅速凝结。

      “起来!起来!”贝隆大吼道。

      更多身影从炮艇上降下,落入防线。尖啸武器开火,装甲变成碎片,血肉化作凝胶。声波在空气中重叠,形成声浪。克洋不能动弹。周围只剩下颜色、声音、震动,还有糖、苦柠檬和呕吐物的味道。他不能……

      愿祂庇佑。

      金色光芒的记忆。热量灌注身躯,流过脊柱。

      祂是我们的坚盾,祂是我们的光辉,祂是我们的真理……

      而他在尖叫,万花筒般的世界在尖叫中变得真实,变得原始。

      他能动了,他站起身。不知怎的,他站起身,走向一处射击孔,从地上捡起一把枪。

      “愿祂庇佑,愿祂庇佑,愿祂庇佑……”他喘着粗气,更换弹匣,耳中涌出鲜血。他低头看了看步枪的枪管,注意到某个东西正在撞击、晃动、撕开下层防线。他感觉自己泪流满面。更多炮艇呼啸而至。

      他要死在这里了。时候到了,承诺终于兑现。他将会死去,没有人会记得他,但他会在抗争中死去,而不是恐惧。“愿祂庇佑。”他说着,扣动扳机。激光束击中准星尽头的东西。鲜血和烧焦的脂肪飞溅出来。它摇摇晃晃地滑倒,干瘪、抽动。他抬起头,寻找下一个目标,却停了下来。

      发生了某些事。敌人正从目力能及的所有防线和城墙上撤退,浑身刀刃的躯体和战争机器退回五光十色的帷幕。炮艇飞过,盘旋,让怀抱阔口铬白色武器的巨人战士跳上舱门。炮火在空中粉碎战机。弹道一开始稀稀疏疏,而后逐渐凝聚加强,探入迷雾,撕扯消退的攻势。克洋和其他人一齐开火,换弹、开火、换弹、开火……而后,和出现时一样突然,它们消失了。

      寂静。四周只剩寂静。激光枪低沉的枪声在耳鸣的掩盖下几不可闻。他盯着前方,随即感觉有东西在拉扯他的胳膊。斯蒂娜爬上他旁边的城墙。一双眼睛在遍布灰尘的脸上睁大,充满血丝。

      “水……”她喘着粗气。他用颤抖的手从袋子里取出自己的水壶,此时一道影子盖住他。他抬起头。

      贝隆已经摘下头盔。头盔下的脸庞鲜血淋漓,右脸颊血肉模糊,左眼闭合,肿大。圣血天使眺望着护墙外侧。

      “发生……”克洋问道,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它们……它们走了……发生了什么?”

      贝隆似乎没有听见,随即他低头望向克洋,睁开的那只眼睛透出闪耀的绿光。他看了一会儿,又望向护墙外。

      “我不知道。”他说道。

【1】Kanazawa Fold:金泽洼地。金泽在现实中是一座日本城市,位于本州岛北陆地区石川县中部,是著名观光旅游城市。

【2Dacia:达契亚是色雷斯人在罗马尼亚地区建立的古代王国,后被罗马人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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