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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者《树上的柏拉图》(五)| 长篇科幻连载

2021-03-07 01:19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前情提要

少年柏拉图在寻找他的父亲,他在现实之中寻找目的地,却在路径上总是走进分岔路,徘徊在常识之外的境界中。为了谋生,他成了梦境的泊车员,而他的目标还未出现。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无形者 | 把存在主义当作人生哲学,热爱诗歌,热爱美,热爱形而上的思辨,所以喜欢神神叨叨,所以时常自言自语。最爱菲利普·迪克和威廉·吉布森,希冀着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现实主义的迷幻画面。小说《尼伯龙根之歌》2019年获得未来科幻大师奖三等奖。


树上的柏拉图

第五章 要怎么在大海里寻找珍珠

全文约5800字,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



猫醒了过来,打了个呵欠,在飘窗上伸着懒腰,屁股翘得高高,前肢伸得像高速路一样笔直。柏拉图伸出手轻抚她的脑袋,贝斯特却灵巧地避开了,瞳孔映射着金字塔的倒影,在闷热的空气中洗脸。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恐怕再过不久就要下雨了。上一刻还吵吵闹闹的街道此刻寂静无声,酷暑之热气犹如水手之绳索,粘稠,沉重,湿漉漉的,不知不觉已勒住了世界的喉咙。

柏拉图捶了捶胸口,被这样压抑的氛围堵得烦闷。树把枝干伸进窗户,风吹乱了书页,撩起人的头发,把猫的皮毛梳得紧贴背部。突然起风的时候,几颗豆大的雨滴打在叶片上,汇流凝结成大大的水珠。猫伸出舌头,尝了尝无根水的味道,紧接着大雨就正式来了,声势浩大,不留情面,浸润树的枝干、盖在头顶的报纸、交错摆动的肩头,仿佛要将一整座城市淹没。

雨宣泄下来,心里头的烦闷却有增无减。暴雨前的宁静被打破,这世界巴不得痛痛快快哭一场才好。街道上,滚烫的柏油马路被雨淋成黑色,干净的白色运动鞋践踏着灰色的积水。下雨天的行人总是在跑,用报纸、背包、书本挡住雨水,在避雨的站台和屋檐下漂泊,但还魂尸却不一样。看街道上的还魂尸走路是很有意思的事,他们的意识已不在此处,但他们的身体仍知道什么对他最好,所以还魂尸就像竞走选手,看似无动于衷,却还是拼了命赶路。

柏拉图看着这一幕,打算作画,颜料在回家路上已经买好。他花了大半个小时调好色彩,真到了那时却只能提着笔面对空白的画布。他下不了手,原想勾勒雨中的行人——他们在茫茫雨雾中不知该何去何从,又想学着给孤独长者家里的全家福——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条狗,描绘出父母的模样,却又如何都不能回忆起父母的面容。楼下传来的电视声说,民主德国政府决定在近期正式拆除柏林墙,人们对此议论纷纷,接受记者采访。柏拉图握着笔开始想象,不是想象自己的父母,而是想象着街角的商店,或在森林里的原始部落,他想象着前去拜访就能找到一个通灵的女巫,想象着巫毒箱里的瓶瓶罐罐都浸泡着蜥蜴、蠕虫、蛤蟆和死亡婴儿的颅骨,他想象这个,想象那个,想象到了最后却什么都画不出。时常会有这样一种情况:每当他打定主意去完成一个目标,路走了一半就觉得索然无味,长久以来的行走似乎都没了意义,就好像他一会儿想画这个,一会儿想画那个,刚有了构思又觉得不满意,刚准备动笔又觉得气馁,到了最后竟一事无成,让一整个悠闲的午后从自己手中白白溜走。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这城市有那么多角落,我要怎么在大海里寻找失落的珍珠?”柏拉图问猫,但猫即使知道答案也不能回答他的问题。其实他想问的是,他要如何找到自己的父亲,在他连父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猫避开了他的问题,郁郁寡欢地看着街道,眼中有斩不断的忧愁。窗外,雨越下越大,行人的踪迹已被一朵朵盛开的花淹没——撑伞的绝大部分都是外来者,神情寡淡,衣着考究,优雅的仪态下藏着骄傲轻慢的态度。猫比人还高傲,猫向来是独自来去,向来是在屋檐或灌木丛下躲避,在人的住处避雨还是头一遭,猫想出去玩,但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雨下得没完没了,没个尽头。

柏拉图把窗关上了,不想让猫到处乱跑,至少不要到外面去淋雨,猫却在此时喵呜呜地叫了起来,弓着脊背,嘴里紧接着发出不满的咕噜。他以为她是在怪他,但她实际上是在警惕暴雨中的怪物——一颗出现在锈铁栏杆后的脑袋,像黑太阳一样升起,蜷曲的湿发紧贴着头皮。

暴风雨之中的不速之客并非只有一颗脑袋,肩膀和大半个身子也渐渐升了起来。来者叼着一支熄灭了的香烟,紫红色的唇肉像炸裂的石榴,被烟草染黄染黑的牙齿仿佛来自梦境中的夜哭之物。闯入者第一眼没有看到窗帘后的柏拉图,但看到了作势欲扑的猫,他冷静而从容地冲着贝斯特点了点头,在猫扑上去之前轻松撕开生锈的铁栏杆。现在,这人终于看到了窗帘后的柏拉图,冷静的面容不改其色。“让个位置。”

“好。”柏拉图抱着猫走开了,在自己的床上坐下,同时在心中为那弯折的栏杆发出哀嚎。他仔细打量着来者,看着湿漉漉的不速之客跨下飘窗,在同样湿漉漉的木地板上滴水——疲惫的脸被雨淋湿了,眉毛粗犷而稀疏,如蠕虫般神经质地抽搐,但细细观察之后依稀可辨其五官,是昨日傍晚在咖啡馆看报的邋遢男子。“你是昨天咖啡馆里的那个人。”

“哦,我是。”陌生人像落水狗一样甩着头,把水珠溅到脏兮兮的墙壁上。每逢下雨之时,阁楼总是漏雨,墙壁上有水的湿痕,如今又多了梅花般的污点。“你这有什么可以擦头发的东西吗?”

柏拉图举目四顾,在屋里找了半天,把一块油腻腻、黑乎乎的毛巾递了过去,上面满是干硬凝固的鼻涕和肮脏酸臭的酒后呕吐物。“这里只有这个了。”

“这是什么?”陌生人在房间内走动,脚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房东的毛巾。”柏拉图说,“我搬进来之前就丢在阁楼里了。”

“为什么不丢掉?”

“我只是一个客人,没有权利丢房东的储物。”

陌生人满是不屑地撇了撇嘴,却毫不介意地擦拭起头发。“老头儿的东西,该丢就得丢了,尤其是楼下那个斤斤计较的老头儿。很多老人都很念旧,身上散发着腐朽的木头的味道,浓烈的死亡气息甚至感染了年轻无辜的事物——”

“别这样说。”柏拉图制止道。

“为什么?”陌生人反问道。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这话也太……伤人了,就好像人老了就得主动去死,并且非死不可似的。”

“那老头儿对你很好?”

柏拉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并不。”

“那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说?”

“他看起来有点伤心,我想是因为走廊上挂着一家三口的照片。邻居说老头儿的妻子早年因为工作抛下他和儿子偷偷越过柏林墙跑到西边,后来据说是死了。孩子再来也长大了,同样出了门就再也没回来过。大家都说,那年轻人是被他的母亲给叫走了,警方至今都没能找到他的尸体。眼下只有老头儿自己一个人活着了,陪伴他的是那条同样出现在照片里的狗。我知道年老的大象会在死之前会孤独地走向墓地,但我不知道独自呆在墓地里等死的大象看着其他象的尸骨会发出怎样的哀鸣。我觉得这栋房子就像一处藏在闹市里的坟墓,老头儿在我看不见的那一面等死,每个人跟我谈论起他的故事,都会耸一耸肩,说他即将步上妻子的后尘,但没有人知道一个几乎失去一切的老头儿在等死的时候会怎么做,正如没有人知道坟墓里的大象将面临怎样一种可怕的孤独。”

“听起来你很了解他?”

“我不了解,但当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我时常感觉孤独,觉得这样子活下去似乎也挺没什么意思的。我可以在家里做我任何想做的事,我可以半夜到外面玩耍,但我没有玩伴,没有认识的人,换句话说,你可以做你想做的,没有人可以告诉你该怎么做,一切都充满未知,可一切却没那么令人期待,因为你的身边没有与你一同期待的人。所以,我也曾认真考虑过躲到失乐园里去,在那里让系统为我创造或者由我自己创造我想要的同伴。如果这么说你还不理解,那不如想象一个人得多么孤独才会觉得自己除了一只狗就什么也没有了。如果老头儿每天想着的都是他的狗,那他绝对过得不怎么样。”

“话题似乎有些过分沉重了,年轻人。”湿婆挠了挠脑袋,撩起一缕额间垂落的长发。“好吧,你的毛巾呢,让我擦擦头发。”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

陌生人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就算是这样没错,但每个人都得准备自己不需要的东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为什么?”柏拉图好奇地问。

“没人需要死亡,但所有人都在为死亡准备,这浪费了人的一生,但人的诞生本身就是死亡的前奏。”陌生人脱去大衣,掸着衣服上的水渍,继续说道,“你用这脏兮兮的玩意儿来招待我当然没错,反正我也不在乎,但你的生命奏鸣曲,或者说死亡奏鸣曲,无论哪种都好,要是想奏得好听一点,就得准备很多很多的东西了。假设一下,如果今天来访的不是我这个邋遢鬼,而是一位正派人士,或是某位高贵的女性,你难道也要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他们吗?别看我今日这般不修边幅,但年少时我懂的必然比你更多。”

“我会采纳你的建议。”柏拉图说,注意到陌生人已经丢掉毛巾,藏在高领大衣下的脖子是可怕的青色。“你的脖子怎么了?”

“嗑药过量,你可以这么理解,至少我是这么对别人解释的。”陌生人莽撞地把鼻涕擤在那块毛巾上,神经兮兮地说,“很久很久之前——真的很久了,久到我记不清究竟是多久——我梦游了很长一段时间,长期使用药物把我的脖子变成了这样。不过,要我说,这些都是扯淡,纯粹是在放屁。”

“如果不是这样,那是为什么呢?”

“我说了你就会相信吗?”

“为什么不呢?我自有判断的标准。”

“凭什么?”陌生人低头找了一眼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书上。“难道就凭老卡戎的胡言乱语吗?是谁制定了标准,又是谁区分了真如与虚幻、轮回与涅槃、痛苦与救赎?”

“谁?”柏拉图问道。

“我如果知道,何必还要来麻烦你呢?”陌生人抽风似的拍了拍脑袋,“难道你听不出这是反问的句式吗?”他略作停顿,补充道,“实际上,我曾吞下了险些毁灭世界的毒药,因而颈部被这猛烈的毒素烧成青黑色。”

柏拉图想了想,认真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有人叫我‘青颈’,有人叫我‘毁灭者’,还有人因为我那离经叛道的哲学和背弃一切的疯狂,称我为‘没有邪恶的邪恶’,除此之外,我还当过苦修士,杀死了爱。可正如你所见,如今的我只是一个疲惫又心酸的男人,像过期的花一样蔫掉了。也许,在更早之前,我只是一名生命的舞者,欢乐与悲哀时都喜欢跳舞,但现在的我是疯狂的‘湿婆’,这名字从很久之前就开始跟随我了。久到什么时候呢?不知道,已经不记得了。”

“那么,疯狂的湿婆,你是为何而来呢?”

“当然是因为我认识你。”湿婆在飘窗上坐下,漫不经心地说,“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从上岸后的那一天起。没有人知道你是在哪一天夜里上的岸,也没有人知道那艘被击落的货船如何在腐臭的泥沼和糜烂的阴户中沉没,但我去过现场,就只晚了一步。我看见幸存者在泥泞中爬行过的踪迹,我看见被外力压垮的杂草如何指明找到你的道路,我看见女人和船员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沙滩上,像被太阳晒干的海星,像被冲上岸的朽木,绝大部分都烂了,膨胀起来,在炎炎烈日下炸裂,迅速分泌出鱼和粪便的味道。那艘船被登记为货运飞船,实际上是一艘偷渡船。如果不是我,这儿的警察也许会把你当作偷渡客送走,也许不会,但不管怎么说,是我清理了现场,把一切布置成无人离开的模样。”

柏拉图放下猫,后者钻到角落。“你在帮我。为什么?”

“因为我认识你的父亲。”湿婆说,“你来柏林做什么吗?这儿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来找我的父亲,因为我梦见了他的死亡。”柏拉图哀伤地说,“那是一场悲剧,不可一世的艺术家在弥留之际亦如凡夫俗子一样惶恐和忧惧。我在梦中看见了我的父亲,参加了他的葬礼。艺术的暴君就这样死了,不再动弹,不再骄傲,不再不可一世,生命的鲜活的气息像花的香味儿伴随着春夏一起远去,余下的只是秋的萧瑟和冬的冷寂。他们决定以火葬的方式来处理父亲的尸体,这样无情的火焰就能烧干净人存在的一切证据。人终将抹去,就像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但我的梦在此转为噩梦。在火焰点燃的最后一瞬间,父亲突然从死亡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但一切都已太迟。火焰落在他的身上,吞噬他的一切,誓要将他转化为虚无。父亲在醒来之后喊着一切都是谎言,那儿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暗,没有任何活物,没有任何解脱的办法,人就这么孤零零地漂浮着,连‘漂浮’这个概念本身都是虚无,一片永恒的真空取代了一切。然后他就被活生生烧死了,一头乱发如泡得软烂的禾草,猛地被火焰烘干,紧接着开始熊熊燃烧。人们试图解救他,取消这场可怕的火焰,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人不能熄灭自己的业火。于是他们面面相觑,怀着一颗愧疚而无助的心,祈盼着能从火的余烬找到一些碎骨,但正如我父亲说的,他是水做的,所以他们什么都找不到。父亲的尸体在死后蒸发了,存在的证据就是你我呼吸的空气,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留下。所以我来拯救我的父亲,尽管他抛弃了我,但这个人身上仍有什么值得母亲去爱的地方。如果我救不了他,我就得在他死之前弄清楚这一点,毕竟他是我的父亲。”

柏拉图的话说完了,说得很流畅,没有磕磕碰碰,因为类似的话他已在全由直觉控制的梦中说了一遍,也许当时就是为了说给在场的这个男人听的。湿婆认真听完了他说的每一句话,没有质疑,没有反驳,只在最后若有所思地强调:“梦。”

“是的,梦。”柏拉图解释道,“不管你信或不信,我都有梦见未来的本领,尽管未来并不一定以梦中的方式发生。我觉得这是多重现实宇宙的缘故,如果我梦见了而不那样去做,世界线就变动了,又或者根本没变,只是另一个我?总之,不管我看见的是变动前的宇宙还是与之平行的另一个宇宙,我的梦本身是一种潜在可能性,揭示了未来的某一片段。我从其中一枚碎片中看到了,所以我来了,但不知道自己是否赶上。”

“梦!你他妈的比我还要疯狂!”湿婆蓦地大笑起来,嘴里无火的香烟掉在地上。他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眼神平静得像一片死水。“证明给我看。告诉我,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如果你知道了未来的内容,又何必在此处苦苦探求?”

“我做不到,”柏拉图轻声说,“也没办法向你证明。那样的梦是纯粹被动的,就像人没办法控制自己今晚会梦见什么,这不是念念咒语就好了的法术,从来都是未来之梦降临,从来能做的都是冥想、坚守、等待,不存在什么主动可控的变数,也不存在任何可供调节的梦的因素。”

“好吧,就算是这样,梦的确是这世界最不可思议的线索。”湿婆又说,“如果说人类之梦在早期只是微不足道的想象,但灵界降临之后就已经不能用简单的‘梦境’来形容了。人弄不明白梦的形成机制,所以我也找不到证据反驳你。假使我愿意相信你好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在撒谎——但是很遗憾,孩子,尽管我认识你的父亲,但我与你一样在找寻他的下落。”

“为什么?”柏拉图满腹狐疑地问,“如果你是他的朋友,难道你不知道他的位置吗?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我当然是他的朋友,但你的父亲失踪了。”湿婆的眉毛挑了起来,粗鲁地说,“小子,你的伯父需要你的帮助,来这儿也正是为了调查此事,我认为你父亲的失踪和仙童摆脱不了干系。”

“我以为你能帮助我。”柏拉图黑着脸应道。

湿婆耸了耸肩,面无表情地说:“现在看来,我们只好互相帮助了。”

“你要我做什么?”

“留在仙童,保持不变。”邋遢的男子一副“你最好老老实实听我说话”的模样,不修边幅的外表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柏拉图问。

“维持现状是最轻松的决定了。”湿婆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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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新世纪福音战士》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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