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
鞭炮一样的枪声接连不断,我缩在土丘之后,紧紧抱住长枪,汗渍的手直直绷在扳机上,呼吸急促,血撞管壁。身后就是白军的阵地,战友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从我身边跃过,他们帽上的红星闪烁,扑向机关枪蛇信子似的细长火舌。我试图翻过身子,挺起腰板;然而炮声突然轰鸣,仿佛是千千万万被压在地底的人们的怒吼穿透厚厚的地层,使得大地再次颤抖起来。
我猛然清醒,睁开眼睛。车窗外、公路旁,葱绿挺拔的树木映入眼帘,绵延向蔚蓝天空下的远方。车子又颠了一下,我迟缓地撒开妈妈的手臂,蜷缩在车座里,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要缠着父母,求他们带我到这样遥远的地方扫墓。我向前方望去,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放出耀眼的光芒,投射到平整的大路上;这道路不断向前延伸,穿过片片生机勃勃的农田,经过炊烟袅袅、屋顶上架着崭新太阳能热水器的村落,曲曲折折地爬上山坡。那里有一座烈士陵园。
我们放下车子,走近入口。门廊下,爷爷坐在马扎上等待着我们到来。他换上了从前的土黄军装,戴着珍藏已久的奖章;现在正低着头,抚摸手中的八角帽,手杖靠在他身边。他的发梢轻轻摇摆,他的右手静静放在红星之上,闭着眼睛,搜索岁月刻在其上的痕迹。发现我们来了,他带好帽子,把身子压在拐杖上艰难地站起来,拒绝了父母的搀扶,挺起腰板,目视远方。他真的和老照片里的自己一样,不过是衰老了一点、腿脚不便了一些,但这些对他自己来说又何妨?他还是那个他,那个在战斗的队伍里没有退缩、在建设的大军中投身奉献、在新的征程上没有落伍的他;今天,他来看看他的战友、他的同志们,他得告诉他们,四十年来革命大发展……
“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到庄严肃穆的烈士陵园,不只要缅怀先烈,更要明白,我们是先辈们的接班人;我们这代人要牢牢握紧从他们手中接过的红旗,接续奋斗……”我们向前慢慢走着,哪个中学活动的声音历历在耳,可以看到学生们在坡上的纪念碑前肃立、献花。爷爷转过头来,沙哑地对我说:“爷爷有个任务想交付给你。”我为他的沙哑吓了一跳,点点头。“以前清明节时候,我都会给墓碑上的红星刷刷漆、重新上色;但现在身子不行了,只能……”他叹了口气。“好,放心。爷爷不用太伤心,你听这声音,不是后继有人吗。”他也点点头。
自清明假期第一天起,爷爷就来到这片他去年还在看守的陵园,睡在老地方,说是有事一定要做;而今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清明节当天。
活动的声音消失了,阵阵清风吹来愉悦的鸟鸣,使得这里格外安详。我领来红色油漆和手套、刷子,默默跪在第三排碑前,开始画起再熟悉不过的红五星。啊,五角星,我们彼此是多么熟悉呀。你看着我长大,看着我淘气、看着我带上红领巾,看着我兴致勃勃地翻起人生第一本小红书,又看着我举起右拳、郑重宣誓,看着我每天抚摸金红的团徽,注视着我一步一个脚印地实践我人生的意义……忽然,我被墓碑间的石子绊了一下;不过幸好没把油漆撒了。只是,我的视线碰巧落在了一个墓碑的一行字上:没有名字,没有籍贯,没有事迹,只有牺牲年份——1935,还有一颗刚刚漆成鲜红颜色的五角星。
我愣住了。忽然想到爷爷说,这里埋葬的都是在长征中牺牲的红军战士,谁也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姓甚名谁;只知道是战士,红军战士,也只知道他们作为一个整体所经历的故事、所发挥的作用。
站了这许久,我才意识到手脚四肢的麻木程度,腰酸背痛;回头一看,只漆了两排。我试图坐下,躺着,休息一会儿,但隐隐约约总觉得不妥——总是有哪里想不明白。历史早已遗忘了我面前的一位位红军战士,他们个人的故事后人无从得知;但是他们的生活经历,他们的信念、他们的意志,却使得他们如此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似乎太过遥远、太过危险又太过“愚蠢”的道路,他们还能不动摇地坚决前进,在一切诱惑面前坚守初心,甚至愿意为此付出性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这似乎很好解释,但又是那么地难以触碰、难以理解……
衣衫褴褛,脚步蹒跚,肌肉无力。上一顿饭刚刚炖了缴获白军的皮带,嗯,开了荤了。“同志,你还有力气走下去吗?你是怎么走过来的!”一位衣着进步的青年问到我,像是文艺部门的——但面色却像是吃得饱的,大概就是陕甘苏区的人——一想到这,我就高兴起来了:“那可是,咱红军战士走到哪都有精气神!在南方,在四川,到了腊子口老蒋也没拦住咱;大雪山大草地咱都走过去了,到了这儿我还能停下?怎么走过来的?一步一个脚印儿走过来的,大家一起走过来的,跟着党跟着这面红旗走过来的!朝着工农解放走过去的!”我兴奋地指向那面跟着我们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的红旗——我们的红旗。这时,我才发现,其实那个青年和我年纪差不多,不过十六七岁……
中学活动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抬起头来,蓦地看到了那颗红星。啊,红星——我不禁微笑着,痛哭流涕——红星呀,红星!你看,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有一片红星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