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柴达木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
文/吴德令
1976年6月1日 多云 二级风
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前几天开始,学院已经公布了毕业分配的地方,大概有十几个单位。根据专业不同,我们地质勘察班有两个选择:胜利油田和青海油田。大家可以根据这两个地方填写分配志愿。
我比别人多了一个选择,就是留在学院。
两个月前,学院团委书记张小帅找我谈话,建议我留在学院工作。张书记说:“团委的马干事已经超龄,年底就要转岗,我想让你接替马干事的工作。你一直是七二级的团总支书记,熟悉团委的工作,很适合这个岗位。”
同学岳忠良建议和他到胜利油田工作。岳忠良说:“山东东营那边发现了一个超级大油田,前景广阔得很,现在正处于开发的早期,机会多,到胜利油田比到别的油田有前途。”
我当然愿意留在学院工作,我自小就生活在西安,留在家门口工作当然好了,可是岳忠良的话又让我动心。他说:“留在学院算什么事,除了实验室,连点石油的味都闻不到,不如到油田去工作,站在高高的井架上,那多威风。”
因为拿不定主意,我去征求爸爸的意见,我以为爸爸肯定会同意我留在学院里工作,可是爸爸却建议我到青海油田。
爸爸说:“别的地方不用考虑了,你就到青海油田去,青海油田在柴达木盆地,有十多万平方公里,顶得上半个陕西了,你看看地图就知道那是多大的一片地方。而且40年代就有人发现了石油,说明那里可能蕴藏着丰富的石油。你是学地质勘察的,不到这样的地方去到什么地方去?还有什么地方能比那块儿地方更让人向往?”
我问爸爸:“您去没去过柴达木盆地?”我知道爸爸早年在西北勘探部门工作过,可能是过去我太小,爸爸一直不愿意给我谈过去的事。
爸爸说:“我当然去过,不然怎么对柴达木那么熟悉。20多年前,我参加了一支勘探队,在柴达木盆地进行了几个月的勘探工作。”他把我拉到一幅地图前说,“你看,柴达木盆地的地形多么奇特,祁连山、阿尔金山、昆仑山三座大山夹着这么一块高地,东西长,有近1000公里;南北窄,大概四五百公里。当年,我虽然只去了几个月,可它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我忘不了它呀!”
这幅地图在爸爸的书房里挂了很久,都有毛边了,过去我没有注意过这幅图,现在才知道是柴达木的地形图,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得到的。
父亲的手指着地图,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给我讲解:“你看,这是冷湖,这是大柴旦,还有大风山、牛鼻子梁、黄瓜梁。过去都是野地,没有名字,都是我们勘探队员起的。那些地方呀,别看寸草不生,到处都是戈壁,氧气也不够用,却是一块宝地呀,有盐、煤、石棉,还有石油。当年苏联的专家判断,根据大的地质演化情况,这里应该有相当多的储油构造,可能有大的油田。我注意过,1958年的时候,在盆地的中南部发现了一个冷湖油田,就是这个地方,规模不大。这些年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大的发现。”
“别挤在城市了,你年轻、有学问,要立大志向,到柴达木去施展身手。”说话的时候,父亲的脸上泛起了一点淡淡的红色,那是激动了。父亲很少跟我谈工作上的事,可是就这么一个他只去过几个月的地方,却跟我谈了这么多,真是有点儿奇怪。
我走到地图跟前,看着那些标注着地名的地方,努力想象柴达木盆地是什么样子,可是我想象不出来这个让爸爸激动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但是,在我看地图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个地方很熟悉,我曾经去过。立刻,我就心动了,下了决心,我要到柴达木去。
1976年6月12日 阴 二级风
忠良终于被我说服,愿意跟我一块儿去柴达木盆地,去青海油田。
忠良本来已经报名到胜利油田,我说服他和我一块儿去柴达木盆地,他却想说服我去胜利油田。他对我说:“齐国,我听说咱们班里报名到青海油田的只有你一个,同学们都说柴达木盆地海拔太高,氧气吃不饱,几年就能把人憋死。柴达木没有面吃,吃饭都是牛羊肉,身上的那股味别提有多难闻。还有就是柴达木没有女人,不好找老婆,搞不好一辈子要打光棍,我看你还是算了吧。”我说:“他们又没去过柴达木盆地,怎么能知道那里的情况。青海油田有一万多人呢,真要那么差,人早就死完、跑完了,还有什么油田?”忠良跟我急眼了,说:“你怎么就非要去青海油田?”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看了一眼柴达木盆地的地形图就决定了,无论怎样都要去。”忠良看我到柴达木的决心这么坚定,只好答应跟着我去柴达木。他说:“咱俩一个宿舍住了四年,真舍不得你。算我倒霉,认识了你这么个朋友,只好跟着你一块去受罪。”
我和忠良同学大学4年,一直是上下铺。他很实在、很能干,也特别讲义气,不过他的性格有点儿急躁,有什么话藏不住,对你好就是好,对你有意见就直接提出来,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学校发下派遣费时,忠良很高兴。到青海油田的派遣费比到胜利油田的派遣费高了一倍多。到胜利油田只有16块钱的派遣费,而到青海油田则有38块钱,顶我们过去三个月的伙食费。另外,因为我们是去艰苦油田工作,学院还给我们每人奖励了30元。因为派遣费高,忠良猜想青海油田的工资应该也很高,他对我说:“齐国,听你的话去柴达木算是去对了,工资肯定高,这下子我对家里就好说了。”忠良出生在关中地区的农家,弟弟妹妹四五个。上大学的时候,他爸爸就对他说:“我不指望你多出息,就指望你工作后多给家里贴补几个钱,好让我把你的弟弟妹妹养大。”
我们约定好下个月10日出发。
1976年7月3日 小雨 二级风
我太震惊了,从昨天开始到现在,我的心一直没有平静过,如果不是爸爸亲口讲给我听,我绝对不会相信这是真事,更不相信就发生在我身上。
昨天下午,爸爸说:“你快要工作了,我想和你谈谈。”爸爸的神情很严肃。其实这些天围绕着分配、围绕着柴达木盆地,我们已经谈了不少,似乎没必要再专门谈什么,何况今天还不是休息日。当时我觉得有点奇怪。
谈话的地点竟然不是家里,而是在西门外的麻庄。这是西安城里一个很热闹的地方,方圆有好几平方公里,有工厂、街市,十多岁的时候我跟着伙伴们到这里来玩过。
爸爸对这个地方很熟悉,穿街走巷,一直走进了一个大院子。院里有好多房子,人来人往,看起来是个大杂院。
爸爸带着我来到院中的几棵大树下,问我:“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个地方吗?”我摇摇头,只是觉得奇怪。
“这个地方曾经是我工作的地方,已经有20多年没有来过了。”父亲神情黯然地又说道:“当年这里是西北勘探大队的驻地,我就住在前面那一排房子的第二间,还有这几棵树,也是我们当年种下的。”
接着爸爸拿出一张照片让我看。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妈妈。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只有3岁。我跟着姥姥生活,姥姥经常拿出妈妈的照片让我认,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但这张照片不是姥姥保存的那张。这张照片上的妈妈30多岁,穿着军装,齐耳短发,显得更加成熟和干练。
爸爸缓缓地说:“你认出来了,这是你妈妈。以前你问过我,妈妈去了哪里,我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伤心,也怕我伤心。现在你马上就要去柴达木工作了,我要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你认真听好。”
爸爸脸上表情痛苦,声音缓慢地说道:“22年前,我和你妈妈都在西北勘探大队工作,就是现在的这个地方。大队担负着新疆、青海、甘肃、宁夏等地的勘探工作,下设了新疆的塔里木、青海的柴达木等几个专业大队。我是柴达木勘探大队的副队长,你妈妈是女子勘探队的指导员。那时候,咱们国家极度贫油,急需找到石油。新中国成立前,有几个地质家到过青海的柴达木盆地,发现了裸露在地表的油砂,证明柴达木盆地有石油。但国民党政府腐败无能,一直没有开展进一步的勘探。我们的任务就是到柴达木去,尽快发现石油,找到石油,支持国家建设。1954年3月30日,我和你妈妈就是从这里出发,去了柴达木盆地。那时候柴达木盆地在地理地质上还是一片空白,究竟有哪些山脉、哪些河流,只有大概的数字,没有详细的情况。我们先在盆地的东部进行了勘探,又逐步向西部推进。5月份的时候,到了柴达木西部的一个小湖边。柴达木盆地的东西部差别很大,东部有草原,有世代居住在那里的蒙古族牧民,也有一些汉族的农业定居点,水资源比较丰富。西部就不一样了,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戈壁,除了靠近昆仑山的地方有一些绿洲,其他地方基本上就是黄沙、土丘,没有人烟,最主要的就是缺少水源。所以我们就在这个小湖边设立了队部,按照由近及远,逐步推进的方式去进行勘探。你妈妈她们的女子勘探队有几十个从城市里招收的知识青年,分成几个班参加勘察。由于她们绝大多数是女孩子,专业技术力量也弱,给她们分配的任务就是在附近进行地面勘察,一般早上出去勘探,晚上回来,离队部最远不超过两天的路程。我们认为这样可以保证她们的安全,可是我们低估了柴达木盆地天气极端的残酷性,地形的同质性。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7月5日那天晚上,你妈妈到队部来,问我老家有没有来信,顺便找一瓶墨水。当时,野外勘探条件艰苦,物资补充困难,按照规定,所有人都是集体住宿,我和你妈妈也不是经常见面。她说第二天要随着女子一班去一片雅丹地形搞测量,就那么简单的几句话。谁知第二天她们出发后不久就因沙尘暴,迷路陷入那一片巨大的雅丹地貌中,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爸爸喘了几口气又继续说道:“当年我们成立了好几支救援队到你妈妈失踪的地方寻找,其中就有我带的一支救援队。后来上级还派来了解放军战士,派来地方上的人参与搜寻。可那片地方太大了,我们的交通条件、通信条件都不好,那几天又相继发生过几起沙尘暴,给救援带来了相当大的困难。连续找了十天十夜都没有找到。我们曾经找到过她们露营的地方,也在不同的地点找到了她们使用过的物品,可就是找不到她们。我们估计她们一直在想办法自救,不断地移动位置。后来找到了一匹她们骑过的,已经渴死的骆驼,组织上考虑,连最耐渴的骆驼都死了,找到她们的可能性基本上没有了,就停止了搜救。”
说到这里,爸爸流出了眼泪,对天长叹一口气,说道:“为什么我支持你去柴达木盆地工作,就是不甘心啊!当年西北勘探大队撤销的时候,准备调我去东北工作,我要求留下来,就想着再有机会去一趟柴达木,再去找找你妈妈,可是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机会。当年,我和你妈妈的理想就是在柴达木找到大油田,可是谁也没有做到。当年,我们就是从这里出发的,现在你也从这里出发,去柴达木,去实现我们的愿望!”
爸爸饱含眼泪继续说道:“这些年来,你妈妈孤零零地独自躺在戈壁里,我想她一定很害怕也很担心你。你有知识有文化,条件也比我们那个时候强了好多倍。答应我,你去柴达木找到大油田,给你妈妈点个亮,让她以后不孤单不害怕……”
爸爸说了好多好多的话,这让我无比震惊。过去多少年,无论是和我生活了14年的姥姥,还是爸爸,都没有告诉我妈妈究竟在哪里,究竟是怎么死的。小的时候问姥姥,姥姥总是说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说不定哪一天就回来了。长大以后问爸爸,爸爸总是说妈妈很光荣很伟大,但从未讲过详情。原来,妈妈献身在柴达木盆地,连尸骸都没有找到。
现在我知道我看地图的时候为什么觉得那么熟悉了,因为妈妈在那里等着我呢,冥冥中有一根线牵着我呢。
我不会忘记爸爸的话,从现在开始,我要到柴达木去找一个大油田,它不仅仅是我的责任,还有爸爸、妈妈传给我的责任,我要去圆他们的梦。
1976年7月14日 晴 无风
去柴达木盆地实在太不容易了。我们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在一个叫半柳的地方下车,那里有一个青海油田的食宿站。在食宿站,接待人员告诉我们,到油田的冰湖基地还有将近500公里,没有公共汽车,只能坐油田拉货的汽车,而且还得一站一站地坐,运气好的话,七八天能到,运气不好的话,那就难说了。
我们的运气不好,在半柳住了三天,才搭上了一辆去敦煌拉水泥的车。
敦煌也有油田食宿站,可以住也可以吃,但是不管交通,要想进到柴达木盆地需要自己搭顺风车。
第一天我们找到了8辆去往柴达木盆地的车,6辆车满员,食宿站住着许多休假回来的员工等着搭车回去。剩余的2辆车虽然可以乘坐,但一次只能坐一个人,我和忠良不愿分开走,决定第二天再搭车。第二天找到3辆车,车上拉满了货,驾驶室没有空位子。第三天,有十多辆车要进柴达木,但是仍然没有适合我们走的车。
今天是第四天,再不走我们的钱就不够用了。学校发的派遣费本来可以支撑一阵子,可我们把柴达木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很快就可以到达,忠良出发时把大部分的钱都给了家里,除了火车票,只带了3块钱,还在半柳时钱就已经用完了。我也没有把派遣费全部带来。
没有想到去柴达木盆地竟然这么难,从西安出发已经10天了,却困在了半道上。忠良对我发脾气,说:“这是个什么破地方,连个车都没有,你偏偏要来,咱们不去了,回学校重新分配吧。”我说:“回学校也得拿钱买票,你能走着回西安?”
发脾气归发脾气,再不到单位报到,连馒头也没得吃了。可是食宿站里一辆路过的车都没有,我们只得到公路上去挡车。
快到中午的时候,才拦了一辆车。开车的师傅年龄不大,留着小胡子。问我们干什么去?我说我们是学生,分配到青海油田工作,现在去冰湖报到。小胡子师傅答应把我们拉到冰湖,不过,按跑这条线上的规矩,搭车人要管司机一顿饭,他向我们要两块钱。
我们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哪儿还有两块钱?我们说:“钱都花光了,给你打欠条,到单位报到后立刻给你。”小胡子师傅说:“我见得多了,到地方你们一拍屁股走了,上哪儿去找你们?前年我拉过一个人,还是坐机关的,也说没钱,到了地方给,比你们能说多了。我把他拉到地方,停车一看,他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敢情是怕给钱,快到地方时跳车跑了。”
看小胡子师傅的架势,不给点钱不行,我们商量拿东西抵,把随身带的东西都拿出来,穷学生有什么东西?就是饭碗、茶缸、钢笔、笔记本。小胡子师傅直摇头,说:“都不值钱,抵不上。”我一咬牙,把一个牛皮包拿出来了。
牛皮包四四方方,上面印着一行字:解放战争纪念,落款是西北人民政府。这是父亲送给我的,虽然年代久远,但保存得很好,看起来还很新。父亲给我包的时候说:“你到柴达木搞勘探,可能用得着,这个包能防水,装个资料什么的好用。”
这回小胡子师傅答应了,但不让我们坐驾驶室,说他拉了一台贵重仪器,仪器必须放在驾驶室,我们只能坐在车上面。
说完这话,小胡子师傅吃饭去了,让我们等着。这是辆拉运杂物的车,有木头还有阀门等东西,我们在车厢的一角找了个地方半躺着,现在行了,终于有着落了,听小胡子师傅说大概晚上七八点就能到冰湖镇了。
1976年7月15日 晴 无风
我们真倒霉了,被困在路上了。
还是从昨天下午说起吧,反正有的是时间。
我们的车是下午3点多出发的,车上东西装得太多,而道路又太差,全是一道一道的搓板路,那感觉就好像汽车是航行在海里的船,不停地摇晃,遇到沟坎,汽车还会猛然地向上弹起,我们也随之被抛起,再重重落下,不一会儿的工夫,感觉身子就散架了。
昏天暗地的,大概走了四五个小时。车突然停下了,小胡子师傅下车查看,检查了一阵子,嘴里开始骂骂咧咧的,埋怨道:“这是什么破车,净给我捣乱。”忠良问了一句:“师傅快到地方了吗?”小胡子师傅说:“做什么梦呢,明天能到就算是快的。”
原来是车坏了,一个重要的零件损坏了。小胡子师傅说:“我修理不了,只能去报救急。”前面三四十公里有个食宿点,只有先到那里才能用电话向车队报救急,然后等着车队派人带零件来修。
小胡子师傅对我们说:“我去报救急,你们俩看着车,别的不打紧,过往司机不偷这些笨东西,只有这一台仪器非常重要,是研究院要用的,才从上海买回来,仪器要是丢了,就误了大事,影响研究工作。”
忠良问小胡子师傅什么时候能回来。小胡子师傅看看快要黑的天色,说道:“运气好的话,明天早上我能带着救援车赶来;运气不好的话,明天中午吧。”说完便到路上拦车,天黑前,终于搭上了一辆车,临走时还再三叮嘱我们,一定要看好仪器。
正是8月的天气,应该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在西安时,我们天天热得汗流浃背,但现在却有些寒气逼人。这倒能想得通,这儿是高原啊!
半夜里,突然起了风,顺着山梁子扑下来,风虽然不大,却似乎带着箭头似的,把寒冷一点点射向我们的身体,仿佛是冬天的风。不,甚至比冬天的风还尖锐,能顶到人的心尖尖上。不一会儿,我们就被冻得浑身发抖,我和忠良带的衣物不多,谁会想到这个季节还有这么冷的天?每人只带了一身换洗的衣服,赶紧拿出来套在身上,可是不顶事,风仍然很坚硬地顶着我们。
人逼急了就会想办法。实在冻得受不了,我们就在车上翻腾,结果翻出了一块篷布,现在顾不得了,赶快铺开盖在身上,这一下暖和了不少。
好不容易一夜过去了,天亮了。
太阳升起来以后,就没有那么冷了。但是新问题又来了,我们没有吃的。昨天上车时带的两个馒头,晚上已经吃完了,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唤。我们望着路的两头,盼望着小胡子师傅能早点来。小胡子师傅说中午就能回来,可是等到中午,小胡子师傅也没有回来,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
忠良说:“我可能快要饿死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肚子上像是扎着把刀。”“不会的,人饿死要七天才行,才两顿没吃怎么能饿死?”我对忠良说道。
“你怎么知道两顿不吃就饿不死,你又没挨过饿。”
“小时候听姥爷讲过,抗日战争时他打过游击,被鬼子围了,躲在一个山洞里七天没吃饭也没饿死,后来被一个放羊的老汉救了。人挨饿的时候,刚开始两天最难受,好像五爪挠心,快要饿死时反而不怎么难受,就是没有力气,什么都干不了,只能眼睁睁地躺着。看你刚才还跑到对面的小山坡上,上下折腾欢实着呢,说明你有的是力气,离饿死还远哩。”
后来我们饿得难受了,就想了一个办法,其实也是姥爷讲给我听的,讲自己最爱吃的一种食物。
我先讲我最爱吃的东西,不是鱼,不是肉,是姥姥做的一种野菜饼。春天的时候,家乡的野地里长一种叫“一刀砍”的野菜,很奇怪的名字,姥姥带着我去采。回来后和一点面在锅里烙,火不能大,烙的微黄时,把饼翻过来烙另一面,吃起来脆中带柔,柔中含香,好吃得不得了。忠良也讲了他觉得最好吃的东西,是一块很干的小米饼,小时候他闯了祸,怕父亲打,不敢回家,在外面游荡了两天,后来有个大娘给了他一块小米饼让他吃,他觉得那是人间最好吃的东西。
太阳又快要没入地平线了,整整一天,小胡子师傅都没有来,不知道他在哪儿,短短的100多公里路,竟然让我们等了一天一夜。
看起来,今天晚上没有指望了。
1976年7月16日 晴 沙尘暴
昨天晚上那一夜,又饿又冷,差不多一夜没有睡着。正在车上躺着,忠良突然一下子坐起来,说:“齐国,咱俩真是傻瓜,咱们离冰湖镇还有多远?才100多公里,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干等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不少,咱俩干脆搭辆别的车走吧,说不定有车会捎我们。”
“不行,小胡子师傅交代车上有贵重仪器,咱们得在这儿看着它,万一让人盗走了,影响油田的工作。”
忠良大声叫起来,说:“齐国,你傻,你是真傻,仪器设备又不是我们负责的,我们就是两个穷学生,凭什么帮他看仪器,你当他是好人?这么大的车,随便就能塞几个人,可他还问我们要钱,咱们别等了,搭辆车走吧。”
“忠良,你忘了,咱们现在已经是油田的人了,看护设备也是咱们的责任。”我耐心地说道。
“齐国,咱们算什么油田的人,学校的派遣单还在口袋里装着呢,不是咱们不仁,是他不义,他说让我们等一天,现在整整两天了。”忠良有些生气。
“咱们从决定来的那天起,就已经是油田的主人了,咱们站在柴达木盆地的土地上,就得为它负责,既然人家交代我们看好仪器设备,就不能马虎。”
“那咱们也不能干等着饿死,谁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回来救我们呢。反正我是不会再等着了,你走不走?”忠良有些急了。
我摇摇头说:“不能走。”
忠良说:“好吧,那你等吧,想等到什么时候就等到什么时候,我自个儿走了。”忠良怒气冲冲地跳下车,跑到前面20多米的地方伸手去拦车。
接连过去了4辆车都没有停,路过的司机们并不愿意随随便便搭人,但是第五辆车停下了。岳忠良与司机交流了几句,大约是司机同意搭车了,使劲向我招手,让我去坐车。我回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先走。忠良站在那里大喊大叫,但我佯装没有听见,索性扭头看着别处。
一会儿,车开走了,忠良低着脑袋慢慢走回来,狠狠地瞪着我。我安慰他说:“最多咱们再坚持一晚上,我和你打赌,明天司机准保会带着救援车来。”
忠良气势汹汹地说:“好吧,你愿意死我就陪着你死好了,不枉咱们同学一场,你知道我是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忠良突然问:“你说咱俩打什么赌?”
“随便你,想打什么赌都可以。”我笑了,知道忠良的气已经消了。
“你输了,把你第一个月的工资都给我,我天天吃肉。”忠良孩子气地说道。我说:“可以,如果我输了,不但把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你,再遇到这种事,我也绝不会把你扔下。不过要是你输了怎么办?”
“我把半个月的工资给你,让你隔一天吃一次肉,你别觉得不公平,我在能走没有走的情况下,大义凛然地回来陪你,所以赌注应该减半。”忠良哈哈大笑起来。
补记:
今天早上,我们遇到了沙尘暴。大约10点多,我和忠良正在猜测下面开来的那一辆车会是小胡子师傅带来的救援车,突然,忠良说:“齐国,你看那是什么?”
我扭头,哎呀,竟然是从未见过的奇妙景象。
一道黄色的墙缓缓地向我们推来,气势磅礴而又从容不迫。半边天空一碧如洗,朵朵白云飘飞自如,轻灵有余。半边天空黄色凝聚成团,吞没远峰近水,厚重如山。那仿佛是一幅着色的水墨画,简简单单却又立意高远,似乎是作画者站在宇宙宏大之处的信手挥洒,又如黄河的水流,带着冷峻的笑容,无孔不入,无物不没,一路自信地奔泻而去。
正当我们惊惧得不知所措的时候,那道巨厚的土墙一下子吞没了我们,连同我们身边的一切。风发出一阵阵尖利的啸叫,像号哭,像咆哮,更像地狱里的咒语,一声声直戳心口。被风挟带着石子、黄沙、草根、树皮猛烈地击打着车顶,天空瞬间变成了暗红色。车窗外只有猛烈的、漫无际涯的风和土,周围什么都看不见。我看看忠良,忠良的头和脸都被沙尘遮掩,更像是一个剪影,想开口问忠良怎么样,却让一口带着沙子的风给狠狠地呛了回去。
我才意识到我们遭遇了沙尘暴。之前忠良说沙尘暴最厉害的时候,可能会把整辆车抬起来,带向未知的远方或者发出一声巨响,然后我们被黑暗吞噬。他害怕得紧咬着嘴唇,嘴唇都被他自己咬烂了。
足足过了两个小时,沙尘暴才小了一点,天空变亮了,风的呼啸声也低了,能彼此看清对方的脸、鼻子和嘴巴。我打量忠良,他差不多变成了土人,而周围凡是裸露在外面的东西都落上了一层厚厚的沙子,幸好我们有一块帆布挡着,否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齐国,这个地方绝对不适合人类生存,我发誓一旦有机会我就离开,到时咱们一块离开。”忠良边吐着嘴里的沙子边说。
“忠良,你可以走,但我不能走,我发誓,我要在这儿工作和生活,我要找到大油田。”我看着忠良认真地说道。
“为什么呀?你看咱们还没报到呢,老天爷就让我们吃了一场大风,要在这儿工作,以后还不知道要吃多少沙子呢。”
“忠良,我给你讲讲我妈妈的故事。”我就把妈妈的故事讲给忠良听。我讲着讲着就哭了,忠良听着听着也哭了。当年,妈妈就是因为一场沙尘暴而没能回来,今天,这场沙尘暴绝不能让我动摇。忠良一边哭一边说:“齐国,我以后再也不提走的事了,我陪着你。我发誓我要跟你一起找到大油田,圆你妈妈的梦想!”
摘自《南八仙》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