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梦凝录 026 茜纱帐（六）
青姬只是在昆仑山外面，并没有刻意隐匿气息，因此常雨溟找到她并没有费多大力气，沈凝也不知道常雨溟对青姬说了些什么，总之常雨溟去了没多久就把青姬带了回来，沈凝见到青姬时表情还算正常，青姬的神色却明显不太自然，目光躲闪，“你……找我？”
“有个忙，想请青姐姐帮一下。”沈凝对着青姬微微一笑，“带着常二公子去一趟轮回台，找个人。”
青姬听到这话，轻轻叹息，眉头轻蹙，看向沈凝的目光深邃，似乎包含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我去冥界，你是还在怪我。”沈凝摇摇头，依旧是微笑着的模样，“青姐姐多虑了，只是能请动酆都大帝和那酒疯子的，也只有青姐姐了，所以这才请青姐姐去说说情。”
青姬深深看了沈凝半晌，点点头，“你既然开口了，我肯定会去做就是了。”说着转过身看了看常家姐弟，“你们跟我来便是。”说罢便化作一道青光飞往北陆，常家姐弟对着沈凝一拱手，便也跟着青姬离开，沈凝看着青姬离开的方向，杏眼中也不知是什么情绪，只是过了半晌喃喃道：“去了，就别回来了。”
“凝姑娘要把青姬大人支走？”孟岩想起沈凝之前的举动，见青姬已经离开，便开口询问——在常雨溟去找青姬的空档，她发了条消息给北陆，只是不知道是发给酆都大帝的，还是发给拂徵大人的。
“她留在这里，许多事情做起来会很困难。”沈凝垂下眼眸，随后让孟岩把木舟划去湖心的冰原，回了湖心亭。
青姬带着常家姐弟到轮回台时奢比尸已经在一旁等候，拂徵坐在轮回台旁，一手执酒杯一手拂焦尾，依旧是那副邋遢又不羁的模样，见青姬来了，凌乱发丝下的银眸微微睁开，看了她一眼，“哟，你来了？嗝……是来找我喝酒的么？”青姬摇摇头，“常二公子来找人。”青姬说着看向一旁的奢比尸，“生死簿。”奢比尸纠结了一下，随后长叹一口气，“他要找的那个人我之前查过了，根本就没有投胎。”
什么？！常雨源听到这话不由得上前去抓住奢比尸的领子，双眸充血，“什么叫没有投胎，他是不是，是不是……你们把他怎么了？！”等待千年，寻找千年，常雨源能撑到现在全凭一丝希望吊着，但是这个时候，他听到任何出乎意料的答案，脆弱的心理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坏处想，庭观没有投胎，是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
奢比尸把常雨源的手从自己领子上扯下来，原本他十分厌烦常雨源的举动，但是看见曾经那个意气风发风流俊美贵公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也不禁有些心软，而且常雨溟还在场，便也没有发作，只是接着解释，“原本他的执念太深，勾魂使者轻易勾不了魂，但是那天勾魂使者去得早，在他刚咽气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勾了过来，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进了轮回，之后怎么也投不了胎。原本轮回之中奥妙无穷，魂魄进去百八十年没能投胎也是有的，我们一开始也没太在意，可是后来原本该降生的婴孩成了死婴，我们才察觉到这事的蹊跷。”
所以…庭观现在仍然在轮回里，不曾投胎？难怪，难怪他寻魂九次都没能寻到，却原来他根本就没有投胎过。思及此，常雨源想也不想便要冲进轮回里去梁韶，在轮回台边的拂徵眸中银光一闪，焦尾琴横亘在轮回台前，而常雨溟也拉住自家弟弟，“你疯了？未死之人进轮回台是个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吗？！”就算是之前万年修为还在的他，进去之后形销骨毁，魂飞魄散也不是不可能，如今他只有几百年的修为，进去找人，与找死何异？
“姐姐。”常雨源双眼血红地看着常雨溟，只喊了一声，声音喑哑，带着隐隐的哭意，眼神恳切，常雨溟见不得弟弟这模样，只得别过头去，“别看了，我不可能让你去寻死——且不说你能不能活着出来，那人已经进去了千年，凡人的魂魄本就脆弱，千年来没有肉身让魂魄寄居，你怎么就知道那人还在轮回里，而不是灰飞烟灭？就算他还在，酆都大帝方才也说了，他喝了孟婆汤，怎么可能还记得你呢？”
他若是不记得我，又怎么会执守轮回千年不投胎呢？常雨源依旧眼神恳切的看着，常雨溟，又喊了一句：“姐姐。”常雨溟不说话了，她狠不下心拒绝弟弟，却也不能眼睁睁看他送死。
常雨源又喊了一句：“姐姐。”
常雨溟一把甩开常雨源的手，“你爱如何便如何吧，你若死了，我只当从没有过你这个弟弟。”常雨源闻言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了笑意，转头看向轮回台前的拂徵，拂徵见状也不再拦着，侧身让开一条道，常雨源便什么也不顾了，纵身一跃，进了轮回。
眼前一篇虚无的白，没有方向，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常雨源在此地茫然无措，只得开口，“庭观？”
回答他的只有回声。常雨源不甘心，便继续开口，不停地行走，不停地喊着，“庭观，庭观？”
“庭观，你在这里吗？”
“庭观，我是子流，我来找你了。”
“庭观，你听见了吗，回答我一声好不好？”
“庭观，庭观……”
常雨源不知道自己在这一片虚无的白之中走了多久，像是千年，又像是一瞬，他只觉得筋疲力尽，最终只能倒在原地，嘴里却还是不甘心地念着，“庭观……”
“……子流。”
常雨源走出轮回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几乎透明的魂体，若不是还有一丝执念撑着，只怕此刻早已魂飞魄散。常雨源的模样虽然疲惫，但是眼里却透着说不出的欣喜，他把梁韶待到常雨溟面前，“姐姐，这是庭观。”梁庭观，这个名字在千年间常雨溟听过无数次，由于这个凡人害得自己弟弟几次都要命丧黄泉，因此常雨溟并不是很待见这个凡人，如今见了他，也没准备给他好脸色，便淡淡“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但是梁韶却不说话，整个人都呆呆地站在常雨源身后，常雨溟见状不禁气上心来，“怎么，害得我弟弟没了半条命，你如今见了我这个做姐姐的，连句话都没有吗？”
“姐姐，庭观他……”常雨源想要出言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梁韶只是呆愣愣地开口，“子……流。”
这是怎么回事？常雨溟不由得抬头看向在场唯一能解释这种情况的奢比尸，后者仔细瞧了瞧梁韶，随后便了然，“魂魄受损太严重，能撑到现在全赖着那份执念，我劝你们，现在最好再去一趟昆仑山，找凝姑娘复灵再重铸肉身，不然过几天我们的勾魂使者还要去勾他一次。”
事情紧迫，常家姐弟便也不再磨蹭，对着奢比尸和拂徵一拱手便带着梁韶离开，青姬见状便也要走，奢比尸和拂徵对视一眼，一人上前吸引青姬注意，另一人从背后偷袭得手，常雨溟见状本想上前去问个究竟，却被常雨源拦下，常雨源对着姐姐轻轻摇摇头，之后两人便去了昆仑山。拂徵抱着昏迷的青姬，警惕地看着奢比尸，“虽然凝水要我们把她留在冥界，但是我可没准备让她呆在你那里。”这个老僵尸想青姬想了上万年了，青姬放在他那里不就等于羊入虎口？自己好歹也是和青姬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绝不能在她神智不清醒的时候把她送到这老僵尸的手上。
奢比尸面色一僵，这才明白凝水怎么放心让青姬到冥界来——单凭自己是很难拦得下青姬的，若要拦下她，势必要和拂徵合力，但是这样一来，青姬就绝不会被自己带回去了……虽说他也没想把青姬怎么样，但是被人算计和不信任的滋味并不好，尤其他刚刚才帮了凝水一个忙。
就知道和那只老狐狸呆在一起绝对没什么好事，遥想当年，凝姑娘多单纯善良啊，怎么现在就……唉。
昆仑山，湖心亭。
“凝姑娘是说，酆都大帝心悦青姬大人，所以你才请青姬大人帮忙？”孟岩听了沈凝的解释，这才明了，为何沈凝要让常雨溟去请青姬，“可是姑娘又让他们把青姬大人留在冥界，这样一来，岂非羊入虎口？”不是他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这种事谁都说不准，自冥界成立奢比尸成了酆都大帝以来，从未听说他身边有什么莺莺燕燕，只知道他十分严肃工作认真，六界都以为酆都大帝清心寡欲，却没想到，真相竟然是为了青姬大人守身如玉？
现在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这不是羊入虎口是什么？
沈凝闻言微微一笑，“有拂徵在，青姐姐不会有事的。”
沈凝之前去了一趟望月峰，又遇上了常家姐弟，如今与孟岩说了一会儿话便有些乏了，倚在冰床上正想小憩一会儿，却不料眼前一暗，随后常雨溟便出现在眼前，二话不说便拉起沈凝的手，“和我走一趟。”沈凝来不及反抗，却也察觉出常雨溟身上并无杀意，便让她带着走了，留下孟岩一个人在后面费劲地追着，“凝姑娘——！你放下她！”
常雨源修为没了，梁韶魂魄欲散，常雨溟自然不可能把这两个要死不活的带去湖心亭那样寒冷的地方，但是事态紧急，她来不及多说，只得把沈凝带到两人面前，“奢比尸说这凡人的魂魄受损，要你复灵再重铸肉身。”
这个凡人的魂魄的确受损严重，但是…沈凝皱了皱眉头，使用“复灵”一法，损耗不在“寻魂”之下，如今她连自己的神魂都还没有修补完，若是强行修补这凡人的魂魄，只怕自己日后醒来的时间就更少了，她还有未完成的事，还有必须要做的事，若是止步于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的那个计划也会就此搁置。
何况自己已经发过誓，绝不再救与她没有干系的人，天道不可欺，自己如今若是救了这个凡人……
“怎么，当初那个被天下四陆顶礼膜拜的六界第一医者，如今救人也会犹豫了？”常雨溟见沈凝迟迟不出手，不由得冷笑一声，出言讥讽，“我还当他喜欢了一个什么心地善良的女子，却原来也不过和我一样，蛇蝎心肠，十分凉薄。只是我从未做出一副慈悲济世的模样，他那样聪明的人，竟然没看透你是这样会做戏的！”
沈凝皱了皱眉，“你不必出言激我，你该知道，我不救凡人自有我的原因，何况复灵一法损耗巨大，与那个计划相比，他一个凡人的性命，确实不算什么。”
常雨源听见沈凝这话，不由得怒目而视，“你这算什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纵使牺牲庭观一人能救天下人，也要他自己愿意才是，就算你是高高在上的神，也没权力决定他的生死！”
这算什么？明明这凡人早就该死了，如今不出手救他，只是维持原状，倒也变成她的不是了吗？罢了，说起来这凡人无辜，他的死也的确和自己有关系，就当是赎罪吧。沈凝这么想着，手中捏了法诀，正要为梁韶复灵，却被人拦下。孟岩气喘吁吁地看着沈凝，“不愿意，就不要。”这次他记得了，他记得沈凝说过，绝不再救与她没有干系的人，他也记得沈凝说过，她的神魂受损，要好好休养。就算面前的是杀了至亲上位，掌管蛇族万余年的蛇王，他也不愿凝姑娘再去做伤害自己的事情，这么想着，孟岩转过身看着常家姐弟，正气凛然道：“你们要难为凝姑娘，先过我这关！”
又是这模样，又是把这女人护在身后的模样，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你变了模样，她也变了模样，你还是这样护着她？！常雨溟心中愤怒，一时间周身气势大盛，常雨源了解自家姐姐，早早把梁韶的残魂护着，沈凝本欲出手，奈何她现在功力不及常雨溟，还未来得及出手就被常雨溟封了法力，只能靠孟岩支撑。孟岩条件反射地使出梦境中魔君曾经使用的功法，想要化解常雨溟的毒瘴，奈何两人功力相差太过悬殊，孟岩的功法虽妙却也敌不过常雨溟万余年的修为，眼看他和沈凝都要被毒瘴吞噬，空中忽地飞过来几滴墨水，瞬间便化解了常雨溟的毒瘴，随后常雨溟便发觉自己已经动弹不得，头上肩上竟不知何时落了雪花，当下便了然，“化墨之术和千山暮雪…你们昆仑一脉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你弟弟修为大减，千山暮雪没有波及到他，你该谢谢本王才是。”昆仑雪衣施施然落在孟岩与沈凝面前，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的墨正道：“阿正，看看孟岩情况如何，他毕竟是个凡人，蛇王的毒瘴可不是闹着玩的。”
“叔父…孟岩没事，但是…但是姨母她……”阿正看着沈凝的模样，话语中不禁带了些哭腔，“怕是活不成了，呜呜呜……”
“她现在本来就是死人什么活不活——”昆仑雪衣不耐烦地开口，转过身看到沈凝的模样时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随后便对常雨溟怒目而视，“看来是留你不得了。”
孟岩看着沈凝的模样，登时便愣在当场——沈凝的右半边脸被毒瘴腐蚀得，不见皮肉，只剩下阴森森的白骨，伤口处，还透着丝丝寒气。孟岩红了眼眶，双手颤抖地抚上沈凝的白骨，“凝姑娘…？”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不是把他护在身后了吗？“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冲上来啊！”你的法力被封，对毒瘴没有丝毫招架之力！为什么要那么傻地冲上来？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这么没用的我，做到这个地步？
常雨溟也没想到事情会到了这个地步，她怎么也没料到沈凝没了法力还敢舍身护住孟岩，当下也不知该作何反应，直到昆仑雪衣冰凉的冰棱抵上她的脖子，她才如梦初醒，却也没有求饶，而是对着昆仑雪衣冷笑一声，“留我不得？看来昆仑王好像忘了，若我死了，蛇族大乱，必不会再依附妖界，那么王爷您和妖界想要的一些东西，想得到的一些好处，就得不到呢。”蛇族之于妖界一向若即若离，和仙界联络却堪称紧密，自然也掌握许多仙界的功法和武器，仙妖不睦已久，那些功法和武器有许多就是针对妖族的，昆仑雪衣废了好大力气才让常雨溟带蛇族归顺，同时也带来了那些功法和武器。蛇族之中对于归顺昆仑山一事本就吵得不可开交，全凭常雨溟一力镇压才有了太平，如果现在杀了常雨溟，确实如她所言，蛇族大乱，绝不会如现在这样乖顺。
昆仑雪衣短暂地思量过后便做出了决定，放了常家姐弟，“你弟弟的相好是个凡人，凡人魂魄和肉身是由神魔所造，你们若想救这个凡人，不妨再去一趟虚空之境，只要出的价钱够高，鹭老板那里，一切好说。”
常雨溟听见昆仑雪衣的话，不禁微微一笑，“到底是王爷知道轻重，你的情我领了，回去之后也不会生事，就此告辞。”说罢便带着自家弟弟离开。
昆仑雪衣这才去查看沈凝的状态，寒气已经渗出许多，再不及时补救，只怕这具肉身就保不住了，当下便带着沈凝的飞往湖心亭，用寒气维系肉身不腐。等到昆仑雪衣弄完这些，已是傍晚，沈凝的这具身体虽然已经没有多大问题，但是被毒瘴腐蚀的脸却是怎么也回不来了，如今她日夜对着心上人，也不知她醒来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墨正见昆仑雪衣收了功，才开口说出憋了一下午的话：“叔父…为何要放走那女人，不光放走她，还为他们指明救人之法？难道她伤了姨母，我们到还要感谢他们不成？”
不光墨正，孟岩也是这么想的，昆仑雪衣见状不禁轻轻叹息，“因为我不仅是昆仑雪衣，还是昆仑王。”千万妖族身家性命皆系于他一人，他的一个决定便关乎妖界荣辱，既然已经决定放了常家姐弟，索性再卖给他们一个人情，好叫他们回去不至于生事，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他不能意气用事，“如果我走错一步，已经没有人可以给我收拾烂摊子了。”
他如今是整个妖界的昆仑王，站在妖界的顶端，而他身前，已经没有为他遮风挡雨的哥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