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下的黑影

清晨的阳光从百年的楠木制的白绫石窗穿过,洒到整齐有序的书桌之上。
龙涎的香气弥漫在高雅的房间内,两旁侍卫林立,他们个个身披着红白色为主基调的甲胄。
英姿威武,年轻而富有朝气。
书桌边的中年男人伸了伸懒腰,将今天送来的文书一览无余之后,轻轻地合上了眼。
那场战争仿佛就还在昨日,片刻间,他看到了那个站在王城废墟中的银甲剑士。
白如吹雪的发色在这片大陆的北国之中,想必找不出第二个人。
“王上今天如何?”
一个唐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苏卿,你来了……王上还是老样子,坐吧。”
门外走进来一位年纪较他稍长的男人,两鬓斑白,素服鹤氅,正是自由王国政权建立以来,颇受剑楼倚重的王国宰相——苏演。
“哎呀,去了那么些日子,算算也该是时候了。”
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苏演的性子不改,甚至比以往更直来直去,没等男人招呼他坐下,他便唠叨了起来。
“是是……”
男人笑了笑挺着有些微微隆起的肚子,站了起来。浓重的胡须泛着淡淡的暗黄色,稀疏的头发已经有了“绝顶”的迹象。
“王上怕是……”
“嘘!你不要命啦?”
“嘿,苏卿,你我之间何须来这套虚的。”
男人咧开嘴,胡须随着气流有节奏的上下颤动,不一会儿,门口就有一位年轻的骑士匆匆赶到。
“禀圣剑使大人,隶山草原一战我军已大获全胜,几无损伤。”
“噢,这可真是……”,苏演发出低沉的赞叹声。
然而,“圣剑使”却不动声色。
“但是……”年轻骑士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亚骊将军并未遵循王上的命令,将剩余的水龙残部尽数放走了。”
“唔……”,苏演再度沉吟,满是皱纹的眼角把犀利的目光,投向一旁镇定自若地喝着奶茶的“圣剑使”,两人四目相对。
“还有什么赶紧说!”
见骑士说完仍没有退下,苏演着急地问道。
骑士抬头看了一眼“圣剑使”,他点了点头,表示默许。
“据回来禀报的讨伐军骑士说,在战场上发现了一位身着银甲,满头白发的剑士……”
“啊?”
苏演一拍桌子,直把桌上盛满墨水的瓶子震得来回晃荡。
“哎哟,您老别激动,慢点慢点……”
被称为“圣剑使”的男人连忙扶着苏演坐下,一边示意骑士退下。
“乌瑟尔大人,这……他……难道是……”
“唔……”乌瑟尔卷了卷翘起的胡须,依然泰然自若,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事态的发展。“亚骊既是苏卿推荐的,那你我相约的事就已经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啦。”
苏演听到他这么一说,稍稍平静了下来。旋即长叹一声:“乌瑟尔大人,枢机卿的心思难道您不了解?不要节外生枝才好。”
“放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乌瑟尔看着窗外依旧耀眼的日光,照耀在一片白雪皑皑的北国王城的土地,其貌不扬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的笑容。
西陆历 241年 冽冰
从年前出征,到如今战败,水龙骑士团从百数十近千人的成员,到只剩下最后的十余人。标志着神权国最后的军事力量,也就此消灭殆尽。
自此北地再无动乱,历史的车轮都朝着剑楼所建立的自由王国稳步前进。
脱离了战场,剑越一行带着剩下的水龙骑士们一路向着西边,往镜湖方向走去。
一路上大家都沉默地迈着步子,一言不发,肃杀的气氛弥漫在整支队伍中。
唯有马卡时不时地跟剑越开几个玩笑,却也似有所顾忌的样子不愿意多说。
“我说老弟,那个什么叫亚骊的小妮子喊你师父啊?我是不是听错了?”
“……”
然后,开口的第一句就直接戳到了剑越的伤口上。
“你,没听错,她确实是我曾经侍奉大圣女之前所收的弟子。”
“但是为什么她是用双刀的,你却是用剑的呢?”
“重点在这里吗……?”
吃了个瘪,马卡有些苦恼的撇了撇嘴,“我看呐,她对你倒是不错,直接把那个枢机卿顶了回去,把咱们都放了,还把那个差点砍伤你的乌鸦鬼婆给烧了……唔!”
没等他说完,剑越连忙捂住马卡的嘴巴。
却依然没来得及,被跟在后面慢步前行的伊砂翠星听了去。
“没事,他说的没错……我姐姐……鸦羽她确实想要杀我和你们,在她眼里,没有什么比主人的话更重要吧……”
也许是受了伤,伊砂翠星意外地并没有计较。
一队人迤逦而行,走出不到几里,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
再加上天上一直不断地下着小雨,剑越决定在附近的树林中找了一处坡下避避雨。
马卡熟练地用火吹筒点燃了柴火之后,便拉着剑越去了另一边。
这时一路上扶着受伤的伊砂翠星的贝提丝才稍稍松了口气,一眨眼功夫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老弟老弟!”
“干嘛,这么久没见,你怎么鬼鬼祟祟的……还没听你说到底我离开的这阵子发生了什么呢。”
“唉,这件事可就说来话长啦……你知不知道木野城之所以破城是因为什么?”
剑越挤干了被淋湿的披肩,看了眼另一旁还围坐在一起烤火的水龙骑士,确认不会被听到后示意马卡继续说下去。
“其实,都怪那个萎芜神信徒。”
听到萎芜神的名字,剑越突然身体一震,反问道:“怎么?这事和安娜小姐有关?”
“没错,要不是她一意孤行地去医治什么铃人,扎雷也不会想要处死她吧。”
“什么!?少将军最终还是决定……”
马卡长长地吸了口气,分别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却好像过去了数十年。
短短的几秒钟,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十分紧迫的事似的,十二分严肃地看向剑越,
“说起来,老弟,你走之后,是什么时候见到那小姑娘的?这很重要,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你是说贝提丝?”
马卡无言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应该是在我刚到镜湖不久……那时候隶山草原的游牧族们还热情地招待了我和伊砂翠星……”
“唔……”马卡若有所思,但紧张的神情依然没有缓和,眉头反倒皱得更加深了。“你就没觉得她有哪里不对劲?”
被马卡这么一问,剑越到有些说不出话来。
与贝提丝相处的那段日子,可以说是他自从踏入北境故乡以来,过得最为开心和安稳的日子了。
要说有什么不对劲,可能只能说是和海国的女妖三人一起过的那段日子,是以前马背上难以奢望的与世无争的时光吧。
“贝提丝,的确……变得有些能言善道了。”
良久,剑越缓缓地说道,火堆上燃烧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有些许恍惚。
“没办法,果然还是只有我陪着你吧。”
现在依然能清楚地回忆起贝提丝用有些沙哑的北方口音,说着令他心动的句子。
但下一秒,马卡说出了令剑越有些不寒而栗的话。
“我觉得,她长得太快了。是那种,异常的快。”
*** ***
此时的另一边,伊砂翠星找了一块干的地方,将外面一层青白色的和服解开,铺在地上,仔细处理着黑刀的伤口。
不知道是不是白刃附体的缘故,握着雪雉衣就感觉有种神奇的力量在促使黑刀造成的伤口慢慢愈合。
“也许,这就是黑刀零式和白刃雪雉衣相互纠缠的宿命吧……”
她一边想着,一边喃喃自语,发现从边上伸过来一只抓着苹果的小手。
“给,伊砂姐姐。”
贝提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摘到了苹果,相对的,也许是冒着雨采摘的缘故,白色的连衣裙湿了一大片,腿边也脏兮兮的沾着泥巴。
“…………”
女孩的笑容十分明亮,本来还不觉得,但越看越美的精致五官更衬托出那天真无暇的真诚。
伊砂翠星无言地接过苹果,贝提丝也顺势坐在了她身边。
“姐姐,你伤得重不重啊?”
“我没事。”
一如既往地利落和干脆,海国的女妖似乎没有要和贝提丝继续交谈下去的打算。
“姐姐难道还在为了我和你抢剑越的事生气吗?”
“………………”
更加长的沉默,但依稀可以看到伊砂翠星的脸上有了一些动摇,但那只是片刻的功夫,她将手伸向一旁,缓缓地抚摸着白刃。
一双碧绿的阳眼流转着亮丽的光。
“你……不用再装了吧。”
*** ***
“不会吧,也许她正在长身体的年纪而已。”剑越有些难以置信地回道。
“不……但愿是我多虑,不,我觉得一定不是我多虑。”马卡双手捂着下巴,陷入沉思。“那孩子太可怕了……你知道元帅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啊?元帅?什么元帅?”
“木野城并不是被扎雷献给王国的,甚至该说,扎雷所做的决定并无不妥。”
马卡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说着剑越完全听不懂的话。
“马卡,你慢点……我跟不上你……”
“啊——不好,快跑!是追兵!!!”
正在这时,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雨夜中一群人连忙熄灭了火堆。
“发生了什么?”
剑越警觉地护着马卡,与贝提丝和伊砂翠星汇合后确保了她们都很安全,只不过另一边的水龙骑士们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侍卫长大人,有敌人,有敌人啊!我们快跑吧!”
“好,你们先走,我来殿后!”
就这样,又经过了一夜的折腾,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剑越发现成功突围的水龙骑士们只剩下了最后的7人。
“该死,这些叛徒简直言而无信,居然如此赶尽杀绝……”
“呜呜呜,够了,我真的受够了!扎伊团长战死了,少主也没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悲伤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北地阴冷的环境更滋生了剔骨的悲凉。
短暂的沉默后,剑越开口说道。
“大家……我向两位团长都保证过,尽我一切所能帮助和保护你们。”
空旷的草原上,剑越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是那么的温柔。充满力量。
“你们是阿尔忒斯神最英勇最忠实的战士,你们为了祖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说到这里,有几位骑士已经忍不住流下了热泪。
常年的征战在他们的脸上刻下了无数道伤痕。
“请允许我,前阿尔忒斯神权国侍卫长,以阿尔忒斯神的名义为你们祝礼。”
语罢,昏沉的天幕下剑越拔出佩剑,水龙骑士们纷纷跪在他的面前。
他将剑尖轻轻地放在骑士们的右肩上,一个一个,确实地、沉稳地触碰他们的铠甲。
在场的所有人见证了这一幕,那是一个国家最后的荣光。
信仰的终末,对为此付出了无数鲜血和生命的小小礼赞。
“今日起,解除诸位阿尔忒斯神权国骑士之职务,愿阿尔忒斯神仍庇佑汝等……”
整整十六年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对剑越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次救赎和回归。
在故乡的土地上,见证故国最后的尊严。
语罢,老骑士们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们纵声嚎哭,但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卑微。
剑越叹了口气,把剑缓缓纳入剑鞘。
一旁看着的马卡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弟,该走了……”
“所以,昨天你到底想说什么……”
剑越回想起昨夜手忙脚乱,未曾听马卡把话说完。
马卡面如死灰,剑越从未见过天生乐观的马卡露出那样表情。
“是赤雅元帅,赤雅袭击了木野城。”
“你说什么!?老师她怎么会?”
“不,剑越你听我说,重点不在这里,你还记得那群被带到军营的铃人吗?”
马卡面无血色地继续说道:“那群人中有个南方贵族,是……是我,我把贝提丝交到他手上的……那个贵族……”
下一个瞬间,剑越越过马卡的肩膀,看向不远处安静地盯着自己的贝提丝。
心中像是有一道巨雷劈下,那无数个日夜的梦魇,和祭坛上女儿的声音在不停地质问他。
“这、这么说……她并没有过上好日子?还是我们一离开弦竹口,就被里朗的军队劫掠,做了铃人?”
剑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厢情愿地以为为贝提丝找了一个好归宿,但却是这样的结果。
他回想起那天他和贝提丝走在去唱诗班的路上的时候,他还问她在南国的生活过得怎么样。
她强作镇定地回答自己“过得一般”,但却在追问下眼泪夺眶而出。
现在想来,自己为何如此愚蠢,这些问题像是一把刀子在不停地割着她心上的肉,一刀一刀,让她血流如注。
冷汗爬满了他的额头,他再一次抬头看向贝提丝,淡淡的天光从乌云间洒到她的小脸上,她开心地朝剑越挥挥手。
而剑越却羞愧地无地自容。
“我……我们欠她太多了……”剑越低下头,回应似的拍了拍马卡的肩膀。也许是力道重了些,马卡发出淡淡的呻吟。
“不,老弟……或许,咱们应该和她分道扬镳比较好。”
马卡又一次说出了让剑越惊讶的话。
“你!”这种惊讶在转瞬间变成了愤怒,“你在说什么,你自己清楚吗!?”
“是,我很清醒。”
“你是不是当商人当久了,连人的心都没有了!?”
“呵,就算是吧……但是老弟,这次听我的好不好,这个女孩,咱们绝对不能再和她在一起了。”马卡冷笑了一声,但是神情却意外地无比严肃。
这是剑越和他相处了十多年,从未有过的事态。
一时间难以抉择,剑越陷入了无尽的为难。
“老弟,从前你说的我可是一个不漏全都听你的,但这次,只有这一次,请你一定要听我的。”
“我……”
马卡小声地极力劝说,突然只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一张小脸从他背后凑了过来。
“咦,你们俩在说什么呢,这么久。”
“呵呵,没事,贝提丝乖……我们……出发吧。”剑越伸手抚摸贝提丝的小脑袋,贝提丝乖巧地应了一声,回以灿烂的笑容。“能和剑越在一起我最开心了,剑越答应过我,要一生一世守护我,不离开我,这次可不能反悔哦~”
“那是当然,我已经向阿尔忒斯神起誓过了,此生与你,不离不弃。”
马卡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只是苦闷地微微摇了摇头,默默跟在剑越的身后。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一瞬间,他感到贝提丝那双左银右赤的眸子变得比初见时明亮了不少,仿佛隐匿着无穷无尽的深渊。
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他再度回想起北国神典中的记载,左边映着纯白的死亡,右边藏着嗜虐的渴望。
那分明是一双恶魔的瞳孔啊——
未完待续

次回预告
流浪与战斗后的小小治愈,众人的午餐。
为满足挑食的贝提丝,他们沉浸在烹饪与美食之中。
次回 约定之歌 贝提丝的午餐
近期、更新预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