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奈恩》-第二部分-第二章(2)
译者:Han海德拉
校对:Gwynbleidd
校对:fatman
统稿:斯派尔

吞食者
关于死者
另一阵铁蹄隆隆
皮尔斯抓住哈里·哈尔的手腕,抓得太紧了,几乎要把那只手扯下来。
“跑起来!跑起来!快!”老掷弹兵念咒般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仿佛这能让他们坚不可摧。
“我们不能——”哈里大喊。
“没错!”皮尔斯说道,“一点不错。你,小子,你现在上道儿了。”
他什么道儿也没上。即便经历了车队战斗的恐怖,他仍然没有直面如此混乱的觉悟。那场战斗的伤痕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像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但现在也显得无足轻重了。一段模糊的记忆,一段随时可以被忘记的小插曲……啊,我想起来了。火箭弹。焦土。巫犬。那是多久以前了?
一切突然变得遥远、飘渺。哈里曾经历的一切,珍视的一切,立誓要守护的一切。祖父加多了罗望子【1】和鱼油的炖菜。姑妈为他的作家梦准备的笔记板和触笔。在通卓的学校度过的奖学金颁奖日,还有散文优秀奖证书。他亲吻的第一张面孔。老船坞上飞翔的蓝风筝。他与辛德曼的初次见面。记忆平稳而寂静地在他的脑海里翻动,以它们特有的方式堆砌起来,但这全都不是他自己的记忆。这是名为哈里·哈尔的年轻人类的记忆,而这个人不是他,他现在只是一只睁大眼睛、被汗臭味的布块包裹着的肮脏野兽,不时发出呻吟;他努力试着逃避,努力不让内脏翻腾出来,努力回想起该怎么迈开脚步。
皮尔斯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快动起来啊!”老掷弹兵大吼着。
哈里眨了眨眼。他不能理解那些士兵们为什么要扯谎。如果这就是战争,战争的真实面目,那他们为什么要他妈的瞎编?不论是怎样的胡编乱造,都绝不可能与名为“战争”的真实相提并论,就算要欧利·皮尔斯这种老江湖来编也不可能。谎言对战争无能为力。它无力改变战争,也无力赢得战争。
战争是大写的尖叫,是噪音,它不是文字。它没有意义,没有章法,没有内涵,没有来由,它突然、简单、毫不含糊地把自己传达给别人,就像一拳打在脸上。它是个东西,不是个故事。
这或许正是士兵们撒谎的原因,因为这是他们唯一可以谈论战争遭遇的方式,贫乏且并不有效。这也是他们唯一可以畅所欲言的机会,尽管仍有许多内容难以用语言倾诉。战争是如此浩大漫长,以至于士兵常常需要把自己解脱出来,把它吐出去,净化自己。除了朝别人脸上来一拳外,谎言则是对此有效的唯一办法。
除非……
哈里又眨了眨眼,但现在至少他上道儿了。谎言并不是什么驱魔术,至少不完全是,它仅仅是一种保护罢了。在此之后,在那些战场上的尖啸消失过后,谎言并不是一种能传达那些拒绝言说之物的手段。谎言,并非一种近似的表达方式,而是一种治疗,一种安慰。谎言里充满了荣耀与英雄主义,编织着伟业与胜利。谎言不是自大、自吹或自夸的产物。它们只是士兵们谈论一些本来无法忍受的事情的方式。谎言是一种应对策略,让那些幸存者可以对抗战争中的疯狂,忍受自己脸上挨过的拳头。它们是让战争显得有意义、有价值、值得持续下去的方法。对于那些不幸的生还者而言,谎言美化了战争。
谎言能够给士兵一些可以去幻想、去讨论、去怀念的东西,他们可以再也不用去……再也不用去思考一些事关真相的问题。
“这会儿把这事想清楚实在是太他妈蠢了……”哈里独自呢喃。他讪笑着,想做些其他事。
“什么?”皮尔斯大喊道,“你在说什么?”
哈里看着他,欧利·皮尔斯,军帽耷拉,大衣前面撒着食品罐。臭不可闻的衣服大半沾满了灰尘与油腻,老旧得没法再折腾了。皮尔斯,你一定过着极其可怕的生活,才变成这样一个伟大的骗子。你一定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让你需要撒这么多谎。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告诉我的,而我太蠢了,无法理解,我过去没有经历可以参照。
也许现在我有了,哈里想着。可我真希望我没有。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不让自己有这样的经历,也不让自己在这里。这里没有真相,没有故事,没有文字。这里没有任何价值可言,我胸怀壮志、甘冒危险想去得到有价值的东西,原来全是一坨屎。
这里没什么值得珍惜的。没什么好学的。战争是噪音,是挑战人类感官的极限,是痛苦,恐怖,恐惧。就是这样。这是用再下流的话也没法说清的恶心玩意儿,它没法靠沟通来表达,即便可以,也不应该。
哈里环顾四周。天空燃起战云,街垒陷入战火。战无不胜的坦克纵队早已消失在烟雾中。有些像乌鸦的东西在头顶盘旋。残缺不全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在爆炸和枪炮的雷鸣声中不断传来阵阵可怕的战吼,那根本不像是人类的声音。哈里更相信那声音就是战争自己的咆哮,它在用自己的方式嘶吼出难以言说的语句。
“我得把你带出去,孩子,”皮尔斯说道,“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你又在撒谎了,”哈里说道,“你想离开这里。帮助我这个不能战斗的白痴,无非只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皮尔斯又打了他一巴掌。“你这个小混蛋。”他说道。
然后他伸出手来,用一只大手抓住哈里的头。他在发抖,眼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悔恨。
“所有人都要死了,”他说道,“是吞世者,小子,他们——”
“我知道,”哈里说着,“就让我们跑起来吧。不要撒什么慌,跑起来。”
他转身开始走动。
他们前方的战壕已经哑火了,连战旗也倒了。三名执旗手已经战死,剩下两人正努力重新竖起旗帜,可这项任务他们根本没法完成。
“或者我们也能做些什么。”哈里说道。
“比如?”
“撒个谎。”
哈里抓住一根旗杆,帮助另外两人竖起它。旗杆淋满鲜血,皮尔斯也加入他们。
“这可不是谎言,孩子!”他说道。
哈里也说不出这是什么,但他确实感受到了一些目的。一种从一场麻木而无从感知的事件中重拾感知的方式。他可以跑起来,甚至可以去死,还可以做这件事——就像所有老兵说过的谎言一样,给这毫无意义的事增加一些琐碎的意义。这固然看上去聊胜于无,但确实胜过毫无意义。
他们四个人终于再一次竖起旗帜,它在烟雾中鼓动作响,旗面上还有激光枪留下的弹孔。战旗实际上重得吓人,又有两个士兵跑来帮忙扶着,其中就有约瑟夫·巴克·蒙德,他看上去没有受伤,却费力得汗如雨下,以至于说不上话来。
“把它升起来,快!”皮尔斯大喊着,“为了帝皇!高地方阵兵,万岁!”
其他士兵也相继加入进来,他们聚集在战旗边,因为它是唯一没有着火的地标了。
“我们都要完蛋了!”突然有一个人哀嚎道。
“闭上你的嘴,我们才没有!”皮尔斯吼道,“帝皇庇护我们!祂一定会庇护我们!小伙子们,你们快他娘地展现一些信仰!我们要团结在帝皇身边,为了泰拉,为了泰拉王座!”
一些人唱起歌,哈里也是其中之一。聚集的士兵越多,旗杆也变得越轻,哈里也能把一只手空出来,扶在约瑟夫的肩上,帮助颤抖的他直立起来。
在战旗周围,四十多名士兵集合起来,他们基本是来自各个部队的幸存者,还有更多的人正在赶来。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继续扶着战旗,一些人开始组织防线,准备武器,以旗帜为集结点,扎下自己的阵地。他们将保卫这里,虽然太阳桥沦陷了,两岸的炮台也被占领了,可他们依然要守住这里,在已经成为地狱战场的太阳桥上,这是唯一尚有价值之处。尽管微不足道,但他们会死得其所,如果他们还能幸存,那他们在战争中的谎言将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好的谎言。
声音洪亮的皮尔斯领衔合唱。
“泰拉王座在上!泰拉王座在上!”
这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也许不超过五分钟,可感觉堪比整个宇宙的生命,两根沉重而凹凸不平的旗杆和一面旧军旗公然反抗毫无意义的咆哮的战争,将还有前进目标的表象带给他们残存的生命。
然而合唱还是停止了。
第一个真正的怪物从烟雾中出现,他跨过被毁坏的路障和坦克的残骸。吞世者身穿长有犄角的战甲,脚踩庞大的钢靴,他的存在似乎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仿佛战争向他们带来一个无可否认的真理,以否定他们脆弱、无望的谎言。
他看见六十多名惊恐的士兵,蜷缩在破损的旗帜边。吞世者的战吼甚至盖过了手里的链锯斧。
一张血盆大口咧开,巨硕的牙齿在火光中闪烁。他一头冲向他们。
“帝皇会庇护我们!”皮尔斯大吼着,“祂会的,孩子们!如果我们能为祂而战!”士兵们开始射击。
希望已失,我正在前进的位置明显已经落入一场浩劫当中。太阳桥已经沦陷,东岸的阵地也沦陷了。敌人的实力远超我们的预想,被原初毁灭者壮大的毒流大军正涌向东干线和西部货运区的边缘,走运的话我们还能将他们阻挡在城墙外,或是挡在蒙沙瓦。
我们可能并不走运。我非常痛苦地意识到罗格·多恩对永恒之墙空港的战略意图,他很少在战术计算上出错,也不依赖运气。我通常将运气视作时运,虽然变化无常且并不可靠,但我确信它一直存在,它的出现可以像润滑油一样,再次驱动原本卡住的机器。时运,有时会改变原本不可避免的事情。
但是损失依旧不可避免,而且已经发生。我们必须撤退,在护墙重新部署,尽可能保存力量,为之后到来的阻击战作准备。已有数百名士兵战死,可幸存者还能重整再战,他们在城墙外进行的战斗是徒劳的,并且最后只会发现自己将丧命于屠戮中。可是在护墙,以及在蒙沙瓦,他们的作战会更加有效,而不会白白浪费性命。
可如今这里没有人在发布命令,当我在烟雾和屠杀中搜寻时,没看到任何领队、军官,旁边也没有堡主或者军团战士存在的痕迹。至高将军尼博兰,愿恩典保佑他,还没有赶过来,所有的指挥系统都陷入瘫痪和僵死。
我有指挥军队的权限,可我不为人见,不为人知,勉也不在,没有人能替我传达意愿。
我的出现多少带来了一些影响,至少当我奔跑时,我的诅咒光环依然跟着我。此身虚无,而未生者在我到来时开始恐惧。成群的鸦状恶魔也调头离去,犹如被狮子驱赶的秃鹫,或是被饲养员枪声吓跑的离群鸽子。巫犬蹦跳着带头朝我冲来,它们大声嘶鸣,也许是感受到了我,或者是我的虚无,都调转尾巴,在惊恐中低鸣着跑向太阳桥,那里的空气更合它们的习性。
还有些野兽般的怪物较为难办,它们长着山羊一般的脸,蹄子一般的脚,虽然会畏缩、紧张,但却并不会逃跑。
我杀了它们,真实割开它们的皮毛、犄角与肥大的喉咙,剑刃上流淌着它们的毒血。这么大动干戈或许并无多大意义,但每一击都将是以帝皇之名而为,而敌人的数目每少一分,都将带领我们离胜利更近一步。
我把它们的尸体留在身后。
来到距太阳桥不远的地方,在一堆燃烧的坦克残骸之后,我看到一面军旗飘扬。透过烟雾,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帝皇的脸。在短暂的一瞬间,我傻傻地认为帝皇已经亲临战场,危局将会迎来拐点,就像昨日的大远征重现,甜美的胜利将一个接一个诞生,帝皇将会像星辰一样闪耀,在前方指引我们。
但那只是一面军旗,还有几处弹孔留在祂的圣颜上。
大约有六十名士兵聚集在这面军旗下,这是我见过最多的一伙幸存者,他们在别的地方能发挥他们的价值,如果他们真能活下来的话。
但他们并不能。
当我靠近时,看见一群吞世者,他们相继越过障碍,还有一人已经走在路上,冲向蜷缩一团的幸存者。
第七狂怒者的哈达格·伊德是个令人恐惧的巨人,一个夺颅的杀手,他对头骨和人皮有着独特的癖好,将它们像围裙一样系在自己的盔甲上。他是一名狂战士,他的感知能力已经严重退化,只剩难以言喻的杀戮欲求。他会以六十千米左右的时速像犁一样碾过敌人,屠杀而后啃食对手,还可能会在屠杀的同时啃食。
我加快步伐。哈达格·伊德也许比我强壮五十倍,体格壮硕六倍,速度快上十倍。他每挥一次链锯斧,都足够劈开一辆运兵车。
这也将是很有趣的事情,因为我已经研究过这群不幸的前友人,知道他们化成了怎样可怕的大敌,但那只是理论研究。这将是我第一次和堕落的十二军团展开真刀真枪的对决。
我有一个战场优势,那就是我能看得见哈达格·伊德。他是一个白甲的长角巨人。
他看不见我。
在距离军旗五米的地方,我迎头截住他。
他在最后一刻才察觉到我,在他血液里嘶嘶作响的未生者被我的虚无体质干扰,开始颤抖。
我将自己的信仰献于帝皇,将我的力量集于真实。
我用真实刺穿他的脸庞。
这记上挑几乎折断我的肘部和膝盖,我双脚不禁一滑,就像一架迫降的风暴鸟战机在地面滑行一样。
痛苦的哈达格·伊德跃到半空中,像一只起跳出海的鲸鱼,白色的战甲从他胸部和脸上不停分离,一片片自半空飞落。他的血管和食道断裂,他自己的血和他饮下的血犹如喷泉一般喷了出来。他胡乱地拍打,抽搐,自大腿到头盖骨全都敞开,直至他的后背倒在地上,伴随金属的拍击声,一滩沼泥被溅到空中。
我想我和吞世者的第一次交手取得了胜利。
那面军旗下的士兵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我猜这一切对他们或许就是一个奇迹,犹如神所恩赐,不可思议的奇迹。他们看不见我,他们只能看见我的战果。
但他们无一不发出庆祝的欢呼,重新唱起了赞歌。
我转向他们,看到他们的脸上弥漫着一种盲目的希望,他们的眼中透露出一股胜利的喜悦。但他们不能待在这儿,他们必须动起来,从这里撤走,还有更多吞世者正在赶来。
可是我无法告诉他们。
除非——
我看到了他,一名老掷弹兵,一个邋遢的老兵,一名来自车队的怪人。
他也正盯着我,一只手还握着军旗的旗杆。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巴大张。哈达格·伊德的血液在他的脸上发亮,在他的胡须上闪烁。
他看到了我。
我与他双目相对,我示意他好好看清我。
然后我伸出手指,指向护墙,以自己所能的方式强调位置。
快,明白我的意思,拜托了。现在快走,带领这些士兵离开,在你尚能的时候带他们前往护墙。
行行好,看见我,理解我想告诉你的事情吧。
哈里听见皮尔斯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祂保护了我们!祂拯救了我们!我早就说了,小子!祂与我们同在!帝皇与我们同在!”
这不太说得通。刚刚确实发生了什么,某种平凡无声的改变,就像拨云见日,但那并非阳光。那只是沉寂,冷漠肃杀得足以让战争的嘶吼瞬间肃静下来的沉寂。那些即便只是看上一眼都足以让人发疯的恶鬼突然间破碎了,它们一边哭嚎、咒骂,一边仓皇逃离。那个怪物,那个狂野的阿斯塔特怪物,离他们只剩几米,忽然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撕碎了。
哈里茫然地盯着那具支离破碎的庞大尸体,看着劈开的内脏上冒出的热汽。不久之前它还是一只巨大、迅捷的怪物,狂暴地冲向他们,与其说是战争中的武士,它更像是某种自然之力。
那么,除了神迹之外,又有什么东西能阻止自然之力?
“密斯拉斯之灵就在我们身边,小子!”皮尔斯欢呼着,“难以捉摸的战争女王!她今天选中了我们!祝福你们!跟上我!举起旗帜,跟上我!去城墙上,小子们!我们要退到那道墙边!听见没?走啊!”
【1】:Tamarind:罗望子,是一种原产非洲的豆科植物,也称为酸豆。果肉可用于制作蜜饯或调味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