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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等你(第三十九章 惜流年)

2021-11-10 10:18 作者:锅包肉好吃锅不好吃  | 我要投稿

第三十九章 惜流年

一九二五年,上海

清晨,天微微亮,我睁开眼,在床上使劲儿的抻了个懒腰,侧头瞥了一眼,发现屋内就剩下我一个人。洗漱完毕,走下楼,餐桌上摆着豆浆和油条,某人正站在水池前认真的清洗竹筷。

“我还以为是你亲自做早餐吃呢,原来是买现成儿呢。”我坐在餐桌前,失落的嘟着嘴。

“你这房子里什么材料都没有,我怎么做?延年白了我一眼,伸手将竹筷递给我。

“那……你可以现买现做啊,懒虫。”我坐在凳子上左摇右晃的,嘴里忍不住小声嘀咕着。

“谁懒?”延年两道浓眉微微皱着,递筷子的手向后缩回去,故作冷然道,“我大清早跑了两条巷子买的,不吃算了。”

“吃!”我手疾眼快,一把握住竹筷,使劲儿一扥,将筷子抢了过来,咧开嘴笑起来,撒娇道,“我都饿了。”

“饿了还不赶紧吃。”延年含笑嗔了一句,语气十分和缓。

我吐了吐舌头,乖乖听话,从糖罐子里舀了一勺糖倒进豆浆里。延年向来是不放糖的,他也不用筷子,用手拿起一根儿油条,就着豆浆,吃的狼吞虎咽。

“你昨儿睡得很晚吧,是在想事情么?”

“也没想什么,就是‘故地重游’,忍不住想起了以前时候的事儿。”

“以前?”我抬眼看着他,有些诧异。

延年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笑着看着我,眼底间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

我暗自细品他的话,这‘以前’应该是指六年前我和他帮郑佩刚带孩子的事儿,想到这,小娃娃震天的哭闹声,无数个无法安眠的夜晚,一股脑的冲到脑海中。那段日子里,某人每天都嘲笑我笨,当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有那么高兴吗?”我斜睨着他,身子前倾,撇嘴道,“那时候,你该不会那时候背着我做什么坏事儿了吧。”

出乎我的意料,延年迎上我的目光,一脸无辜的看着我,反问道:“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坏事儿?”他顿了顿,眯起眼睛,颇有深意的盯着我,拖长了调子,“还是说,你想让我做什么坏事儿?”

“呃。”我目瞪口呆,老脸一红,只能低着头,不住地往自己的嘴里塞油条。

狡猾,实在是狡猾至极!我咬牙切齿的盯着手里的油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嗝!”

大概是油条吃的太急,噎着了,嗝声震天的响,我猛地抬起头,恰好撞上某人乐不可支的目光。我抿着嘴,屏住呼吸,只觉得自己的脸更红了,捂住嘴,慌忙的站起身,去倒了一杯白开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而,所有做的努力都是徒劳,我越是喝水,越嗝个不停,像一只咯吱咯吱欢快叫着不停的芦花鸡。

“要帮忙吗?”他双手交叉站在我的身边,俯身看向我。

“嗝!”我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实在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点头。

一股热气逼近,我被他揽入怀里,一只手扶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手指揉捏着我的耳垂,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俯下身,重重地吻在我的唇上。我鼻子和嘴巴被他压的喘不过气来,脚底也跟着发软,就这样被他抱着,不住地吻,不断地向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边。墙面冰冰凉凉的,我恢复了理智,使劲儿的挣开他的怀抱,避开他强势的‘掠夺’。

“你混蛋,不是治打嗝吗?”我努力的平顺自己狂跳的心,微微喘息,咬着嘴唇望向他,那如星般璀璨的眸子落入我的眼里,离的那般的近,我甚至能从他的瞳孔中看到满是羞涩的自己。

延年并没有答话,只是浅浅的笑,满眼温柔的看着我。

我越发不好意思,可整个人都被他环住,靠在墙壁上动弹不得,只能微微侧过头,盯住窗台从玻璃投射进来的阳光发呆。

温和的日光下,原本隐匿在空气中的微尘露出了它原本的样子,悬浮着、飘荡着,含蓄着光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得到细微的叹息声,我再一次被他拥在怀里:“不打嗝了吧,下次吃饭慢着点,又没人跟你抢。”

我的耳垂被他的唇角啄的有些痒,脸颊烧的不行。“你这个法子可不好。”我一边闪避着他温热的气息,一边轻声呢喃着。

“怎么?那我下次换别的方法好了。”

“还有下次?”我嘴角抽动了下。

“我听说喝醋的办法也挺好的。”延年指尖轻拂过鼻尖,俯身凑了过来,在我的耳边低语,“要不,下次来广东,请你喝醋?”

到底是人间最美的四月天,微风在唱着情歌,连阳光都在和空气甜甜的亲吻,远处的苏州河,粼粼波光的河面是少女玲珑的舞步……

我和延年出门很早,苏州河还笼着轻雾,带着几分缥缈。黄浦江的对岸,工厂的烟囱已经开始冒出滚滚的灰烟,张牙舞爪的,随风四处蔓延,一点点地侵蚀原本湛蓝的天空。外白渡桥灰白的钢架巍峨耸立,冰冷的没有丝毫的光彩,塞满了人的电车顺着桥中间的铁轨慢吞吞的驶过,偶尔因为轨道间的摩擦而迸出点点火花。在上海,人们很喜欢乘坐电车,虽然它似乎并没有人力车方便快捷,但是坐在电车里,欣赏窗外的街景,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总会生出一种莫名的、爆棚的优越感,不管过得怎样,贫苦还是富裕,终究是在这座繁华绮丽的城市里生活、奋斗,连呼吸都带着洋气、倨傲的味道。

银行、商场还没有开门迎客,可地处于九江路的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门口已经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是等待开市的,每个人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在锣声敲响的一刹那,冲进去,幻想能够创造一夜暴富的奇迹。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依然门庭若市。”延年侧头望向那一张张满是期待的面孔,有些感慨。

对于这样的场面,我早就见怪不怪,轻哼了一声:“民国八年,你离开上海前往法国不久,这里是着实萧条了一阵子的,泡沫破了,很多人的发财梦也跟着碎了。可是人呀,很容易选择性的遗忘过去,这才没几年的功夫,上海的金融业刚复兴了少许,又有新的一批人一窝蜂似的跑到这里,重温前人的旧梦。”我挽着延年的胳膊,跟随着他的脚步继续向前走着,冷笑着继续道,“为了吸引散客投资,交易所背后的股东们和经纪们利用小报编织着各式各样的神话:上午买了一张五块钱的纸,下午转手就能以二十块的价格卖掉。从这里投入一百块钱,只要你有好的眼光,就能赚到一千块。多么诱人啊,在这里人人都有机会,顷刻间变成这上海滩的富翁。这里不过是赌徒们聚集的地方,人人都觉得自己是资本的弄潮儿,殊不知,他们自己才是被玩弄的对象。”

延年将我的手紧紧地握住,顺势塞进他的风衣口袋中,讥讽道:“没有实业支撑的金融,终究不过是冰山难靠。投机者就是投机者,若是一门心思,沉迷在这种虚幻的游戏当中,才当真是无可救药。”

“这有什么办法?”我无奈的叹了口气,“在这样的时代里,发展实业实在是太过艰难了,所付出的努力与得到的回报与资本的游戏比起来,简直就不成比例。人天生就爱逐利,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谁能抵得住诱惑。更何况,投机横行的地方,又不仅仅是在商界。”我扭头看着延年,压低声音轻轻地说,“我听闻,你们合作的那位军校的校长,早年间便是这交易所的经纪,非常痴迷股票交易,直到现在,每天还会在收音机里听股市的新闻呢,是吗?”

我的目光停留在延年的面庞上,细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他没有立即回答我的话,原本平静和缓的面孔瞬间变得冷峻起来,明亮的眼睛深邃极了,唇角虽是上扬的,可我却读出了不屑与嘲讽。

我能够感受到他指尖传递过来的冰凉,即便我们十指紧扣,藏在风衣的口袋里,却依然没有办法制造出这本该属于春天的温暖。

他的头微微抬起,浓烟汇聚成了一朵又大又厚的乌云,遮蔽了春日的暖阳,最终笼罩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本该是天高地阔的舒畅,却被填满了压迫的窒息感。

我看的出他的忧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宽慰他。

我们都知道,那位民国的缔造者不久前离开了人世,南京的紫金山上,陵寝的修建已经提上了日程。

可是,这对于他来说,对于他们所进行的事业来说,似乎已到了形势险峻的时刻了。

在如今的世道下,能够时刻保持清醒并坚守本心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这样的清醒,往往伴随着如刀割一般的痛苦,清醒与痛苦是同时存在的,甚至有的时候,越痛苦,反而越清醒。

我们继续并肩向前行走着,最终在路口停下了脚步。短暂的离别要来了,我们彼此十分默契的松开了紧握的手。

“柳眉,抱歉的很,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不能再送你了。”他转过身,面向着我,歉然的开口。

“没事儿,你去忙吧。”我耸了耸肩,咧开嘴角,回应了他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容。

“在家等我。”他沉静的笑着,眼睛里洋溢着温情。

“好呀,但你要做饭给我吃。”我摇晃着他的手,走上前,为他重新抚平衬衫上的褶皱,轻轻地拍了拍领口,笑着向他告别。

我不知道他要去往何处,只能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轻叹了口气,招手拦住一辆黄包车,向相反的方向驶去。

到了公司,崔浩已经早早的在办公室等我了。他翘着二郎腿,懒洋洋的瘫坐在沙发上,精致漂亮的面庞上,眼睛放松的闭着,透着安逸,嘴里哼哼唧唧的是《摘缨会》的选段。若不是与他相识已久,了解他的脾性,看到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我想,我一定会把他撵出去。

“你这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我走近,推了他一把,将他从自娱自乐中叫醒,“看来昨儿的戏听的很是过瘾。”

“那是自然,白牡丹的许姬,妩媚动人,和余叔岩生旦对戏,相得益彰,十分精彩。”崔浩睁开眼睛,摇头晃脑的,意犹未尽的赞叹着。

“大早上就在这等我,是有事情吗?”我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转身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

他直勾勾的盯着我,没有答话,嘴角咧着,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怎么不说话?”

“你昨晚去哪儿了?”他微扬着头,审视着我。

“回家了,还能去哪儿?”我有些心虚,觉得自己的脸腾的红了,急忙侧过头,目光看向别处。

“你的衣服,还是昨天的那套。”

轻飘飘的一句话传入耳畔,我下意识的低头瞟了眼自己身上的裙子,心中暗叹,早知道回家换一件就好了,可此时此刻,已经是来不及了。

“懒得换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迎上崔浩戏谑的目光,强行狡辩。

崔浩点点头,挑了挑眉毛,样子十分夸张,脸上依旧是笑嘻嘻的样子,似乎对于我的掩饰,了然于心。

我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泡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他,另一杯捧在手里,慢慢的啜饮着:“说正事,一大早上来找我,到底什么事儿?”

“珠江染厂垮掉了。”崔浩瞬间收起了脸上的微笑,顺手拿起一封电报,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十分平静的瞄了眼电报上的内容,随手将纸片撕的粉碎,扔进垃圾桶内。谋划了这么久,早就预料到的结果,着实没什么可让人惊喜的。或许,唯一让我意外的是珠江竟然撑了三个月之久。

“他们的经理叫段希臻是吗?”我望着崔浩,悠悠地开口。

“没错,和你一样留美回来的。”崔浩淡淡一笑,略顿了顿,继续道,“听说珠江厂子的那些股东,想要在布上挂浆以此降低成本,和咱们打价格战。可段希臻却坚决不肯,说坑百姓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一旦这布挂了浆,珠江的牌子就彻底砸了。可那些股东们不肯听,逼的段希臻辞职,这不,他离开没多久,珠江厂上下一片混乱,再加上牌子的名声毁了,倒闭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现在珠江的股东们,着急要将厂子卖掉。”

“这段希臻倒还有些骨气,还算是个明白人。”我思量了片刻,“若是有机会,见一面也未尝不可。”

“那可是个极英俊潇洒的漂亮人物。”

“那又怎样?”我眨了眨眼,不明白崔浩到底想说什么,看着他发愣的模样,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再英俊,能比得过你吗?”

“那……”崔浩拖长了语调,面色有些红润,嘴角弯弯的翘起来,遮不住内心的得意,“和我比还是差了点的。”

“咱们账上还有多少钱?”

“怎么,你要买下珠江染厂?”崔浩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说,盘下珠江染厂,接广东革命政府的生意,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我抬手,将杯子里剩下的最后一丁点咖啡全部喝光。

“你这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崔浩嗤的笑出了声。

买下珠江染厂是我年初就打算好的,我曾经思量了很久,花布行市虽好,可终究是零售赚百姓的钱,即便垄断了市场,也不如接批量的订单赚钱容易。若是能以珠江为跳板,搭上广州政府,做军需生意,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一来可以扩大销路,二来,也有可以经常去广州的机会。

机会,总是要自己去争取的不是。

错过了这么多年,或许,我真的不想再有遗憾了。

崔浩担心,珠江染厂的价格低,会不会被人捷足先登,我只是笑,非常自信的告诉他,只要我表哥在广州城一天,这染厂便断不会落到别人的手里。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我心里惦念着延年,和崔浩打了个招呼,像一只呼扇着翅膀的蝴蝶,匆匆忙忙的让司机接我回家,将换洗的衣服胡乱的塞进箱子里,又再次匆匆忙忙的拦了一辆人力车,送我去安乐里。

工厂的烟囱不再冒着灰烟,嫩绿的杨柳随风荡漾着,路旁,粉盈盈的月季花肆意绽放,连晚霞都是橘子汽水的甜甜味道。

走下车,我下意识的抬头,窗子是敞开的,轻巧好动的小鸟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的在窗口徘徊。我怀着按捺不住的欢喜,踏着夕阳,精神抖擞的拎着箱子,打开房门。

本以为是饭香扑鼻,填补我饥肠辘辘的肚子,可闻到的却是满屋子的芬芳。

野茉莉、玫瑰、芍药、绣球还有蔷薇,一束束的放进原本空荡荡的琉璃瓶子里,甚至连厨房的那口陶瓷汤锅都被搬了过来盛满了花。

我有些傻眼,目瞪口呆的站在客厅,在这花团锦簇中,我觉得自己更像一只“翅膀无措”的蝴蝶了。

“回来了?”

“啊。”我木讷的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陈延年一直笑颜温温的看着我,身上系着个围裙,在夕阳的光束下,泛着如彩虹一般的光芒,熠熠生辉的,格外的亲切。

“怎么这么多花。”我走到桌前,手指间轻轻的拨动着娇嫩柔软的花瓣,惊奇的问道,“你是要将整个春天都搬进家里吗?”

“路上碰巧遇见的,几个铜板一大把,看着好看就买回来了。”

陈延年回答的很平淡,似乎将这满屋子的鲜花带回家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还记得六年前吗?”寂静了片刻,他忽地开口。

“怎么了?”我怔了怔,侧头看向他。

延年也看着我,见我没有反应,递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啊。”

我一脸茫然,使劲儿的将脑海中的回忆像看电影一样过了一遍,却依然没有什么结果。我向来自负自己的好记性,这么多年,与他经历的所有的一切至今都历历在目,可是对于六年前的发生的一些事的细节,却总是模模糊糊的。

我用余光偷偷的瞧着他,客厅里的光很暗,光影下他的神情变幻莫测的,似乎也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忽明忽暗的面庞,夹杂着怅然与喜悦。

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年,站在如今的时间点上回头望望,那一年逐渐成为了历史上注定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是那一年,对于我而言,对于我的整个青春而言,是暴雨袭来的冰冷,若即若离的拉扯以及离别带来的伤痛。

“我饿了,饭好了没?”我呼扇着眼睛,转头看着他,尽量用欢快的语气打破了这屋子里该死的沉寂。

“哦,马上了,你等一下。”延年也回过神来,匆匆地回到了厨房。

我将带来的箱子搬到卧房,却赫然发现,某个人的行李规规矩矩的立在房门口,像是准备出发的士兵,我有些慌,疾步走到衣柜前,果然里面空空如也。

心,沉到了谷底。

对于离别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没想到,它总是来的那样快,猝不及防的。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地走下楼。屋子里很静,只有我的脚步打落在地板上发出的咚咚声。

我极力的去抚平心中的波澜,让它渐渐归于平静,勉强地撑起笑容,来到了餐厅。

一盘油焖春笋,一碟爆炒河虾,还有蛋炒饭。陈延年准备的很精心,桌子上除了花,还摆了个烛台。

和当年的煤油灯相比,烛光明亮极了,银质的烛台闪着亮晶晶的光,在花的映衬下,冲淡了原本的冷清,显得异常的温馨。

我们安静地吃完了这一餐,谁都没有多说话。

待延年将碗筷洗刷好,擦净手上的水迹,我已经将行李箱放在门口,做好了送别的准备。

“走吧,几点的火车,误了时辰就不好了。”我歪着头,含笑的看着他,故意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晚上九点的,还得及。”他如星的眸子里多了一抹黯然,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了一点点凄凉不舍的味道。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卸下了原本伪装的极好的面具,冲过去抱住了他。

“我陪你去外滩公园转转吧。”他轻抚着我的后背,拍了拍,语调柔和。

四五月的上海,傍晚是最舒服的时段。外滩公园有一大片草坪,绿草如茵的,很厚,坐在上面也很舒服。很多生活的体面的市民和学生们都喜欢没事儿的时候来这闲坐,欢笑声充斥在空气中,与我们擦身而过。夕阳金色的余晖下,晚风轻轻吹着,白鸽成群的飞过,有的落在了草地上,蠕动着脖颈,咕咕咕的叫着,带着‘和平使者’的风姿,而这样的岁月静好,或许只存在于这小小的不到百亩的公园中。

民国六年,延年带着我,在这里学会了骑自行车。只可惜,自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骑过车了。

我和延年慢慢的在草坪上走过,像是散步一样,走的很慢,很悠闲。

“我过阵子会去广州一趟。”我拉着延年的手,孩子气的晃了晃,尽量让这离别显得没那么的忧伤。

“是珠江染厂的事吗?”延年回答的很平淡,脸上波澜不惊的,没有我想要的惊喜。

“咦,这你竟然都知道,我还是今天才收到消息的呢。”我诧异的看着他,有些失落。

“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吗?”他侧头看着我,眼见眉梢间还停留着温柔的微笑,“你的坯布是自己定织的,他们却只能用印度的舶来纱,成本高的不是一星半点,被你挤垮也是必然的。”

“我准备把珠江染厂买下来。”我松开延年,背着手,快步走到他的身前。

“他们的厂子怎么着也要二三十万吧,你手上有这么大的现金流吗?”延年思忖了片刻,有些忧虑。

我轻笑,身子依旧面向着他,脚步不断的向后退着:“他们的股东急于脱手,价格应该还可以压一压,目前来看,一次性拿出这么一笔款子来,不算吃力,若真的现金流吃紧,我还可以找表哥周转一下。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找银行贷款的。”

延年并没有答话,只是收敛了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静静的看着我。

我冷笑,压低了声音,愤然道:“你不知道金融家一向与实业作对的吗?军阀政府发行的公债,不过是打着振兴实业的旗号,用来购买军火。我们这样贫穷的国家,吸收不到老百姓的存款,银行不过是依赖外国的资本和逼迫商人而存活的。你们说资本家压榨工人的血汗,可对于他们来说要想扩大生产,必然要去借贷,而这样的后果,就是被金融家压迫着,很多实业家都在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样才能将这个月的贷款还清,而金融家呢,所获取的存贷差又被政府和外国资本无情的盘剥掉了,在这样的食物链下,到底何时才能是尽头呢?”

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最后,渐渐的淹没在了这被欢笑嬉闹所环绕的空气中。抬头望望天,红彤彤的云彩逐渐消散,蒙上了深蓝色的薄纱,夜幕降临,公园步道上的路灯缓缓亮起,在昏暗暮色里,一闪一闪的,有气无力的,黯淡的不成个样子。

骤然间的一股凉风,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延年慢慢的走进我,将我护在怀里,用他身上的温暖,为我驱散寒意。

“这么多年了,总是爱美,穿的这般少,冷了吧。”

“反正有你呀。”我勾住他的脖子,将冰凉的脸颊贴在他温热的面庞上,肆无忌惮的开始耍赖。

我们心照不宣的结束了方才那令人并不愉快的话题,因为我们彼此都很清楚,终结这样的时代,需要的是一个强大的国家。

月色下的林荫路上,传来了手风琴的声音,含蓄而沉郁。我和延年对望了一眼,顺着声音寻过去。

那是两位老人,老夫人优雅的坐在长椅上,手指灵巧的在键盘上飞动,而她的先生则站在一边,用口琴相合着。虽然他们的头发已经花白,可是笑容却那样的恬淡,仿佛岁月从未在他们的身上留下过任何的痕迹。

在这静谧的夜,幽若的月光下,我们并肩而立,沉醉在这悠扬的曲调当中。

婉转的曲调渐息,两位老人望着我们,投来了善意的礼貌的微笑。我和延年也朝着二人微微俯身,行了一礼。

“冒昧的打扰您,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试着弹奏一下。”

“小姐会弹手风琴?当然可以的。”夫人慈祥的笑着,宛若春风,化解了我心中的忐忑,旋即起身,将那沉重的琴,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坐在长椅上,端正坐姿,将手风琴的皮带调整好,拉动琴箱,按动琴键,抬眼看着路灯下的延年,想着即将到来的分别,说不出的伤感。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多。

那座安乐里的小屋,即便花香四溢,可没有你的日子,那里终究不是春天。

我们都清楚,而今的岁月,寒冬依旧,真正的春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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