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群原住民决定烧毁自己的文明(下) | 科幻小说


2018年,未来局组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科幻作家工作坊活动,邀请国内外一批优秀的科幻作家,来到中国贵州苗寨小镇,体验当地山川景色和民族文化,活动后,作家们以这次活动中的见闻为灵感,创作出了一批优秀的科幻作品。
在这两周里,我们将会为大家带来其中的四篇科幻小说,其作者都是国外知名的科幻作家。当西方的科幻想象与中国西南的民族文化相遇,会发生什么样的反应呢?让我们来阅读吧!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作者简介
| 卡罗琳·艾夫斯·吉尔曼 | 生于1954年,现居美国华盛顿,是位历史学家,目前在博物馆工作,专注于研究18及19世纪早期的北美历史。曾出版过多篇短篇科幻与奇幻作品,并先后三度获星云奖提名、二度获雨果奖提名。首部长篇小说《半人》(Halfway Human)描绘了存在男性、女性与中性三种性别的世界,常被与厄休拉·勒古恩的作品相提并论。
流放终结 Exile's End (下)
全文约2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50分钟
作者 | 卡罗琳·艾夫斯·吉尔曼
译者 | 薛白
校对 | 孙薇
她走进法庭,房间里充满着窃窃私语的声音。这是一个圆柱形的房间,天花板很高,上面是天窗,艺术化的树形光滑壁柱衬在墙壁表面。下沉式的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圆桌,外围一层层都是座位,坐满了媒体和其他证人们。鲁坐到了为博物馆代表和证人们预留的桌旁座位上,对面则是为曼胡作证的人们。法官和书记员坐在中间,同时面对着这两方。鲁认识自己正面对着的那两位专家证人——那是证实了曼胡-阿托卡确有关联的两位学士。她朝他们点了点头,不过没有微笑。
萨罗纳法律的目标是达成一致判决,任何一方都不一定会胜利。原被告双方就案件展开争论,法官提出解决方案,如果双方没有达成同意,陪审团就会强加一个折中方案。然而这次审判却只有一位法官来主持,没有陪审团。鲁不知道两方是如何考量的;也许是因为已经不可能找到想法仍没被过往编造的故事影响的陪审团了。
法官传唤卡拉韦·法罗开始陈述曼胡人的案子。她的叙述简明扼要:这件艺术品是萨罗纳人在镇压阿托卡宗教仪式时非法夺得的。导致阿托卡人承受了痛苦的伤害。现在,归还这件物品,是改邪归正并振兴曼胡文化习俗至关重要的一步。
法罗所说的内容符合逻辑,无可动摇。一位人种学家叙述了这件艺术品被掠夺的过程,一位历史学家又讲述了阿托卡被种族屠杀并流放到拉多瓦尼的故事。还有一位遗传学家和语言学家证实了阿托卡和曼胡的联系。
“那么他们说的仍然是阿托卡的语言,生活习俗也是阿托卡人那样?”法罗问那位语言学家。
“不。”那位学士回答道,“不过他们其中有些老者能记起幼时听到的内容并将其重现。他们现在对重现这种语言和文化有着很大的兴趣。对这种努力,我们的记录应该能起到价值。”
最后,法罗宣布了来自低语国度的委托书,指定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担任他们在萨罗纳的代表。
泰特没有发出任何质疑,只是表示,没有证据能排除未来可能会出现另一支不同的阿托卡后裔并作出完全相反的要求。他还引入了一份文件,证明低语国度并不是曼胡人的唯一亲族,而其他亲族并没有表达自己的需求。在法庭程序允许的情况下,法罗让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来回答最后这一条质疑。
“如果真有可能让我们内部自行解决的话,”他盯着桌子轻声说道,“我们也拥有这项权利。”
鲁突然意识到,整个庭审过程中他都没有往她这边看上一眼。
午饭时间,暂时休庭,记者们蜂拥而出,在走廊里写着他们的笔记。为了避开他们,鲁和泰特从后门离开了。她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庭审继续,这次轮到博物馆方了。埃勒里·泰特用慈祥而随和的语气侃侃而谈。鲁知道这完全是在演戏,但这样很有效果。他讲出了他们精心准备好的论证内容。“我们的主张是,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失窃赃物案件。”他的语气暗示这本来就是明摆着的事,“这幅阿尔德瑞的画像,还有伴随它的悲惨故事,是两种不同文明的遗产——萨罗纳和曼胡。实际上,相比于伊柳塞拉,它对萨罗纳的历史更为至关重要。在我们承认和纪念惨痛过去的过程中,它扮演了一种持续发展的角色。萨罗纳需要这件艺术品。我们只求能和曼胡人共享。”
泰特让鲁对阿尔德瑞画像在萨罗纳艺术、历史和文学发展中扮演的角色进行了展示。这是她的专长所在,而证明阿尔德瑞有多重要更是相当容易。“根据这幅图和与它有关的故事,我们构筑了自身的文化认同。”她说着,直直望向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又加了一句,“我们热爱她尊敬她,因为我们同样也是她的子孙后代。”
片刻之间,他抬起头与她目光相对。
泰特低声说道:“萨文佳学士,如果我们的请求能被批准,关于这幅画像,博物馆会怎么做?”
“我们会为后世好好代管它。”她说,“不管怎样,我们很愿意将它借给伊柳塞拉,只要能安全处理。我们想要确保它能被妥善保管且能让所有想看它的人参观,永远如此。”
“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告诉过你们曼胡人打算怎么处理它吗?”
“是的。他说过他们要把它毁掉。”
有那么一瞬间,法庭里鸦雀无声。随即微微骚动起来,直到法官要求肃静。
泰特转向法官。“大人,我们认为曼胡人做出的是不可挽回的选择。他们的计划否定了任何妥协的可能。一旦他们销毁了画像,我们就再也无法追回了。萨罗纳人珍惜这件艺术品,但曼胡人并不是……”
“不是这样的。”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打断了他,第一次朝他看了一眼。
“你的意思是萨文佳学士在撒谎?”
“不。她说的没错。我们想把它毁掉,这样才符合传统。可那并不意味着我们不珍惜它。和你们相比,我们是用一种迥然不同的方式来珍惜它——不是将它看做一件财产,而是一位活生生的祖先,她的心愿必须得到重视。我们只想尊重她的愿望。”
“我们无法让她来作证。”泰特说。
“为了她,我也必须那么做。”特拉维斯德·布里奇说。
“那只是道听途说。”
“我不会撒谎。”
“但你可能会犯错。”
“我不会。”他转向鲁,直接对她说道,“我很抱歉给你造成痛苦。可这是能释放我们的痛苦的唯一方式。这痛苦已经世代累积。是我们父辈的痛苦,祖辈的痛苦,一直追溯到暮色一瞥。长久以来,我们都背负着它。我们必须这么做,不止为了解放她,也是解放我们自己。”
鲁靠着桌子倾身向前,直接回应了他的话。“但情况是这样的,特拉维斯德·布里奇。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物件。从某种意义上说,伟大的艺术不会被创造它的文明所束缚。它能超越种族与身份,成为全人类遗产的一部分。正因为它所传达的共同信息,以及它能令我们进步的方式,才说明它属于我们所有人。”她顿了顿,吸了口气。“是的,它里面有个鬼魂。这个鬼魂在对我们所有人说话,不是用言语,而是用我们对善良与美丽的直觉。有幸见到它之后,我们才能变得更好。如果它被烧毁了,某些纯粹的东西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你真的想要那样吗?”
他们的双眼望向了彼此。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的样子,就好像被夹在一只不断扭紧的钳子里似的。最终,他低下了头。
“你想更改你的请求吗?”法官问他。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必须这么做。”他低声说。
“那么先休庭半小时。”法官宣布。
休庭期间,泰特显得很乐观,但鲁却丝毫没有满足感。无论发生什么,总会有人受伤。如果博物馆赢了,受伤的人会少得多;可这就像用天平来称量灵魂一样无稽。
庭审继续开始,法官的宣言让所有人吃了一惊:他决定跳过惯例中的妥协谈判环节,直接给出他的决定。“泰特先生是对的,曼胡人提出的要求就排除了妥协的可能。”他说,“他们所寻求的是一项不可更改的权利,而他们也已经拒绝了除此之外的一切。”
鲁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法官继续说道:“然而,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雄辩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这幅画像是一份财产,而这一点必然受法律保护。博物馆收到的是赃物。这行为因为不知道真正的拥有者依然幸存而做出,但却无法改变事实。曼胡人才是这份财产的拥有者,它必须归还给他们。”
整个法庭一片哗然:一侧爆发出欢呼声,另一侧则痛苦地表示抗议。
泰特满脸震惊。“我没想到他会用如此狭义的法律依据来判决这个案子。”他对鲁说,“我们可以上诉。”
鲁知道她的主管不想这样。他想让这场争论尽快平息下去。她也许能说服他,不过……
“不。”她说,“法律是我们的文化遗产,我们必须对其表示尊重。”
在桌子对面,卡拉韦·法罗正在愉快地拥抱特拉维斯德·布里奇;不过他看上去并不愉快。他又在低垂着双眼,躲避鲁的目光。他看上去精疲力竭。
我得跟自己和解,鲁心想,我得停止在意。
但不是现在。
她如何旅行?
他们用光束把她送走,
如闪光般迅捷,
可是光并不想带上她。
“我害怕被你的记忆塑造,”它说。
“你的悲伤和你的流放。”
你无法同光争论。
那件艺术品不能用光束传送到伊柳塞拉,因为在接收端出现的东西只能称其为原件的复制品,丧失了其中的灵魂。能租用的最快的飞船价格不菲,而且需要将近六十年;不过一位萨罗纳的资本家负担了这笔开销,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鲁负责监督用来在旅程中安放那件艺术品的太空舱的建造。在建造它的六个月里,人们蜂拥到博物馆,抓紧最后的时间参观阿尔德瑞。就好像是一场葬礼。望不到尽头的队伍以令人心碎的沉默从她面前经过。
在结束陈列的那天,鲁看着戴手套的艺术品管理员把她取下放入加了衬垫的箱子,里面会用氮气将她密封,防止老化。鲁想让阿尔德瑞抵达那边时,能如同此刻启程时一样完美。
“我们能关上箱子了吗?”一位艺术品管理员问道。
鲁最后一次望向那张年轻而神秘的面容。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鲁想尽量将她记住,毕竟记忆是她所仅有的东西了。
“是的,关上吧。”她说着,转过头去。她想,自己应该不会再见到阿尔德瑞了。
可是她错了。
她归来时,天空会明亮,
老人们会玩牌,
教师们会复习课业,
厨师会在厨房里搅拌肉汤,
鬼魂不会在夜里哭泣。
我们将摆脱过去。
过去有什么好的?
当鲁意识到时间几乎过去了五十载时,她已变成了一位精力充沛的九十五岁老人,而如果她通过光束旅行去伊柳塞拉,她就能目睹搭载着那件艺术品的飞船抵达那里。
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旅途全程,她自己丝毫不会变老,可除她之外的整个宇宙会走过十年的光阴。而归途要再花上另外十年。等她回家之后,她这代人早已全部去世,她所熟悉的一切也都会改变。
另一方面,阿尔德瑞是她这一生的支点。她回顾往事,发觉在它之前的一切,似乎都将她逐渐引向它;而之后的一切,则都与它有关。她带头提出了修改法律的努力,不仅仅是萨罗纳的法律,而是整个星际的法律——这样就能使那些超出文化和历史价值领域的艺术品们能被不同的标准所考量。像阿尔德瑞这样的案例再也不会像一袋土豆那样被轻易决定。这是鲁最重要的遗产。
如果不去伊柳塞拉,就意味着会错过塑造了她整个人生的故事的最终结局,而这让她感到不安。她要在结尾出现,无论这个结尾有多么悲剧。
她隐秘地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盼着这六十年的光阴能改变曼胡人的想法。等他们见到那件艺术品,就会想要把它留下。
于是某一天,她在萨罗纳闭上了双眼,随后在伊柳塞拉睁开。她以为会有伊柳塞拉大学的人员在驿站接待她;然而带队等她到来的却是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也老了,仍然留着长发,但里面掺杂着白发。他的眼角也布满皱纹。最大的变化是他现在看上去自信又幸福。
“这位是索芙特丽·本特[4],我的另一半,”他说,“还有我们的大女儿,杭樱·布瑞斯。[5]”
[4]译注:意译为“轻柔弯曲”。
[5]译注:意译为“屏息”。
两位女士身穿刺绣外衣,头发整齐地在头顶盘成圆髻。两人都是一副坚决的表情,相比之下,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明显随和多了。
他们去取了鲁的行李,布里奇带路走到一辆租来的电动地面车前。车子由他驾驶,鲁坐在他的旁边。他们周遭的城市仿佛活动的蜂箱。一切都闪耀而新鲜,仍在建设中。
“我送你去旅店,这样你能休息一下。”他说。
“谢谢。对这种荒谬的星际旅行来说,我太老了。”
“明天,我们去大学那边,打开飞船运来的太空舱。”
“它已经到了吗?”
“两周之前到的。他们把它先存起来,以适应环境。”
“太好了,他们能妥善保管,我很高兴。”
他向侧面瞥了她一眼。“人们对你到来的原因非常好奇。有些人认为你是来把她抢回去的。要是有人对你小心戒备,就是因为这个。”
“他们大可放宽心。”鲁说,“已作出的决定不能撤回,除非曼胡人改变了心意。”
“这正是我告诉他们的话。”
在一阵若有所思的沉默中,车子向前行使着。
“你造好那座水坝了吗?”鲁问道。
他笑了起来。“是的。如果你能到我们村子来,就能看到它。”
“我当然会去你们的村子了。我大老远地旅行到这里,怎么能不参观曼胡就回去呢。”
他点点头,却又瞥了她一眼。“他们为我创作了一首歌。”他说。
“你是指,关于你在审判中担任的角色吗?”
“关于我的旅程,审判,所有的一切。我归来之后,他们给了我一个新名字。这是极大的荣誉。我现在被称为‘不’。”
“为什么是不?”
“因为当人们想要让我做这做那,而能接受的又比我们想要的少很多,我一直在说不。”
“呃,”她说,“这样也不错,只不过正确答案不是‘不’。正确答案永远是‘也许吧’。”
“我会告诉他们你是这么说的。”他被逗乐了,“你知道吗,你也在歌里。”
“我能想象。大概是一个邪恶的女人像恶龙那样守护者她的财宝。”
“不,在我们的歌里,龙是吉祥的象征。”
她认定了自己喜欢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当然了,她从未讨厌过他。她总觉得,他所坚信的东西是被误导的,然而却真诚而根深蒂固。可反过来,她自己也一样。
第二天早晨,一位来自大学的民族学家,盖若奇学士,来接她出发。他是一位有着卷曲金色胡须和一脸担忧表情的年轻人。他一边带她走到车子那边,一边告诉她,他的研究论文是关于曼胡人,他对他们有着深深的敬意——“可是不在萨罗纳所提出的献祭的事显然太疯狂了。”等她在车里坐好,他在关车门前顿了顿又说,“你就不能说服他们别这么做吗?”
她勉强微笑了一下。“我曾经尝试过。结果并不好。不管怎样,你怎么会觉得我会有任何影响?”
“不才是这一切的关键。”他说。“他深受尊敬,而他又很尊敬你。”
“如果真是这样,”鲁说,“他也是从我不再尝试说服他怎么做事之后才开始尊敬我的。”
盖若奇一脸沮丧地绕到对面,坐进驾驶座位发动了车子。驶过几个街区后,鲁说:“看来你们做什么都没法阻止献祭了?”
他摇了摇头。“只要我一提起这事,不就指出,曼胡人自抵达伊柳塞拉就被许诺了自由。他是真的相当尊重这一点。”
“我想是我们教会他的。”鲁说。
“不巧的是,他的论点直指我们价值观的核心。我们的确信仰自由。”
“即便是做蠢事和自我毁灭的自由?”
“即便如此——就像不一直强调的那样。那个让人火大的老头子。”
“他曾经是个让人火大的小伙子。”
因为伊柳塞拉没有像样的博物馆机构,大学就把飞船太空舱保存在人文学院的地下室里。在鲁和盖若奇抵达后,他们发现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已经带着一个七人的曼胡代表团等在那里了。他们在这座熙熙攘攘充满朝气的玻璃与砖块建成的大厅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们中只有两位男性,其余都是一身灰褐色的年长女性。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将鲁介绍给其中一位看上去是领头的人。“萨文佳学士,这位是低语国度的宗族主母。维吉兰特·阿斯派尔[6]。她是我的姨妈。”
[6]译注:意译为“警惕渴望”。
鲁充满敬意地说:“见到你我很高兴。”
维吉兰特是个身材矮小的年长女士,但她的双眼却灵敏而警觉。她用礼貌的怀疑目光注视着鲁。
盖若奇学士带着他们一路下楼,走到了装载码头下面的一个房间,飞船太空舱正放在那里,经历了长途旅行依然完好无损地密封着。一位管理员和两个大学生身穿着白色的实验服站在那里等着他们。屋里弥漫着一种静静的期待。
“维吉兰特·阿斯派尔,你愿意来揭开封印吗?”盖若奇说。
她走上前去,打开了闸门。盖若奇和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掀开了舱盖,响起了一股氮气溢出的声音。舱内就是那些艺术品,放在加了衬垫的容器中。屋内一片静默,管理员和她的助手们把东西一件件放在桌子上:先是一面鼓,然后是婴儿雕刻,蛋壳,和一把小刀。
以为只有这些时,众人都露出一瞬惊愕。鲁说:“画像在底下。”
学生们取下用来做舱内空间分割的隔板,终于露出了那件艺术品。他们把它垂直举起,让所有人都看得到。
屋内充满抽气声。阿尔德瑞和鲁的记忆里六十年前的样子别无二致。即使在这个工作间的室内照明下,她也显得光芒四射,闪耀动人,一双翅膀显露出来。她从未如此美丽。眼前此景,让鲁萌生出一种带着痛苦的欣喜。很多年里都没有什么能让她有如此感觉了。
维吉兰特·阿斯派尔的面颊上挂满了泪水。她一脸虔诚,仿佛全身心都被感动。鲁看向特拉维斯德·布里奇。他也正注视着阿尔德瑞,眼神中有一丝哀伤。
宗族主母走上前去,抬起一只手,仿佛要触摸画像。鲁压抑住本能的冲动,没有去警告她画像表面有多么脆弱。那已经不再是她的责任——或者说她的权利。画像的主人现在是曼胡人了。
维吉兰特将嘴唇靠近画像,朝着有双翼的女孩低声说了些什么。随后她退了回来,另一位年长的女性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
曼胡人花了很长时间检查画像和其他艺术品。他们的情绪仿佛像烟一样,充满了整个房间。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往后退了退,好让其他人方便观看。鲁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她对阿尔德瑞说什么了?”她小声问他。
“她在欢迎她回家。”他说。
最后,学生们把所有东西再次打包放回太空舱,又将舱盖锁住,特拉维斯德·布里奇也做好了安排,将太空舱放到卡车货仓,准备第二天出发运到瑟瑞德拜尔[7]的曼胡村庄。鲁得知盖若奇学士也会驾车陪他们一同前往。
[7]译注:意译为“破旧的”。
转过天来,他们的车队出发了,一路护送着那辆平板卡车,太空舱就放在货仓里,上面盖着一张防水布。这是驶入雾气迷蒙,草木横生的内陆地区的漫长旅途。他们越往深处行进,山脉就越是高耸,路面状况也越发糟糕。后来,他们沿着一条从陡峭峡谷蜿蜒而上的崎岖土路前进,上方是绝壁,下方是深谷。当他们绕过山脊时已经快到傍晚,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山谷:绿色的梯田,粼粼的河水,一座桥,还有一片房顶铺着瓦片的住宅群落。护航车队停了下来,让他们联络前方通知自己的到来,也让女性们有时间换上鲜艳的刺绣外衣。
“这里看上去可一点都不破旧,”鲁对盖若奇说。他们站在路边,俯视着山下的村庄。
“现在不了。近五十年来,他们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尤其是在水坝筑成之后。”鲁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她以为会看到土木结构的堤坝,然而那却是一座新月形的混凝土建筑,在山中河流的上游截出一道狭窄通路。
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朝他们走来。他注意到她正看向的位置,微笑起来。“你觉得如何?”他问道。
“太不可思议了,特拉维斯德。我完全无法想象你是怎么把它在这里造出来的。”
“为了制作混凝土,我们不得不种植了一种植物,”他说,“我们还进口了钢制水闸和机械,不过劳动力全来自本地。花费了相当久的时间。”
“真是一项伟大的成就。一份美妙的遗产。”
“是的。”他凝望着水坝,自豪地说。
护航车队的其他人已经准备好继续前进。“你想和我共乘一车吗?”他问她。
她评估了一下情势,然后摇了摇头。“谢谢你,不过我觉得我还是留在队伍的后面吧。毕竟你和你的人民才是主角。”
他点了点头,走回自己的汽车。
他们开下陡坡进入村子里,发现道路两侧早已站满了成群结队的村民。人们穿着最鲜艳的服饰。车队收到了欢呼着的村民的夹道欢迎,人们敲锣打鼓地叫喊着,歌唱着。在最后一辆车经过后,人群涌到道路上,加入了队伍。大家穿过狭窄的街道,朝着河畔的露天广场一路下行。
车辆停在一幢大型社区会堂面前,人潮向他们涌来。两个年轻人跳上卡车,掀掉了盖在太空舱上的防水布。当他俩揭开舱盖扔到一边时,所有的声响都停了下来。其中一人拿起鼓,高举过头让所有人看到,然后将它传给人群中的某个人。其他的物件也是如此。之后这两人仿佛困惑了片刻,继而拿起了画像,两人一起将它高高举起,展示给人群。画像在阳光下反射着彩虹般的光芒,人们惊叹得纷纷抽气。有那么一瞬间,万籁俱寂;之后有人开始歌唱。其他人也加入,直到所有人都在庄严地齐声高歌。
“这是一首欢迎的歌曲。”盖若奇告诉鲁。
那两个人从卡车上下来,开始举着阿尔德瑞在集市广场绕行,好让每个人都看到她。拿着其他文物的人们紧随其后。人群虔敬地退出距离,好让他们通过。到处都有喜极而泣的人。
鲁意识到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已经走过来站在她的身边,注视着这一切。她说:“看到他们如此开心,我很高兴。”
他点点头。“长久以来,他们只能感受到痛苦。世世代代。现在你能看到,他们身上的所有痛苦都已经洗刷殆尽了。”
他曾为水坝感到自豪,而现在他的自豪感则来自更深的层面。鲁心想,这才是他真正的遗产。此刻他无疑正在考虑将之前的想法都抛到一边。阿尔德瑞自己才是真正的说服者。
在人群中绕行两圈之后,拿着文物的队伍进入了社区会堂,人们开始排起队伍,等待着再次目睹它们的机会。太阳已经落到山脉的西侧,空气变得寒冷起来。节日的气氛却仍在持续。五名乐手开始演奏管乐和打击乐器,服饰鲜艳的女孩们围成了一圈,跳起舞来。
“你们二位今晚可否赏光住在我家?”特拉维斯德·布里奇询问鲁和盖若奇。
“谢谢,那样就太好了。”鲁回答说。
特拉维斯德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只是别跟我妻子说你们要帮忙做些什么。那会冒犯到她的。”
“好的。”
他的家里镇子中心很近,位置适合他这样的领袖人物。一楼是大型混凝土结构,二楼则是染色木质结构,百叶窗和房椽上都有着精致的雕刻。窗子透出明亮而舒适的光芒,电灯从房檐上垂了下来。
孙辈们正在屋内到处玩耍。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的女儿看到客人们进门,赶紧把孩子们轰到另一间房间。特拉维斯德为客人们呈上了一种他称之为“红酒”的东西,结果是一种很有劲儿的烧酒。他们能听到厨房传来忙碌的声音。一位和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当年容貌相似得惊人的年轻男子好奇地望进房间,特拉维斯德走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
盖若奇低声对鲁说:“不对他的儿子有一点点严苛。这个可怜的家伙一直达不到他父亲要求的标准。”
“不已经记不清他在这个年级时是什么样子了吧。”鲁也低声回答道。也许他还记得,她想,可却不愿再回想。
他们和家里的其余成年人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晚餐,之后索芙特丽·本特带着鲁来到一间有五张床铺的合宿卧室。因旅途而疲惫的鲁决定早早休息。伴随着广场传来的音乐声,她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升起,她就起床走到了屋外,打算沿着河边散步。即使在这么早的时候,也已经有一群曼胡人正忙着在广场上搭建一座圆锥形的柳编台子,高达十米,直直伸向天空。她坐在社区中心前面的一张长凳上,带着一丝不太好的预感看着他们忙碌。
盖若奇来到了广场上,也目睹了这些,然后看到了鲁。他走到她身旁。
“看上去他们正按原计划进行。”他冷冷地说。
“是的。”她表示赞同。工人们正往圆锥形的台子里放置柴火和木炭。
“我们也许该离开了。”
“不。”她说,“我们在场说不定是个威慑。也许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
他看上去满心伤感,可还是坐在了她的旁边。
整个早上,人们来来往往,把带来的东西都挂在这个柳编的锥塔上,或者堆在它周围。他们拿来了衣物毛毯,食品家具,还有渔具、篮子、鸟笼、书籍和婴儿摇篮。孩子们贡献出了自己的画作和珍爱的玩具。老妇人们拿来了花样繁复的刺绣,手工匠人们献出了他们的雕刻和工具。所有贵重的、受人珍视的物品,都堆到了这里。
到了中午,各种物品已经堆成一座巨大的塔,人们踩着梯子继续往上层堆。维吉兰特·阿斯派尔扶着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的手臂,来到广场上。他缓缓地将她带到鲁和盖若奇坐着的长凳这边,后两位站起身来,让她坐下。
“你们要走了吗?”特拉维斯德·布里奇问这两位访客。
“不。”鲁一脸坚决地看着他,“我们要继续看下去。”
他迟疑片刻,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随后移开了目光。“随你喜欢就好。”他说。
他走去别处找人了,广场上现在已经聚起了两三千人。鲁看着他带着四个人走入了社区建筑。随后他们又出现了,每人手持一件文物。他们以庄严的步伐朝着柴堆前进,周围人群纷纷让路。文物纷纷被递给站在梯子上的人们,那些人再把它们系在锥塔的高处。最后,特拉维斯德举起了阿尔德瑞,上面的人把它挂在了锥塔的最顶端。闪耀的阳光洒在她的翅膀上,仿佛一只振翅的银鸟。
梯子纷纷撤下,一些乐手开始用芦笛和手鼓奏起一首乐曲,人群聚成一圈,唱起歌来。当歌曲结束,乐手们将自己手中的乐器也都丢进柴堆,退到后面。五个人拿着煤油罐子走上前来,开始往柴堆最底层泼洒。广场上如此安静,突然有个孩子不知问了句什么,响起了回声,一片笑声在人群中荡漾开来。
那五个人用煤油浸湿了长柄火把并举了起来,望向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等着他作出指示。
鲁再也绷不住了。她挤出人群走到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站着的地方。“特拉维斯德,”她开口说道,而他转过头。“发发慈悲,停止这个疯狂的行为吧。”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混凝土一样。“你无须留在这里。”可在她拒绝退后或走开时,他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却控制不住了。“你根本不必来的。为什么还要在这儿啊?”
“我必须来,”她说,“我必须目睹这一切,为了我的人民。这样你就会了解你们给我们造成的痛苦。”
“那么我们的痛苦呢?”他突然爆发出这句话。“你的人民从不在乎这些。”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目的吗?为了报复我们曾经对你们犯下的错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这和你们完全无关。只和我们有关。是我们重塑自我认知的机会。”
“通过毁掉你们已经成就的一切?你们应该自豪的一切?”
他抬头望向阿尔德瑞。“暮色一瞥会活在我们的歌谣中。”他说,“她仍然会在我们的记忆中闪闪发光。而她将得到自由。我们也是。”
鲁突然意识到举着火把的众人依旧在待命,等着特拉维斯德给他们信号。整个人群都在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点点头让他们开始动作。那几个人转过身,将火把深深插入柴堆之中。火光立即腾起,蓝色的煤油火焰向上翻腾。拥挤的广场彻底安静下来,人们注视着火焰越攀越高。鲁有点想退缩,不想继续看下去,但她强迫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阿尔德瑞那里,看着烟雾在她周围翻腾。
她感觉到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握住了她的手,而她看着那幅画像逐渐烤焦,变黑,燃烧,也紧紧回握住了他。火焰朝天空熊熊燃烧,随后吞没了阿尔德瑞,让她消失不见。最终,整个柳编的装置塌了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掉进了燃烧着的火堆。
她的脸上挂满泪水,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是何时流下的。她擦掉眼泪,转身望向特拉维斯德·布里奇。他的脸上也是一片湿润。
“我们现在得离开了。”他说。
整个人群都在移动,从广场退去。特拉维斯德·布里奇走到后面去扶起维吉兰特·阿斯派尔,盖若奇走到鲁的旁边。“需要我把车开过来吗?”他问道。
“不了,我能走过去。”
他们发现周围都是要离开村落的人群和车辆,还有牲畜。狭窄的小路几乎塞住了,盖若奇的汽车只伴着其他人的步速前进。他们停下来好几次,为了载上腿脚不便的老者,或者抱着婴孩的妇女,直到车子的引擎盖和保险杆上都坐满了人。
当他们攀上山,来到前一天俯瞰村庄时所在的那片开阔地带时,人群停止了移动。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眺望着他们的家园,篝火依然在村落中心冒着烟。鲁和盖若奇也下车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租来的车子把最后一批掉队的人捎了上来,他也下车来查看情况。然后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众人全都望向西方,夕阳正低悬在山肩上。
一从烟雾从水坝的正中央腾起,片刻之后传来了爆炸的声音。混凝土墙上出现了一道缺口;随后,水坝顶端慢慢开始塌陷,水流涌了出来。伴随着水坝的整个崩塌,一股巨大的棕色泥石流冲了出来,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下流入村落,裹挟着岩石和树木,带着泡沫冲向村子。
盖若奇站在鲁的身边呻吟着。“我看不下去了。”他说。她却无法移开自己的双眼。洪水流进了村子,摧毁了建筑,吞没了桥梁,继续向前蔓延,冲遍田野。
这么多的心血,这么大的进步,而现在曼胡人又回归了最初的贫困之中。
夕阳之下,水库继续朝着下游宣泄,被淹没的村庄落入黑暗之中。众人似乎早已准备好原地过夜——他们燃起了营火,铺开毛毯,各家各户聚在一起。盖若奇转向鲁,询问着她:“我们要不要离开?”
鲁想到要在山路上开夜车,又看了看自己周围。她不想就这样抛下他们回归城市的舒适。“如果他们能睡在山里,那我也能睡在车里。”她说。
他看上去松了口气——一部分是因为不必整晚开夜车,可更多的原因,大概是不必非得做出什么决定了。她是这么感觉的。
他们吃了点盖若奇之前在车里带着的坚果棒和水果脆片;这已经比有些曼胡人的食物更丰盛了。之后,夜幕降临,人们开始围坐在篝火前唱歌——都是轻快而幸福的歌曲,孩童们也能跟着一起唱,歌声掩盖了悲伤。
鲁在黎明之前就醒了。前一天的场景还在她脑海中历历在目。天空开始转亮,盖若奇还没醒,她走出了车子。山中的空气很是寒冷,但天色一片晴朗。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醒着的人。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正坐在那片能俯瞰村落的悬崖边缘,背向营地,望着虚空。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在下方,曾经是村落的地方,现在已经是泥土和碎片的海洋,一片棕色的废墟。之前的建筑无一幸存。上游矗立着的水坝残骸就像一座古代废墟。
“你还好吧?”她问道。
他沉默了好长一阵。“不太好。”他说,“完全放弃一切真的很难。不过,任何值得去做的事情都很难。”
可是难做的事情不一定都值得去做,她心里想着,但没说出来。他看上去已经很受伤了。
“你们现在要怎么办呢?”
“重新来过。”他缓缓地说,“或者,至少,我的孩子们会如此。”
她默不作声,心想着怎么会有人把这样的破坏作为遗赠留给自己的子孙。
仿佛听到了她的想法,抑或是自己也在想着这个,他说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他们。这样他们永远也不必怀疑自己是否是真正的曼胡人。”他抬头看向她,“我们不想和你们萨罗纳人一样,你们这些囤积狂。我们不想把过去拖在身后。对我们而言,太过沉重,无法承受。”
他们又陷入了一阵沉默。阳光从山间的空隙透了出来,照亮了下方的山谷。
“看啊。”他指着上游。在水坝之上,一片巨大的鸟群正在盘旋飞翔。随后,它们改变方向,飞下山谷,停留在曾经是村落的那片平原上空。
“也许它们正在重植我们的农田呢。”特拉维斯德说着,微笑起来。
鲁几乎能看到银色双翅在闪闪发光。
过去有什么好的?
过去是遗失的一切。
过去是不再重来。
过去无法养活任何人。
只有未来才行。
(完)
编者按
本文将少数民族文化的流失与保护融入故事中,女子化为锦鸡救回全族的传说正是借用了作者在苗寨听过的故事,同时又将印第安文化巧妙嵌入,文化冲突、遗失的民族、法律公正,种种问题都在本文中得到讨论。故事中的角色既有对原住民的同情和尊重,也有歧视和漠然,清浅几笔就道出了人性的复杂和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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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孙薇
题图 | 动画电影《她的回忆》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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