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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群原住民决定烧毁自己的文明(上) | 科幻小说

2020-10-29 00:42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2018年,未来局组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科幻作家工作坊活动,邀请国内外一批优秀的科幻作家,来到中国贵州苗寨小镇,体验当地山川景色和民族文化,活动后,作家们以这次活动中的见闻为灵感,创作出了一批优秀的科幻作品。

 

在这两周里,我们将会为大家带来其中的四篇科幻小说,其作者都是国外知名的科幻作家。当西方的科幻想象与中国西南的民族文化相遇,会发生什么样的反应呢?让我们来阅读吧!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作者简介

| 卡罗琳·艾夫斯·吉尔曼 | 生于1954年,现居美国华盛顿,是位历史学家,目前在博物馆工作,专注于研究18及19世纪早期的北美历史。曾出版过多篇短篇科幻与奇幻作品,并先后三度获星云奖提名、二度获雨果奖提名。首部长篇小说《半人》(Halfway Human)描绘了存在男性、女性与中性三种性别的世界,常被与厄休拉·勒古恩的作品相提并论。

 

 

流放终结 Exile's End (上)

 

全文约2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50分钟

 

作者 | 卡罗琳·艾夫斯·吉尔曼

译者 | 薛白

校对 | 孙薇

 

 

让我们来歌颂,

 

那个了不起男人的光束旅行,

 

低语国度派他前来,

 

为鬼魂们寻找天空,

 

他是如何找到出路?

 

他紧跟着恶毒的文件,

 

他追踪着秘密的迹象,

 

他跟随着灰烬的足迹,

 

追溯着流放的路径。

 

当初的流放能否拨乱反正?[1]

 

[1]节选自《无之歌》。曼胡的故事吟唱是一项竞技运动。两人组队,挑战水平相当的另一队。第一队一直吟唱故事,直到问出一个问题,类似提出一个谜题。第二队为了继续讲述故事,必须了解答案,并问出自己的问题。随着故事的展开,他们交替往复。

 

 

 

让鲁·萨文佳变成萨罗纳全民众矢之的的一系列事件,始于奥罗菲诺博物馆闭馆的几分钟。

 

窗子一整天都挂着雨痕,现在外面天色已暗。鲁正坐在办公桌旁,读着一篇需要她审阅的新艺术史论文,她的手环突然响了起来。

 

“有位先生说要见您。”前台的保安说,“他说他来自拉多瓦尼。”

 

拉多瓦尼在七光年之外。鲁瞥了一眼她的日程表,并没有预约。她本可以轻易避开这种事,然而那本论文实在是令人失望——堆砌术语,观点却过于简单,她的确需要休息一下。“好的,我这就下去。”她说。这是她犯的第一个错误。

 

博物馆公共展厅之外的部分杂乱而实用。暴露在外的各种管道在头顶的天花板上蜿蜒,她一路踱过走廊,地面的瓷砖已有磨损,过道两侧堆放着无人丢弃的板条箱和展示柜。进入空气流通、构造复杂的大厅,简直是从幽闭恐惧症中解脱出来。

 

很明显能看出哪位是访客。在正在离场的游客们一片喧闹之中,他的沉默尤为突出。他又高又瘦,一头黑色的长发系在脑后,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对外面的天气而言,那件外套太薄了些。

 

鲁做了自我介绍。她把手伸给这位年轻人时,他盯着她的手愣了一瞬间,才反应过来应该怎么做。

 

“我叫特拉维斯德·布里奇。[2]”他随后又带着歉意说道,“我还有个假名字,如果你想称呼那个也行。”

 

[2]译注:意译为“所走过的桥”。

 

“不用,你的真名挺好的。”鲁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能从礼貌的角度如此回答。“你是从拉多瓦尼来的?”

 

“我刚抵达中转航空港,就直接来这里了。”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他盯着地板,似乎无言以对。“抱歉,”他喃喃地说,“我很不擅长这个。他们应该派个女的来的。”

 

鲁很困惑:“你做得不错。”

 

他抬起头来。他有一双美丽的,仿佛液体木炭一般的眼睛。“我是由低语国度曼胡派来的,前来寻找我们的先祖。”

 

鲁对这些话毫无概念。“我想他们可能是喊错人了。”她说,“你应该去找我们人种学的馆长,赫斯学士。”

 

“不,告知我的就是你的名字。”他说。他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卡片。她的名字就写在背面。正面印着的是拉多瓦尼档案馆一位同僚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是个很有头脑的家伙。

 

鲁叹了口气:“好吧,那,你要不要去我办公室,好好解释一下。”

 

她带着他一路回去。他们进了她的办公室,他环顾四周,似乎放松下来了。“能远离那些鬼魂还是挺好的。”他喃喃自语。

 

绝大部分人会认为鲁的办公室毫无装饰——或者,礼貌一点的说法是极简主义。其他馆长的办公室都点缀着他们私人收藏的艺术品和文物。然而鲁并不是个收藏家。倒不是说她不热爱艺术,为了拯救博物馆藏品,她能冲进着火的建筑。她只是觉得没必要将其私人占有。

 

她请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坐下,他照做了。仍然有一股沉默的气场笼罩在他周围。

 

“所以你是从拉多瓦尼过来……?”她提起话头。

 

“噢,不。”他说,“我来自一个被你们称为伊柳塞拉的地方。我们称之为流放地。”

 

伊柳塞拉比拉多瓦尼还要遥远,那是一个只有三个世纪居住史的星球,是一个激进的民族自决实验——因此这个名字的含义,类似“自由”。

 

“你这一路真是遥远。”鲁说。

 

“是的。我只能追溯先祖的步伐。在一百年多前,他们从拉多瓦尼而来,但那里并不能称为故乡。拉多瓦尼的历史学家们告诉我它是,可我并不确定。那里看起来不像是故乡。”

 

“故乡应该是什么样子?”

 

“那里绿意盎然,枝繁叶茂。太阳和月亮的数量也不止一个。”

 

“好吧,我们倒是有两个太阳。”鲁解释起来,“第二个太阳不是特别亮,而今天你一个也看不到,因为下雨了。月亮有三个。”

 

“在故乡,起初还有更多个,”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告诉她,“但名叫路径旅者的英雄将它们射了下来。”

 

“原来如此。”

 

“它们太耀眼了。”

 

鲁点点头。“特拉维斯德,为什么低语王国会派你来?”

 

“族国。”他纠正了她,“我们没有王。只有族人。”

 

“好的,可以理解。”

 

“他们派我来,找到我们的先祖,并询问他们一个问题。别人说你能帮到我。”

 

鲁皱起了眉头。“你的先祖是谁呢?”

 

“他们是曼胡人。你们称呼我们的名字应是阿托卡。”

 

突然之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切都变得更加合理起来,而另一种意义上则正相反。阿托卡人是萨罗纳的原住民,这所博物馆的确收藏着一小件无价的阿托卡艺术作品——说它无价,是因为它是现存于世的唯一一件。阿托卡人在七百年前被消灭殆尽。他们已经绝种,只有艺术幸存下来,神秘莫测,引人好奇。

 

她皱起眉头:“我们对阿托卡人非常尊重。可我们认为他们都死了。”

 

“噢不,”特拉维斯德诚恳地说,“我们还活着。八百年前的河湾之战之后,他们想把我们赶尽杀绝。他们痛恨我们,想阉割掉我族所有男性,还制定了一项法律,说曼胡人都是非法的。然而我们有几百人逃到了某个避难之地,就是被你们成为拉多瓦尼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定居,以为那儿空旷无人。然而三代人之后,他们说我们没有所有权,就让外族占走了我们的房子和田地。之后我们只能流离失所。有时候会有人接纳我们,但是到最后,他们总想让我们放弃自我。最开始他们称我们为顽抗者,随后是返祖族。后来人们开始指控我们犯罪,政府就派出了暗杀队伍追捕我们,抓到后就把人绞死。他们会把死掉的婴孩挂在路灯柱上以示警示。到了最后,他们把余下的族人都送往流放之地,自此我们就生活在那里。整个故事由歌曲记述,要唱完得花上三天。”

 

他以平淡甚至有些自豪的口吻讲出了如此恐怖的传说。鲁皱着眉头听完。如果他所言非虚,那就会颠覆五百年来学界的研究。不可能是真的,不是吗?

 

她慎重地说:“很多学者们都会想见你们的族人的,特拉维斯德。他们肯定想知道你们是否真的是我们所指的阿托卡人。”

 

“现在仍然不合法吗?”他有些不安地问。

 

“不,别担心这个了。”

 

“我们有些人如果回来的话,你们不会介意吧?我是指,回来参观。如果这里是故乡的话。”

 

“所有人都可以自由来往的。”

 

“那我们的先祖呢?你知道我到哪儿能找到他们吗?”

 

鲁瞥了一眼手表。博物馆现在已经闭馆了,不过走廊里的灯光还亮着。“我现在就可以让你见见其中一位,如果你想见的话。”

 

他的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脸上的表情几乎都消失了,只留下紧张和敬畏。他坐直身子,仿佛有什么东西溢满了全身,让他充盈起来。她等待着,直到他由衷地发出一声低语:“好的,拜托了。”

 

她站起身来,带路出门。她很乐意将这件特殊的艺术品展示给那些还没见过原版的人;任何复制品都无法真正还原它。关于它,她写过一篇权威的专题著作,正是它成就了她的事业,然而关于创作者的信息,她一直所知甚少。有关阿托卡人的传说扑朔迷离,他们的象征意义如此重要,真相则难以捉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无关紧要。

 

走廊已经黑了,不过在另一端的房间里,艺术品周围的展示灯仍然亮着。那是个特殊的装置,因为它是这座博物馆馆藏中最著名的作品。来自二十大行星的人们都是来看它的。通常它周围总是围满了人群,不过现在,它只是悬挂在那里。

 

特拉维斯德停在门口,被某种强烈的感情控制住了脚步。“我觉得到这儿来的那个人不应该是我,”他说,“应该是某个比我更优秀的人。”

 

鲁温和地说:“如果你回去时说你并没见到它,你的人民会不会失望呢?”

 

他望向她,仿佛在寻求许可。

 

“是他们选择派你来的。”她指出这一点。

 

他明显努力克服了自己的犹豫不决,跟着她走进了昏暗的展厅。

 

人们将它称为画作,但其实是不对的。它是一幅精心制作的马赛克图案,拼嵌的材料十分微小,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鲁曾被委派过一项科学分析任务,发现能表现出颜色的部分严格来讲并不是颜料;而是细小的鸟类羽毛、甲壳虫壳、蝴蝶翅膀——这些虹彩色的物质拼在一起,构成了这幅图。而图画的内容是:一个身穿刺绣外衣、头戴银色头巾的年轻女孩,微微看向一侧,嘴唇微张,仿佛在说话。数部歌剧根据她而创造,数卷诗篇都在推测她到底要说什么。演讲提到她,论文分析她,孩子们几乎从一学会说话就学到了她的故事。她是萨罗纳最受爱戴的女人。

 

“我们叫她阿尔德瑞。”鲁说。

 

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呆若木鸡,仿佛他突然坠入爱河。他喃喃地说:“她的名字不叫这个。”

 

“你们的人是怎么称呼她的?”鲁问道。

 

“她是暮色一瞥。”

 

鲁喜欢这个名字,很称她。画像周围的照明装置安装在一条轨道上,光线会缓慢地从一侧移动到另一侧。这样一来,即使你站住不动,也能欣赏到不同角度照明产生的效果。影像发生了变化,鲁等待着,观察着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的反应。在光线变换的某一时刻,本来是暗湛蓝色的背景,突然出现了大团的羽毛。那是她身后的银色翅膀,出现后旋即消失。

 

“你看到那双翅膀了吗?”鲁还是开口提问了。

 

“是的,”特拉维斯德说,“我能看到。”

 

“许多人看不到,”她说,“它的波长不是所有人都能肉眼可见。”

 

“翅膀在动。”他说。

 

“真的吗?”鲁从未听到有人这么说过。不过,每个人对这幅画像的体验都稍有不同。

 

“她正要开口说话。”他说。

 

“是的。所有人都想知道……”

 

她停下了,因为他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就像一个塑料假人,生气全无。他突然身体僵直,随即开始颤抖,然后重重地倒在地上。

 

鲁跪倒在他身旁,突然清醒过来,用她的手环寻求外界帮助。就在她看着这幅画像上闪烁的光线时,他那僵住的脸庞又恢复了些许生气。他眨眨眼睛,盯住鲁,努力想开口说话。

 

“你先躺好。救援马上就到。”她说。

 

“她对我说话了。”他喃喃说道,脸上表情似乎不是痛苦,而是充满神往。

 

他环视周围,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立刻尴尬地脸红了,连忙坐起身来。

 

“你有伤到哪里吗?”鲁问他。

 

“没,没有。我很抱歉。别担心,我没事。”

 

“那一下摔得可够重的。”

 

“我习惯了。从我年轻时,就时不时会这样。我的精神会脱离身体,我就会摔倒。我能听到别人都听不到的声音。”

 

“来自你脑海的声音?”鲁说着,偷偷在心里改变了她那不专业的诊断结果。

 

“不,不。它们来自我的左手。”

 

一位保安看了看,走到这边。“需要叫辆救护车吗?”他问。

 

“不用。”特拉维斯德挣扎着站起身来。“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我没事。都过去了。”

 

鲁和保安对视了一下,耸耸肩。“也许是因为太激动了点。回我办公室去吧,特拉维斯德,你能坐下歇会儿。”

 

等特拉维斯德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时,他却变得一脸难过,心事重重。鲁见过几百种对阿尔德瑞画像的不同反应,但从没有这种,这使她感到很好奇。

 

“你说她对你说话了。”她一边泡茶一边问道。

 

“是的。”他低头盯着地面,“她说的我完全不明白。”

 

鲁等待着,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她很孤独。一直以来,我们以为自己才是被流放的人,结果真正被驱逐的是她,即使她从未离开过故乡。对我们来说,故乡是一个地方。对她来说,故乡是她的族人。”

 

鲁把茶递给他。“可以理解。”

 

他一脸恳求地抬头望向她。“她说她想回去。她想看到献祭。”

 

鲁不太喜欢他所说的话。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献祭是什么?”

 

“我不清楚。” 特拉维斯德摇了摇头。“这就是我不明白的部分。”

 

鲁现在处在一个很微妙的位置。文化遗产的遣送回国是有着严格的法律规定的,也有必须要遵守的协定。如果是其他的艺术品,她还能按套路给出答复。可是特拉维斯德·布里奇还没提出正式要求。这个疯疯癫癫的年轻人没有凭据,也没有法律代理,只有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而且,遣送阿尔德瑞这种事简直无法想象。整个星球都会强烈反对的。

 

如果她什么也不说,他可能永远也不知道,还有遣送回国这个选项。那样就能省去以后的无数麻烦。没有人能对她做出什么指责。

 

她找了把椅子坐下,面对着他,说道:“有种方法能让你要回这幅画像。那个词叫遣送回国。你要提出一份正式要求,但是这样很难成功。整个过程会充满挑战,因为阿尔德瑞深受这里的人民爱戴,她已经成为我们文化的一部分了。你要以不容置疑的铁证来证明你们的人民就是阿托卡人,而她是从你们族人那里被非法夺走的。”

 

他就像一个饥饿的人那样看着她。“但还是有希望的吧?”

 

“非常渺茫的希望。”

 

“我要把她带回去。这是她的愿望。”

 

鲁微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先考虑一晚上,明天再过来呢?反正今晚什么也做不了。你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说,“我得去找个地方住。”

 

鲁告诉他了一家靠近公共交通线路的经济型酒店,随后送他走到了大门外。

 

“谢谢你。”他在迈步踏入倾盆大雨之前对她说,“他们跟我说过,我会在旅途中遇到贵人,我的确遇到了。”

 

鲁没有回答,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到底是贵人还是小人。“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她说完转身离开,心里清楚明天有不少事情要解释了。

 

 

 

他来到鬼魂的囚禁之处,

 

囤积者们不肯释放他们的亡灵。

 

他们的双脚沉重,背负着累累过去,

 

他们听不到精魂们渴求自由的呼喊。

 

他们将秘密堆积在档案馆,

 

锁上房门,不让它们离开。

 

你要如何解放一个鬼魂呢?

 

 

 

“这也太荒谬了!”高布罗·赫斯说。

 

这位人种学的馆长身材发福,宽度几乎和身高相当。他穿着一件撑开的扭绳花纹的毛衫,一头白发根根直立。在平时,他和蔼可亲,乐天快活,但鲁所说的事情触怒了他的神经。

 

“这种人我见多了,都是骗子和疯子假装自己是阿托卡人,要么就是说自己和他们有精神连接。甚至还有假装要举行阿托卡仪式的扮演者。简直是一堆……你懂的。鲁,我担心你上当受骗。”

 

她是在人种学的文物储藏区找到的他,他正在整理摊在一张大桌子上的陶器碎片。在他们四周,许多架子高高地摞到天花板,摆满了雕刻的面具、手工织机、舰船模型、手鼓等等类似的物品,几乎都是棕色的。这就是鲁不喜欢人种学文物的主要原因:它们的色调太单一了。

 

“我能认出骗子的。”鲁说,“他看上去并不是那样的。有一点,他不是来自本地,他是从伊柳塞拉来的。我不觉得那里会有假扮阿托卡人的扮演者。”

 

“他们那里也没有阿托卡人。”高布罗暴躁地说着,把一片上过釉棕色陶片从一堆没上釉的陶片里挑了出来。

 

“他讲了个很长的故事,描述他们的难民如何逃到拉多瓦尼。”

 

高布罗抬起头,随后又抗议地挥挥手。“这说明他有认真做功课。没错,的确有一批残余的人口去到了拉多瓦尼。但他们在那里遭到了迫害,被迫同化。到最后,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文明,不得不与外族通婚,人数逐渐减小直至消失。”

 

“他说他们坚持了很久,再次被流放到伊柳塞拉。”

 

“编得很顺的故事。”

 

“不管怎么说,我想知道我们到底是怎么得到那件阿托卡藏品的。”

 

“你到底站在哪边?”高布罗不满地问。

 

“我只是想有所准备。如果最后要以遣送要求收场……”

 

“谁也不能把阿尔德瑞遣送走。”

 

“我知道,可是为了准备我们的回应,我要确定我们是以合法手段得到她的。”

 

高布罗不再假装研究工作,双手攥拳放在桌上。“抱歉了,答案可能没法让你满意。问题并不在博物馆,我们的一切都合理合法。而最初的收藏者……你知道那个时候他们是什么样子的。都是土匪强盗。在那时也许合法,可是以现在的标准来说,不是这样的。”

 

“发生了什么?”鲁问道。

 

“你听说过献祭仪式吗?”

 

“没有。不过,我听过这个词,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那是阿托卡文明的核心与灵魂。每三代人,都会拿出他们在现世的全部财产,堆在村子的中央,点成篝火。然后他们会将家园全部烧成平地,这样下一代人就能白手起家。他们所有的财富、艺术、生存所需,都会被大火烧毁。这就是阿托卡人一直没有建立某种伟大文明的原因——每当他们取得进步的时候,就会主动使自己陷入贫困。”

 

“我们的先祖来到萨罗纳时,曾经试图劝说阿托卡人,这种习俗毫无意义且有自毁倾向。从他们的角度看来,献祭这个行为让阿托卡人不得不向更节俭的邻居们乞讨过活,为了救济阿托卡人的信仰,他们少有的积蓄也一样会被耗空。如果他们拒绝伸出援手,好么,饥饿的人群就会变得不顾一切,强取豪夺。后来情势愈发紧张,我们的祖先开始用武力镇压献祭。在一次著名的事件中,某个阿托卡村子已经全员集合准备点起篝火,我们的士兵冲进去将他们驱开了——然后,自然而然,士兵们从正要被烧毁的物品堆里拿走了战利品。暴怒的阿托卡人发起了攻击,而这件事成为了战争的开端,最终导致了阿托卡人在河湾之战的灭绝。

 

“唉,我们的阿托卡藏品来自那一队士兵中某个长官的后代。他的军衔让他能最先挑选战利品——而这幅阿尔德瑞画像,正是阿托卡文明能给出的最佳作品了。”

 

鲁惊呆了,沉默不语。“这是个可怕的故事。”她最后说,“我们不能这么告诉公众。他们肯定会义愤填膺。”

 

“呃,他们认为阿托卡人是理想中的自然之子,而不是和我们一样也会犯错的血肉之躯。没错,那些士兵的所作所为太粗暴了,可如果不是他们救下了这幅画像,那它早就被烧毁了,不可能留到现在接受我们的敬仰。”

 

 

 

贵人们是谁?

 

一人温和,

 

一人聪慧,

 

一人正直,

 

一人富裕,

 

而还有一人,背信弃义。

 

 

 

鲁满心焦躁地回到了办公室。她把问题丢给高布罗,本希望他能将其视作一个有意思的研究课题。可他对阿托卡灭绝的历史太过固执己见。他头脑中人工美化过的部分把好奇心挤掉了。

 

她正沉浸在思绪中,手环突然响起提示,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又来了。这次轮到她向他做出解释了。

 

这个早晨他穿了一件更符合天气状况的厚外套。“旅店的那位夫人给了我这件衣服。”他发现鲁注意到这一点时说。她禁不住发现,他能激发出人们慷慨的那一面。

 

“你考虑好了吗?”他俩走到办公室时,她问道。

 

“是的。”他说。“我必须按暮色一瞥说的做,并且把她带回去。”

 

鲁拉过一把椅子,面对着他坐下。“好吧。听好,我没法指导你如何办理遣送,特拉维斯德,因为我首先要忠于这座博物馆,而他们肯定会对你的要求提出异议。这将是个复杂而花费高昂的过程,而且你不一定能获胜。我给你的建议是,首先要去雇一位律师,提出正式要求。你也许还得雇个专家,帮你证明你的族人真的是阿托卡人。”

 

“可是我们知道自己是谁啊。”他真诚地说。

 

“对法庭来说,这样是不够的。你需要的是带着证明文件的证据线索。博物馆会请专家来证实你不可能是你自己声称的人。我们还必须了解你是否真正被族人授权来提出这项要求。你明白吗?”

 

他严肃地点点头:“我会给我的族母发消息的。”

 

“她是派你来的那个人吗?”

 

“是的。”他双眼背后仿佛闪过无数复杂的思绪。“我没有姐妹,还是头生子,所以到外面的世界去是我的责任。他们选我去大学接受教育。”

 

听到他说他有大学水平的教育程度,这让鲁稍稍吃惊,毕竟他给人的印象如此超凡脱俗。“你拿到学位了吗?”

 

他点点头。“水文工程。我想为我们村旁的山脉设计一座水坝,防治洪水并给我们带来可靠的水源。然而我却来这儿了。”

 

他表现出的明显沮丧情绪让鲁开口说道:“那个,你还有的是时间啊。等你回去,仍然可以完成的。”

 

他耸耸肩:“我正努力争取基本权利。”

 

她还想询问更多,可是太过了解对方是有风险的,也许会影响她的忠诚。于是,她继续说道:“你还要证明那件物品是从你族人手中非法夺走的,而它是对他们很重要的现存文化。博物馆可能不会就前一点提出异议,可是后一点呢?关于暮色一瞥,你们有什么传统吗?”

 

“据我所知没有。”他说。

 

“那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

 

“画像上有写着。”

 

可画上并没有标签或题词。“真的?”鲁充满怀疑地问。

 

“是的,在她外套的图案上。”

 

鲁从平板电脑上调出一张照片。“指给我看看。”

 

他指着刺绣里写出她名字的那部分。“这里说的是‘宝贝女儿’。也许她是创作者的女儿。”

 

“边缘的波浪图案呢?”这个细节在鲁对这件作品象征的阐释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噢,那不是波浪。”特拉维斯德说,“那是思绪。你看,她正在思考。”

 

如果他所言非虚,一大堆艺术史学家都会显得非常愚蠢了,鲁也算其中之一。最佳的应对方式大概是迎头赶上,成为那个发表最新信息的人。然而这样就等于承认她接受了他的文化主权要求。聪明的律师会利用这种事来对抗博物馆的。

 

“关于暮色一瞥,你的族人就没有什么习俗或者故事吗?”

 

他摇了摇头。这是一项重大让步。她为自己从他口中套出话来而感到有些过意不去。“那为什么你想把她要回去呢?”

 

“因为,”他严肃地说,“有个鬼魂被囚禁在里面。”

 

在法庭上这么说可真要祝你好运了,她心想。但她说出口的却是:“只是这样?”

 

“这理由就足够了。我们得解放那个鬼魂。”

 

“那你要怎么做呢?”

 

“我们得把那副画毁掉。”

 

鲁的惊恐肯定写在脸上了,因为他又说:“这是唯一的人道方式了。”

 

这简直无法接受。“特拉维斯德,这件艺术品是公认的举世名作。不仅仅是在这一个星球,遍及二十大行星皆是如此。所有的艺术史书籍都有提到它,而且人们感激阿托卡人创作了它。你们难道不觉得骄傲吗?你们难道不想保存先祖们留下的最伟大成就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正在考虑她所说的。她注视着他,希望他能重新考虑。然而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这些都抵不上她所受的痛苦。骄傲并不是正当的理由。”

 

他是真的相信自己那套说辞。从幼时起,鲁就被教导要尊重他人的文化信仰——可是见鬼,她也有着自己的核心原则。“那我必须反对你了,”她说,“我不能坐视这件艺术品被毁掉。”

 

他们坐在那里,面面相觑,沉默不语,知道对方已经成为了敌人。

 

“你现在是不是该离开了。”鲁说。

 

“好的。”他的表情充满遗憾。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说,“我很抱歉。”

 

“我能理解。”鲁说。

 

但她并不能。

 

 

 

你是如何失去姓名?

 

当人们不再讲述你的故事。

 

为什么我们必须讲述自己的故事?

 

因为旁人开始替我们讲述。

 

 

 

相较于围在阿尔德瑞画像前的层层人群,画廊的其他地方相对空旷。墙上挂着的都是大师杰作,然而人们都只为阿尔德瑞而来。他们炫耀自己亲眼看到过她。他们想和她拍照留念。有些人则静静地站在那里很久,欣赏着画像的变幻,喜不自胜。

 

他们都知道那个故事。

 

很久以前,阿尔德瑞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女孩,她生活在阿托卡人的某个村庄里,他们可以驯服森林里的鸟儿。鸟儿们是他们的信使,也为他们带来音乐;鸟儿们吃掉烦人的昆虫,对天气的变化做出警示。它们在村庄的茅草屋顶上筑巢,让下面的房间能保持干燥。工匠们争相为它们打造精巧的鸟笼。

 

后来有一天,阿托卡人发现一个不祥的火球从天而降:那是现在萨罗纳人的祖先的移民登陆艇。这两个人种一开始区别非常明显。阿托卡人有着猫头鹰那样琥珀色的双眼,在普通人类长着体毛的地方,阿托卡人则长着绒羽。新来的殖民者们是从一个拥挤的都市化星球被排挤出来的难民。他们十分悲惨,还没准备好在这片外星土地上从零开始,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如果不是阿托卡人好心施援,他们就死定了。本地人教他们如何分辨可以耕种的庄稼和有毒的植物,如何猎捕丰富的野生动物,如何与不熟悉的大自然进行沟通。可随着殖民者越来越多,不断繁衍,两方的关系开始紧张起来。冲突似乎无可避免。这类事情贯穿着人类的整个历史。

 

然而是阿尔德瑞阻止历史走上这条充满暴力的老路。她与一位充满书卷气息的年轻殖民者相爱了。正是这位男青年用难以辨认的斜体古语记录下了完整的传说。在她的文化里,一个女人的婚姻决定会赋予她选择的男人新人格。从她宣布两族联姻的打算开始,阿托卡人就不再把那些殖民者们当做可疑的人类入侵者了。这场婚姻迎来了一段和平的时期。阿尔德瑞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一个长得像他父亲的族人,另一个则像他母亲的,因为前一个男孩长着头发,而另一个则长着绒毛。

 

随后,一场可怕的大洪水席卷了殖民者的城镇,毁掉了他们劳作多年才造好的家园和田地。看着庄稼和粮仓变成了湿漉漉的泥地,他们知道饥荒要来了。这时阿尔德瑞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她满心伤悲地吻别了两个宝宝,只身一人走入了森林。五天之后,一片巨大的鸟群来到了村子里。在一只银色雉鸡的带领下,鸟群降落在地面上。每只鸟都衔着一粒种子,它们重新种出了所有的庄稼。村庄得救了,然而再也没有人见过阿尔德瑞。传说有一只银色的雉鸡栖在她家的房梁上,看着那位悲痛欲绝的丈夫独自抚养两个男孩,仿佛在陪伴他们一样。

 

两个男孩长大成人后,彼此反目。其中一人生活在阿托卡人那里,另一人则和殖民者们一起。他俩都成为了伟大的领袖,可是兄弟之间的敌意慢慢扩散到了两族之间。战争爆发时,两人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然而正当阿托卡的兄弟要杀死他的双胞胎亲人时,他瞥到那只银色雉鸡在天空中飞翔,于是他看在阿尔德瑞的份上饶了他的性命。

 

“她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萨罗纳人说。她代表着这颗星球的慷慨精神,欢迎着以此地为家的人们。

 

画像有记载的时间至少在原始事件发生的两百年后之后了。人们认为它是由一位阿托卡艺术家为阿尔德瑞画的肖像,翅膀则代表着她的牺牲。不然画中的人还能是谁呢?

 

除非她是暮色一瞥,画家的女儿。

 

鲁焦躁地摇了摇头。从某种意义来说,是谁都无所谓。无论她曾经是谁,她现在是阿尔德瑞了。一代代萨罗纳人将这个身份缠绕包裹在她身上。他们不可能将其轻易放弃掉。

 

 

 

避难之地的人会怎么说?

 

他们说,“使用另一种语言。”

 

“放弃你们那些原始的方式。”

 

“变得更像我们。”

 

故土的人会怎么说?

 

“成为我们想象中的天使。”

 

“成为我们无法成为的人。”

 

“拒绝我们,热爱我们,教导我们,赞扬我们。”

 

我们已经厌烦了被人强迫成为谁。

 

 

 

鲁没想过还能听到有关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的消息。毕竟,任何一个独立个人,想要提出靠谱的遣送回国要求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大概会灰心丧气,返程回家吧。

 

她低估了他的决心。

 

三星期之后,她正在上班路上买早点时,她的手环开始持续鸣响,提示有和博物馆相关的重要消息。她戴上耳机,收听资讯。她的注意力都放在消息上了,身体几乎自动接管了从路上走到员工入口的过程。

 

这个故事既煽情又吸引人:一支残存的阿托卡遗族在遥远的伊柳塞拉被发现。古老的拉多瓦尼文献中记载了很多他们的历史。现在,一位阿托卡使者前来寻找他族人在古代时的故土。旅行了数光年的距离后,这位年轻人从奥罗菲诺博物馆得到的却只有拒绝和怀疑。

 

鲁走进办公室时,正好收到召唤她去见主管的消息。

 

她走进主管的办公室,看到高布罗·赫斯已经在房间里了。“我当然跟她讲过,”他正在说着,“真相就是如此。阿托卡文明不可能在遭受拉多瓦尼几百年的迫害后仍然完好幸存的。”

 

主管是一位备受敬重的英俊老人,留着一副修剪整齐的胡须。他的学者气质其实是假装出来的;他主要的工作其实是照顾并讨好博物馆的金主们。他很精于此道,而考虑到自身的最大利益,鲁也会尽量让他的工作变得容易。

 

他看到鲁进来,说:“萨文佳学士,我们怎样才能拒绝一项不受控制的遣送回国要求?你知道的,在合法的情况下,我们没法那么做。”

 

鲁坐进椅子里,故意显出镇定自信的样子。主管知道如何对付金主们,而她知道如何对付他。“我们没有拒绝过任何要求。实际上,是我告诉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如何递交文件的。”

 

高布罗暴怒:“你做了什么?”

 

“如果他是个江湖骗子,”鲁说,“这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你们看采访了吗?”

 

高布罗不安地说:“好吧,也许不是江湖骗子——只是易受蒙骗又天真。但现在他已经找了律师,也有了联系媒体的途径。他的故事是颗具有侵略性的种子,一种无人免疫的病毒。肯定会横扫整颗星球。”

 

主管打断了他的话:“可到现在还没有遣送要求?”

 

“还没。”鲁回答说。

 

“很好。”主管找到了自己的讨论主题,这正是他所需要的。“我需要你们俩像处理其他要求那样处理这件事,所有媒体相关都报到我办公室来。我们必须礼貌风度地推迟判决,这是我们身为萨罗纳文化遗产守护者们应该做的。”媒体稿件这就快自动出来了。

 

“我们得搞明白他想要什么,”高布罗说,“他也许是个投机主义者,想劫持画像据为己有,以此获利。”

 

“不,”鲁平静地说,“他想毁掉它。”

 

两个男人带着一脸难以名状的恐惧看向她。

 

高布罗最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什么,他是威胁说要重新举行一场献祭吗?这还真变成被劫持的局面了。”

 

“他只是按声音的指示去做。那是某种启示。”

 

“噢好极了,我们的对手是个疯子。”

 

主管严厉地说:“这种话出了这屋不能再说。你这样会损害到我们的案子的,高布罗。”

 

“可我们得曝光他!”

 

“我们什么都不做。如果他的身份被曝光,那也会是媒体、法庭、或者其他学者干的。我们必须表现出中立。”

 

在离开时,高布罗低声对鲁说:“你真是给大伙惹了个麻烦。”

 

“别担心,高布罗。”她说,“我不会让任何人染指阿尔德瑞的。”

 

 

 

他们怎么说,他又怎么答?

 

“你不是你自己,”他们说。

 

“你不是曼胡。”

 

“你应该是阿托卡。”

 

“不。”他答道。

 

 

 

高布罗说对了:阿托卡的狂潮简直席卷了海陆空。公众们被这个故事迷住了。这比发现了已灭绝的物种还要引人关注。这是赎罪的机会,能追回失物,扭转不公,让一切都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阿托卡人的真实性则渐渐淡化了。

 

博物馆只好把其他阿托卡的艺术品也拿出来展示——一面青铜鼓,一个真实比例的木雕婴儿,一只雕花蛋壳,还有一柄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黑曜石小刀。参观者暴增。考古学家们突然成了名人。音乐风格重新流行,以前出过的劣质小说再版,刺绣外衣堆满了货架。鲁常去的咖啡店则卖起了阿托卡式小圆面包。

 

突然间,任何与阿托卡有关的东西都能大赚。当奥罗菲诺大学收到一笔用于调查曼胡人索求权的拨款时,鲁觉得就像得到缓刑一般。考虑到去伊柳塞拉的光速旅行要走的距离,研究人员到那里去并得出任何结论,至少要花上十年的时间。到那时,这种狂热早就褪去了。

 

然而她没预料到的是,成对粒子通信器(简称PPC)近期在即时通讯领域做出了改善。现在可以通过粒子纠缠阵列传送视频了,完全打破了光速的限制。萨罗纳和伊柳塞拉并没有直接的PPC相连,但大学能在拉多瓦尼架设一个中继端,并招募当地的研究者。

 

“他们让三颗星球上的各所大学联合协作。”高布罗的语气充满沮丧和不满,一部分是因为他们真的严肃对待这个曼胡人所说的话,另一部分是因为自己被忽视。“这要花掉多少钱,简直没法想象。”

 

“这是买个心安的赎罪钱。”鲁说,“内疚可是很强大的感情。”

 

“那不是内疚。”高布罗说,“是骄傲,为了证明我们比自己的祖先要好——就好像我们能继承这颗星球,与他们以前做的那些错事无关似的。”

 

“高布罗,你真愤世嫉俗。”她说。

 

尽管二人都被禁止参与,他俩在大学里都分别有着联络人来了解最新消息,所以他俩在报告的最终结论出来前已经做好了准备。

 

所有的证据都联系到了一起。在萨罗纳发掘出的遗骨上的DNA痕迹与曼胡人的血样相符。透过萨罗纳那少得可怜的记录,和伊柳塞拉记得不完全的语法和词汇,能分析出语言学方面的相似之处。从拉多瓦尼档案馆找到的一系列文献记录则讲述了当地人对其迫害并驱逐的可耻故事。至于科学上的结论:曼胡人的确是生活在萨罗纳的古代阿托卡人后裔。

 

调查报告的发布,重新点燃了公众们在调研所需这数个月里已渐渐沉寂的兴趣。立法机构通过了数项纪念阿托卡的决议,把大笔资金投在雕像和壁画上。纪录片也大量播放,直到所有人都认为自己了解这段历史的来龙去脉。

 

就在这时,遣送回国的要求送达了。

 

两方人马的首次会晤在博物馆主管的办公室里举行。这是双方进行的一次尝试,尽量协商出折中的解决方案,避免诉讼。鲁受邀出席,高布罗则没有。

 

“可别完全放弃。”他事前对她说。

 

自她上次见到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已经过了一年多,这期间她只在电视上看到过他一遍一遍解释着曼胡人并不是真的长着羽毛或者眼睛像猫头鹰。他今天穿了一身商务套装,看上去焦躁而局促;不过身上仍然有那种镇静自制的沉默气场。他的律师是个年轻女人,一头火红的头发,脸上长着雀斑。如果她笑起来,就会显得调皮又迷人,可她几乎不笑。她自我介绍,名叫卡拉韦·法罗。

 

博物馆这边的代理律师是埃勒里·泰特,和他的委托人——主管简直是互为镜像:是一位带着父权气场的精英老者。主管也在场,不过什么也没说。他之前对鲁说,他希望由她来代表博物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远离争议。

 

泰特用镇静大方的语气做了开场白:“感谢大家前来,共同商议出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

 

“能这样聊聊,我们很高兴。”法罗说。

 

博物馆这方最初的提议是做出高分辨率的复制品,让曼胡人带回伊柳塞拉。法罗瞥了特拉维斯德·布里奇一眼,开口说道:“我认为,对我的委托人来说,这种安排无法接受。”

 

“噢?”泰特仿佛吃了一惊。“我们可以将复制品做得和原版完全一样,细到分子层面。”

 

特拉维斯德轻声说道:“复制品中没有鬼魂。它是没有灵魂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鲁能听到主管在座位上挪动身体的声音。随后法罗说道:“曼胡人可以允许你们制作复制品给博物馆留存,只要你们不反对归还原版。”

 

埃勒里看向鲁。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人种学的其他素材也许可以这样,但就这幅阿尔德瑞画像而言,是不可能做出复制品的。”

 

法罗打量着她,皱起眉头:“为什么呢?”

 

“过去我们尝试过对它进行复制,”鲁说,“它的材质里有某种三维微观结构是无法复制的。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复制品的整体效果扁平而缺乏生气。而且那双翅膀不会出现。”

 

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意识到自己刚刚表达了他一样的内容:复制品没有灵魂。

 

“那么有没有可能,”泰特继续说,“为这幅画研究出一种共享的保管权?假设说将原版作品借给曼胡人一段时期,比如说二十到五十年,随后再回到萨罗纳保管同样长的时间。”

 

这项提议却只换来了众人冷漠的表情。鲁之前已经告诉泰特,曼胡人打算对这幅画像做什么;他现在这样是为了逼他们承认这一点。

 

“首先要承认这幅画像是曼胡人的财产,”法罗说,“然后我们再来探讨它的未来。不然的话,这些都没有意义。”

 

她很老谋深算,鲁心想。她看出了陷阱所在。

 

泰特说:“如果你们接受画像的共享保管权,我们准备把其他原版文物还给你们。这是个很公道的折中方案。”

 

特拉维斯德已经在摇头了。

 

泰特带着坚定的礼貌继续说道:“请考虑一下这件事如果闹上法庭,在辩护方面要耗掉多少时间和金钱。你们要上的是萨罗纳的法庭,要面对的是萨罗纳的陪审团。阿尔德瑞在这里可是深受人民爱戴。”

 

特拉维斯德·布里奇一脸坚决的表情。“你会为了让少数人觉得内心好过而把一个人留在监狱里受苦吗?这并不是什么会计平衡表。你不能把灵魂放在天平上称,然后说四个比一个重要。”他转向鲁继续说,“你想让我们要走些无足轻重的东西,给出去不心疼的东西。很抱歉,我们做不到。”

 

“除了阿尔德瑞,你要什么都行。”鲁说。

 

“是你们的族人把她编出来的,”他说,“你们可以重新编一套。”

 

没人能接话,于是会议结束了。他们再次见面将会是在法庭上。

 

 

 

他是如何打造箱子[3]?

 

他以精钢做骨,

 

香檀铺面,

 

饰以羽毛,

 

装满湍流。

 

精钢、香檀、羽毛和湍流是什么呢?

 

钢骨为正义。

 

香檀为坚定。

 

羽毛为雄辩。

 

湍流为同情。

 

以何比例作为评判?

 

什么标尺能衡量过去呢?

 

[3]译注:这里是个双关,case指箱子也指案件。

 

 

 

鲁·萨文佳在本质上是个平凡的人。在她安稳平常的一生里,她总是努力想做些正确的事。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那种勇敢担当的人。那是空想家和狂信者的领域。

 

然而现在,她发现自己陷入了某种不得不认清自我边界的境地。什么是绝不能越过的底线?为了守护自己的核心信仰,她愿意做到什么地步?

 

到底什么是她的核心信仰呢?

 

她意识到,自己的底线就是不能接受对艺术品的肆意破坏。这种事令人发誓,她坚决无法忍受,也不会任其发生。所以当博物馆的代理律师询问她能否上庭作证时,她答应了。为了拯救阿尔德瑞被焚毁,她愿意进行抗争,即使她的个人名誉会毁于一旦。

 

审判在奥罗菲诺市中心一座高大壮观的法庭里进行。巨大的纪念雕塑、大理石像和壁画把所有经过的人都衬得矮小,这是为了让人们尊重法律。鲁抵达时,已经有两队人马在法庭对面的停车场里彼此叫喊着。公众对这件事兴趣高涨,所以审判会进行公开直播。而人们却各持己见。一半的萨罗纳人视鲁为本族遗产的捍卫者,如果她输掉肯定会痛骂她。而另一半则把她当作古早不公的辩护者,如果她赢了就会诅咒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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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孙薇

题图 | 动画电影《她的回忆》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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