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会上的命案（上）

常听闻，人在临死时会回忆起过往岁月，只因怀着对生的不舍。而我，此刻回想起今日的每件事，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如何，走到了当前的困境。

当然，你们可能更想知道我这个可怜虫目前的处境究竟有多糟，以至于要写一篇长文来抱怨。其实我的处境不算太糟，不过就是被一名黑衣蒙面杀手拿枪顶着后脑勺而已。他还没扣动扳机。所以你们暂时毋需为我哭泣。可这仍然使我心脏怦怦直跳。这名杀手绝不会对我心生怜悯。他已经干掉了两名探员、四名高壮保安，以及另外三个不幸者。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好了，我想现在已经成功勾起你们的好奇心，急迫地想追问这一切的缘由。正好我也需要思考，保持镇静，来消除内心的惶恐不安，来回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在刹那间想出让自己脱身的法子。那就请容我慢慢道来。

今日我睡了个大懒觉，正午降至，阳光明媚，秋风飒爽，方才起床梳洗，又如往常那样，骑马遛了一圈后，在公寓附近的那家复古餐厅享用早午餐。这天正好是个休息日，餐厅内人声嘈杂。所幸我那临窗的预留座还空着。洁白的麂皮沙发，锃亮的仿大理石餐桌，都如往常那样，以它们最热情的姿态迎接我的再次临幸。

我毫不客气地入座，又如往常那样，召唤服务员点了盘煎三文鱼配蔬菜饼，还有杯坚果酸奶。尽管送餐员们忙忙碌碌，但他们还是如往常那样在十五分钟内为我送来餐饮。我一面享用美食，一面看着窗外一辆辆马车经过，偶尔看看来来去去的食客。这时，我仍然单纯地想着，今日一切都会如往常那样，当下午应酬完一场发布会后，我就又度过了一个悠闲自在的周末。

不如往常的一刻在我吃完两块三文鱼后出现了。我闻道一股蓝风铃的淡香，恰似能洗净一身泥垢的清流，将我的思绪从是先吃蔬菜饼还是先吃酸奶中拯救出来。我寻着香味发现坐在斜对面、戴着耳机看纸质书的她。

她似乎沉迷于自己所营造的世界中。桌上的三角芝士蛋糕仍然保持着店员送来时的模样，任凭多么努力地散发出可口诱人的芬芳，也没能得到她的宠幸。不知道她在听什么音乐，看什么样的书。会和我一样在看小说时听古典，看科普时听轻音乐吗？

我仔细打量着她：一副浅绿色无线耳机下，是她那一头栗色秀发，轻轻地滑落在被米白色高领运动衫包裹的肩上。运动衫是紧身款，使得她弯曲拿书的右手胳膊，显露出矫健的肌肉。看来是位爱健身的女士。她身旁沙发空位上，还放着一件驼色毛呢外套和一顶浅灰贝雷帽。很遗憾看不清她的正脸，这也正好透露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朦胧美。

我在犹豫要不要找机会去搭讪。但又想到自己浑身还散发着马汗味，就有点后悔下马后直接进店，把香水落在家里了。我新买了款沉香木调香水，其散发的燃烧木质馨香能在这个日渐寂寥的秋季给人予温暖。再看她的那件外套似乎是长款的，看样子她是坐马车来的。可惜我的那匹“黑美人”从来不喜欢两个人乘骑。

店员又送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她桌上。也许是咖啡飘香吸引她重回尘世，她终于放下书，舀了勺蛋糕送进嘴里。

我瞥见了书名：《我的名字叫红》。又一件遗憾，这书我就翻过五章。我本是被开头的命案吸引，结果发现它竟然是一本讲细密画的艺术书。一种深深被欺骗的苦楚油然而生！我向各位看官们保证，我的这篇故事绝对会至始至终聚焦在我当前的处境上。它会充满悬疑、推理、谋杀、复仇、职业杀手、肉搏打斗、不幸死亡等等这些畅销题材。事实上，我是名马术运动员，根本不懂绘画。我们马术界当前讨论的话题是是否应该引入法兰克的一些乘骑技巧……嗯，还是打住吧。

不过，我的马术运动员身份却是使我步入当前处境的原因之一。我上个月刚拿到全国越野赛马冠军，是一名新秀。你能感受到吗，在遭受了媒体长达两周的日夜关爱后，我是多么渴望每天都能如往常那样平静啊。

谁知两周前，星驰公司的公关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出席他们的一场新品发布会，体验他们最新的马术运动解决方案。我知道星驰，他们是个人日常乘骑领域的佼佼者，推出过多款备受好评的适用于人与马的可穿戴智能产品，是风投榜上炙手可热的科技独角兽。不过我不需要赞助商，并且在马术方面也很传统，不太喜爱将各种电子产品运用到马术运动中。除了电磁扣拴马绳、一副导航头盔和搭载北斗定位系统的马绑腿外，就没别的需要充电的乘骑装备。

因此一开始，我是拒绝的。可我的好友听说了这事，就怂恿我答应。他是一名专注科技产品的博主，拥有百万粉丝，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想让我陪他一起去。现在想想，我怀疑是他向星驰的公关推荐了我。真希望他现在乖乖躲好了。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一定要找他好好算帐。

然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场发布会的惊险，心里还盘算着，邀请眼前这位蓝风铃女士一起出席一场高科技新品发布会，能否给她一种我是位人脉广泛、声名在外的成功人士的印象。可是如何开口发出邀请呢？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满意的开场白来，只好沮丧地吃了口饼，脑海中搜索着各式各样的搭讪话题。猛然地，想起昨晚睡前刷到的一篇文章，例举了人类历史上的十大古怪发明，其中有一条是说十九世纪有人曾尝试发明取代马车的蒸汽车，结果第一天上路就在一片爆炸声中结束了这辆车和它的发明者短暂而毫无影响力的一生。最近还听说有人投资了家研发用电脑和锂电池驱动的机械车制造公司，结果工厂刚建好就在爆炸声中化为火海，投资人血本无归，充满咒怨地发誓再也不碰机械车相关的项目了。

历史上总有人想发明取代马匹的交通工具，但从没成功过，倒是成就了一件件趣谈轶事。我们能造飞艇上天，潜艇下海，但始终造不出取代畜力的陆路交通机器。机械车是一项被诅咒的想法，我们能做的就是培育出跑得更快、更持久的马。这是科技界的常识。

她会对这类科技话题感兴趣吗？也许不，她看起来像位文艺青年，而文艺青年和科技青年是两类人。前者认为黑夜的星空充满令人浮想联翩的浪漫，后者则认为黑夜的星空只能说明人类的渺小和无知。文艺青年和科技青年永远走不到一块。

我渐渐放弃了搭讪的打算，安心低头吃着蔬菜饼和酸奶，一边思考星空宇宙的奥秘，一边偶尔又抬头窥视一番。她则边看书边享用她的餐饮，偶尔点点手机，好像在与人聊天，全然不知我的存在。

慢慢地，我吃完了蔬菜饼，用小勺刮着瓷杯上残余的酸奶，看着她接了通电话。

“您到餐厅门前来。我马上出来。”这声音甜美而又清脆动人。我猜想她应是叫了辆马车。她打算去哪呢？

在我痴痴地目光注视下，她起身披上衣帽，将书和耳机都塞进一件酒红色马鞍包中，留着没吃完的蛋糕，匆忙离去。就在这一连贯迅捷动作的一霎那，我瞧见了她的面容：白皙的鹅蛋脸，长着小巧的鼻子，弯弯的细眉下，双眼清澈如甘露。一眼望去，仿佛能洗净你灵魂的污浊，使精神得以升华。

你们可能以为我那一刻定是怦怦心跳不止，甚至起身追去想看看她上了哪辆马车。可令诸位失望了，我毕竟是参加过全国比赛，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么会这么冲动呢？我只是凑到窗前向外看了一眼，知道她上了辆薄荷蓝马蹄标志的马车，是辆“哒哒”公司的马车。

她走后，我感觉这家餐厅都暗淡了许多。我刮干残余酸奶后，穿上深蓝运动外套，戴上黑皮手套和深灰头盔，出了餐厅，在拴马场找到了我的黑美人。她其实并非全黑，额间有白点，但她对这个名字也没提过异议，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接受了。

这片拴马场全是露天隔间。每间隔间都有饲料槽和显示计时器的电磁拴马柱。看着计时器上三十五分钟的提示，我才后悔就餐太磨蹭，需要为多出的五分钟支付额外的拴马费。黑美人对我的晚到也颇为不满，喘了几口气，就扭过头去。我急忙轻抚她脖子。她转过来，蹭了口青绿唾沫到我外套上。看来她在拴马场也吃饱了。她不太喜欢公共拴马场的环境，但对这里提供的饲料还算满意。

我用手机支付了饲料费和拴马费后，解开电磁扣，牵着她往公寓走。公寓离这里只隔了两条街，没必要骑上马。街边的桂花虽然已到招蜂引蝶的晚期，但仍然吸引着三两路人驻足拍照。好友又给我发来一条消息，询问下午几点出发。发布会下午三点半开始，建议提前半小时到，地点是在城东北郊区的胜览庄园，路况顺利的话，有五十分钟路程。我打算回去休息片刻，便回复他两个小时后出发。

我住在一幢四层公寓的顶层，就在马路边，有着酒红色的砖墙，植被充裕的庭院（三周前确实可以这么说，只是现在许多叶子不争气地掉了），设施齐备的马房。当初看房时，就因为黑美人看上这里的马房，赖着不想走，我才租下的。

我将黑美人牵进马房。她的隔间已被打扫干净，飘溢着青草的气息。卸下鞍具辔头后，黑美人就迈着欢快的步子回到隔间里。我随后锁上隔间门栏，将马具锁进一旁的马具柜内，对黑美人说了声两个小时后再见，就上楼回屋了。

我待在屋里的这段时间也没闲着，而是先做了几组热身运动，之后在阳台打沙袋。越野赛马是一项刺激更是考验体力的运动，所以我除了乘骑训练，也学过武术、摔跤、柔道、拳击、剑术。我并不是想吹嘘我是名全能型运动员，只是这些运动既能使我保持体能，又能锻炼自己的反应力，何乐而不为，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尤其是秋冬户外乘骑训练少时。

大约健身了半个小时，洗了个热水澡，我就躺在沙发上，刷着平板，查阅起星驰公司的一些资料，还有好友对他们产品的评测，琢磨着自己如何从一名专业马术运动员的角度，给他们的新产品挑刺。我之所以不喜欢这些所谓“专为马术运动而生”的科技产品，是因为之前也用过不少，带来的麻烦远比益处多，更别提还老给你推送广告，或者以步数积分换“好礼”的方式诱导你购买买回就吃灰的新鲜玩意儿。

如果那时的我，在搜到几则关于星驰的负面新闻后，就能明智地决定不去发布会，那该有多好。然而那时的我只不过抱着戏乐的态度看待这些新闻。星驰早期产品，国内首款搭配电子屏护目镜的智能安全头盔，被用户吐槽经常在高速上快马奔驰时推送弹窗消息，影响视野，直到交通部门出台禁令才改正；并且这款产品还被业内人士披露抄袭国外同类产品。

我记起电子屏护目镜刚面世时，有不少安全头盔厂商都出过同类品，交互界面互相抄袭，迭代迅速，用风投的行话叫“快速抢占赛道”。老实讲，我认为“赛道”这种说法是对我们这些赛马运动员的侮辱。我们可是真正凭实力拼搏，既不炒作概念，也不找人接盘。

后来呀，反正有人愿意投钱去赌，星驰就从众多智能头盔厂商中脱颖而出，逐步推出全品类可穿戴智能乘骑装备，与靠智能鞍具起家的轻驹，一同成为国内智能乘骑装备制造业双雄。两家产品竞争激烈，社交平台上常有两家粉丝的口水战（其中不乏好友的评测文煽风点火），公关之间的交锋更是刺激。

近几年，双方都在自动乘骑领域加大研发力度，并先后推出了智能导航套装系统，只需戴上智能头盔，说出目的地，系统便自动规划出合适路线，通过智能马衣和智能辔头的感应装置，传达行动信号给坐骑，骑手只需握稳缰绳，根据头盔传达的指令，适时调整慢步、快步、跑步的骑姿即可。据传这次星驰的马术新品，还支持袭步。当然，这类自动乘骑产品，马术比赛中是禁止使用的。并且对于我们这些马术运动员而言，这种自动乘骑装备剥夺了乘骑过程中，骑手与马匹沟通交流的乐趣，使骑马变得和坐马车一样枯燥。

哎，这也是我不喜欢这些科技产品的原因。它们的设计者们不知道人与马的关系是互助与信赖的关系，在赛场上更是搭档与战友的关系。这是一种共生关系，也是跨越千年的跨物种的情谊。我们已无法考证人类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驯服马匹，只知道自那以后，人类为马匹提供食物住所，梳理毛发，修剪马蹄。马则为人拉犁驮物，载人出行，甚至左右家国兴亡。马是人类历史进程中不可分隔的一部分。而马术运动，无论是赛马、障碍赛的惊险挑战，还是马球、叼羊赛的火热比拼，甚至是诸如盛装舞步、绕桶赛这类滑稽演出，都是对人与马的这种长达千年情谊的艺术演绎。是的，我自认为马术运动员也是艺术家，是和绘画大师一样，再现历史、传颂文明的艺术家。

而那些电子科技产品的设计者们，只不过将马匹当作工具来看待。他们看不见悠悠岁月所体现的文化内涵，理解不了情感交流的价值。他们，把一切都看作冷冰冰的数据，拍拍脑袋就从这些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来的数据中分析出“脑洞创意”，写了份充斥“底层逻辑”“赋能”“闭环”“生态链”等词汇的报告，获得同样热衷这些魔力词汇和报告美学的上司、投资方的认可，就兴高采烈地交给工程师们去开发制造。只要投资方愿意不断投钱，再烂的产品也能充斥市场，形成以劣胜优的竞争优势。何况产品体验烂，还有每日签到领现金等手段吸引人气嘛。反正投资方有钱，何乐而不为呢？

好吧，在海量资讯中畅游时，我难免会走神，思绪万千，扯远了。不过，接下来的一条报道引起了我的注意。如果那时我能意识到这条报道背后透露的悲伤，可能引起永不熄灭的复仇之火，那该有多好。但我没有，又一次错过了拯救自己的机会。

报道说的是三年前的一起事故：十六岁的高雅先生不幸坠马后，被自己的坐骑踩伤胸骨，一日后离世。这位年轻的高先生还是星驰的头号粉丝，事故发生时刚购买了星驰的最新款智能导航套装。悲痛欲绝的父母认为是星驰公司的产品不合格引发了事故，但事后星驰公司调查，认为是高先生操作不规范所致，仅赔偿少量金额后就与高先生父母达成庭下和解。可惜，一个月后，高先生母亲抑郁离世，一周后父亲也上吊自杀。事发时高先生还有一位姐姐在海外留学备考，一个月后才能回国为父母料理后事。这场悲剧曾引爆社交网络，但随即消失了。这则新闻，还是我在匿名网上找到的。

看完这条沉重的报道，我放下平板，走到窗前，望着庭院内银杏树，心中有着难以言表的伤感。一阵大风吹过，银杏叶只能随风飘散，落在树干周围。

我在屋里又躺了会儿，眼看快到点了，收到好友发来的出发讯息。我回复了句“出发”，此后的命运就这么定了。邀请函上说运动员可穿运动服出席，我便穿了套深灰红边立领骑行服和酒红色长筒马靴，披上气囊马甲，又将围巾和面罩塞进驮包内，以防夜归风大。

正当我准备戴上头盔和手套出门时，脑海中又浮想起那位蓝风铃女士。说不定发布会上会有场潜在的艳遇等着我？这次要记得带上香水。我去卫生间找到那瓶香水，一个小巧的乌黑方瓶，又在脖间、手腕喷了点，就放进右边衣兜。运动服的好处是衣兜都有拉链，不用担心骑马时掉出。我拿上头盔、手套，边走边戴上，出了门。

黑美人在马房内似乎也有些无聊，见到我戴着头盔出现，开心地摆头吹气。当我解锁门栏后，她欢快迈出隔间，傲气十足地立在我身旁，噘着大嘴，催促我赶紧为她穿上辔头、马衣、鞍具、绑腿。一切装备就绪，按照我腕表上的时间，我们于 13:46 离开公寓，前往胜览庄园。

庄园在五环开外，因此我走了高速。一路通达，除了辆驷马豪华跑车企图与我抢道外，再就是风沙有些大。幸亏上高速前，我戴上了面罩，否则真有点受不了。每当秋冬时节在马路上快步乃至跑步，我都会埋怨为何人类在进化的道路上选择脱去浓密的毛发，不然我也能像黑美人那样，披件薄款羽绒服，便无惧风寒了。

被风沙洗礼了二十多分钟后，我驶下高速，走了个铺满落叶的林间马道，终于见到胜览庄园的雕花门墙。这家庄园是京郊著名度假场所，有可承办马球赛的室外马球场，也有表演盛装舞步的室内场所，还有片葡萄园，生产自酿葡萄酒供应给游客。邀请函上说，这次发布会也会无限量供应，听起来比发布新产品还棒。

由于好友在路上堵车了，他让我先进去，我便下了马，牵着黑美人进入庄园。一位红色礼服的马倌热情走过来接过缰绳，还有位身穿驼色交领大衣的高挑女士也走了过来。

“先生，请问是来参加星驰新品发布会的吗？”

“当然。”我从衣兜掏出手机，亮出邀请函。

这位女士用手机扫了邀请函上的邀请码，随后用惊讶的语气说道：“原来是狄先生，越野赛的冠军，是说怎么眼熟。里面请。”她又对着耳麦向同事通报我的到来。

我不确定她是否真的觉得我眼熟，反正那会儿我的面罩还没摘下。我将头盔、面罩、手套、马甲都放入驮包，拍拍了黑美人的脖子让她安心随马倌去马房。看着前面气派的折衷主义楼屋，示意她这里的马房肯定比咱们公寓的还要好。

庄园主楼红瓦黄墙，三层高。有两名庄园服务员在门前欢迎我的到来，之后就是星驰的公关黄女士带着灿烂微笑过来接待我。她有着瓜子脸，涂着桃红口红，穿了件孔雀蓝旗袍，盘在脑后的发髻戴着耀眼的钻石发簪，比大门的那位更显高挑，声音也更妩媚动人，身上淡雅的玫瑰香也更好闻。可惜她并非专门招待我。简单的寒暄后，就打发我去自助餐桌那吃下水果甜品，欣赏下周边陈列的历代星驰产品。

那些果品就在大厅内一张张圆桌上，在舒伯特《小夜曲》的挑动下，香色四溢，楚楚可人。已有不少人聚在那，拿着甜品聊天。一片正装人士中，我见到四位穿运动服的，其中一人是国家马球队队员。在陌生场合见到同类总是令人欢喜。我吃了一小块巧克力慕斯后，正想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就收到好友的消息，他到了。

他穿了件立领海军蓝羊毛短礼服，戴着玳瑁镜框眼镜，梳着帅气的分头，显得斯斯文文。我向你们保证，他平时可不是这样。他平时都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他个子也不高，肤色黝黑，又姓赫，所以自大学时代起，我们都叫他“黑”。

“这里展出的星驰产品真不少，都快成星驰展览馆了。”他说得很对。我一进来只注意到甜品桌和宾客，忽视了周边的长桌和乘骑模特上阵列的头盔、马鞍等各种智能乘骑装备。

“走，去看看。”他像一位见到新玩具的儿童一样，没等我拒绝，就拉我走向左边的陈列桌。作为一名称职的家长，我只好跟随。

大厅左右两边各有两排陈列桌，四尊等身骑马模特，还有辆马车。有一位星驰的销售小哥在给三名宾客介绍展品。

“这是第一代星驰乘骑套装，还是和荣盛祥合作的鞍具。”黑指着一尊模特说道。荣盛祥是一家老牌马具商，如今没尊严地为许多智能马具产品提供皮革。

“噢，看这件老款的马甲，每一块都是太阳能电池，随星驰 2.0 系统一起推出。”他从桌上拿起一件防护马甲，对我说道，“但防水性能差，被暴雨淋湿后，就没法充电了。”

“这里竟然还有第四代的防蝇罩，据说当初只买了三个月，后来就从第四代智能套装中移除，停止售卖了。”黑望着桌后的模特出神。模特人和马都穿着第四代智能导航套装，但马头部没有防蝇罩，只有辔头，防蝇罩放在模特前面的桌上。“第四代是首次搭载脑机接口的套装，通过头盔能将骑手指令准确传达给马匹。”

“真厉害。”我随口说着，却盯着防蝇罩。这件防蝇罩和其余第四代产品一样橙蓝配色，中间是白色星驰的马踏流星标志。说明牌上说它也有脑机接口。我感觉这件很熟悉，忽然记起来，三年前有关高雅先生那场事故的报道中，有张高先生骑在马匹上的照片，他们就是穿着这种橙蓝配色的第四代套装，马头上还套着防蝇罩，遮住马耳朵。

“您对我们的产品了解不少。”声音轻柔，是位穿浅蓝襦裙的年轻女士，轻盈可爱。襦衣别着的胸牌上写着“产品经理：蝴蝶”。

“我是星驰马术项目的产品经理周蝶。你们可以叫我蝴蝶。”她指着胸牌灿烂微笑。

像黑这样的花痴，见到美女是招架不住的，这时只好由我出马，殷情地自我介绍。“你好，我是狄青，这位是我的朋友，赫洛。”她应该不怎么关注体育运动，对我的大名无动于衷。我对她的殷情也即刻消去。

“啊，您就是《科技黑评》的博主！”她竟然对黑的名字吃惊，果然和我不是一路人。

“你不会也是我的读者吧？真荣幸。”

“我经常看，每期必看。您对我们产品的评价非常中肯，我也很喜欢《科技黑评》的风格。”

“你们的产品确实是行业佼佼者。尤其是第四代智能导航套装推出后，更是远超竞争对手。”

“真是过奖了。我们只是尽心尽力为用户打磨产品。”

“嗯。我比较关心你们的脑机接口研究。听说今天推出的新品，会有新的脑机接口产品。”

“这我可不能多说，等一会儿发布会开始，就知道了。”

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我决定把这个艳遇机会留给黑，说了声我去拿些甜品，便离开了。我吃了几颗葡萄、一块枣泥山药糕和两三块果仁糯米糕（真的记不清几块了，只后悔没再多吃几块），又抓了一把芝麻奶条，就彻底抛弃黑，去找那些运动员聊天。他们并非这篇故事的关键人物，我也就不细说了，无非是谈论下各自的训练、比赛还有爱马，相互推荐下理发店和马具饲料店等等琐事。后来来了位销售小哥，不断问我们是否了解星驰，我就借口说想尝尝庄园自酿的葡萄酒，溜去吧台。

吧台在大厅右侧陈列桌后，只有一名调酒师。我要了杯葡萄酒，口味偏涩，不是我喜欢的，就又点了杯金汤力。调酒的功夫，又一名戴着胸牌的星驰工作人员出现了。他穿着靛蓝牛仔裤，米黄小格纹西式衬衣，深棕马靴，胡茬很多，似乎不修边幅，却戴着一款精致黑皮革的陀飞轮腕表。

“来一杯尼格罗尼。”

我的金汤力刚调好，调酒师便开始忙活尼格罗尼。尼格罗尼调制起来不如金汤力轻松。等酒的功夫，他打量着我，说道：“你看起来眼熟。”

“可能在新闻上见过我。我叫狄青，赛马运动员。”

“对对对，三千米越野障碍赛的冠军，恭喜恭喜。”

“多谢。您是……”

“贵英，可以叫我鹳鸟，是星驰的工程师。”他指了指胸牌，那上面写着“硬件研发总监：鹳鸟”。这令我有些意外。我通常认为工程师都是大肚大胡子，穿着暗红大格纹西式衬衣，戴塑料表带的电子玩具。但他，显然比一般的工程师有格调。

“你们都是动物化名吗？刚才遇见一位产品经理，叫蝴蝶。”

“公司文化嘛。产品研发的人员都有，各种昵称都行。我和蝴蝶都是负责这次马术运动项目的。”

“你们的产品还不错。有些头盔挺漂亮的。”我只是看着展出的一些头盔随口一说。

“你喜欢我们的哪一款产品？”

“我其实没用过，我是这次发布会才了解到。我很少用智能穿戴产品。”这个问题太难了，我只好如实回答。

“没关系。我有次偷听到和投资方的会议。我们的投资人其实也不用这些智能产品。他说他有十多人的助理团队，个个都是国际一流大学的博士，为他打理生活和工作。他们才是真正的人工智能。”

我听着哈哈一笑。他却摇了摇头。“我以前认为科技会改变世界才干这一行，后来才知道，科技什么也没改变，只不过换了种形式。你们马术运动就禁止了一些可穿戴科技产品。”

“是的，这是为了保证体育竞技的公平性。不过还是有些其它类型的科技产品，用来辅助训练，或者比赛时监控违规行为。”

“又是另一个领域了。我还是喜欢设计可穿戴产品。你看那几件模特戴的头盔，就是我设计的。”

我望向陈列桌，那位销售小哥正指着骑马模特，给运动员们讲解。那些模特骑手戴着的头盔，有尖顶、圆顶、笠形、宽檐各样式，好似古代的将军，比常见的遮阳帽式头盔更加威武。“像古代将军，霸气十足。”

“兄弟，就为这声赞赏咱们干一杯。”他的尼格罗尼刚调好，推到他面前。他举起他的菱纹宽口古典杯，和我金汤力的细长柯林斯杯碰了一下。

他喝下一口，皱了皱眉，忍受完尼格罗尼的苦感后，继续说着：“都是从历史文化中寻找灵感。我想设计出兼具古典优雅气质与现代工程学的作品。可惜都是过去了。”

我本想多问问，但他看见那位公关黄女士走了过来，便转头喝酒了。

“发布会马上要开始了。你赶快去准备准备。”黄女士对他说完，又对我点头打招呼，就走了。

鹳鸟一口喝完尼格罗尼。“希望你喜欢这次新产品的设计。”看着他走后的背影，感觉他是个有故事的人。我那颗八卦的心开始蠢蠢欲动。

没多久，我看见黑往这边走来，四处张望，就招呼他过来。黑点了杯马天尼，然后对我神秘说道：“猜猜我打听到什么？今天是蝴蝶的最后一天，她似乎对这个项目有些不满，对她的上司，产品总监‘姨父’，也怨气很大。”

“噢？细说说。”

“她只说姨父不是个好领导，工作太累了，离职后打算去环球旅行，玩个一年。我还没问她想先去哪玩，公关就过来，叫她去准备发布会了。”

我们似乎都只听到一半八卦，心里好不快活。我和黑其实经常在网上闲聊，这会儿也就都没什么可聊的。当黑的马天尼调好后，各自喝着闷酒。不过马天尼比金汤力少多了。他吃下放在酒杯上的橄榄，然后喝下两口就没了，而我的金汤力还有冰块没化。

这时黑怂恿我一口喝完。“冰化后只会降低口感，但不会减少进入你体内的酒精。”他说得有道理，可我只想多喝水，然后去卫生间将酒精排出去。交通法规定，酒精过高不能驾马车，不过可以骑在马背上，只要保持马匹慢步，并不上高速。但我需要上高速早点回去，以免太晚会降温。

我俩就在这里静静地盯着冰块融化，直到大厅忽然安静下来。一位穿蓝灰礼服戴胸针的女士出现在人群间。

“大家好，我是星驰的市场经理谢瑞。很高兴各位能莅临这场发布会。希望果品酒水招待还算满意。我们的发布会马上就要开始啦。请大家随我，走左边走廊，一起去室内马场，观看发布会。”

“走。”黑拍了下我。我放弃剩下的金汤力，跟了上去。

我们跟在谢瑞的甜橘花香后。这时我才留意到，大概有三十多人参加这次发布会。走廊内还见到五名星驰保安，个个粗壮高大，冷眼巡视着经过的每个人。墙角落的两台摄像头也在来回摆动，惹得我以为自己误入了某个危险之地。

“星驰的安保很严。产品研发部门都只许使用公司的电脑，严禁带离公司。听说那些电脑还都禁止使用外接硬盘。”黑对我小声说着，“不过发布会肯定会带电脑出来，现场调试设备，确保万无一失。所以这些保安应该是来看护电脑的，防止失窃。”

“这些科技产品不都是互相抄袭吗？有什么值得保密的？”

“那只是功能或交互。现在外观都很少有抄袭的，否则太丢人了。星驰的机器学习、神经网络和脑机接口技术很牛。三个月前就有一起黑客入侵事件，企图攻入星驰内网，窃取研发资料，只是没成功。”

老实说，我当时对黑的这条情报并没多在意。商业间谍远不如国际特工有吸引力，激不起读者的感同身受。读者为什么要关心别人家的公司呢？而黑客入侵也远不如赛博科幻剧中那么带感。现实的黑客入侵、系统攻防战，只不过是敲敲键盘，根本没有什么霓虹城市间的追逐激战。

“没有哪位程序员会没事干的把这写成一款三维游戏，那是新的需求，程序员是不会给自己加需求的。”有次看完某部人类生活在虚拟世界、身体却被机器当作电池的科幻片后，黑对我发了一顿牢骚，“经常看网上垃圾资讯的人都搞不清现实世界是如何运转的，何况是生下来就被当作电池的人，哪见过真实世界是什么样的？如果是我，写个二维像素世界，吃下四个像素的方块，刺激下大脑神经元，就得了。大脑不过是一套信息处理系统，接收到的任何信号都是真实信息。所以操控大脑接收的信号，就能重塑大脑对真实世界的理解。又何必浪费时间和资源搞个这么复杂的仿真三维世界。哪有机器这么蠢的，难怪最后被打败了。”

和黑一起看电影就是这么没趣。他知道许多事，尤其是这些电子科技相关的，因为他也是位技术高手。有时，我甚至怀疑他之所以能了解许多科技产品详情，是因为他破解过这些产品。

庄园的室内马场只有两三个篮球场那么大，比国际赛事要求的小，但两侧各有四排看台，足以满足小规模马术表演的需求。公关黄女士说大家可以随便坐，我自然被黑拉着选择了第一排。黑无论在哪，只要有机会就会坐第一排，从大学开始就这样。

和我们同坐一排的还有三名网站男编辑、一名杂志社女记者、一名某个投资方的女代表和星驰公关黄女士。我坐在左侧最外边，并未留心其他人。黑和他的几位同行则小声交流了几句，只有那位女记者好像不怎么热情。我嘲笑他没有吸引中年女性的魅力。

那位女记者戴着副遮住半边脸的黑框眼镜，体型微胖，涂着难看的暗红口红，穿的又是大红大花对襟袄。就是那种舞会上，让人们嘲笑一番，就不再被关注的打扮。她很快拿出平板电脑和触控笔，开始写写画画。大家看她似乎已提前进入工作状态，也不去打扰。

宾客们陆续就座后，四名销售小哥出现，给每人发放礼品袋：里面有一瓶矿泉水（我回去能否上高速就靠它了）、一本星驰产品目录（回去就扔掉）、一条深蓝暗纹羊绒围巾（幸好带星驰标志的一面可以叠在里面）、一套带星驰标志的马车和四匹马的模型（抠掉标志后可以留下）。黑兴奋地拿着模型告诉我车轮和马腿都可以活动。哎，带这样的孩子出门真丢人。

我的腕表指向三点半时，场内灯光渐渐暗下，一面电子屏徐徐降落，周边都是拿出平板准备记录的博主、编辑、记者们。黑不需要现场记录，他脑子灵，大学考试常拿满分。他同系的同学曾认真考虑过要不要把他拆解，确认他是不是真正的碳基生物。

电子屏开始播放星驰的宣传片，花了三分钟时间讲述全球各地星驰用户的好评。十秒倒计时后，马场地面灯光忽然亮起，一位穿深灰旗袍的女士走到中央。电子屏上显现出更清晰的影像。她烫了头卷发，显得不太出众的五官秀丽清雅。旗袍上绣着暗花，胸牌上写着“研发总监：橄榄”。

“各位来宾，下午好。感谢大家在这个秋风习习的日子里，出席星驰‘为马术赋能’新品发布会。我是星驰马术项目研发总监，琴·奥利弗，也可以叫我‘橄榄’……”

“她是法兰克人？”我小声嘀咕。

“是法兰克籍，听说在法兰克留过学，应该是嫁给了一名法兰克人，入了籍。”黑也知道各科技公司的八卦消息。

“……十年来，星驰一直致力于促进人与马交流，为个人出行提供更加舒适的乘骑体验。从我们的第一款电子屏智能头盔，到今年夏季推出的第七代智能导航套装……”她停顿片刻，“星驰产品已覆盖从头盔、防护马甲到马鞍、辔头、马衣等全部乘骑品类，运用可穿戴智能科技重塑整个乘骑行业……”

电子屏上显示星驰历年销量。她接着回顾星驰以往的各项产品，除了可穿戴智能设备，还有使用科技面料的乘骑服、马靴等非电子产品，以及去年与南辕车行合作的家庭马车。马场地灯变暗，电子屏上又播放了一段两分钟的宣传片，最终显出星驰今年上半年的全球销量，是第二名友商的两倍。

全场鼓起掌声。我和黑只是靠在椅背上微笑。

“……星驰的这些成就，离不开全球千万用户的支持。当然作为研发总监，我更自豪的还是我们的产品研发团队。我们不仅有业内领先的智能导航技术，在人工智能研发领域，无论是对开源项目的贡献，还是国际核心期刊上发表的论文数，都是业内第一……”她停顿一下，可能想给大家鼓掌的时间，但多数人对这项成就反应慢了点。黑拍了好几下后，才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

“……我们还有业内顶尖的安全团队，保证我们的研发优势，即使友商想走捷径也不行……”场内笑声不断。

“网上星驰粉丝认为，三个月前的黑客入侵事件，是轻驹干的。”黑悄悄对我说道。

“你怎么看？”

“轻驹没这个实力，更像是国际黑客的手法。”

“……多年来，星驰也是脑机接口领域的领航者，不断加大研发力度，力求更好促进骑手与马匹的沟通，增加彼此的理解。我们的新一代马头罩，已能成功捕获马匹脑海中呈现的景物，实时反馈马匹情绪，更好帮助驯马师和骑手，理解他们的爱马。”

电子屏又开始播放宣传片。这次是关于研发脑机接口的，以橄榄的一段旁白和草原上的马群开场：“我曾在法兰克研究马匹五年，对马匹有种难以言喻的喜爱，熟悉马匹的性情和秉性，但这样的研究也只是基于我们人类的视角，我们对马匹行为的猜想。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真正理解马匹，看见马所看见的，听见马所听见的……现在，在星驰，我的梦想终于成为现实。”

画面切换到星驰研发中心的室外马场，一位研发人员将一款马头罩套在一匹白马头上。旁白音开始介绍这款马头罩。不同于之前星驰的防蝇罩只覆盖马耳，这款全新的马头罩罩住马耳朵和眼镜。马看见的事物、听见的声音都在头盔的电子屏上呈现出来，还有各种曲线代表马的情绪值。马对什么好奇、对什么兴奋、对什么警惕、对什么恐慌；当前是疲惫还是兴奋、是痛苦还是愉悦、是失望还是高兴、是放松还是恐惧……各项情绪变化都能反映出来。

这件产品引起了我的兴趣。虽然我和黑美人相处很久，参加过多次比赛，但有时也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她是如何理解每次比赛的。我希望能和她说话，真正的彼此交流，而不是仅仅通过缰绳、触碰马脖子、马肚子来发出指令。

这段宣传片有点长，足足有五分钟，还谈到星驰已经与几位盛装舞步马匹的驯马师合作，辅助训练。最后一段，出现了一位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穿着黑色交领骑行服，站在星驰总部的马场边说道：“星驰脑机产品对马术训练取得巨大成功，证明我们已做好准备，面向马术运动推出全新品牌——骠驰。”

电子屏上显示出一个马蹄扬起的骑马剪影轮廓，下方写着“骠驰”两个连体字。马场地灯再次亮起，橄榄不见了，换成一位中年男子站在场地中央。我听见后排响起了欢呼声。

“他是谁？”我问黑。

“他就是‘姨父’，叫宁甫，是星驰创始人之人，高级产品总监，马术项目总负责人。”

“星驰在个人乘骑领域已积累了十年经验。除了智能产品，前年推出的‘轻驰’系列乘骑服，凭借出色的科技面料和精细工艺，很快改写骑行服装行业格局，并连续三届成为国际马术障碍赛优秀赞助商。今年国际障碍赛上，我国运动员林奇更是穿着‘轻驰’产品走上领奖台……”电子屏显示林奇获奖的场景。骑行服上，星驰的商标特别显眼。现场又是一阵掌声。

“今天，我很荣幸，向大家宣布，星驰的可穿戴智能产品也将正式推出马术运动专业版，为马术赋能！”他把最后几个字喊得格外响亮。一片掌声中，地灯又暗下去，电子屏播放起新的宣传片。

屏幕上，新的银黑配色头盔缓缓显现，然后是骑行服、防护马甲、手套、马裤、马靴，它们组成骑手形象。接着是辔头、马头罩、马衣、马肚带、马鞍、马绑腿，一同组成马匹形象。两个形象最终合在一起，呈现出骑手骑马飞驰的三维动画。动画又渐变成真实的骑手和马匹，在原野上奔跑。旁白开始讲解每件智能产品的功能。头盔电子护目镜提示前方有木栏障碍，提醒骑手握紧缰绳、夹紧双腿；信号传递到马头罩，马匹提前预备；临近木栏时，马鞍改变震动频率，头盔发出语音，告知骑手调整骑姿，马衣发出起跳信号。马匹轻松越过木栏。

宣传片结束后，现场又是掌声。我依然无动于衷，喝口矿泉水，小声嘀咕着：“骑手就坐着不动，那叫什么马术运动？”

“哈哈，人工智能让你们也失业了。”黑戏虐一笑。

“以后机器也能自动生成产品评测的文章和视频，你也会失业的。”

掌声过后，姨父开始介绍头盔产品，它是整套装备的核心。电子屏配合着列出图片和各项参数。什么最新的“云龙 7”处理器，全新升级的四摄像头摄影系统，长达十小时的续航，搭载最新星驰十系统，内置 1500+ 款应用和游戏……啰嗦一大堆。我最关心的安全测试数据，国家、国际认证的安全级别，竟然最后才说。

“一共有五种配色，包括全新的‘晚霞粉’……”又是一阵欢呼。

“当然，在座的马术运动员们肯定会说，这样先进的智能产品，在马术比赛上没法用。确实如此，但骠驰系列，主要是为诸位运动员们日常训练设计的。我们相信科技可以帮助运动员实现更快、更高、更强的目标，为运动赋能！”这次没人鼓掌，“内置马术训练应用，提供从基础的慢步、快步、跑步训练，到赛马、障碍赛、盛装舞步、绕桶赛在内的多项专业训练的指导与数据反馈，帮助运动员更好地分析训练结果……”

又是一段宣传片，这次是一名法兰克盛装舞步运动员，讲解自己如何在这些产品的帮助下进行舞步训练——“我甚至都不再使用马刺，感觉和马儿的关系更亲密了。”盛装舞步对骑手和马匹动作规范程度的要求很高，使用这类科技产品辅助训练还挺合适，可我的赛马训练就不怎么需要。

“这次，我们也推出全新的智能马头罩，配有适用于马匹的脑机接口。骑手随时能通过头盔，了解自己爱马的喜怒哀乐，知道爱马训练时的状态如何……”

我对这款马头罩很感兴趣。它能防沙防蝇，还能调节左右眼睛遮盖范围。家里的各种防蝇罩、防沙罩、单边眼罩、开缝眼罩、半遮眼罩等都可以被解雇了。但想到要和头盔等其它产品搭配使用，就有点犹豫。

“我们也升级了防护马甲。全新的骠驰防护马甲，除了有星驰系列标志性的光动能电池，搭载更智能的新一代感应系统，还使用更轻盈、柔软的星驰科技纤维面料。”姨父从衣兜中掏出一件白色柔软织物，“它能自动识别跌倒和坠马场景，即时充气，撞击地面后，减震散力。其面料耐磨耐刮，除了金刚石，没有什么硬物能划破。”

掌声响起，这次我也忍不住拍起手来。我的气囊马甲笨重也不好看，老就想换了，而这件马甲可以单独使用。电子屏上显示出五种配色的马甲，比上一代轻了 0.1%，和一件丝绸旗袍一样重，充满电可用一周，防水级别达到水下十米。面料还富有弹性，套在厚重的羽绒骑行服外，也没问题。

“这件马甲刚做出来，我就爱不释手。我跟团队说，你们赶紧加班加点，争取早日量产，让友商都能穿上。”一阵大笑。有人喊了声“我不信！”

“你们别笑，是真的非常出色。不相信的话，可以让现场的朋友们感受一下。小谢，你把这件递给第一排的朋友感受下。”

姨父将马甲交给市场经理谢瑞。谢瑞将它递给我。我当时也像见到新奇玩具的孩童一样开心，拿着马甲仔细欣赏。马甲面料似丝绸般光滑，轻薄柔韧，除了胸部像防雨罩面料那样稍硬些外，完全感觉不到里面有任何电池、电子芯片，和普通衣物无异。黑告诉我，马甲左胸的标志是电量指示，当前橙色，表示满电。

黑接过马甲。我让他好好检验，等他的评测出来，我好决定是否去购买。我们这一排传递完，每人都经过手，拿着马甲仔细欣赏，赞不绝口。后一排的朋友们只能趴着头观看。最后，黄女士将马甲还给了谢瑞。

姨父又开始介绍其它智能产品，辔头、马肚带、马鞍、马衣等等，分碳纤维和真皮两种款式，且都需要配套使用。即便真皮款全套比我在前门老店骐云斋定制的马鞍还便宜一点，我也不想要这么多需充电的马具。这时我正好也来了尿意，总算可以去排泄酒精，便起身前往卫生间。

卫生间就在我们来时的走廊那，马场入口处，弥散着薰衣草和松木香。我忍不住多吸了几口，神清气爽。完事后，从男士间出来洗手时，见到那位红衣女记者进入女士间。到走廊时，又看到鹳鸟和两名销售小哥，离开一间一名保安看守的房间，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黑色运动包，走进卫生间对面的更衣室。我想那间房应该是他们的工作间。

回到马场时，灯光已全部亮起，有工作人员在场地中摆放障碍栏杆。黑告诉我，姨父准备现场表演跨栏，演示全套产品效果。

“有好戏看了。”我当时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事，纯粹是因为看他体态过胖，随口一说。我甚至担心他根本爬不上马背、或是将马匹累趴，直到十分钟后，看见驯马师将一匹健壮的夸特马牵进来时，才放下心。

这匹马有着漂亮的红色毛发，披着银黑配色的骠驰全套马具。从裸露着的前后腿所显露出粗犷的肌肉来看，可见它平时没少训练。姨父也穿着银黑配色的骑行套装走进马场，接过谢瑞递给的防护马甲，套在外面。他踩着上马凳，在鹳鸟的帮助下，才爬上马背。

姨父轻敲头盔三下，启动了系统。电子屏上，显示出路线图、姨父的视野、夸特马的视野、夸特马的情绪曲线。我不需要看情绪曲线也知道当前夸特马非常放松。它轻微低头，两耳向前。显然他们事先排练过多次。

“为了演示骠驰智能系统是如引导马匹轻松跳过障碍，我会将马头罩调整为全遮眼模式。马匹将完全依赖系统指引。大家放心，我也没多少马术经验，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跳合适。我是不会发出任何指令的。我已将我的性命交给这匹马，还有永远值得信赖的星驰科技！”

电子屏上，夸特马的视野消失了，但它的情绪曲线没显著变化，依然相当放松。随着一段舒缓旋律响起，姨父发出慢步口令。夸特马迈出步伐，按照路线图规划的路线，走向一个铁桶，随后绕桶走了个完美的圆。我禁不住和大家一起鼓起掌来。

姨父慢步骑姿还算标准，但当夸特马改为快步时，他起坐就显得僵硬了。电子屏上显示此时智能马鞍在运作，我才意识到他根本没起坐，不过是被马鞍推着起伏而已。无论他们怎么宣称智能马鞍能对冲马匹运动时产生的任何幅度的剧烈颠簸，这种被动难看的乘骑姿势，在我看来都是失去灵魂的。乘骑的艺术性体现在人与马频率一致的融合上，是灵魂交流后的融合。而智能马鞍，只不过伪造出一种和谐的假象。

夸特马快步一小段后，迎来一个 20 厘米高的低横杆。音乐蓦然急促起来。电子屏显示出此时系统发给人和马的指令。姨父身体前倾，调整好骑姿，扑在马背上。马轻松越过去。电子屏上显示出新的数据，起跳前速率、跳跃高度、过杆耗时、马匹的平均心率。

接下来，当连续跳过两个 1 米的横杆后，夸特马的情绪倾向于高兴。它虽然被遮住双眼，但应该能从现场的欢呼声中，听出自己表现出色，得到全场喝彩。后面还有四道 1.5 米～ 1.7 米的高杆，在靠近观众席这一侧，可以更清楚观察到过杆过程。

当夸特马跑步跳过一道 1.6 米高杆后，我忽然注意到马耳朵转动了一下。马的速度减慢，头部扬起。在下一道横杆前，它突然停下，耳朵向后，尾巴摇摆，头上下摆动，鼻孔放大。它似乎感到不安，但电子屏上的情绪曲线没有任何变化。

骤然间，音乐变奏，旋律激昂。夸特马猛一抬头，一声嘶鸣，呼地跳起……姨父从马背上摔下……

我们在场的所有人，还以为这也是现场演示的一部分，用来展示头盔和防护马甲的卓越性能。所以尽管我们感到惊异，但也只不过站起来观望，看看姨父什么时候会起来，向我们大声宣布，星驰的防护马甲和头盔安全可靠。可随即……

夸特马依然暴躁不安，马蹄扬起，前蹄直接踩在姨父胸上。姨父口吐鲜血。

一名保安当即扣下麻醉枪，连发两剂麻醉药，射向夸特马。马儿应声倒地。我看见橄榄、蝴蝶、鹳鸟、谢瑞、驯马师，还有其余三名保安跑向姨父。音乐停了。电子屏也已经熄屏。观众席上，人们都拿出手机拍照录像。黄女士大喊着“请不要拍摄！”现场一片混乱。

“走，下去看看。”黑拽了下我。我俩跳下看台。谢瑞在打电话叫救护车，鹳鸟和一名保安在检查姨父伤势，摇了摇头。蝴蝶和驯马师在查看马匹。橄榄背着一个斜挎包，右手拿着从姨父头上取下的头盔，呆呆地站在一旁。

庄园理事和六名服务员很快来到马场。理事和两名服务员照顾看台上的宾客。另外四名则抬来担架。有些人也下到场地内。黄女士让保安拦住拍摄的人。她随后又让鹳鸟等人把姨父和夸特马身上有公司标志的衣物全都取下来，装进运动包。

“马甲坏了！”鹳鸟从姨父身上脱下马甲后，惊呼了一声。

黄女士似乎想去捂住他的嘴，但她被四名不断提问的编辑缠住了。

“马甲应该立即充气才对。电是满的呀。”鹳鸟抖了抖沾了点血迹的马甲。一片光亮掉落。

一旁的保安拿出纸巾，俯身将那片光亮物捏起。“是金刚石刀片。”

鹳鸟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翻查马甲，发现内层被划开一小口。“被……被割破了！”

就在现场人们惊呼不已时，那名拿着金刚石刀片的保安从衣兜内掏出一张证件。“我是京师安防署探员穆健。这可能是起谋杀。请大家配合调查。黄女士，请叫庄园理事封锁现场。遗体先抬至一旁，我联系警署的人来送去验尸。我们先核对现场人员。”

“为什么安防署的人会在这？”我小声问黑。

“安防署主要负责跨国案件。难道他们得到情报，有国际罪犯会出现？”

谁会想到原本期待如往常一样的一天，会变成这个样子？凶杀案，还有国际罪犯！我本想着可以旁观一出真人推理大片，也许是谍战剧，但很快意识到，我和黑都碰过这件马甲。我们会不会被当作嫌疑犯？

穆探员确实让黄女士把坐在第一排的人都招过来。他还有名搭档，叫波谨，也和他一样扮成保安。波谨把还在工作间以及演播室的四名星驰工程师也叫进来，一一盘问是否碰过这件马甲。

波谨是个廋脸中等身材的小伙，和穆探员宽脸高大身材对比鲜明。我怀疑他们也是一个扮红脸一个扮黑脸这样搭配的，还担忧会不会招架不住黑脸的盘问，把我心里的小秘密都说出来。

其实我多虑了。两位探员都很和蔼。波探员让我们都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候穆探员一一询问。每个人的问题都一样，姓啥名谁，什么时候接触过这件马甲，接触了多长时间，当时有没有发现异样，之后将马甲给了谁。穆探员拿出我已许久没见过的纸质记事本和墨水笔，记录每人的回答。看来安防署的人也和我一样，在自己专业的领域，不怎么信懒电子产品。

我们坐在观众席的七人，包括黄女士，都如实回答。我说我大概触碰了一分钟，非常喜欢它柔软的手感，没发现任何硬物和破口，然后交给坐我旁边的人。黑也如此回答。大家都触摸了马甲一分钟左右，就给了旁边的人。只有那名投资方的代表说自己就摸了一下，她对马甲品质如何并不感兴趣，只关心上市后的收益（她身上有着清淡的栀子花香气，又愈发乌木余香。和我一样喜欢木质香的人，也一定和我一样诚实无害）。而黄女士接过马甲后，就直接交给了谢瑞。她也不需要查看马甲，当时并没仔细检查。

谢瑞接过马甲后，也没细看。“我只是简单对叠，因为之后还要用，就放进马场边的工具包内，并上了锁，直到演示时才取出。当时只看了电量是否充足，并没检查是否破损。从没想到这一点，会有人带金刚石刀片来。”她说话有些抽泣。我感觉她是唯一对姨父的遇害而感到悲伤的人。

“工具包在哪，还有其他人接近工具包吗？锁是否完好。”

“工具包就在电子屏那。锁是指纹锁，只有我的指纹，或在手机应用上输入密码才能打开，每次开锁都有日志。”谢瑞拿出手机给穆探员查看应用内的日志。一名保安提来工具包，一件带反光条的明黄硬质双肩包。

穆探员检查指纹锁后，让谢瑞现场开启。里面有谢瑞的骑行服、手套、头盔、护腿和中筒马靴，以及一台平板电脑。

谢瑞这再也问不出什么来。穆探员便让我们先回观众席。我本想走，但黑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拉着我站到一旁。我感觉他像某部侦探动画片的人物，想着看看这出推理戏也不错，就留下来了。

穆探员继续盘问星驰的其他工作人员。第一个是蝴蝶。

“我没碰过这件马甲。这件马甲是公司机密，也是一件独立产品，与我负责的智能套装系统无关。我直到今天早上核对发布会物料清单时，才知道。核对物料时，是鹳鸟和猎狗一起，检查每件要亮相的产品功能是否正常。”

猎狗是软件工程师，一位圆脸小个子。他和鹳鸟都承认一起忙了一早，对每件产品都进行过主要功能测试。

“每款产品都备了两件。防护马甲也是。都通过了检测，功能正常。那时可以正常充气，没有任何破损。每件产品都从软件到硬件确认无误后，再由我放进保护产品的软包里，锁进行李箱。只是马甲因为姨父说他需要，检测后，没放进行李箱，而是中午午饭前，他自己进来塞进他衣服里。”鹳鸟非常镇静的说道。

“你们检查时，还有谁在场？”

“我们在工作间检测的，蝴蝶和橄榄都在一旁监督我们。金币、松树、红马有时也会进入工作间，但他们没有接近产品。他们在演播室负责会场灯光和电子屏，只是偶尔进来拿些设备、调试下网络等杂事。”

“检测结果都汇报给我。我审查无误，才能在发布会上亮相。”橄榄仍然拿着头盔。我感觉她好像被眼前的事件吓到了，脸色有些苍白。

“行李箱也是指纹锁吗？有开锁日志吗？”

“是的。行李箱有六个，都由我管理。日志我手机里有。”橄榄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指纹锁应用递给穆探员查看。

“六个都是昨天打开过一次，今天打开过两次。这么说，你们检查后，直到发布会期间，行李箱都没打开过。而马甲则是姨父自己拿到现场，然后递给谢瑞，传递给观众，之后谢瑞又将马甲锁进工具包，直到演示阶段才重新拿出来。这期间，也就只有递给观众的那段时间，可能被割破。”

穆探员这么分析可不妙呀。我们又被怀疑上了。哎，我可真冤。这出推理剧我不想再看了，还是琢磨着怎么尽快为自己洗脱嫌疑吧。

我忙环顾四周，感觉少了个人，观众席上也不在，当即有了主意，便走到黄女士身边，问起：“黄女士，有位穿红衣服的记者，她不在这里。”

“啊，梁记者？她在演示开始之前，就跟我说有事，要先行离开。”

“她是谁，你有联系方式吗？”穆探员被这条线索吸引了。也许他会去调查这名记者，放我们回去。

“她是《天下马术》的记者。我一个月前联系上的。我有她的手机号，现在要联系吗？”

“暂时不用，现在还有很多疑问。我先理清整件事的每个环节。”我感觉穆探员盯了我一眼。他是不是猜到，我是故意想让他注意到那位梁记者，好为自己开脱？又或许，他只是认出来，我是位体育明星！

我悄悄退到黑身旁，小声问他，我们怎么才能早点回去。黑刚才一直托着下巴沉思着。我知道他有了主意。

“穆探员，破损的马甲并不是导致姨父死亡的原因。防护马甲只是坠马后的防护措施。除非割破马甲的人知道姨父一定会坠马，不然，即便知道是谁割破了马甲，也不能定他的罪。”黑终于说了句我非常感激的话。

“对呀，割破马甲的人，说不定只是想恶作剧，想验证一下，是不是真的像姨父说的那样，只有金刚石才能划破。”蝴蝶望着黑，目光间似乎有些柔情。

“碰巧有片磨得薄如刀片的金刚石？我不这么认为。这件马甲真的是机密吗？现场是否有人会提前知道，只有金刚石才能割破马甲？”

“星驰的保密工作是非常严格的。哪怕是参与项目的工程师，不到最后整体测试，都只知道自己负责的一部分。”鹳鸟的话获得其余工程师的点头。

“仍然会有很多环节会出问题，比如供应商、上下游厂商……”穆探员试探地说着。

“马甲面料是我们自己研发生产的。这个环节不会出错。”黄女士思索一番，又说道，“会不会是上次黑客入侵。这次你们来，不也是为抓国际间谍吗？”

穆探员似乎对黄女士泄露他们此行的目的不太满意。我和黑却略有所悟。似乎一切都与上次黑客入侵有关。安防署应该是知道有国际间谍在境内活动，推测间谍会再次行动，便派人扮成保安，出现在这次发布会上。可间谍为什么要干掉姨父？从我看过的谍战片来看，间谍都是悄无声息，神不知鬼不觉，窃取情报不留痕迹的呀。

“那次黑客攻击，根本就没盗走什么。虽然攻破我们的第一道防火墙，但后来一直没成功。我们也果断断开多台存储机密数据的服务器。不会有外人知道马甲的事情。”鹳鸟非常肯定。

“那么马头罩呢？”现在想起来，黑如果不问这句，也许穆探员会把黑客间谍当作怀疑对象。而我，一位声名在外的赛马运动员，是不可成为间谍的。间谍需要低调，我很出名。黑倒有可能，他熟悉各种信息技术，那是他的专业。我一直念叨当穆探员意识到我是老实本分人，就会放我回去。可黑还是把我俩都牵扯了进来。

“马头罩应该实时反映马匹情绪变化。但这次，显然失灵了。事发时，我一直盯着电子屏，直到马前蹄踩到姨父胸脯，情绪曲线恐惧一项才骤然增大。但我们都看得出来，在这之前，马就突然变得暴躁不安，正因此，才导致姨父坠马。”

“马头罩也检测过，各组件功能、脑机接口部件、情绪系统全部正常。”鹳鸟说得很快，似乎有些紧张。

“马头罩在哪？”

蝴蝶提来一个运动包，取出马头罩，递给穆探员。

“有没有损坏，你们看看。”

“没有。”蝴蝶又接过马头罩，看了看，递给鹳鸟。鹳鸟查看后，也说没有。

“马呢？马出场前是否有异样？”

“这匹马训练过多次，完全熟悉路线。它自己都能独自跳过每一道障碍，从来没闹过脾气。演示前，喂足了饲料，还排过便，也检查过它的状态，一切正常。”驯马师哭腔着对穆探员说起。我感同身受，他可能担心这匹马会被安乐死。黄女士却愁起眉头，大概觉得他透露的消息会被理解为星驰的产品其实没什么用。

“那么问题就出现在软件上。”大家都看向黑。他为什么管不住多嘴的毛病？

“我的朋友曾告诉我，马是一种温顺的动物，很容易顺从指挥，也是一种敏感的动物，任何意外都会引起警觉。你们在发布会前，肯定也在这匹马身上，测试过多次。所以它对整套系统，也是相当信任。如果没有意外发生，马就会一直处于放松状态，完成整个演示流程。但如果出现意外，它就会不安，尤其在马头罩遮住双眼和双耳的情况下，更会感到惊慌不安。”我真后悔告诉他这些关于马的知识。

“但会有什么意外？整条路线，每道横杆的摆放，包括现场音乐，都和训练时完全一样。除了姨父骑在上面。但它知道只需服从系统的指令，骑手是多余的。”驯马师急切说着。

“我指的是马头罩传递的信息。大脑不过是一套信息处理系统，它会分析接收到的任何信息，结合过往经验，形成对这些信息的理解。符合经验的信息会令我们安心，不符合的信息就会使我们困惑。马也如此。”大家都看着黑。我却苦恼不堪。

“当系统启动后，这款马头罩，实际取代了缰绳的作用，指挥马匹行动。这时，如果有人入侵系统，发送混乱的行动指令，马会感到意外，以至于困惑、惊恐，最终暴躁起来。”

“这不可能！我们的产品如铜墙铁壁，至今还没人能破解，至少在硬件层面，我可以保证。”

“软件方面也不可能。各产品间通讯，都是我们自助研发的协议，不可能。更何况，演示设备只启用局域网内发送数据，好连接电子屏，无关的接收数据模块都关闭了。”猎狗和鹳鸟一样自信。

我害怕黑为了向他们逞能，脱口而出他自己就破解过多次。还好他知道何时要闭嘴，可他却说了最不该说的。

“如果是你们中的一员呢？”

你们可以想象我此时的心情。我让他想办法能够早点回去，他倒好，直接得罪了人。以后再也不和这孩子出门了。

“金刚石刀片小巧，完全可以趁人不注意时，割破马甲。事先再在系统中插入一段发送混乱信息的代码，演示时启动……”

“听着，我们是有严格的代码审核流程，提交的代码都有总监……”鹳鸟突然住嘴了，他感觉越说自己的嫌疑越大。

“这太异想天开了。我们是家事关安全出行的专业科技公司，不是连测试都请不起的手机应用商。”一直沉默的橄榄也突然插话进来，“除了严格的代码审核，还有详尽周密的测试流程，不仅有研发的单元测试、集成测试、整体测试等，还有验收的功能测试、安全测试、性能测试、压力测试、易用性测试等等一系列流程，参与人员多达千人。不可能插入一段这么严重的代码，没人察觉。”

“有没有，需要查验后再得出结论。波探员，记下，演示时，姨父和马匹身上的所有产品，也将作为证据，送到安防署。”

黄女士想抗议，但又找不到理由，只是掏出手机，点来点去。我感觉她是在网上搜索法律条款，看看能不能阻止安防署扣留这些产品。为了维护公司形象，她其实挺尽责的。眼前的局势，简直是每位公关的噩梦。

“现在有三处疑点：被割破的马甲，突然暴躁的马，以及失灵的马头罩，或者说整个系统。”

黄女士听到最后一项，深吸一口气，望向观众席，生怕那些记者、编辑、博主们听见。其实她已于事无补。

黑给我看了看手机，姨父身亡的消息已成即讯热搜榜榜首。半秒就有几十条消息出现：

戴戴：#星驰创始人姨父身亡# 不会吧，真的吗？

A天天说乘骑（即讯认证：科技达人）：#星驰创始人姨父身亡# 听说是演示新品时坠马的。星驰产品也太不安全了吧，还是轻驹好［得意］（一条评论：轻狗，你妈没教你尊重死者［愤怒］讯主回应：星魑，赶紧换吧，小心下一个就是你［大笑］）

小莉在巴黎[爱心][埃菲尔铁塔]（即讯认证：时尚达人）：#星驰创始人姨父身亡# 为逝者默哀［蜡烛］［蜡烛］［蜡烛］美美们，我今天是浅色系，在街上拍了一天，求求点赞抱抱[吻]……点我头像有惊喜～～扌斤扌口券免费令页（九张小清新照）（我一眼就看出，她的腿被拉长得背景都不成比例。我关注的几位更有姿色的博主都已用上绿幕了。）

[钱]Fover- younger[钱]（即讯认证：财经达人）：#星驰创始人姨父身亡# 是真的，我有现场视频，还被马踩得血肉模糊。想看的关注+私信 50 元红包。再晚点，公关就要删帖了（30 赞，44 转发，0 评论）

科技秘闻（即讯认证：科技媒体）：《独家｜姨父不为人知的往事》离奇坠马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高层内斗、同事陷害、仇人报复、商业谍战……专访前星驰员工，独家披露围绕姨父的血雨腥风……【详情】（99+ 赞，999+ 转发，999+评论）

……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我也有些难过，意识到不管生前多么风光的人，死后也不过是网络上的消费品。我没再看下去，抬头望望周围。其他三位没被问过话的星驰程序员也在查看手机。黄女士看到手机后小声抽咽。谢瑞在一旁安慰。她早已泪痕满面。

穆探员在询问橄榄等人的工作职责。波探员在记录和查验每件产品。黑却在看那篇独家。

“验证了我之前的推测。姨父是被排挤，才负责这个马术项目。星驰内部并不看好，因为马术运动禁止使用可穿戴电子产品。但后来姨父选择训练作为切入点，才拿到一部分资金支持，并重启了脑机接口项目。”

“他不是创始人吗，怎么会被排挤？”

“姨父早年还行，后来负责的几个项目，诟病很多，业内评价很差。再加上三年前，第四代智能套装发布后引起的事故，他最终被调离个人乘骑业务。”

“那么是星驰内部人干的，好彻底摆脱他？”

黑板着脸看向我。“在自家发布会上，演示自家产品时？一边去，别说我认识你。”

为了挽回面子，我也左手抱胸，右手叉着下巴思索片刻。“那么动机就剩下仇杀，敌对公司作梗……嫌疑人又要熟悉新品系统，并有权限接触到……”

我和黑都看向猎狗、鹳鸟、蝴蝶和橄榄四人。猎狗和鹳鸟都在接受穆探员询问，向他简述整套系统运作流程。蝴蝶看了眼黑，又扭过头去。橄榄则将手上的头盔放进波探员手中的运动包内。

“你包里还有吗？”

“里面是我自己的骑行装备。我打开看看。”橄榄打开自己的粉蓝斜挎包。这是个小包，只塞得下头盔和衣物。波探员看眼里面的头盔和骑行服，就点头示意她可以关上。我当时就想，星驰员工的骑行装备显然都有星驰标志，况且这些年，星驰产品在外观上改动很小，无非是出些新配色。如果人们不怎么关注星驰产品，一眼也分不清哪些是新品，哪些是旧品。

“不过他们四人也只是恰好在场。如果幕后凶手真能提前插入代码，而无人发觉，我们也无从知晓。”

黑的话不无道理。我当时也认为案情将告于段落。安防署会回去调查那些产品，找到导致系统失控、致使马匹暴躁的蛛丝马迹……

“不对，我方向错了……”黑忽然走到蝴蝶身旁，“蝴蝶，你们现场只带了两款新头盔吗？”

“是啊，每件都选两样带来，以防意外。”

“这两款头盔是谁选的？一共生产了多少？”

“这……头盔是我挑的，都一样，从通过测试的柜架里、好几十款里面随便选的。”

“其它的产品呢？马头罩也是这样吗？测试通过了多款，然后随便选出，带来发布会的？”

“是的，马头罩也是我拿的，全部智能系统套装的设备，都是我负责，从符合姨父和演示马匹尺寸的型号中挑选。我不知道马甲是谁拿来的。”蝴蝶说着面有红晕。

“之后呢，这些设备放在哪？拿到发布会之前，有谁可能碰过？”

“马甲是负责马甲项目的同事送来的。”橄榄走过来，瞪着黑，“你不会还想着什么混乱代码吧？那是不可能的，我是不会让解释不清的代码出现在我的项目中。”她看起来怒气冲冲。我急忙拉拉黑，提示他应该战略性闭嘴。

穆探员却认同黑的问话，或许他只是不想听鹳鸟和猎狗就一处技术细节的唠叨。“你们把这些设备存放在哪？都有谁知道？”

“我和三名测试一起送到姨父的办公室。”

“所有设备都送到姨父的办公室，由我装进行李箱。那间办公室很大，还有会议区。之后我、蝴蝶、姨父、鹳鸟四人一起在那里，为发布会做最后的演练。到下午五点，姨父要和合作商吃饭，就提前离开。我们三人继续排演到七点。临走前，我将行李箱的指纹开锁权限分配给蝴蝶、鹳鸟，大家一起离开的。今天一早，是姨父最先到办公室。”

“运到这里前，还去过哪？”

“没去别的地方。一大早，我们一起收拾好，都搬到一辆四驾马车上。早上九点不到，就来到庄园，直接放进工作间。”

“姨父的办公室有监控吗？”

“办公室内没有，但外面有，整个办工区都有摄像头。”

“那就好，需要的话，我们会来查看。”穆探员收起记事本，“小波，警署的人还没到吗？催催他们，好把这些设备也都运走。”

“堵车了，还要晚点到。”

“哎哟，快五点半了，正是周末高峰时间。谢谢各位，我也没什么要问的。之后案情需要的话，会再联系各位。如果只是场意外的话，大家也都可以松口气了。”

“等一等……”黑不知又发了什么神经，“凶手就在他们中间！现在放凶手回去，就有可能掩盖掉证据！”

“黑，你别胡说。”我想把他拖走，但被黑挣脱了。他竟然还对我做了个鬼脸！其他人都望着我们。我感到有些难堪，也看着他们，一时也分不出，谁在惊慌、谁是紧张、谁又故作镇定。

“说说看你的理由。”穆探员相信了黑的话，又拿出记事本。

“数据证据是可以篡改、造假，技术高手甚至可以将其伪装成程序错误，掩盖成意外。但这起事件，我可以确定是谋杀！”我有时不知黑成天都看些什么玩意。醒醒，黑，你是整日游手好闲的科技博主，不是斗智斗勇的私家侦探！

“星驰产品并非没发生过事故。但这些年，星驰在测试和质量管理上的投入也是有目共睹。就像橄榄所说的，上千人参与多道测试流程，足以降低事故率。况且，只以演示为目的新品，还会关闭与演示无关的功能模块，降低运作系统的复杂程度，进一步减少现场出错的可能。甚至有些发布会，所谓的现场演示，全是事先录好的视频。所以，训练过多次的马匹突然惊恐，系统又没能及时反映，不可能是程序缺陷。更可能的原因，只能是系统的一切表现，都是凶手安排好的，给出混乱指令，导致马惊慌失措，情绪模块又临时失灵，促使姨父最终坠马。所以，这是场有预谋的凶杀案！”

大家都静静地看着黑，没人出声。我甚至可以听出每个人的心跳声，他们都很紧张。

“星驰的智能系统是在本地运算，对外宣传是尊重隐私，其实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为确保各组件即时通讯、协同工作不得已而为之。且套装中，具备联网功能的产品也只有头盔，核心系统也是安装在头盔中，其余组件只能近场通讯，范围不超过 1 米。也因此，凶手不可能通过网络远程攻击的方式，来影响系统发出的指令……凶手如果不在现场，事先也不知道哪一款会被用在发布会上，要植入能导致马匹惊恐的混乱代码，就只能通过星驰自己的部署系统，对所有设备发布，这样范围太广，且会留下操作记录，即便是国际间谍，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所以只能以本地联机的方式，针对一定会被姨父使用的产品下手。这样一来，就只有现场的人，才有嫌疑。

“而现场中，熟悉整套系统，又能趁人不备，打开行李箱，取出头盔，将其修改成有混乱代码版本的，就只有你们三人：橄榄、鹳鸟、蝴蝶！”

“这真是太荒唐了！”橄榄怒视着黑，大声吼着。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根本不懂技术……不会编程……”蝴蝶脸色茫然，听起来有些想哭。

“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查查监控，还有行李箱开锁日志，就知道我们都没作案时间。”鹳鸟神情自若，托着下巴，似乎也进入推理模式。

“干扰摄像头监控，屏蔽指纹锁传送开锁日志的数据、或者修改应用上的日志文件，对技术高手而言，都不是难事。如果这事真牵扯到国际黑客组织，就更容易了。”

“是有这种可能。反正现在还有时间，不妨我们先聊聊。小波，你叫署里派人调查下星驰公司姨父办公室附近的监控，看下昨晚到今天早上，都有谁出入姨父的办公室。”穆探员又招来黄女士，“我们想去工作间，和他们三人聊一聊。都别紧张，还是和刚才一样的问话，也许能发现点线索，回想起其他可疑人。留一名保安在门口守着。其余人，可以先让他们回去。稍后需要找他们问话的话，我再联系你要他们的联系方式。”

“好的。”

“赫先生，也请你和我们一起来。我不太懂这些，而你似乎知道很多他们的东西，可以协助我，理清头绪。”

“很乐意效劳。这位是我的好友，狄青，他是马术运动员，对马匹很了解，也能帮上忙。”

“好，狄先生，也请一起来吧。”

天啊，为什么要拉上我。我总算明白了，我现在之所以有生命危险，全是拜他所赐。朋友们，请牢记我的临终遗言，远离损友！不过当时我也好奇，想知道凶手究竟是谁，还是答应了。这三人确实有作案条件，但谁才有作案时间和动机？

蝴蝶自称不懂技术，而她显然对姨父有所不满，最有可能是被敌对公司收买的间谍。可以按照对方的要求，在技术高手指导下，将修改的系统版本装上头盔。而今天之后，她就从星驰离职，可以远走高飞。完全符合拿到报酬后，就去逍遥快活的剧情。

鹳鸟是总监级别，权限和技术上都具备作案条件，而且，我之前和他的谈话表面他似乎有隐情，可能与姨父在产品理念上有过争执，也许还有过更严重的纠纷。这些都可能导致他对姨父心怀不满，甚至被敌对公司收买，一同策划出这起事件来报复。

而橄榄，她和鹳鸟一样具备作案条件。可我没和她说过话，推测不出动机来。她还负责脑机接口研发。那是星驰的核心技术，是竞争对手梦寐以求的技术。可是，如果敌对公司想要星驰的机密，大可直接将她挖过来，秘密雇用她。所以动机不会是为钱被收买。会不会……

我拿出手机，扫了眼那篇独家，想知道有没有提到姨父传出什么桃色绯闻。好像没有，真失望。那篇文章如果写些暗示桃色绯闻的话在最前面，兴许能吸引到那些对科技、商业不感兴趣的读者，流量再翻好几倍。

“把这些设备也都带到工作间。”穆探员提起三件运动包，波探员则拿着另外三件运动包，一同往入口走。

我们都跟在两位探员身后离开马场。姨父的遗体还放在入口处，盖着白布。除了一名保安和一名庄园员工守着外，也没人关心。推理故事里的死者都是这样无足轻重，有些连出场戏份都没有，就一命呜呼了。人们对凶手的热情更高于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