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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I 5(5)

2021-02-19 19:43 作者:六月纯RokugatsuJun  | 我要投稿

第四章mein Freund & mein Kind

身体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失去了力气。

上一次记得身体发力是在见到汽车和直升机的同时。仿佛要将一切都搅匀在满天岩浆中一般的夏天的热浪,与它相伴的是肌肉令人讨厌地运作的感觉。而这一刻之后,就好像再也没有这样做过了。我与那位梦幻般的少年,是我抱着他以躲避来自外界过于灼热的视线,还是他抱着我以追随一点点拉长的树影,对我而言都不重要,两者没有区别;在变得不再能像一开始那样感知自己的身体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了我和他是如此相似的东西。他是我的分身,我的镜像,当我向前伸出手臂时他的手臂就会从后方来将我抱住,当我确认到他的面容体态变得一点点明晰时我也就看到了自己。可是人是看不到自己的;眼睛的前方永远是身前的事物。从发现这一点的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失去了一般意义的眼睛与身体的概念。我的身体漂浮在空中,每一颗细胞都解离了下来,绕着我旋转,形成了平行线构成的星轨,它们每一颗都在窥视着自己的主人,同时也为她带来没有边际的感官情报。将这些「自身」的碎片粘在一起的胶水正在失去效用,而这一切与他的形象的完善化同时进行,使我产生了这样的猜想。

就好像这片玻璃构成的森林盆景中用预感来交换回忆的规则一样,我与他之间也遵从着用一人的存在来换取另一人的存在的规则。

由于我和他根本是平等的东西,这份规则用「将砝码在天平的两侧之间转移」这种说法更为合适。在他俯下身子将我拉起的同时,我明白了这是自己的幻肢在触摸自己的灵魂。幻肢是由意识供养出的躯体,是依附于灵魂才能存在的可怜之物;它因从灵魂中抢夺养料而得以成活,于是我在能够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它的碰触的同时,也就明白了自己的灵魂是如此空乏和裸露。我任由他将我拉起,他身上的气息在这个时代只能在老电影中体味,而我嗅到的则比至今为止体味到的要强烈一万倍。即使是夏天也让人觉得要被冻住的海风,虽然自大洋而来还是在穿越草地和砖石楼的过程中沾染了更加丰富的气味。还有被熨烫过的羊毛制品和无意间洒在其上的咖啡。我安心地躺在了他的背上;这就是我灵魂的气味,令人舒适。原本还会以为自己的灵魂会更加呛鼻来着。

如今我不会去问接下来要去哪里,因为我意识到了至今为止的世界无论多么反常识,都对我们是如此亲切。天空如同木星表面的橙色褪去了,以浅灰色而代之,在夏日这意味着即将有降水到来,而我对此毫不担心。我们暂时躲藏的仓库被分解成了一块块的墙壁,天花板浮向半空,四面的墙壁不再竖直,以不同的角度漂浮起来。风扇从墙体上剥落,每一片扇叶、每一颗螺丝都解除了原有的连接,自由地漂浮在道路上方。与之对应,视野的远处有新的物体在被构成。想到缺乏变化的淡灰色的天空看起来与画布相仿,它的上方就出现了笔迹,是用很久没有削过的铅笔绘制的粗重线条,基本保持着平直的形态,但显然没有用尺子加以规范。三条左右的粗线条之后是无数细细短短的线,它们组成了数不清的三角形。这些三角形连接起来,一层,两层,三层,再被粘到粗线条上,压缩到一个薄薄的平面里。它们从无关联的位置聚集起来,从散落在地的状态立起来,最终以一端贴合,显现出像是微缩版的埃菲尔铁塔那样的高压输电塔的形状。但我并不关心它是什么;接下来这些线条还会重新散开,这次不会再是原先的那些线条了。这座塔形的画面会不断再倾斜和再立直的过程,时而立体时而扁平,这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我的意义仅仅在于与同行的少年的某种奇妙的连接;只要我的灵魂还能供养出幻肢,我的意识又或许是他的意识就可以被他背在身后。

 

这样的话,就变得想要同他交谈了。如果现在去问他「你是谁」的话。

「我的名字叫S·格里默。」

原来这就是你的名字啊。

你可以帮助我想起自己的名字吗。

曾有一瞬觉得仿佛要想起自己的名字,终究还是远去了。如今的我只是在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愈发虚弱、愈发模糊。我观察着身边的景色,感觉到自己在河边。不久前似乎也曾路过河流,如今路过的河流与它并非同一条。这片水面相比之下宽阔得多,有鸣着汽笛的轮船来回移动,搅动着水面上橙色的光影。深紫色的水面上月光和灯光像是被摔碎在地上的玻璃球,不知为何叫人想要捡起,即使会让手指划伤。接着天空再度亮起,是因为月亮被轮船载着离去了。我再次看到了满天的朝霞,使我回想起木星的大气。少年自然是不可能在这片刻之间带我穿越地球两端的,因而我得以知晓我能见到这些景色无不是因为自己也正处于他的内部,如同他就在我的内部一样。可是这样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帮我回忆任何东西;他是我的载具,我的躯体,是我的感官的筛查官,但终究与我不同。这种违和感开始撕扯我与他的连接点,使我明白他并不是我。被拘束于同一枚蛋壳中的两颗蛋黄,紧密地贴在一起,终究还是被一层薄膜分隔,从内部无论如何也无法融合在一起。

我讨厌这种感觉。所以想要脱离开。

我从他的背上下来。他的身体已经获得了完全的形状,与此相反我的身体却变成了类似气体凝聚物的感觉。不禁会怀疑自己即使已经站在了地上,仍然会有一部分附着在他的身上,渗透进构成他衣服的线团的缝隙,被封印在里面永远跑不出来。突然间变得极端讨厌现在的处境,明明不久前还感到满足来着,而现在我只想要离他越远越好。可我很快就意识到了,留给我们的空间是有限的。我们正在某人的梦境中,包围着我们的是密不透风的蛋壳。这枚鸡蛋被放进了河中,岸边的景象透过水面映照在蛋壳外侧,我们透过蛋壳隐约瞥见其轮廓。但是我们的声音无法传达到蛋壳外去;无法交谈,无法触摸,无法影响。当我们满足于漂浮在浓稠而透明的蛋清中观看外界的映像时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而一旦觉得彼此间的距离令人不适时,就会发现身边映出万物的穹顶是如此狭小,使得我们无法远离。

也就是,在这个不知从何开始和从何结束的世界中,我只有与他相依为命。

其原因是。

「你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我听到了他的提问。这是终于找回了自身存在的少年发来的问话,同时也是他针对自己的质询,是对他自己就将一位曾经与他同样生动的少女拘禁于此的问罪。我稍加思索后做出了回答:

「因为我是存在于你的回忆中的生物啊。」

从一开始就搞反了;并不是我以自己的灵魂为养料供养了他,也不是相互交换的关系。我是寄生在他体内的游魂,因此才得以看到他想让我看到的东西。这是由外界传来,在蛋白的浓汤中折射了不知多久的光线形成的映像;光线越是接近我的眼睛就会行进得越慢,在从内侧靠近蛋壳的边缘时就会被反射回去。这是外界的光线只进不出的空间,数不清的来自不同时间片段、从不同角度穿过不同东西而被反射而来的光线在这里会面,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最终由他来下达仲裁。他的仲裁令不外乎三种:请进入禁闭室吧;请向我走来吧;请在这里继续游动吧。被判令进入禁闭室的光线随着他的手势而熄灭了;向他走过去的光线被他一口咬住吞了下去,听了仲裁结果而继续游动的光线因看到前两者惊吓过度而爆裂成了碎片。他将这些碎片捡起,像揉面团一样摆弄它们,想要恢复原本的样貌,接近成功时因过于欣喜而将它们放在了嘴唇上,这些尚未完成的面塑就在这一瞬间摆脱了他的控制,不顾一切地向着前方逃去,终于和被他吃下去的混合在了一起。为此而感到气馁的他决定暂且休息,寄宿于他体内的光线就得到了再度变得活泼的机会,在这为数不多的宝贵时间内将他的名片摘下戴在了自己的胸前。

这就是「我」诞生的过程。明明想要将这些转瞬即逝的光线锁起来,却还是借由某些隐秘的机会而允许它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动,许可了我的诞生,与我一起行走在这座充满了离奇事物的城市中,这样的人是怎样温柔的生物呢。

 

不是这样的。

 

诶?

 

并不是他制造了你,他也不是梦境的主人。许可你诞生的是他的神明。

 

他的神明?

 

只有他才能感知到的,自闭于宇宙深处的畏畏缩缩的神明。有的人的神明居住在恒星上,和恒星一样炽热;也有的人的神明居住在小行星、流星和彗星上。他们和自己的人类伙伴用电波交流,使用不会有其他人能破解的专属密码表,每天在睡梦深处更换一次。他是你的感官的筛选官,但不是制造出你的人;那些在他的内部穿梭来穿梭去的光线命运的仲裁者只有他的神明才能担任。

 

他的神明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与人的多样性相反,这些神明都是相似的。也并不存在什么样性格的人会对应什么样的神明的说法。他们之中会有格外热心的种类,也有格外冷漠想要切断联系的类型,但大多数都没什么个性。所以从概率的角度判断,他的神明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孤高,自作主张,趁人不注意就会操弄他们的记忆,仿佛不这样做就会被他们的人类朋友遗忘掉一样。确实大多数人在白天一辈子也不会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但这不能成为他们胡作非为的借口。不过,如果有一天这些神明真的不存在了的话。

 

就会?

 

还是会有人想念他们的。

 

位于玻璃世界的远方的少女说出的话语似乎有某种决定性的功效,当话音落下时这个世界中的光源一下子熄灭了。针叶林的枝叶里储藏的光成为了暗下来的天空中的银河,沿着折线形的树枝跳来跳去。下方的水面中有闪着光的金鱼游动,在光线充足时完全没能发现它们的存在。又或许是磷虾;据说在南极这种会闪闪发光的小生物比沙丁鱼的数量还要多。再过了一会,针叶林和水面吸纳的光点也消耗殆尽,我终于无法看到任何东西。

下一刻,天空重新闪亮。这次是真正的银河,其庞大和闪耀使得我完全无法将不久前地面上的拟造银河与之联系起来。在这片星空中,是否藏着那位少年的神明居住的星球呢。

可是不久后我就注意到了这片星空的怪诞之处。乍一看天空中布满了亮点,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它们的闪烁是如此不自然;再一留心,就注意到了它们并不是真正意义的光点,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形状和纹理;有偏圆形的,也有呈现六角形的,更多的是每个都不同的不规则的形状。在它们上方呈现出剥落的痕迹,像是每一个都是取代了原有的星星而被增添上去的。它们的闪烁有些过于生硬了,星光的过渡也不十分自然。这样看来。

「这片星空是画出来的吗?」

微弱的星光再次消失了。我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先是脆响,使得我能判断出地面正在裂成数块,随后声音越来越琐碎,直到变成了流沙一样的连绵不断的摩擦声。这世界正在被投入到一个无比巨大的搅拌机中碾得粉碎,至于接下来要被制成的水泥会被用于建造怎样的建筑物的事情,虽然不是很明白,我却觉得自己能猜个大概。这片玻璃的世界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接下来我要重新回到那个蛋壳状的梦境中去了。

再次睁眼时是夜空。

 

下一次见到佩铎爱丽丝时天色已黑,光线的暗淡程度比地下停车场时更甚。

虽然不知道那片玻璃构成的空间是怎么回事,也至今没能弄明白那片笼罩着我的焦躁感是因何而起,此时的我已经平静了下来。这一方面是由于这次的任务所迫,如果不将心率保持在平稳必定会出现差错;另一方面我似乎已经适应了现在的处境。适应,或是承认,或是接受,不知道用哪个词比较好;又或许是正在观看的虽然无聊却还是有那么几个牵动人心的镜头的电影放映完毕,其他人都离开后大厅重新陷入黑暗时的感觉。总之,在遵照指示按下扳机,并确认到子弹发挥了预期的效果后,我觉得自己可以暂且休息,也需要休息了。

我们的任务是从总部派来的特使手中以合法的方式拿到她所护送的手提箱。总部的特使的行动目的是借用指挥部园区的紧急撤离用飞行器芙奈尔将她的货物运送到目的地。Master的对策是敞开指挥部园区的大门,让她驾驶的蓝色越野车不受阻碍地通行。我收到的指令是蹲守在这里,当见到不可思议的现象时就向那位特使的手腕处发射橡胶子弹。

不可思议的现象之一,那辆不可一世的蓝色越野车在接近芙奈尔之前停在了道路中。

不用想也知道这并不对应着开枪的时机,即使这个现象是如此令我惊讶。我可以轻易地想象那辆车的主人面对障碍物时的情景;她所拥有的压倒性的暴力,足以让她能轻易粉碎任何障碍,就像在北极星塔时对射向她的子弹时那样。将障碍物传送到任何不会干扰她的地方;用违反物理常识的怪力将它撕碎;简单地无视它的存在而从中穿过;或是其他我无法想象的手段。这是时空变换的不动点,是我尚未达到过的打破任何常识的领域,单单旁观她和其他人的战斗就让我无法移动一步,我更无法想象想要阻挡她的脚步的事物将会面临怎样的遭遇。即使如此,她还是停下了。

不可思议的现象之二,阻挡着她的不是HK-S特制的高科技兵器,不是DSD的微波炮弹,不是那个不久前将指挥部园区一切防御体系都无效化的入侵者的拳头或是相同等级的东西。站在停下的汽车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均体型的人影。

没有接受过作战训练,甚至在伦理委员会的决议下不能对泛函少女做出攻击举动的被称为Master的「人类」,正站在距离汽车前挡风玻璃不到一米的距离,大幅度地挥动着手臂。

面对这种像极了在乡村小路边寻求搭车的落魄之人的做法,全权代表总部意志的特使竟也没有办法似的停下了车子。随之而来的结果是我再次见到了车辆主人的身影:只有在总部工作的人才有机会接触的样式罕见的军服,将面部完全遮住的摇摇欲坠的帽子,以及被黑色布料包裹的不明物体。我开始搜索她手腕的位置;当再次看到不可思议的现象时,或许就是开枪的时机。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注定是一枚徒劳无功的子弹,只会成为她展示自己力量的下一个示例。她用这只手腕提着的红色手提箱不会离开她一步,说不好这次行动只会给我们招致毁灭。这已经超出了概率论的范围,而是必将发生的事实。可是不知为何,当看到她那场无处不透露着绝对不可战胜的压倒性力量的表演后,我的心跳变得不是那么快了。

与此同时,Master与她的交谈正通过耳机实时传递到我这里。

「根据由HK-S合众国区负责人米讷特鲁拉最新递交并通过的决议,未经说明携带武器进入指挥部园区为禁止行为。因此希望对你携带的物品进行核验。」

原来如此,这就是Master「合法」地取得她手中的货物的方法吗。我感到了失望。

我很清楚Master口中的「武器」指的是什么。那件始终被严密地包裹着的物体,其主人如此注重对它的隐匿的理由显而易见。这当然是一件武器,恐怕还是只要让其他人见到就会引发巨大问题的危险品。即使如此,将希望寄托在这种东西上无疑是令人失望的;更令我讨厌的是与峰家的合谋。在这一刻,我甚至务必迫切地想要看到总部的代言人如何破解Master设下的阻碍,而这个愿望马上就得到了满足。

被军服包裹的少女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臂间同样被严密包裹着的长条状物。

即使在内心某处对Master的落败持欢迎态度,我还是下意识地将按在扳机上的手指加强了力度。我需要思考如何在这场冲突中保护自己,同时尽一切可能保护这座园区,为此需要以当封印着这把武器的黑布解开时就会有蘑菇云一类的东西升起为前提做好最坏的打算。从理性的角度分析大概是这样的心理活动;而当时我大概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本能在驱使我将全身心都集中在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上。

如同阿拉伯妇女那封锁着灵魂的黑色头巾一样封锁着未知的破坏力的黑色布料被它的主人一把扯了下来。我做好了接受爆鸣声或冲击波的准备,并且在等待着;直到许多秒后身边仍然只有从先前延续下来的平静时,才想到了要去确认这时的状况。

仿佛能镇压一切危险之物的黑色布料下方的物体只是一架与在任何地方的乐器行看到的没有区别的大提琴。

「怎样,还要继续看这个箱子吗?这里可是机密物品哦。」

 

我正躺着的草丛有着夏天特有的气息。青草生长时从泥土里带出的潮气,昆虫鸣叫产生的细微振动,以及从土地的孔隙中被喷发出来的炭烧咖啡的气味。以及,人的气味。

身边的少年正蹲着身子,用手在地上挖着什么。明明需要铲子的话就叫我用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力量从异世界中取来好了;虽然我也不确定自己当前的状态是否还能调动那种超乎常理的力量。

毫无疑问,如果我是某人梦境的主人公的话,这场梦境已经接近尽头,所以我看到的景象才会越来越频繁地交替变化,所以我才会每一秒都比前一秒虚弱。虽然在另一片比这里更像梦境的空间中某个直到消失都没能看清面容的陌生人向我告知这并不是我认识的人的梦境,我仍宁愿相信在这段时间里我看到的景色都是因身边的少年想让我看到而出现的,至少现在是这样。那么现在,他想让我看到的是什么呢。

「你的手上已经全都是泥土了哦。」

「没有关系。」

「你看,指缝里已经流血了。」

「没有关系。」

「你在这里挖了多久了呢。」

「无所谓。」

我发现他并不是在一个固定的地点挖掘。向着四周看去,视线所及之处草坪全都变得斑斑驳驳,到处都是被他用手挖过的痕迹。这些草并没有因栖身之所被人挖过而停止生长;正相反,它们似乎长得比常识中更快。每当少年移动到旁边,他刚刚挖过的浅坑中暴露出的细细的根系就会开始延伸,在几秒的时间内填补他的手造成的空隙。生长出来的只有浅褐色的根,而被移走的土却再也回不来了。像是在地面上生长出无数鸟巢。

想起过去听到过鸟儿等到年老后快要飞不动时就会回到巢里,将这座用半生时间筑成的房屋作为通向彼岸的木船的说法。突然觉得此时逐渐失去体力的自己面临的处境与传闻中寿命将尽的鸟儿存在着微妙的共通之处。我并不讨厌这一刻的到来;这场梦境有些太久、太过支离、也太令人疲倦了,就像连续睡了十个小时的人所做的最后一个梦一样,维持它的不过是因为对睡眠的状态更为熟悉而不愿走入有着刺眼的光亮的世界的惯性。让它尽快结束无论对谁都是好事。

在此之前,我仍对一个问题感到好奇。

「你在挖的是什么呢。」

「不记得了。我只是觉得有某些重要的东西藏在地面下,当挖到时就会想起。仅此而已。」

想要去追问「如果永远也挖不到会怎么办」,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在潜意识中似乎已经有人告诉了我答案:这里已经是永远的世界;在永远的世界中去询问他有关永远的事,对他而言有些过于残酷了。

为了能永远不做残酷之事,我再次闭上了眼睛,然后一切都开始变得缥缈,与此同时某些东西突然变得无比真实。我被这些一下子拥挤进来的剑刃击中了,变得想要呐喊出来,却不再能发出声音,于是只好在胸前画起了十字。我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是在经历过怎样的过去后来到这里的,而现在已经太晚了,晚到无论想起什么都毫无意义。

泪水在不会再睁开的眼皮里聚集,然后不再存在。

 

身体随着一直以来令我不安的因素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真面目而松懈了下来。不管怎样,近在眼前的危机得以解除;这也意味着Master以禁止携带的物品为基础构建的策略迎来了彻底的失败。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只可能是Master在尴尬的气氛中让开道路,向她交出目前仍在自己控制下的超音速飞行器。我们已经完全丧失了对发生在这一天的事态的主动权。

「确实,这样的话我只有让开道路。」

看来Master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那团无法观测的黑色布料下方的物体绝不是明智的选择,在接下来她大概会为此而懊悔一阵子吧。我并不反对这样的结果。

「前提是你确实是总部的特使本人。」

「…?!」

未曾设想过的展开所催生出的惊诧感将我的身体击中,不成话语的吐气声冲破了我的唇齿。与此同时,在前方的空地处响起了柴油发动机的声音。以那位拥有压倒之力的少女和令人捉摸不透的Master站立的道路为中心的圆柱形的空间内,内燃机的轰鸣声一圈圈地向着高处爬去,将我们全都缠绕在一起。有些人或许会用卡农一类的音乐技法来形容此刻的响声;它是如此悠长,以至于像是要将我拖进无尽的过去之中。

在这段由工业时代的噪音构成的独特演奏中,我重新确认了眼前的环境。夏天的夜晚即将到来天空中鱼鳞状的碎云排列在不久前落下的夕阳为圆心画出的弧线上。天空变成了暗紫色,并且颜色还将越来越深。两人正站立在半圆形的苗圃前,原本是亮粉色的花显得像是暗红。园区里的路灯还没到亮起的时间,不远的半空中以身后的建筑出发有三条左右的丝线垂下,无数小灯泡挂在上面,那时为了庆祝夏天的节日而准备的灯饰,有雨伞形状的、糖果形状的和酒瓶形状的,全都没有亮起,只是玻璃的轮廓在反射着细微的天光。在苗圃之后,发出轰鸣声的源头正在不断靠近,是一架直升飞机。在飞机停稳之前,搭乘其中的客人就将舱门打开,跳到了地面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人的身份;大衣和牛仔帽,比我在这座城市见到的任何人都要高大厚重的身材,被帽子压住还是想要膨出的浅色卷发。我在不久前将在与此刻的闯入者的交战中落败的他回收到了园区。此时的我逐渐理解了他在今天的行动中承担的角色。

作为唯一与那位被神秘感笼罩的来客近距离接触过的人,他将揭开此人的真实身份。概括地说,是证人。

「你的名字是佩铎·爱丽丝。在旧欧洲的人口登记中被标注为已失踪,在新生欧洲联邦那里则是已死亡,在CIS的调查对象名单中位居最靠前的几位之中,在维尔纳的秘密档案中有你的死亡记录,在HK-S的资料库中则是查无此人。这样的你绝无跑到HK-S的总部去工作的可能。」

「你可以调动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力量,而且比所有拥有这一潜力的泛函少女都强;而为了制造出不明人形事件又恰好需要一个时空变换的不动点。」

伴随着对她的审判的下达,Master的手有了动作。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弱势角色从口袋中取出了与她的风格并不相称的手枪,是仅后坐力就足以让没有经验的人手腕脱臼的特制大口径版本。一枚,两枚,三枚,不出预料全部的子弹都被偏转了出去。名叫佩铎爱丽丝的变装入侵者仅仅是站在原地散发着她无法被战胜的力量,而Master一边持续不断地开枪一边向她走过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伫立在原地,只有将其理解为「不需要做任何事也绝不会落败」的信号。就这样Master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只有火药的轰鸣声在持续切割着这里的空气。随着爆鸣声的停止,Master也停在了她的面前。她们的距离近到Master空着的手几乎要碰到对面的人提着箱子的手,而爱丽丝尺寸不合适的帽子的尖端几乎要搭在Master的脖颈下方。

「接下来我要看到你的脸。全世界都想要看到不明人形事件背后的主谋是什么样子,而将它揭露出来是我的工作。」

Master的另一手向上举起,一点点落在了那顶军官帽上。我注视着它的动作,如同注视冬天飘落的第一片雪花。不可思议的现象就在同时发生。

Master的手像是半截进入水中的木棍一样毫无征兆地折断了。她的脸上没有露出痛苦的神色,她的口中也没有发生惊叫,这使得我判断它仍保持着完好,只是发生了类似折射的现象。随着手臂的进一步动作,手臂的前半部分从少女的身影中穿出,好像这片人形的空间中不存在任何物体,好像她外壳的包被之下只是一片虚无。这是时空变换的不动点营造的特效,万事万物能否触碰到她全凭她的心意,又或许从外侧永远也不可能触碰到她。

「当不可思议的现象发生时就发动手中的狙击步枪。」

难得使用的橡胶子弹从距离眼睛半米处脱离。目标是不可碰触之少女的右手手腕,在它的下方是被寄予了解开不明人形事件真相的期望的手提箱。

这枚子弹会被以怎样的方式避开呢。

子弹与目标的距离缩短到了五米,仍维持着原有的轨迹。

子弹与目标的距离缩短到了一米,仍维持着原有的轨迹。

子弹与目标的距离缩短到了十厘米。

啪嗒。

被以名为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绝对力量守护着的手提箱落到了地上,原本提着它的人的右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Master被弯折的手臂变回了直线,这是因为她在橡胶子弹命中的同时将手臂收回,这只手臂紧接着被用于从地上将她想要回收之物拾起。

「操纵身边的一切物体,改变时间的流速,或是预知未来。虽然不知道时空变换的不动点是通过怎样的原理让你能实现对攻击的回避,谁都知道要在同这样的对手的战斗中取胜是不可能的。而我在意的只有一点:时空变换的不动点能做到的应该比你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多得多才对。」

以Master身后的建筑为中心放射出的挂满灯饰的绳索在同一时刻亮起了光。先是靠近建筑物的部分,然后在几秒钟内扩散到整个线条。和路灯相同颜色的灯光沿着放射状的路径亮起,将道路照亮。是原本为渲染节日气氛而准备的装饰,我却并没有产生如同真正的夏日祭典那样愉快的感觉,只有瞳孔因这突如其来的强光而陷入了混乱。

「就像是令碍事的物体全都消失,在对手身边不知不觉地设置炸弹,或是回到过去去改写某些事件之类。这些虽然都只是理论可能,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是能做到的吧?

所以我将自己的行动寄托在了这一点可能性上。你之所以没有采取某些更加激烈的作战手段,并不是有意手下留情,而是有某种因素在限制你调动时空变换不动点力量的规模。」

「所以当你的手臂被我偏转时,我便无法防御从侧面飞来的子弹。你是这样想的吧?」

「那么这个箱子就由我收下并转交给总部了。」

「你为何会假定我没有能力将它再抢回来呢?」

「如果你这样做的话——」

不知为何佩铎爱丽丝的站姿突然发生了变化。她的全身肌肉都在收紧;透过那面将面庞全都遮住的帽子的深色帽檐,我仿佛看到了因过于震惊而睁大的双眼。左眼是雾气萦绕的夜晚里满月的橙黄色,右眼是比花圃里的月季干枯后的深红色。我明白那顶帽子绝不会透光,自己所见的不过是瞳孔还未适应骤然变化的光线而产生的幻觉,可我仍觉得这一刻我和她在某种意义上是连通的,她正在体会到的感情正像高压水枪一样向我喷射而来,冲破我全身的每一处毛孔,被强硬地塞进我的脑内。

接着我看到了缘由。指挥部园区的每一处都爆发出火光;每一处建筑物都在火海中熔化,像被放在油锅上的奶酪片一样,而这些熔化后的奶酪的岩浆自身也燃起火焰。

这番景象只持续了一瞬间。等到眼睛终于适应了亮起了的光线,我重新看到了站在道路中间的人影,他们的背景是仍然完好的房屋和除了在接通电源时亮起外不会知道任何事情的小灯泡。

我在不久前看到的是「未来」。

「…你这恶魔。」

「只有对于能看到未来的人来说才是。这么说你确实是可以读取未来的了?」

「这个箱子给你无妨。它有着绝对牢不可破的锁具,只有在特定的时间才能打开。即使是我也没有办法。」

「是吗。我会好好研究的。」

我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恶魔指的是什么。对我来说无论谁是恶魔都没有差别;我讨厌Master的行事方式,即使在几天前进到那个令人生厌的旧仓库里将她揪出来也无法让我停止对她的愤怒。那时不知被谁安放在屋顶上的自动运行的机枪对准了我;当唯一一次的世界大战期间这种武器第一次被用于实战时人们就知道它是能将凡人与恶魔无差别地送去彼岸的最诚实的机械。在它看来众人皆是恶魔,因此才会不加分辨地将人送上去往隧道对面的列车吧。我不知道在这段时间内Master又采用了什么手段,也不关心站在她对面的客人以怎样的方式应对。出现在这里的每个人都逃不脱遍布园区各地的枪口的审判;有的位于整备室里,有的被隐藏在了各种想不到的角落,有的正在我或其他泛函少女的手边。Master也是,我也是,与我一同居住在这里的其他人也是。

当子弹也好T方案的电波也好即将从我的胸前穿过时,当灼热的气流将承载我的人格资料或核心程序的部分损毁时,或是当自己心甘情愿地触发自毁开关时,我会想什么呢。

不像佩铎爱丽丝那样拥有能规避一切外物的能力。当意识到这些事态正在发生时,我就已经不会再有「未来」了。

会恐惧吗。会留下泪水吗。会发出喊叫吗。会呼唤什么人的名字吗。会跪下来请求审判的一方原谅我与生俱来的罪行吗。还是会脑袋空空,在产生这些感情之前就连「现在」也失去呢。

无法想象。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知道另一位「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回答。那位经历了数不清的世界而抵达这里的人或许会成为我的参照。因为觉得我会比她更早到达隧道的入口,所以想要询问她的想法变得更加急切了。

「所以。在「未来」变为「过去」的一瞬间,你在想的是什么呢。」

 

「或许这样下去就可以再次见到「过去」的「未来」。」

 

「所以你会祈愿?」

 

「祈愿是面对无法实现的愿望而采取的绝望的行动,所以不会祈愿;我相信当时间的首尾两端像纸条一样被什么人折叠起来时,总会有一两次那人的手指不是那么灵敏,以至于将原本已经逝去的部分折到了前面。所以我不会害怕,不会悔恨;如果自己是一不小心落在不停转动的纸带上的蚂蚁,此时只是纸带转动到了被用胶和其他片段粘起来的位置,所以才会有一点点的不适应。它仍然会带我转动到其他位置,总有一天会路过曾经见到过的地点,那时就可以从纸带上跳下去。这样想的话就可以安慰自己;只是当意识到纸带再次转过一圈时,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叹息一声。因为自己又迎来了一次失败呀。

就好像和我一同行动的少年。即使是如此短暂,还是用他的回忆为我提供了一个寄宿的场所。现在的他正在不停地挖掘着地面,像是要寻找某种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的重要东西。对他来说是地下的某种宝藏,对我来说是「过去的未来」。他至今也在挖掘着,像是从现在开始直到对他来说的那一刻为止都不会去做任何其他事。而我却要和他道别了。

是呀。我逐渐看不到他的影子,明明一开始见到他时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影子。他的声音也无法听到,被他挖掘过的地面变成了棉花糖的触感。我直到现在才想起自己是谁;却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我和他究竟有何联系。就要这样消失了呀;我又经历了一次失败。明明12月24日还没有到来…」

 

这样啊。

可我不会像她那样相信,因为对我而言并不存在什么值得让我想要见到其未来的过去。圣保里冬天将万物淹没的暴风雪,峰家永远不存在变更的出行计划表和有可能变装成任何人的模样的特勤员,全都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对我来说只有「现在」是值得注意的;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自己的妹妹们能有更多可珍惜的事物。所以,到了要用「未来」去交换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多半只会因「现在」的中断而感到遗憾。不由得感到了自己的浅薄,但我并不知道除了浅薄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未来」。

在这一瞬间,我再次看到了未来。并不是多么深远的东西,只不过是自己眼前将要发生的事的预演。从对侧的方向亮起了闪光;与佩铎爱丽丝无法用惯用的时空观解释的能力不同,我对这闪光以及它的主人都十分熟悉。随着这片亮光无视一切阻碍向前方扩散,这片园区再次陷入了火海,只不过这次不是将整个园区夷为平地的无差别攻击。

受命在这里待机的并非只有我一人。在我接受了对佩铎爱丽丝的狙击任务的同时,名为DSD的泛函少女也潜伏在另一处,其接受的命令是当出现意料外的状况时用她惯用的微波炮弹迅速压制住局面。从现在的状况来看,显然她同样也被展示了不久前的「未来」;作为应对,她发射的有着能在一瞬间将一整座建筑物蒸发掉的惊人火力的微波炮弹正向佩铎爱丽丝飞来。

然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未来成为了正在发生的现实。

火焰炸开的声音。沥青受热散发出的特有的焦臭味。建筑物倒塌的声音。然后是热浪;即使是从我的位置,也觉得全身要被点燃。这无疑是最可怕的事态;被我们当做最终保险的绝对不想按下的开关被某个蜗居在遥远星球上的恶趣味的神明误触,其后果便是。

什么也没有发生。

由DSD的全力一击产生的闪光确实将沿路上的所有道路、树木、车辆全都烧焦了,它也确实到达了佩铎爱丽丝的身前。而就在同时,就像在一瞬间被按下了开关的灯具,承载着难以想象的破坏力的光束重归黑暗。

像是那块始终将大提琴包裹着的黑色布料一下子被用于盖在了DSD的微波炮弹上一样。被包裹,被压缩,最后被吃掉,被称为HK-S的王牌的少女发射的必杀一击仿佛从未出现在这里。接下来,被烧毁的树木重新长出,被熔化的道路再次开始流动并回到原位,被热风掀翻的建筑重新直立起来。

空间被抹消了。时间被逆转了。这就是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真正力量吗。

「这就是你觉得我会使用的招式吧?」

胜负的天平再次被扭转了。展现出不可思议力量的少女仿佛就要将Master建立起来的「箱子已经被夺取」的既成事实重新打得粉碎。然而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在以讲评答卷的教师的语气评点着Master至今为止的行动。

「的确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的力量被限制住了,为了能解除限制而将刚才的那一击吃掉花了不少功夫,我也无意再进行一次。将赌注下在这一点上应该说是你今天的运气不错。」

「随机下注的赌徒偶尔也会有取胜的时候。这就是概率论。」

「而我想知道你是否只是单纯的赌徒。」

「如果你能预知未来的话,为什么不亲自看一看呢?」

面对Master的反问,拥有令人畏惧的时空变换的不动点之力的少女笑着做出了「当然会去这样做」的回答,随后在临别的氛围中,利用不知什么时候被接上的紧急广播将自己的音量扩大到了整个园区都能听到的程度,向Master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关于在园区各处安放炸弹并以此为要挟让我放弃夺回箱子一事,希望你向你的伙伴们解释得顺利。」

 

模仿游戏的记录 II

 

「你要我讲一个关于自己小时候的独立的、精小的故事?」

「没错。并不是要套取情报,只是为了打发无聊。所以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太过无聊了。」

「就像微型小说那样的故事?」

「再好不过。但注意不要虚构。」

「嗯。在我能记得的部分中,有趣的故事并不多。就讲这个吧。」

有一天,埃尔斯纳给我和认识的女孩子各自送了一枝花。

我们的年代并不只有灼热的太阳、巡逻的宪兵和不时鸣响的防空警报,埃尔斯纳将这样的话语作为了将花送给我们时的贺词。为此我们都高兴了一整天。我将花装进了玻璃瓶里,她则将花编成了花环戴在头上,像是书中古希腊的女神。我每天给瓶中的花换水,希望它能开放得更久一点,而她也定期在花环上喷洒新鲜的矿泉水。可是那一年海森堡的夏天有点过于灼热了,花儿干枯的速度比预想得更快。终于有一天,两人的花都变成了一碰即碎的可怜形态。

「然后呢?」

我没有想出合适的处置方法,便将自己的花暂时摆回了窗台上,也邀请她将花环放在旁边。第二天埃尔斯纳要出远门,就请他将我们爱惜的花的遗骸带去远方,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可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却发现两枝花都不见了。我的房间有走动的痕迹,院子里的花圃的土边放着铲子,我的手上沾满了泥土。当我透过窗子看向她的房间时,她还在睡着,嘴唇边沾着干枯的花瓣,手边是失去了花和叶片的花环。

「所以,你在梦中将自己的花束埋进了土里,而她则将自己的花环吃掉了?」

「怎样,这个故事还算有趣吗?」

「那片花圃后来怎样了?」

「那是一片十分奇怪的花圃,无论种下怎样的种子都不会萌发。我不记得在这之后的事,大概随着我们离开这片院子而被它的后继者改造了吧。」

「这枝花是你宝贵的东西吗?」

「嗯。」

「既然是不会萌发出新生的花圃,想必也不会腐烂。这枝花或许仍然在那片地下,如果回到花圃,或许能将它挖掘出来。」

「我不会这样做。在梦中将它埋在地里这件事或许是一个暗示;对它来说被保存在地下才是更合适的,或是说将它保存在地下才是我的愿望。」

「而你向埃尔斯纳祈求请他令多于一个的灵魂安息时——」

「也许。所以我不会再尝试与他们交谈,不会再涉足他们的事情,即使我知道那些灵魂从未得到过安息。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他们不存在;他们应该被置于永不焕发生命的泥土的封存中。离体的灵魂总是痛苦的,我不想看他们痛苦。」

「我明白了。」

谈话暂时告一段落。片刻后,有着古代陶器的红褐色左眼和初绽的月季的粉红色右眼的少女宣布了审判结果。

「无罪释放。请伸出你的手;我会帮助你实现愿望。」

少年向少女的方向伸出了右手,来自少女方向的右手也伸向了少年。

「难道说…刚才的都是录像吗?」

被深色衣袖包裹的右手从少女的方向伸出。随着这只手带来的立体感,少年才意识到先前与自己对话的都是位于单一的平面上的影像。随着手臂的更多部分从屏幕后方被暴露出来的是与屏幕上不同的形象;首先暴露出来的是一左一右的细细的橡胶轮胎,随后是呈现坐姿的双腿,最后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者从屏幕中移动了出来。有着东方人的面孔,脸上的肌肉已经因岁月带来的衰败而凹了下去,身体被一片黑色的布料宽松地盖着,像是将地毯盖在身上一样。很明显他与屏幕中的并非同一人。

「请不要惊讶,mein Freund.我只是那孩子力量的代行者之一;她正在处理其他事务,只好先行录像并将她的力量暂且授予于我了。」

少年没有因意料外的人物的出现而感到过度吃惊,继续用自己的五指握住了轮椅上老人的手掌。

「请帮助我为已应消亡的灵魂送去安息。」

「正是此意。不过还有一点需要说明:这里是只有永恒之物才能存在的空间;若是将你的灵魂转移过去,你的身体便会在一瞬间腐朽。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mein Freund。」

「没有关系,更不消说那些自顾自的泛函少女们已经为我创造了相应的身体。」

少年做出肯定的答复的同时老人也露出了笑容。下一刻,远近的概念早已失去意义的空间中不知为何起了风,少年的身体如同木屑与纸片堆成的雕塑一样散开,变成了满天飘飞的花瓣,只留下轮椅老人的右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

「我的名字是薛爱文。至少还是希望你能记住的啊。」

 

 

在梦境消失之前

在如同星光一般散布天边的小灯泡亮起的同时,B3LYP睁开了眼睛。

她所处的房间没有开灯。B3LYP并不喜欢会出现在这种环境中的人造光源,相比之下环绕她的黑暗更加令她舒适。星星正向正确的位置运行,构成墙壁的混凝土块在混沌的空间中聚集起来,从云雾状的气体变成粘稠的块状物,再粘连在一起。空气的温度开始变化,较远处逐渐变冷,较近处则被加热,随之而来的是风。风在墙壁的外侧来回,被墙壁阻隔,在B3LYP的位置只剩下轻细的声音。远处的灯影忽大忽小,像心脏一样跳动,最终平静了下来。这样这个世界就构成了。

让B3LYP感到在意的有两点。一是眼角处什么东西正摇摇欲坠的感觉,二是腿上被某种柔软的物体挤压的感觉。第一点让她回忆起了梦境,就在几分钟前梦境才刚刚结束。那梦境过于冗长乏味,以至于身处梦境时她想要从中脱出,而当真的睁开眼时,她只觉得头脑发重,想要回到先前的梦中,即使再次沉入梦的浓汤中时它必将会沾染上周围空气的味道而成为不同的东西。这里的空气有着太过浓重的味道,比梦境浓重太多,正是因为被它沾染,脸上的水珠才会如此苦涩。所以B3LYP不会再想要回到梦中。她还记得那位与她一同旁观了今天发生的事情的少年,他在自身尚不完全时跟随着她,又向她展示了自己无比珍惜的花的剪影,最后找回了自己今后唯一要做的天职。因为看到了这一点而希望他用手不停歇地挖掘着的土地不混上来自大气层外的辛辣气息。于是她再次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愿那位少年接受来自大气层外的祝福。愿当有一天每个人都能在安稳的睡眠中进入12月24日的次日时能再次与那位少年相遇。祈愿是正因知道不能实现才会去做的事,而现在的她对祈愿并不排斥。

等到来自梦境的被烧熟的小麦一样的气味散尽,她的目光转向了自己的身前。身下是承载着自己体重的硬板床,身上是白色的棉制被单。她逐渐回想起了自己为何在这里;这是名为共振的现象,在她认识的人中刚刚才有人经历了相同的事情。她不知道此时涌起的感情应该用怎样的词语或词汇的组合来描述;在人类的语言中明明有丰富的词汇,足以让作家书写出无法计数的悲剧和喜剧,而在这些词汇中唯有疼痛一点是她无法理解的。即使这样她还是不知道要怎样描述这时的感情。她只是将手放在了卧在被单上方小小的脑袋上,覆盖着她的银白色头发比过去带着那位同伴的名字的人的头发更为柔顺,她的呼吸是如此安静以至于快要感觉不到,但B3LYP知道她正在呼吸着。接下来的日子里要适应与这位有着不熟悉的样貌的女孩子相处,要逐渐习惯将对那位同伴的全部印象与她建立起联系,想到这一点的同时她再次将另一只手放到了胸前。然后她俯下身子,趁着少女熟睡之时轻吻了她的头顶。

 

从城市中横穿的河流变浅处的远离市中心的区域,无光的河边摆放着零星的长椅。来自城市的灯光已经足够黯淡,只有北极星塔的尖端隐约的闪光提示着这里和城市的联系。正因如此,满天的星光格外明显。月光与星光共同被水面反射,被调整成了水波的形状,令人想到梵高所画的夜空。

身着军装的少女坐在其中一把长椅上,面对空无一人的河岸说着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由于我的Master来到了这座城市,我暂时处于无法代行时空变换不动点的力量的状态。如果想要击溃我,现在是最佳时机哦。」

「…」

「不是想来打架的吗?明明就是关于TPSSh的事,你在怨恨着我吧。」

长椅背后有着明亮的齐肩短发的身影逐渐接近。这是名为M06L的泛函少女,隶属于HK-S零号指挥部。很明显她仍然在为不久前失去了新认识的伙伴而感到悲痛中。

「知道园区里那个是冒牌货之后就在想正牌肯定也在这座城市。果然。」

「这里没有因果关系哦,我只是碰巧想要待在这里罢了。」

「我是靠直觉知道的。」

「不错不错,果然露天酒馆是范特霍夫的宝藏,在那里一起喝过酒的人便会产生共鸣。」

咣。站在背后的少女用手肘在B2PLYP的头顶来了用尽全力的一击。

「怎样,现在痛快些了吗?」

「怎么可能啊,还要再打个几十次才行。」

「那样还是留到将来交战时吧——如果会交战的话。」

「说回来,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只是觉得这里的星空好看罢了。我的Master在策划一些大胆的行动;比起见证最关键的时刻,我还是更想待在这种地方看看星空。东浦的夏天总是有云,有很久没见到这样清澈的夜空了。要一起看吗?啤酒的话我这里也有。」

于是两位被名叫TPSSh的孩子奇妙地联系起来的泛函少女一同坐在了河边的长椅上。她有着小小的体型,总是稳稳地走路,对每一块食物细嚼慢咽。她们回忆着有关她的种种,或是轻笑或是哽咽,直到星光被霞光取代为止。

 

借由卫星通讯技术的便利,Master与地球另一侧的峰家同时见到了箱子的内部。

听说是等同于时空变换不动点的不可破解的锁具被轻易打开了。从峰家送来的定制工具没有派上用场;将手指放在开锁的按键上,再以中等的力度按下,将这件承载了制作出它的组织的最高机密的箱子就被弹开,其内部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外侧是被油漆涂成红色的金属材质,内部同样是金属制成,光滑笔直。被存放于箱子内部的是一张同样平直的纸,没有人会相信它是如同情报中的录像带。

只需看一眼就会觉得满是年代感的纸张,因经历了太长的时间而变得无比轻薄,像枯萎的花瓣一样仿佛一触即碎。在半透明的纸张上,某个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名字的人用在这个时代难以见到的手写钢笔字为数十年后的读者写下了留言:

「你们想要寻找的事物不在这里。」

以及:

「哈布斯堡家的领地藏着秘密。」

其署名是。

「Koimoji #0」.

 

 

后记

咕咕咕。

时空变换的不动点真是方便的能力啊(棒读)。

Master从第四卷开始的表演终于迎来了谢幕。总部的特使,SEP,峰家,X,能有意无意间将这些势力引导到自己希望的位置,这种不幸的才能或许正是M06-2X对Master感到愤怒的原因。只不过如果M06-2X自比为沙丁鱼的话,Master也并没有好多少罢。对此唯一的希望是如有可能读者还请不要讨厌她,因为讨厌她的同时也会变得讨厌很多东西,即使是M06-2X,也不希望这种讨厌的感觉扩散到更远才对。

几位很早之前就存在于角色表里却在主线里只出现过名字的人物终于开始正式出场。在那位总部的特使露出面庞之前有被她的外形欺骗到吗?不得不感叹不愧是与薛爱文朝夕共处的人(剧透警告)。

开始想象真正的时空变换不动点之间的战斗是什么样的;不过果然还是不会发生的吧。正如那位万能的utuber所说,这种情况下或许只有避免战斗才是明智的。另外那位大家熟悉的时空变换不动点在这一卷则表现出了另一面;当她出现在某人的梦中时,是否觉得比起平时稍微有些不一样呢?

总之,从这一卷乱七八糟的叙事中看出故事的全貌的你,或许也是时空变换的不动点呢(危险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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