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混的哲学

       记得还在读大学的那阵子，班上的同学就爱对任课老师评头论足，八卦的那些就不提了，学生们最最关心的是老师自身的学术能力和他们的教学水平：某某老师发表了十几篇SCI、某某老师在国际上都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某某老师教出了一位柴可夫斯基国际比赛冠军、某某老师讲课生动有趣，就连我这个对中国音乐史一窍不通的小白都听入迷了，学生们总是对能力强的老师趋之若鹜，而对那些滥竽充数的老师背地里显露出不屑和鄙夷：某某老师课讲得太枯燥了、问某某老师一个最最基本的问题他都解释不清楚、某某老师的到课率几乎为零、某某老师只会照本宣科。按道理说，优秀的老师总能在大学里混得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并得到更多晋升的机会，毕竟他们的学术成果就摆在那里，提职称拼的不就是实力和成果吗？可现实情况却是那些对业务不太精通却懂得拉关系、拍领导马屁的混混老师总能身居高位，居高临下地对那些潜心做学问的人吆三喝四，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即便拿不出两篇像样的论文、对自己的专业没有任何深刻的洞察力也能够轻松申请到几十万的科研经费、一跃而成为全国名人，名利地位一样都不缺，倒是那些真才实学的老师却常被领导压得死死的，束手束脚的他们甚至都没法正常发挥自己的才能，最终落得个埋没和泯然众人矣的命运，于是学生们就开始抱怨了：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了，怪不得颜宁会负气出走、怪不得中国绝大多数学术精英都申请了美国籍、英国籍、加国籍，就算国内一流大学开出再丰厚的待遇和优越的条件也不愿回国效力，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中国的人才全都跑光了！ 

       当然，不仅仅是在学生中间，同行之间也常有评头论足、互相看不惯的现象发生，我发现越是那些有本事的人就越是爱愤世嫉俗地对那些没多少货色、靠不正当关系上位的同行吐酸水、心生不满之情，就拿早年引导并传授我武艺的那个赵师傅来说吧，虽说他靠着自己过人的天资和勤学苦练掌握了绝世武功，却很难在现实中找到施展自己抱负的机会：因为他不懂得包装和宣传自己，他甚至都算不上一个全国名人；因为他不屑于跟那些混子、油子为伍，他甚至都没能在南京市武术协会谋个一官半职；因为他的锋芒盖过了同门其他的师兄弟，因此所有人都对他心存芥蒂、提防有加；因为他的头脑简单、性格耿直，所以总是被身边世故奸猾的朋友耍得团团转；因为他既清高又好面子，所以为了家里的生活费和女儿的学费，我师娘只能背地里到处跟人借钱，每每被他知道了都会被狠狠数落一番，可师娘也只能一脸无辜地说：没钱家里的日子还怎么过？在跟赵师傅学武的过程中，我就不止一次瞅见他言谈举止中对那些没有真本事的混子、油子流露出鄙夷和不屑：某某人还全国名人呢，他的陈式太极拳打的根本就不能看；某某人还华东地区推手冠军呢，三下两下就被我掀翻在地了，他那个冠军八成是花钱买来的；某某人还八卦掌第五代传人呢，他那个打的也能叫八卦掌？赵师傅治学严谨，对待我们这些徒弟也常有吹毛求疵的时候，可也正是他的挑剔才让我们这些徒弟领会到武术的精髓，我能理解赵师傅心中有一杆秤，每个人几斤几两只有秤过之后才能得出结论，如果现实中的哪个人不依照自己的“重量”安分守己，他就会感到不爽。 

       无独有偶，我们南林大也有一位数学怪才F，极负学究气、甚至对数学有几分痴狂的他根本就不把他的那些资质平庸的数学同行放在眼里，每每瞅见某人号称数学大师，却拿不出几篇像样的论文，他都会不屑一顾地抱怨“这种人也能叫大师，他是吹牛皮的大师吧！”当他翻到一部某某教授编著的几乎是抄袭和拼凑组成的数学教科书并籍此提上了副高职称时，他都会在封面上画个大麻叉，仿佛在说“这破玩意儿是个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写出来的吗”、“学校聘这种人当教授真是瞎了眼”，当他的研究生跟不上自己思维的时候，他会毫不留情地骂对方笨、“就你还报考我的研究生呢，真不知道当初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你这种人读个三江学院人家都不肯要你！”他的耿直不仅得罪了一大帮同事，也触怒了手上掌握实权的领导，怀恨在心的顶头上司处处给他小鞋穿、千方百计地限制他发展的空间，以至于十多年过去了，他的同行大都平步青云、买房买车，可他不仅没申请到一毛钱的科研经费，如今在信息院混了半天也仅仅是个小角色，郁郁不得志的他只恨自己没生在一个对的时代、恨学术圈的肮脏、腐败和奸人当道，恨没有一个公正不阿的上帝将他该得的一切都给他，我可以理解他心中公平的概念：在专业领域中每个人地位的高低必须跟他的实际能力成正比，能力差的人就应该去端茶递水跑龙套，即便知名大学聘你做教授你也应该引咎辞职，因为你的能力配不上教授的名号，而只有那些鹤立鸡群、凤毛麟角的人才能身居高位，引领专业的潮流并利用数学造福社会，只是他将自己心目中公平的理念应用到现实中却不知怎么地出了偏差，这到底是现实的错，还是一个人就算再有能力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树敌太多终将酿成悲剧？

       我在赵师傅那里呆了很多年，受他的影响，我虽然不敢得罪身边那帮树大根深的混混，却总是刻意跟他们保持距离，每当我立志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时候，我总是在心里劝诫自己“别与那些混混为伍，跟他们裹在一起，你黄越青迟早要被他们同化掉，你早晚要学的跟他们一样浑浑噩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但是在我真的小有所成、跳出自己狭隘的视野并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之后，我开始在一定程度上理解那些混子和油子：首先每个人的起点都不一样，我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因此学习文化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换句话说，我的起点就比普通人要高，只要我稍作努力就能比同龄人飞得更高、蹦得更远，而相较之下，很多现实中的混子和油子都出身贫寒，他们的父母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就是月收入不足一两千、只能勉强给自家孩子提供温饱的下岗工人，通常他们要付出三四倍的努力才能取得跟我们等对等的成就，就拿最近刚刚火起来的王琪来说吧，（虽然仰仗音乐才华崭露头角的他并非真的是一个混子），他的父母都是种玉米的老农民，酷爱音乐的他就连一万五一年的艺术学校都上不起，没有接受过良好音乐教育的他就算天赋异禀也很难在这个领域内有所作为，在成名之前，他的人生离不开一个穷字：没钱接受音乐训练、没钱过北漂的生活、没钱娶老婆、没钱养自己的女儿，即便是使劲浑身解数、身兼几分工作也只能勉强糊口、挣扎在社会边缘，可他最后还是成功了，虽然在我们眼里，他只是一个自弹自唱、自己编两首破曲子的烂大街艺人，他连艺术家都算不上，他所谓的音乐也仅仅是娱乐大众而已，他能火几年还是个问号，但是能写出一首《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能登上春晚对他来说已经算是登天了，我可以理解他所付出的努力必定比我黄越青成为一个作曲家的要多得多，难道我们不应该抛开他实际取得成就，而着眼于他为了实现理想而付出的努力吗？其次，混子和油子也要吃饭，一方面是出身卑微，另一方面是自己的先天条件不足（换句话说他们的脑袋不算特别聪明），混子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过上在我们聪明人看来根本就不足为奇、伸手就能够到的优越生活，（比如在一线大城市买一幢三居室的房子、让自己的孩子念个重点高中），混子不管怎么说也是个人，只要是个人就有想住大房子、开豪车、娶小美女、抽中华烟的欲望，总不能说就因为我仅仅有混的本事，我就应该挖个地洞把头埋进去，就因为我拿不出真才实学，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我就应该去抢银行、放高利贷，甚至铤而走险地运毒品吧？就算混子不为自己，也得为自己的妻儿老小考虑考虑：我生了个孩子，肯定想要他接受最好的教育、让他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保证他不愁吃不愁穿、不因贫穷而被同龄的孩子耻笑，而对待含辛茹苦将我养大的父母，我也应该好好地报答他们，难道就因为我不能凭自己的真本事上位，我就应该亏待自己的父母、让自己的老婆孩子风餐露宿、流落街头吧？当一个人不能凭自己的真才实学去满足自己看似合理的欲望之时，他能够借以上位和获取物质报酬的手段就是混、拍马屁和走后门，换句话说，混实乃无奈之举，不混你在中国的大环境中就没法生存下去。 

       所以，我们别再去苛责那些混混，混只是存在的一种方式，虽然我们跟混混不是同类，但我们至少应该尊重那些混混，他们也有不容易的地方，起跑慢的他们能够在大学里面谋个一官半职、能够混个全国名人已经算是登天的造化了，试想如果把我们跟他们对换一下，我们有多大的把握自己不会跟他们一样吹牛拍马、阿谀奉承、靠着拉关系评上正高职称？抛开学术能力不谈，任何一个混子首先必须自食其力地在社会的大环境中生存下去，选择一个不算特别高尚的手段达到自己最最基本的生存目的又有何妨？比起那些虽然有聪明才智却不用在正道上的人来说，他们难道不值得被我们尊重吗？ 

       这就是我对混混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