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綎外传(刘少保外传)及译文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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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相信,历史人物都是有血有肉的丰满形象,而非简简单单的历史脸谱。
本文主要
收集散落的刘綎资料碎片,还其本来面貌。
分析了楊鎬與劉綎、浙兵的恩怨,或可为萨尔浒之败提供视角
梳理了刘綎的家族史,揭示了其父子与张位、沈一贯的关系,或可为晚明政争提供新的视角
考证明廷赐予刘綎的谥号,为李佳《明代官员“忠”谥考论》中的刘綎谥“忠烈”问题提供参考
通过刘朝元升为守备,并战死辽东,为郑洁西《跨境人员、情报网络、封贡危机 万历朝鲜战争与16世纪末的东亚 》一书中的“倭千总”为刘朝元推测提供参考
发现了刘綎平建昌功劳泯灭的问题,为晚明武将叙功问题提供了资料。
前言
本文主要介绍晚明名将,抗倭英雄刘綎(1558~1619)的生平逸事,与主流史书所流传的、坊间所耳熟能详的刘綎事迹不同,本文补充了刘綎用兵、居家、处世时的各个侧面,充分展示了一位饱经沙场的将领老辣智慧的形象,也体现了其极富传奇色彩的一生经历。
刘綎 江西南昌人 父为总戎。綎不假思荫,自立武功。万历十一年以游击领腾冲守备事。极力安边,摅诚礼士,尤善谋略。素骁勇,远近畏服。志在灭缅,功垂成而去,人多惜之。《永昌府志》
初,綎因猓夷居岩穴,兵至难以进剿。知夷性嗜酒,乃以近夷诸市,酿之不取。值夷相以此传语,以期至,綎掩而擒之。夷势寝衰,遂破之。《西昌县志》(以美酒引蛇出洞,剿灭了敌人的有生力量,敌人因此无力坚守)
在清修《明史》的记录里,刘綎的评价是“綎于诸将中最骁勇。平缅寇,平罗雄,平朝鲜倭,平播酋,平倮,大小数百战,威名震海内。”,自此骁勇成为了刘綎的主要标签。明末武将地位低下,文官出于偏见,常常将他们视为没有文化的一勇之夫,在史书中也多突出其“打手”的一面,而中国小说创造的猛将“有勇无谋”的刻板印象,又使得人们易于对一个具有超凡勇力的武将先入为主地套入这种印象,即使是一些专家学者亦不能免俗,如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戚继光篇,即有此等描述:“一个将领所应该具备的素质是勇敢粗豪而不在于头脑清晰。上文所提到的刘綎,外号人称“刘大刀”....”,随着各种作品的传播,刘綎“勇将”的声名愈彰,而其“智将”的一面则逐步湮没,这未免于刘綎及其代表的有勇有谋的历史名将有所不公,而我们考之史料,刘綎绝非只凭过人武力破阵先登的蛮勇之人,而是精通火器兵法术数的计战之将,即使在其人生的最后一役,给努尔哈赤的檄文也是“我有七种火器...”(栅中日录),显然非徒恃勇力的粗豪将领。
阅读本文有助于打破刘綎“一百二十斤大刀”的“猛将”的刻板印象,还原刘綎“智将”的一面;通过刘綎留下的诗文石刻遗迹等,探究晚明诸将的人文修养,品味兴趣,丰满他们的人物形象,并部分反映了晚明士人及军队的生态及民族观。所摘录的刘綎作为大将的一些工作方法,处世态度,也有常人可以学习的地方。
本文中心《刘少保外传》载于《南昌文徵》,作者徐世溥,江西南昌新建人,明末文学家,与刘綎家为亲戚,同居南昌。幼时曾出入刘府,故刘府事知之甚详,所载逸事可信度较高,非江湖野史可比。笔者尝试翻译此文,以供观者研究,或有不当缺漏之处,请观者不吝指出及补充。
附世人对刘綎之评价:
性机警,多权诈,外自巧饰,自奉甚约,能禁戢兵卒。-------郑琢
百战东西南北,满腔勇胆机谋-------李化龙
说者谓将军(刘綎)可与戚少保(继光)、李宁远(成梁)鼎足而三。夫少保无勇功,宁远无智名,惟将军兼总其长。--------尹宾商
杜松之勇、刘綎之智、贺世贤之刚------袁崇焕
綎老将持重------《明史稿》
刘綎生平年表:
幼年时,拜沈一贯为师;13岁 束发从征
隆庆四年至万历八年 13~23岁,于父亲刘显军中效力,抗倭于舟山朱家尖①,17岁从显讨九丝蛮。先登,擒其酋阿大②。随刘显讨平诸蛮,遂有“刘大刀”之名。承父荫,为南昌卫指挥。
万历八年九月 23岁 以功迁云南迤东守备,改南京小教场坐营
万历十一年 26岁 升為遊擊将军,管騰衝守備事
万历十二年,27岁 与邓子龙合作反击缅甸侵略,兵锋越国境,独抵缅都阿瓦。擒岳凤,西南平;于今缅甸八莫,刻石勒功归,名动天下,神宗告谢郊庙。九月,加副总兵衔。
万历十三年,28岁,平罗雄乱,破者继荣。
万历十六年,31岁,任广西永宁防将(《广西通志》)
万历十七年至十九年,32~34岁,平广西东兰州陈星乱,任四川参将
万历二十年六月 35岁 任京师五军三营参将管事,遣赴宁夏平哱,未至而哱平③。
万历二十一年至二十二年 36~37岁 第一次援朝抗倭,为备倭副总兵,署都督佥事,留戍朝鲜,训练朝军。二十二年末归,留三千精兵戍辽阳④。
万历二十三年 38岁 杨应龙初叛,升四川总兵,奉命与李如柏同讨播。应龙乞赎罪,事平,八月,任甘肃临洮总兵官,镇河州,破蒙古诸部入侵。
万历二十四年 39岁 与张栋、部下周国柱等三路合围,大破火落赤等部于莽剌川,蒙古呼为“飞天雷”,自此不敢入侵⑤。献俘朝廷,神宗告谢郊庙。
万历二十五年至二十七年 40~42岁,二度援朝,为御倭总兵官,提督土汉兵。倭平,功第二,次于陈璘。
万历二十八年 43岁 任四川总兵官,八道平播,为主将,督周敦吉、秦良玉、马千乘等土汉兵平定杨应龙之乱,功第一,陈璘第二,升左都督,荫指挥使。播州改土归流,始有遵义府、平越府。
万历二十九至三十九年 44~54岁 贿李化龙,遭揭发,去官回南昌。三十三年恩师首辅沈一贯去职,朝中益无人。三十六年云南乱,起复为总兵,未至而滇平,解职。家居十余年,无所为,自叹“有须妇人”⑥。江西铜鼓营土贼反,围宁州,綎佯病不出,贼不作防备,綎暗集家丁,一举荡平⑦。
万历四十年至四十三年 55~57岁 四川建昌倮叛,四川巡抚奏请用刘綎,朝议无他人可用,遂起复为四川总兵,赴西昌平叛。四十一年九月,马湖知府詹淑酒醉侮辱刘綎,刘遂殴打詹淑;十月初十,发兵,连破桐槽、阿都、主罗巴姑、白石崖,宰罗,铁口诸寨,剿抚并用,与归降诸寨打狗钻牛皮、立木为信。四十二年三月,建昌荡平,拓地千里。后遭参劾,泯其功。又闻噩耗,丧妻丧子丧女⑧,所立战功至崇祯时犹未叙⑨。
万历四十四年至四十六年 58~60岁 移镇四川,后以军政拾遗,革职回南昌。不予归饷,道穷路囧,空腹而归。沿途典当衣甲兵器,帐下家丁多散去,或寄在他将名下,仅余七百。以废置归家,时情落落,家飡无几,髀肉生厌,无往昔壮志⑩。
万历四十六年至四十七年 60~61岁 努尔哈赤起兵反明,授援辽总兵官,赴辽东平叛。援辽一年,苦待川兵半年不至。四十七年二月,为楊镐所陷,先出宽甸诱敌,杨以亲信持红旗勒逼前行,又密令乔一琦,若綎不从,则夺其军权。刘綎无退路,又闻杜松已至,惧失期为楊镐所罪,为求一线生机,遂向死而生,急驰而行。三月,于阿布达里岗中伏身死,儒士龚利用及家丁数人得以逃脱。
天启元年 死后两年 三月,熹宗为刘綎恤,赠太子少保,赐谥“忠烈”⑪,世人多不知;四月,兵部文官索贿,长子刘佶卖数宅,方得办妥手续,承袭应有的南昌卫指挥使职位。
崇祯元年 死后九年 六月,刘綎女婿 副总兵刘文昭上书,请叙平建昌功,距刘綎建昌时已过十四年之久,生前五年,死后九年犹未叙功。
崇祯十四年 死后二十二年 夏四月丙午朔立故都督劉綎祠。
1678年,死后五十九年 明亡后三十四年,张岱《石匮书》成,其中评语“...视弃刘杜如腐鼠,而朝廷亦弃之如腐鼠,犹谓有人。焉肯指踵顶而死疆场,无是理矣!”以刘綎为代表的贡献卓著的武将,生前死后遭受的不公待遇,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让明王朝失去了武士阶层的支持。
注
①《明史钞略》刘綎传:“追倭入海,过朱家尖”②《明史》刘綎传③⑤《山中闻见录》刘綎传。④《明实录》⑥《元明事类钞》⑦道光《义宁州志》⑧《征蛮疏草》⑨《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四册p444。⑩王在晋《都督刘将军传》
⑪明人尹宾商《阃外春秋》“赠少保,荣升三级,荫一子指挥佥事,世袭,谥忠烈”与《明实录》天启元年三月条“各袭升三级仍荫一子本卫指挥佥事世袭赐谥立祠加祭营葬”高度吻合;又明末清初之书《续表忠录》目录有“刘忠烈公綎”、《明名臣言行录》有“都督刘忠烈公綎”传;三书内容各有不同,而皆载“忠烈”,其中以尹宾商书可靠度最高,故刘綎谥号忠烈应无误。此外有《明史钞略》作“忠武”,《江南通志》作“忠节”,皆孤证,故不纳。从刘綎谥号的混乱程度,亦可知明末武人之不受重视。乾隆误谥“忠壮”,差矣!刘綎、李如松俱为跨灶之儿,克绍箕裘,同死王事,理当同谥“忠烈”。
刘綎一生转战南北,战迹不止于中国,可以说遍布东亚,四川、江西、贵州、浙江、云南、广西、重庆,甘肃、青海、江苏、辽宁,国外则有缅甸、朝鲜,俱有其痕迹留存。






正文
刘少保外传
少保刘将军綎,族本南昌高田龚氏。父显①,少贫,漫游西川。卫使刘岷②感黑虎之梦,翼日见显皂衣假寐当虎处,遂馆以为上客,久之相得如父子,因以刘姓仕。平诸洞蛮,开地千里,官至左军府都督,赐绯蟒玉带。
綎少以父任,累官舆,同平播州,置遵义;并平越,为两府;救朝鲜、剿哱承恩,功常在麻贵陈璘诸将上。唯延绥杜总兵,名与相匹,世称南刘北杜焉。年十三从军,即以勇略闻西南。所用宾铁偃月刀,百二十斤,积加至二百斤,马上轮旋若飞,故天下称刘大刀,由诸洞蛮所号也。
初归南昌,兄弟皆蜀言,曰:“我父非岷公,不及此,且生长彼土,既袭其姓矣,于是令家人皆蜀言,世世无忘也。”始其先将军在蜀诸凯绩,巡抚都御史曾公省吾③,奏叙之力为多,故以省吾为号,曰使子孙闻吾号,记忆曾公云。
注:
①显:即刘显,刘綎之父,本姓龚。明朝嘉靖年间著名抗倭将领,谭纶评俞大猷“精悍驰骋,公不如刘”,与戚继光俱为张居正所器重。清修《明史》戚、俞、刘三人同传。部曲多健儿,刘綎“拥以自雄”。
②刘岷:刘显义父,四川宁川卫(今成都)指挥使。
③曾省吾:字三省,号确庵,隆庆末年,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四川,附张居正,张死,受牵连,革职为民。
译:
太子少保刘綎将军,本来是出自南昌高田龚氏一族。他的父亲龚显,少年时贫困,在四川流浪。卫所指挥使刘岷梦到黑虎盘踞,第二天就看到龚显身穿黑衣,在梦里黑虎盘踞的地方小憩。因此,刘岷便把龚显招揽到家中,待其为上宾。时间一久,双方相处有如父子,所以就让龚显改姓刘,并以刘显之名进入仕途。刘显扫平诸洞蛮夷,为明朝开拓疆土千里,官至左军府都督(明代武官最高职位),获赐绯色蟒袍及玉带。
刘綎少年时即承袭父亲的职位,积累官声。同诸将一起平定播州,建立遵义府;吞并平越府,建立两个府县。拯救朝鲜,剿灭哱承恩,所立军功经常在麻贵、陈璘等诸将之上,只有延绥的杜松总兵与之齐名,世人称为南刘北杜。
刘綎十三岁的时候就从军,当时就已经以勇敢有谋略而闻名西南。所用的镔铁偃月刀,重一百二十斤,后来累计加重达二百斤。在马上旋转如同飞舞,所以天下称他为“刘大刀”,这个外号是由诸洞蛮夷所起的。
刘綎刚刚回到南昌的时候,他和兄弟们都说四川话,为此解释道:“我父亲没有刘岷公,则不会有此成就,而且在四川长大,既然已经承袭了刘姓,所以让家人都说四川方言,世世代代不忘记这段恩情”;最初,刘綎逝去的父亲刘显在四川的许多凯旋战绩,大多依靠巡抚都御史曾省吾为之出力奏叙,所以刘綎以“省(xing)吾”为号,说:“让子孙听到我的名号,回忆曾公”云云。
评:
此段主要记叙刘綎家世及个人基本情况,经查阅资料,刘綎字子绶,号省吾,与此书相合,百度百科上说“字省吾”,很明显是错误的。朝鮮人申欽记载刘綎字子绅,按“綎”字含义“絲綬帶綎”,则很明显“子绶”比“子绅”更有可能。
同治《南昌府志》中记载,刘显曾祖父刘孟光,为庠生;祖父刘尚麟,为廪生;父刘呈。此三人本姓龚,因刘显的原因,改姓刘,并被赠予荣禄大夫的文职。由此可见,刘綎的家族是诗书世家,但因家贫,所以到了刘显这一代,才弃文从武。刘显本人最初也是读过一些诗书的,与当时武人有所不同,是属于有文化的一批人。其子刘綎的文化水平也是有基础的,与不识字的粗豪武将有所区别。
刘綎的初始条件非常优越,父亲是与戚继光、俞大猷齐名的抗倭名将,左都督刘显;妻子是南京兵部尚书张鏊之女;义祖父是四川军卫指挥使;姻亲是阁老,南昌人张位;恩师是后来的内阁首辅沈一贯。在南方军界吃得开,浙兵川兵都推为首。这更多是其父的规划,刘显的军事政治能力都相当出色。
刘显军政双优。义父刘岷帮他入籍武生;四川巡抚、南昌人张臬将他充为先锋,又向兵部尚书,南昌人张鏊推荐刘显,张鏊升其为建武营指挥;抗倭有功,升总兵,统制大江南北,知府以下悉听节制;后又与张居正心腹,四川巡抚,湖广人曾省吾搭档,颇得省吾相助。张居正倒,戚继光黜,刘显领兵如故。又颇得李攀龙等名士相推。刘显有识人之明,识张位于诸生之中,又延沈一贯为长子刘綎老师《南昌府志》,沈一贯彼时一落榜生耳,后至首辅、张位亦入阁。长子刘綎与张鏊之女联姻,从武,次子刘国相为儒生,从文。差点自杀成功的流浪汉刘显,一路逢贵人,固然是运气使然,但若无出众的能力,焉能一路披荆斩棘,屹立不倒?视其规划周远,子孙甚得其泽,倘遇乱世,未尝不是周勃、陶侃、察罕帖木儿之流。
论军事能力,刘显不弱于戚继光,论政治能力,甚至可说更胜一筹。但现今戚继光更广为人知,除了他足够优秀的军事理论创新外,著书立命这一文化工程也是必不可少。俞大猷亦有《剑经》《正气堂集》传世,刘显无著述,故声名不显。所谓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诚如是哉。戚、俞二人皆是世襲武官,而著述甚丰,刘显是秀才子孙,反倒更像一个纯粹的武将,或者这就是他政治能力的体现吧。
刘綎年少时作《百寿岩》诗:南北奔驰春又深,寿岩深处漫开襟。酒情误惹闲花妒,诗兴偏谐好鸟吟。百战有怀怜白骨,九重无自暴丹心。丈夫满抱筹边防,肯向天涯叹陆沈。匣剑重开血未干,龙光又射斗牛寒。玉关西去几千里,函谷东封仅一丸。敢谓风尘淹逐客,还期露布走材官。生平许国心如铁,到处乾坤正气漫。《广西通志》
流传下来的资料多有记录刘綎为武状元的记载,与刘綎相关的各地遗迹,比如沭阳吴集的状元街,也多以刘綎考取武状元的典故命名。而本文则明确刘綎是袭父荫踏入军界的,似乎并非武举出身。其父刘显则是在义父刘岷的安排下,以四川武生出仕,于史可考。
明代武官收部曲家丁为义子的情况屡见不鲜,刘岷收刘显(龚显)为义子即为一例,而后刘綎又收刘招孙为义子,此办法则可视为通例。今云南、贵州、四川等地均有刘綎子孙支系,或为诸义子所播,待考。
本文录刘綎战绩,平倭陈璘功第一,刘綎第二,麻贵第三;平播则刘綎功第一,陈璘第二。所谓功常在麻贵、陈璘诸将上,只能说能服麻而未能服陈。至于“剿哱承恩”即哱拜之乱,目前未查到任何刘綎参与其中的资料,但后文又记录刘招孙于宁夏之役失一目,似乎真有其事,因此只能说待考。“并平越,为两府”指平定播州,建立遵义跟平越两府;“唯延绥杜总兵松名与相匹”,杜松刘綎年龄相仿,万历三大征时从未专制一面,其声名鹊起于万历三大征后的二十年间,并未经过真正大战检验,更像是舆论捧出来的当红炸子鸡,勇则勇矣,在李如松、麻贵等名将凋零后,方得出头。
刘綎出道即以一百二十斤(72kg)大刀闻名天下,后累积加重至二百斤(120kg)。按刀增重之说,似乎这把镔铁刀为打熬气力的武具较为合理,而非实战用刀。然而在马上高速挥舞120kg铁刀,非绝顶天赋之人,亦绝不可办到。本文说“刘大刀”这个外号是由蛮夷所称,然后传遍天下,于情理相合。炫耀神力,亦是刘綎对辖区不稳定因素的一种攻心战略。《永昌府志》載:“试勇技于三宣,诸彝望风归附”《山中聞見錄》载:“(刘)显大阅军中,以汉寿亭侯(关羽)祠大刀置地,一军莫敢举。綎舞而趋风,军中惊服,呼刘大刀云。”
刘綎说的是四川话。
刘綎为人知恩图报,对刘岷、曾省吾二位有恩于彼父子的官员感念至深,并令子孙勿忘。“省吾”出自“吾日三省吾身”,故当为“xing”,非“sheng”。


族人初欲观其能,乃大会于教场。卓所用大刀于操台,坐定乍起,只手掣之,环操场二匝,顿之将台,插地深尺,肱不挠、面不赤,鼻息不促,而令曰:“有能如我者,予十金”。有人从众中直上将台,舒左臂,掣刀环台走七匝,至台前把之而立。肱不挠,面不赤,鼻息不促,扬言曰:“受所悬赏而缴,即予二十四金”。顿刀台前,入地尺五。问其姓名,曰徐咨也。明日遣人以百金聘之,咨竟不受。
凡见闻技勇膂力过人,无贵贱,交之如恐不及,故门下得人为多。苟有一能虽鸡偷豕阉,未尝不收蓄焉。其可任偏裨者与之姓,呼之儿;通书史占侯,能会计,知四方扼塞,道里堪乡导者俸之宾客。
乙支思者,岛夷也。能没海中,水宿三日。使主鰌船①;黎载满,湖盗也。能横身蹑②壁行数步,使轻捷者受其法;𠵽哴吧叽,琉球木工也。雨中发砲,引不沾灭,铅弹着人,无声烟到而马仆。重金募之,使主击将大砲;招孙者,罗崇奎③家僮,见而异之,以名马易之,常从征伐。宁夏之役,招孙目中流矢,阵中猝不及拔,乃以衣线缚箭尾,与我箭相啣④,彀满反射之,流矢出而睛亦脱目,遂陷眇。将军亲傅药曰:“真吾儿也!令其世世姓刘,与子孙为行辈”凡将军大战二十七,小战百余,招孙摧锋陷阵之功为多;(刘綎)援朝鲜,雪中见日本营有善马,爱之曰:孰能为我取彼?队中一人曰:能。挟履二双,衣白衣,夜往数惊其马。营中数出视马,马如故,遂不为意。乃系履马足,骑之以归。明日倭营失马,雪中惟人履迹而无马迹,履往来迹直接大营,日本恐我师袭之,遂移营。将军喜曰:缟衣迅取如雕啄,是白鹞子⑤也。军中遂号之为白鹞子。
注:
①鰌船:即海鰌船,一种小快轻巧的战船。
②蹑:登
③罗崇奎:明代吉水人,嘉靖十七年(1638)进士。历任四川布政使、湖广总督等。
④啣:通“衔”
⑤鹞子:雀鹰,小型猛禽,体长40公分左右。
译文:
龚氏族人最初想看一下刘綎的才能,所以就在教场举办大会,在操台桌子上摆放刘綎所用的镔铁大刀。(刘綎)本来坐着,突然站起,单手拽着大刀,环操场走了两圈,走回台前,把大刀插入地里一尺深。腿不弯,脸不红,鼻息不加快,而说道:“能像我一样做到的人,奖励十两银子”。说罢有人从人群中径直登上将台,伸出左臂,拽着刀,环绕操台走了七圈,到台前把大刀立起,腿不弯,脸不红,鼻息不急,扬言道:受悬赏而完成,给我二十四两银子!言毕,把刀插入台前,深入地内一尺半。问此人姓名,答曰:徐咨也。明天,(刘綎)派人用百两银子聘请徐咨,但竟不被接受。
刘綎但凡见到技勇、体力过人的豪杰,不论对方身份贵贱,都与之结交,深怕怠慢了他们。所以门下得到了许多人才。纵使只有一点偷鸡阉猪的能力的人,也未尝不收纳蓄养。其中,可担任偏裨的人才,则给与他们“刘”姓,以儿子称呼;通晓书史、占卜、能会计、知道四方险要道路,可以作为向导的人,以宾客身份花钱供养他们。
乙支思,岛上的夷人也,能潜入海中三天三夜,(刘綎)让他负责鰌船。
黎载满,本来是湖广的盗贼,能横着身子跳上墙壁连走好几步,(刘綎)让军队里轻捷的人学习黎的轻功。
𠵽哴吧叽,是琉球的木工,在雨中发射火砲,火引不会沾湿熄灭,铅弹打人时,无声音烟雾发出,打到则马匹立刻倒地。(刘綎)大价钱招募他,让他负责用火砲狙击将领。
(刘)招孙,本来是罗崇奎的家僮,(刘綎)见到后觉得是异人,以名马换得,之后常常跟着刘綎征战。宁夏之役,刘招孙眼睛中了流矢,战场上仓促不便拔出,便用衣线绑着箭尾,与己方的箭连在一起,开满弓反射,带动流矢拔出。而眼球也从眼眶中脱落,所以刘招孙一眼失明。将军亲自给他敷药,说:“真不愧是我的儿子!让你世世代代姓刘,与我的子孙为同辈。”刘綎一生大战二十七场,小战百余场,招孙冲锋陷阵的功劳居多。
(刘綎)援救朝鲜时,在雪里看到日本营里有良马,心里喜爱,问:“谁能为我取得此马?”队里有一人说可以。此人带着两双鞋子,穿着白衣,夜间前往倭营,数次惊吓该马。日军从营里几次出来查看,见马匹如常,所以就再也不留意了。于是此人就把鞋子套在马腿上,骑着马回到了营里。明天倭营里发现失马,雪里只有人的痕迹而没有马的脚印,而人的脚印直接通往倭中大营。日本恐怕我军袭击,所以就转移了阵地。将军高兴地说道:“穿白衣而取得马匹像雕啄食一般快速,真是白鹞子啊!”军中因此称此人为“白鹞子”
评:
刘綎虽以豪壮气魄摄人,并善于夸耀武力,但并非好勇斗狠,心胸狭隘之辈。面对大力士徐咨的“打脸”行为,刘綎并不因面子问题而恼羞成怒、追加比试,反而表现得求贤若渴,豪爽大方,此种大将气度,也难怪能人多为之效死力。在其死后,不少家丁部将仍建庙祭祀,如主祀刘綎的台湾鹿港威灵庙,即由黄姓部将所建。
刘綎与徐咨的比武,比之水浒传中洪教头遇林冲,人物风流可谓天上地下。
《南昌县志》载有一异人雷把式,刘綎与之较力,不胜。乃持金币往聘,雷把式以老母健在而推辞。其事与徐咨相仿,或为同一人。
刘綎并非一味畜养武勇之人,战争是人类活动中最严肃最复杂的一项,需要的是多方面的人才,刘綎培育自己的军事力量时候可谓非常实际,文武百家,唯才是举,多多益善,是其常胜秘诀。
收养义子的风俗前面已经阐述过了,此处补充一点:明代文官、太监亦好收义子。然而义子能得到如刘显、刘招孙这般如亲子待遇的,也是比较稀少,或者说需要际遇的。
雨中发砲,引不沾灭,铅弹着人,无声烟到而马仆。可以雨中发炮而火引不湿,而且发射时硝烟非常小,说明刘綎军的火器技术在当时是非常出众的。
乙支思、黎载满、𠵽哴吧叽、刘招孙、白鹞子,都是异人,而身份以明朝世俗眼光看俱卑贱。刘綎或以名马易之,或以重金聘之,使他们得以发挥出应有的价值,唯才是举,是基层士兵的伯乐。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明朝的兵员已多非良家子了,社会风气尚武却不尚军。
《云南腾越州志》记载了两件小事:“世俗传刘綎事,江南北儿童能道之。尝泊船江干,江盗迹商船,以草履识其尾,商知之,移履挂綎船,而潜移其船他泊。半夜盗至,以为商船也,人出即见刃,杀数人。綎起取刀,削其楼尽倒,尽诛盗。余二渠上岸走,綎追之曰:“吾刘大刀也,尔止可活;不止,吾放雕翎箭死矣。”盗惊,伏地请死,綎收以为用,所向克捷,皆二人为先锋。其善用人皆此类。尝次华阳镇,病,延医,谓宜下,熬大黄汤满釜,连饮数十碗,暴下而愈。其强毅如此。”第一个故事是盗贼用草鞋标记商船,打算半夜行劫。商船主人发现后,把草鞋挂在刘綎的船上,而把自己的船驶离原地。盗贼半夜果然误上了刘綎的船行劫,被刘綎杀得只剩两人,刘綎遂收服他们,作为自己的手下。这个记载,跟“湖盗黎载满”的出身相合,说明刘綎的确是豢养了不少奇材剑客,不问出身。第二个故事是关于刘綎个人意志力的,医生说需要腹泻才能治病,就一连喝了几十碗泻药治病,强悍坚忍。
刘家军能水战。
刘招孙与夏侯惇都是一只眼中箭,但是刘招孙拔箭的方法显然更真实,毕竟箭插在骨头里单凭人力是很难瞬间拔出的。刘招孙,按南昌县志记载,是南昌流湍人,有传是广东翁源人,或许是其后人迁居,待考。目前许多明末小说在描写刘招孙的时候,都是正常人的面貌,错矣。
白鹞子盗马一段,与经典电影《教父》中,汤姆教训影视大亨Woltz一段有异曲同工之妙,更巧合的是,对象都是骏马,可谓绝。

夔门①有兵书峡,凌空百仞,下临深谿②,每天霁,微风猎猎焉,翻揭如曝书册,相传武侯所遗。将军镇蜀,使人缘上视之,莫不股战。惟白鹞子腾上焉。拍髀拊膝,直达半空,还报曰,无书也。下视则掀揭如故,而蜀人皆言将军得武侯峡中书,能使鬼神云。
先是宰猓诸寨洞虽克捷,然土蛮时出掠,三五为群梗路,蜀人患之。将军曰:“此不足以烦大兵,兵出即散,兵还复出,何可胜捕。独当以神道威之耳。”他日哨骑捕得二行劫獞,释不杀,各与一矛,曰:“封汝官,此土有出掠者,辄逐之。人且祀汝。”遂跂③坑之。是后苗猓出掠,果有二持矛者常出追刺,行旅遂通。故虽蜀士大夫亦曰:“刘省吾有异术,能役人为鬼神,役鬼物为兵。”以此也。
山东临清王氏园有狐,据之数年。一日忽辞主人去,曰:“刘大刀且至,将借居此。吾行避之,某室器物勿移,须其去也,吾来取,亦不复汝居也。”已而将军果至,当时将军威名震夷汉,儿童皆争直其名以自居者,天下惟吉水邹忠介④公与将军两人而已。成都人则称号,西南夷则曰刘大刀,而精祟畏避亦同之。
注:
①夔门:即瞿塘峡。
②谿:通“溪”
③跂:提起脚踵,这里应为头下脚上之意。
④邹忠介:即邹元标(1551年-1624年),字尔瞻,号南皋。万历年间名臣,抵牾张居正而去职。
译文:
夔门有一处叫兵书峡的地方,高达百仞,下面有深深的溪水,每当天气放晴,微风吹拂有猎猎的声音,翻过来揭过去,有如书本在暴晒一样,传说这是武侯诸葛亮所留下的。刘綎镇守蜀中,想让人攀爬上去察看,(诸人)都止不住两腿发抖,只有白鹞子能腾飞而上,拍着屁股摸着膝盖直接达到半空,回报说上面没有书。下面看过去,则掀揭的现象依旧。而蜀人却都说,刘綎得到了武侯诸葛亮在兵书峡里的奇书,能役使鬼神云云。
先前,宰猓各洞寨虽然都攻克获捷,但是土蛮仍时常出没掠夺,三五成群,梗塞道路,蜀人为此忧患。刘綎将军说:“此种情况不足以劳烦大军。军队一出动,贼人则逃散,军队一回归,贼人则又重来。又怎么可承担捕贼的任务呢?应当以神道迷信的力量威慑他们而已。”
某日,哨兵捕抓到了两个行劫的獞人,刘綎释去束缚不杀,各自给他们一只长矛,说:“封你们为神官,镇守此地。有出没抢掠的盗贼,就驱逐他们。人民会祭祀你两。”于是将他们以头下脚上的姿势埋入土坑。在此之后,苗猓出来抢掠,果然有两个持长矛的人经常追出刺杀他们。行人商旅得以通行。所以即使是四川的士大夫,也说:刘省吾有奇术,能役使人为鬼神,役使鬼物为兵卒。(这种说法)正是因为这件事。
山东临清王氏园里有狐狸,占据数年。一天突然辞别主人离去,说:刘大刀将到此借居,我将离开以躲避他。某房间内器物请别移动,等刘綎走后,我会来取走,也不会再在你家居住了。而刘綎果然来到。
在当时,刘綎的威名震动夷人汉族。儿童都争相自称刘綎,为自己的榜样。(这种情况)天下只有吉水的邹忠介公与将军二人而已。成都人称呼刘綎时用他的号(省吾),而西南夷人则称他为刘大刀,而精怪祟灵,同样感到畏惧躲避,也称他为刘大刀。
评:
古代比较迷信,有诸如上文的神鬼传说出现并不稀奇,当然,也有利用鬼神之说而为自己服务之人。我们必须承认,对于迷信的人,神迹比科技管用,不讲理比讲理科学。
本段摘录了不少关于传说,看似荒诞,却非一般的志怪笔法可比,从结构看,第一个故事“武侯遗书”,刘綎并非真得奇书,而旁人皆传其得,则点明了传闻真真假假,乐者信之。
第二个故事“二鬼卫道”,看似刘綎役使了鬼神,其实处处透露着“人为”的痕迹。一是刘綎借用神鬼之力威慑强盗的想法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基于土匪无法利用大军剿除的客观基础上,已有预谋。二是仪式及形象的精心构建。通过头下脚上这种颇具巫蛊气味的埋葬方法,使得神道的封敕仪式充满未知;又通过赐枪的方式,锚定了特征,使鬼神的形象变得可知。未知与可知的结合使得刘綎役使鬼神的能力变得合乎情理。当然站在唯物主义的角度上看,只需要安排两个武功高强的士兵假扮鬼神,即可达到装神弄鬼的效果。但无论如何,刘綎在此故事中表现出了过人的洞察力与智略。
《山中闻见录》记载刘綎曾与一名姓张的妖道斗法,张道撒纸兵,而刘綎杀鸡,以狗血破其法术,“雨坠两崖间”。对于迷信的古代士兵,妖道的仪式必然会使他们恐惧,而产生士气上的问题。而杀鸡泼狗血的仪式,在维护己方士气的同时也可以打击对方的士气,特别是与特殊的天象结合起来,大雨被视为刘綎斗法胜利的象征,使士气高涨。
故事三“狐精辟易”,志怪味浓,不做评判。唯物主义的角度看,则有可能是刘綎手下的奇人异士装扮成狐狸唬人,为的是将刘綎神化。结合前段白鹞子盗马的故事,刘手下的这些奇人确实能制造出常人无法解释的神秘事件。
刘綎曾于广西捐资建观音堂、又曾题字于綦江元天观,而家中亦奉有关羽神像,可见信仰之多元。而他本人应该是不信玄术的,“倘不然...抑果神出鬼没,或幻术、或阴兵足以克敌耶?《筹辽硕画》”
邹元标“里居讲学,从游者日众,名高天下。中外疏荐遗佚,凡数十百上,莫不以元标为首。”而刘綎南挫缅甸,西征蛮,东救朝鲜,北击蒙古;“世俗传刘綎事,江南北儿童能道之。”(《云南腾越州志点校》)未入高丽,而国王翘首以盼。天下知名,儿童钦慕,真实不虚。
《觚剩》载:“太康轩姓者,梦刘将军綎入其室而子生,因名曰綎,字以公刘。”
家居未尝须臾闲行,所至齩①指绌节缴舌作声,锐闻数里,从步骑闻哨必尽至,随地长短广狭,布列坐立,皆有阵法,角射较骑,以欢宾客。尤喜用袖箭,本异人所授也,惟将军父子及弟相用之最精。虽身所教,尽技诲之,终莫能及。其箭凡十六种,长皆不过尺;种各有名,各有所用,宴方太学宅,酒酣,主人起行斝②,请得窃观袖箭。令取物为鹄,舁大松门,厚且五寸,将军于坐,投片瓦铲,四矢飘若燕逝,矢皆环接。复以匹练椎,投之正著四矢中央。刳③门而中如规,而堕门尽穿背,受铲处如镜。其在田园射猎,率以袖箭行酒为常,自言单衣血战,矢尽道穷,短兵不接者屡矣,皆以此免。故常劝人学之,曰“天下能此者,吾父子弟三人而已。”暇时,数数搴④腰囊,探出其物示子佶,佶终不问也。
碧丸、赤丸、黑白丸各十余,大如莍⑤豆,一箬觱⑥二三猪脬⑦,竹管各寸余,联二三十为围。有孔之铜碁⑧二,散银可四五金,稜⑨角尽刓折纱巾一。所善客或问之,曰:“碧丸辟火毒,赤丸解药箭,白丸解岚瘴,黑丸以防下蛊也。零杂鏹屑用之履矣。少则辄益之,以备孤行不时之需。野渡无舟,取觱吹脬,腰系竹管以浮渡,胜于匏壶。凡为将,水火饥渴中毒迷道所日防也。”
曰:“纱巾何也?”曰:“大将不可以徒死,死必人知于此。大将不可以轻败,败必人知所在。兵法曰‘善败者不亡。’脱有不备,衣冠可以号召致众。吾昔在蜀,每闻失火,潜行登陴⑩缴巡,未尝不衣冠而出也。”遂取朱丝绳,伸之长二丈余,以贯铜碁,各为扣结,如羗桃⑪绾⑫而舞,曰:“短兵不应,此亦可以脱,独袖箭乎哉。”
一躍而登数仞之墙,而瓦无声。客大惊,问:“将军伟干若此,何以能超凌绝远?”曰:“吾始囊沙系胫,以渐加之,后解去,则轻举耳。”
客有问阵法,曰:“兵无阵法,但有伍法。阵随地形,不可按古。惟当使部伍娴习。因宜布置,虽隘巷犹旷野。一队之与万旅,均臂指耳。”或曰:“将军入阵必先,然乎?”曰:“两军相当,各以强弓劲弩射阵脚,但能奋呼出一声者即胜矣。戈铤刀剑,各有所熟,大阵无所用,此匹命之时,非对垒之事也。”
所能不吝教人,人有所长即虚心请之。家僮八百余人,人各有艺。敹甲檠弓,淬剑铸锐,译诸国语言,医兽印烙,乃至磨漆鞍鞘,理治鞦鞯,纺网黏竿,织帆绞繂,垩壁缝靴,走索吞刀,鬻眩为鸟语鼠声⑬,众工百戏,门下无所不有,而将军皆通之。
注:
①齩:通“咬”,读yǎo ②斝:读jiǎ,玉爵,酒具的一种 ③刳:读kū,剖 ④搴:读qiān,拔取 ⑤莍:读qiú,大小形如茱萸的果实 ⑥箬觱:读ruò、bì,箬,竹皮;觱,可以吹奏的管子 ⑦脬:读pāo,膀胱 ⑧碁:读qí,围棋 ⑨稜:读léng,通‘棱’,棱角 ⑩陴:读pí,城上女牆 ⑪羗桃:读qiāng,羌的异体字,羌桃,胡桃 ⑫绾:读wǎn,勾系 ⑬敹,读liáo,穿彻甲绳;檠:读qíng,一种校正弓的工具;鞦鞯:缰绳与马鞍;垩:有颜色的土壤;鬻:读yù,卖;眩:迷惑。
译文:
(刘綎)在居家的时候也没有一刻闲下来,所到之处,便屈起手指节卷起舌头吹起口哨,声音尖锐,数里内都听得见,手下跟从的步兵骑士听到哨声,全都前来。随场地的长短广狭而排兵布阵,坐立都有阵法。比试射术跟骑马战斗,以取悦宾客。(刘綎)尤其喜欢用袖箭,这本来是一个异人传授的,唯有将军父子及弟弟刘国相,使用最为精妙。虽然亲手教导,并倾尽所有诀窍,(旁人)终究无法比得上。袖箭的种类有十六种,长度均不超过一尺,每种都有各自的名字和作用。在方太学宅子里宴会的时候,酒熟耳热之际,主人出来敬酒,并请求观看刘綎袖箭的绝艺。令人取物件作为靶子,举起松木做的大门,该门有五寸之厚。将军在座位上投掷‘片瓦铲’,四箭飘飞好似燕子掠过,排成一个圆环,又用‘匹练锥’投去,正好射中前面四箭的中心。剖开门而命中如尺子一般规整,落在门上而都穿透门背,受铲的地方有如镜面一样光滑。他在田园狩猎的时候,一律以袖箭行酒取乐为日常。自己曾说,只穿着一件衣服,浴血奋战,箭支用完而走投无路、身上只有短兵器又无法靠近敌人的情况屡次遇到,都依靠袖箭才得以幸免于难。所以经常劝人学习,说:“天底下善于用此物的,只有我父子及弟三人而已。”闲暇时,常常伸进腰间的袋子,出示袖箭给儿子刘佶看,但刘佶始终不询问。
绿色的、红色的、黑色跟白色的药丸各有十余颗,跟豆子一样大小;一个竹子做的吹管,二三个猪膀胱;竹管各长一寸多一点,连接二三十个为一圈;有孔的铜棋子,两个;散银,约有四、五两;棱角都叠起来的纱巾,一件。相交甚好的客人问他,刘綎回答说:“绿丸辟除火毒,红丸解除药箭毒,白丸解除瘴气,黑丸可以防止下蛊。零杂的银两,遇到琐屑小事可以使用。少了就及时补充,以备单独行走不时之需。在野外渡口,没找到舟的时候,拿竹管吹涨猪膀胱,腰部系着竹管,凭借此物浮着渡过对岸,比葫芦好用多了。但凡作为将领,水难、火伤、饥渴、中毒,迷路各种危机都是需要天天提防的。”又问:“纱巾是干什么的呢?”刘綎回答:“大将不可以白白死去,死必须要让人知道死在哪里;大将不可以轻易失败,失败必须让人知道在哪里。兵法说‘精通失败的人不会灭亡’,遇到来不及准备的时候,衣服冠冕可以号召聚集众人。我当年在四川的时候,每次遇到失火,暗中行走,登上女墙巡查,从来不是没穿衣冠就前去的。”于是就拿着红色的丝绳,伸长大概有两丈多长,用它来穿过铜棋子,各自为扣子绳结,形状有如胡桃一样,系起来而舞动,说:“危险的时候,此物也可以脱难,岂会只依靠袖箭呢。”
刘綎一跃就能登上数仞的高墙,而瓦片不发出声音。客人非常惊讶,问:“刘将军你的身材如此高大雄伟,为何能超过高处越过远处?”刘綎回答说:“我刚开始的时候,用装沙子的布囊系在我的胫骨上,渐渐加重,之后解除沙袋,自然可以轻松办到。”
有客人询问阵法,刘綎回答到:“军队没有阵法,但是有管理队伍的方法。阵法随地形而改变,不可以照搬古人的方法。唯一应当做的,是让部队娴熟地习练,因应情况变化而布置阵法,即使在狭窄的陋巷里面布阵,也有如旷野般自在。(指挥)一只小部队,与指挥千军万马都如指挥自己的手臂手指一样。”
有人问刘綎,“将军您冲击敌阵的时候都身先士卒,这是真的吗?”刘綎答说:“两军实力相当,各自以强力的弓弩射住阵脚,只要能奋力多出一声的一方,就是胜者。戈铤刀剑,各自熟练,但是在大规模对阵的时候没有用处。(个人武艺)这是决斗较命时候的技艺,而非两军对垒所能用上的事物。”
刘綎所会的技能,都不吝啬地教给了众人。别人如果有一技之长,刘綎就虚心请教。刘家有家僮八百余人,人人各自都有技艺:编制甲片、调理弓箭、淬炼刀剑、铸造锐器,翻译诸国语言、兽医养殖,甚至是研磨、漆器、制造马鞍刀鞘、制造缰绳垫子、制造网子、黏虫的竹竿,织造船帆跟大绳子,粉刷墙壁、缝制靴子、走绳索吞刀子、卖弄眩惑之术,发出鸟语鼠声。各类工匠戏法偏门,刘綎门下没有缺少的,而刘綎都通晓这些技能。
评:
今人试刀,多以草席仿人体。古代日本人试刀,以一刀能断几层人体为标准。而刘綎刀法,则以牛试,《东征纪略》载“当征关酋时,于大营斩三大牯,头随刀落,刀三提而已。”牛骨远较人骨坚硬,刘綎三刀斩落三颗公牛头,识者自服。
刘綎的袖箭功夫十分出名,明代巨著《武备志》里有记载:“袖箭者,箭短而镞重,自袖忽发,可以御人三十步之远。近世大将军刘綎最善之。”而《觚剩》记载:“将军款之。偶及技勇,命取板扉,以墨笔错落乱点,袖箭掷之,皆中墨处。”刘綎袖箭已能“乱发如飞,意所至,无不中的”(都督刘将军传)
刘綎精通多门武艺,除了最为知名的偃月刀及袖箭外,还兼习鞭法、双刀、骑射、长剑等绝艺。据朝鲜史料记载“又有四楞鞭,七十斤偃月刀,袖箭等器,则总兵(刘綎)所自用也。”(朝鲜宣祖实录二十六年四月丙申);《山中闻见录》记载“綎骑行射鹞飞云中,应弦落,猓惊博颡,遂平松潘。”而双刀则是家传绝艺,《名山藏》刘显传载:“(刘显)及遇敌,提两刃,腾跃超踊,刃起见刃,不见其身。淮民自河上观者,咸咄咄曰:神人云,神人云”,而刘綎也继承绝学“少保兴发,往往上马舞双刀。观者但见白气旋绕眩目,不辨其面。(埋忧续集)”双刀术极难,“雙刀之用,比他技最難,天兵之中,亦爲不多。(朝鲜宣祖实录二十七年九月戊寅)”,但在座诸生“虽奇其艺,亦但作戏玩观也。”,可见明末文人之轻武;“刘善于用剑,所用之剑,其重七十余斤,而运于掌上如小丸。盖剑即关将所用之剑,而关将以后用之者,始有刘君云。(《可畦先生文集》)”,而在朝鲜则有实战战绩:“倭贼四名,诈降于大邱营....劉副將盛怒,持大劍,走馬追及,砍賊作三段,剉其臟腑,又殺其三倭。(朝鲜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七月丁巳)"
刘氏拳法与太极拳的渊源请参见拙作《刘显刘綎家族武学与戚继光《纪效新书》及太极拳渊源》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21568418?spm_id_from=333.999.0.0
刘綎马术也很好,《东征纪略》载:“刘列骏马五十余,跳跃其间,来往轻于舞蝶。”在群马中跳跃换马,仿佛蝴蝶在花丛中飞舞一样。
刘綎鸟铳技术了得。平播战争中“参政张栋报称:“五月十日,刘总兵亲在槽下,四门鸟铳供伊射打,贼死数多。”(《平播全书》巻四六报捷音疏)”按此说则是刘綎担任射手,手下为四门火铳轮流装弹,火力不断,打死贼兵极多。
苇名一心为刘綎的火铳射术点了个赞。
一般认为朝鲜传统武学《武艺图谱通志》中“提督剑”是李如松所授,有学者则认为是刘綎所授,而考之原本,则记载提督剑是由南兵将领骆尚志所授,“骆是李提督票下,提督剑之名出于此”,而骆尚志是浙江绍兴府余姚(今属宁波)人,统领浙兵,在朝鲜时虽为李如松标下,实际上两人源出不同系统,则此剑术实质非李如松之剑术。此剑术当源于南方江浙,武术高手可参源流。
可考的刘綎儿子至少有四至五位,而女儿至少有一位。明熹宗实录载:“刘綎长男刘佶,愿同弟刘佐刘大德刘之鼎",刘佶刘佐即刘綎出征建州,“时未食禄,故留置宽奠”的二子,此二人是刘綎亲子无疑,且年幼(《都督刘将军传》“子在襁褓”)。刘大德、刘之鼎名字与“亻”的刘佶、刘佐有异,有可能是义子。《埋忧续集》载:“少保有女亦勇,嫁于某,奁具丰盛。有盗数十,突围其家,尽室惶恐。女命婢取软甲披之,率婢挥刀出杀贼。贼不能支,遁去。”则刘綎至少有一女。而《南昌县志》又查得有一子刘俊,字彦叔,历任南明时累官都督佥事,国亡后归隐。笔者手中无龚氏族谱,无由得验。《征蛮疏草》载刘綎“近有丧妻丧子丧女之惨”,则子女或应该更多。
女婿刘文昭,天启时官至副总兵,为人诬告,去职。崇祯时上书求叙平建昌功,以参将起复。
原文“暇时,数数搴腰囊,探出其物示子佶,佶终不问也”颇见徐世溥表露刘佶庸钝,虎父犬子之憾。刘佶字吉人,承荫为南昌卫指挥使(《南昌府志》),无建树,不复父祖智勇。但明实录有载“长男刘佶愿同弟刘佐、刘大德、刘之鼎捐祖父世业,自备鞍马行粮。兄弟叔侄,招集家丁旧将,并调川贵总兵,冲锋破阵。上雪国耻,下报父仇。”则刘佶即使才干不及父祖,勇烈家风仍存。
次子刘佐,按南昌府志载:“字左臣,年十七从征...同袭南昌卫都指挥使..居蜀。”按《遵义府志》载,“后次子佐,官贵州都司,崇祯中,归居綎功田之在合江者。”次子刘佐在贵州都司任职,崇祯年间,移居刘綎在合江县(今泸州)的平播赏功田;而据《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甲七十二-十二-便道集兵等事记载,天启四年,有一名叫刘佐的新任贵州总镇坐营,手下有川贵家丁200余人,需要江西抚院提供军饷器械,按此,则应是刘綎次子。该文还说到刘佐参与平定了白莲教的作乱,按徐鸿儒起义发生在天启二年,那么刘佐应当是在该军事行动立功而升官的。看来刘佐也为承继父祖事业而浴血奋战,并且取得了一定成果。若其天启二年十七岁从征,那么在萨尔浒之战时,其时应为周岁十三左右(刘家传统,刘綎也是十三岁从刘显抗倭),不然则是十七岁从征萨尔浒,确实属于“襁褓”之龄。而刘佐也承袭了南昌卫都指挥使,则可能是刘佶早逝,无子的结果。
三子刘俊,按南昌府志载:“字彦叔....历官川湖云贵广西五省总兵都督佥事,入清谢病归。”在南明时受到重用,时代变成清朝后就弃官归隐了。而《埋忧续集》载:“少保子念述,矫捷有父风。然少保袖箭为绝艺,透坚甲,及五六十步;念述止及二十步许,不能穿札,勇不如也。”按刘佶字吉人,刘佐字左臣,名与字皆有联系,则刘俊与“俊彦”之彦合,叔为第三,则刘俊字应为彦叔,念述应为彦叔谐音。
刘之鼎、刘大德事迹待考。刘俊或由此二人改名而得。
郑珍版《遵义府志》成书于道光年间,书中甚至可以看到刘綎关于征讨建州的奏章,这一方面为我们研究萨尔浒之战的真相提供了更多线索,也说明了直至道光年间,刘綎后裔在川贵间留有分支。
清代诗人袁枚《随园诗话》提到,刘綎七世孙曾任江宁都司。
与今人想象不同,明代有些武艺高强的士兵或将领,为了提高灵活度,会舍弃笨重的铠甲,只穿普通衣服甚至裸身进行战斗,这种打法极其考验该兵将的个人武艺及战场判断能力,非天秀者不可为。刘显刘綎父子均有单衣血战的历史,可见武艺胆识亦是非同小可。当然也有玩脱的,比如杜松。
刘綎的杂物尽显沙场老将的精细老道。各种装备可以应付多种突发情况,身上还有碎银子可供使用,可谓是考虑周全。“凡为将,水火饥渴中毒迷道所日防也。”做事细致严谨,在任一行业都是取得成就的必备品质。
铜棋子加上红丝绳组成的应该是首尾为核桃大小的流星锤,以刘綎的力量使用,杀伤力是相当惊人的。当然这也可以作为攀爬的器材。刘綎说他不止依靠袖箭血路求生,也反映了他性格中的某些特质。
客问阵法。孙子兵法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又云:“故善用兵者,携手若使一人”刘綎说:“兵无阵法,但有伍法。阵随地形,不可按古。惟当使部伍娴习。因宜布置,虽隘巷犹旷野。一队之与万旅,均臂指耳。”世界上并不存在包打天下的无敌阵法,也没有可以无视天时地形等客观条件展开的理想模式,布阵作战其实是综合多方面信息而决定的选择集合,各个信息互相干扰,做出的决策本身也会相互作用,即使是历史上多次被证明成功的战术,在客观条件发生变化的情况下也有可能失败,马谡追求“居高临下”之势,反而被张郃所困;相反,历史上被总结出来的失败案例,也有可能在条件变化下转败为胜,如韩信背水一战,看似死地,却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这些历史,正如刘綎所言,阵法“不可按古”。如何布阵,是一个综合信息下所做出的决策集,因宜布置,才是最佳选择。没有最强大的阵法,只有最合适的阵法。刘綎说“兵无阵法”,并非说排兵布阵没有用,反而强调了阵法的重要性,而这种重要性又体现在如何选择上。同样的,让士兵按照主将的意志分毫不差地排列成阵法,并且能随命令的下达而及时反应、调整,就需要一套高效的管理方法,这也就是“兵无阵法,但有伍法”,伍法是指挥作战的基础。最后他说到:“因宜布置,虽隘巷犹旷野。一队之与万旅,均臂指耳。”其实是描述一种状态,就是成功的布阵,应当是圆转无碍,进退自如的布置,像是航空母舰,在一块小小的甲板能做到数十架飞机的起飞降落,整套系统无互相干扰,又能有序运转。形而上地形容,就是这种状态应该如臂指,手臂指挥十指一样顺畅准确。
《朝鲜宣祖实录》载:“上曰:此阵法与刘提督(刘綎)同耶?徐渻日:刘提督一战九变,此则稍异矣。”宣祖李昖聘请明军将官帮助训练朝鲜军队,在检阅的过程中询问下属所学阵法是否与刘綎相同。下属回答说,刘綎一场战役中能变化九种阵法。也说明了刘綎不止能随地形布置阵法,也能随战役的发展进行有效调整,除了个人武艺外,在指挥作战方面也是大师级的人物。也验证了“兵无阵法,但有伍法”“惟当使部伍娴习”,基层士兵训练有素,能快准稳地执行主将命令,才能一战九变,看似无阵却能生出无穷变化。
客问将军入阵必先。刘綎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作为一名高强武艺的大将,刘綎不乏亲自上阵搏杀的记录,十七岁时在父亲帐下就曾先登九丝城,在平播时,“应龙率诸苗决死战,綎亲勒骑冲中坚,分两翼夹击败之”。但刘綎认为个人武艺,只能是用于决斗拼命,对于两军对战并没有太大帮助,“戈铤刀剑,各有所熟,大阵无所用,此匹命之时,非对垒之时也。”。两军对战,“各以强弓劲弩射阵脚”,讲得是章法,比的是团体战斗力,彼此若都是严阵以待,强强相遇,那么士气更高,意志更强的一方就能获得胜利,“但能奋呼出一声者即胜矣。”
通过上面两点,我们也已经知道刘綎并非只凭武力的蛮勇之将,而是深谙兵法,有轻有重的大将,如果今人只将他视为一个武艺高超的武夫,那么以他骄矜的个性,想必是不愿接受的。这也是笔者写作此文的原因,笔者相信,英雄是有血有肉的丰满人物,而非一张张单调的历史脸谱。
《都督刘将军传》里有提到刘綎府中各类兵器用具“靡不精利毕具,苍头各能铸造,匠工不及也。”刚好可以印证《外传》的“众工百戏,门下无所不有,而将军皆通之。”。刘綎的家丁部队,不但武艺高强,而且装备也远超一般的明军。“苍头”即奴仆,刘綎家中的奴仆制造的兵器,比明朝的工匠还要精利。冷兵器装备是一个非常讲究个性化的项目,相比于官方工匠所造的通货,显然有追求的武将都会选择自己监工生产,比如明末的程子颐,就曾求得一良方,制造出了明式板甲“黑漆铁甲”,比通货鱼鳞甲要坚固,价格也更低廉。但我们也应该注意到,精工生产,无疑是很耗费金钱的,单凭主将个人的俸禄,根本无法维持一个高战斗力团队的生存。经济上的窘迫跟军事上的需要,会使很多明朝武将都走上吃空饷喝兵血的违法道路,明中晚期的知名将领,如戚继光、李成梁、刘綎等,账目上都经常被人诟病,虽然不排除将领自身的作风问题,但是官方生产力低下,以至于需要将领自主生产,这无疑是一种体制的缺陷。


又善相人,于朝鲜得一人曰:“乙支阿荅”,目裨将曰:“福人也”。使领一军,后每入阵,阿荅熟视所向,必摧,所擒必有获,即无获,亦必有善甲名马,由是军中视阿荅所向,争趋之,常得首功。
有二十余人,鞴橐駞①从江北来江西,称奉李太后旨,募造金丈六佛。江右初见橐駞,施累千金,过将军城南第,駞背槖中有玲珑坎窍之声,将军一见曰:“此大盗也。”遣健丁迹之,果大盗也。就劫家擒之,起其赃于百福寺,送其人于有司,皆伏法。
在蜀猎虎,土司奢寅之子崇明,挟弓矢携铁伞独往。伞无柄而系以铁索,内施钩须如鱼笱②,抵虎穴投虎。虎跑攫啣③之,曳索钩,须尽张,虎弭耳④受牵;又射林麓数发,崇明左挟死麞獾,右牵生虎以献,睥睨若无人。将军离蜀与饯席,谓诸公曰:“綎今在,西南夷莫敢有他志,然将来为蜀患者,必奢寅父子也。”辽阳之役四年,寅、崇明果反,围成都踰年乃平。
注:
①鞴橐駞:“备槖驼”,准备驮着槖袋的骆驼,“槖”,小而有底曰槖,大而无底曰囊。
②鱼笱:竹制的捕鱼器具,口大窄颈,腹大而长,鱼能入而不能出。
③攫啣:“啣”通“衔”,攫取衔住
④弭耳:安顺状
译文:
(刘綎)又善于相人。在朝鲜得到一个名叫乙支阿荅的人,刘綎看着裨将说,这是一个有福气的人。于是让阿荅率领一支队伍,之后每次入阵,阿荅仔细端详的地点,前往攻击没有不被摧破的,所擒拿斩杀的敌军必有所收获;即使没有收获,也必定有上好的甲胄或者名马得手。于是军中众人也都跟着阿荅的方向前进,争先恐后地前去,经常能抢得首功。
有二十余人,赶着骆驼驮着袋子从北方来到江西,宣称是奉了李太后的懿旨,募捐建造高一丈六尺的金佛,最初,江西地方的人看到骆驼等阵仗,就捐出了将近一千两银子。这批人路过将军城南的宅第时,骆驼背上的袋里发出玲珑坎窍的声音,将军一见,便说:“这是大盗啊”。于是派遣强健的家丁侦查这伙人的行迹,果然是大盗。于是在盗贼家里把他们一网打尽,并在百福寺寻获赃物。把这批人送到相关衙门,他们都俯首认罪。
在蜀中猎虎,土司奢寅之子奢崇明,携带着弓矢和铁伞独自前往猎虎。铁伞没有骨柄,而用一根铁索连接。里面放置了很多钩须,好像捕鱼的笼子一样。奢崇明抵达老虎的洞穴,把铁伞扔向老虎,老虎跑过来抓起铁伞咬住,(奢崇明)拉动铁索,里面的钩须尽数张开,老虎于是乖乖被牵着;奢崇明又向林中射数发箭矢,左边挟着射死的獐子跟獾,右边牵着活老虎,献给众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刘綎在离蜀的饯别宴上,对着诸位官员说到,“现今刘綎还在,西南的夷人还不敢有其他的想法,但是将来为蜀大患的,必定是奢寅父子啊。”辽阳之役四年后,奢寅跟奢崇明果然反叛明朝,包围成都超过一年,最终才被平定。
评:
原文有误,奢寅应当是奢崇明之子,按原文理解,则猎虎的是儿子奢寅。
此三段主要表现刘綎的识人之明,分别为拔擢福将,识破大盗,及明辨奸凶。
拔擢福将一事,看似玄幻,其实大概率是刘綎散布出去的迷信传说,为的是使手下军士都相信跟着乙支阿荅进攻必定有所斩获,从而提高士兵的自信心及积极性。《栅中日录》和《都督刘将军传》里,死于建州平叛的千总刘吉龙,是朝鲜国中“高灵、李哥之流入中华者”,此人极有可能就是乙支阿荅。
据朝鲜《燕行录》所载,刘綎手下有朝鲜家丁约300人,其中一名叫权鹤的家丁自言“泗(四)川官兵勇敢虽不下于鲜人,临战痴直,不若鲜人之知形势”,我们即可知,乙支阿荅之所以是“福人”,并非其真的有福,而是因为他比一般的士兵有更敏锐的洞察力,能准确地判断战场局势。
识破大盗。刘綎通过驼背上袋子里传出的兵器碰撞之声,判断出大盗的身份,随后派遣家丁侦查擒拿,可以看出刘綎除了江湖阅历丰富,为人机警外,也非常热心维护家乡治安。
《万历野获编》记载,嘉靖年间的兵部尚书郑洛之子郑朴,任职锦衣卫,曾与光棍无赖在吴中诓骗刘綎钱财,事发被革职,不知是否即指此识破大盗之事。
明辨奸凶。奢崇明父子为西南土司,曾受刘綎调遣平建南。于刘綎死后四年(天启元年)借口援辽,帅两万人于重庆较场叛杀巡抚徐可求等军政官员20余人,占据重庆,攻合江,破泸州,陷遵义,建国号“大梁”,围攻成都,揭开了为时十年之久的“奢安之乱”的序幕,沉重地打击了明朝在西南地区的统治,明朝不得不消耗大量国力,在东北与西南同时开辟战场,自此南方强兵无暇赴辽平叛,客观上为后金稳定辽东局势起了积极作用。(《南昌县志》刘公往援辽,诸万中有以技勇著者往援黔,皆陷没。南州遂无锦衣骏马者。诸万即南昌大族万氏子弟,南北两个战场使得南昌的武将伤亡殆尽。)
奢寅所使用的铁伞,看描述非常像是血滴子的原型,待考。
自蜀归里,颇置田宅,近妇人。当路或曰:“刘綎贪财好色,焉得为名将乎?”将军闻之曰:“诚然。綎幸待罪行间,家养千余人,备国家呼召,尚嫌少。十之九,非财,安所资给。且皆洞蛮叛乱余资,宁夏日本之虏获,属国所酬,血战所博,未尝关请说,居奇为奸利,费官府仓库升斗铢两也。幸天子神圣,四方无事,武夫得与四民共休息。不好色,将上书起边衅,使无辜皋壤①溅血乎?”
部将多言:“将军父子有百胜之功,辟土攘劲,威行海徼②,而无封侯之赏。”将军曰:“无妄言,非制也。”时方右文③,司兵部者尤倨。将军已位都督,列五府,赐绯蟒玉带矣。副将、总兵官出门下者二十余人,都司指挥不可胜数。家居每大礼,公出部伍之有职衔,以常服翼轿,隶从者往往、参将游击守备千百户为班。里中某大老丧,兵部武库司主事罗公某主客,将军入吊出,罗已就西序,引宾席。既而闻知将军也,遽变色,起立东序上,行西向,翔肱④曰揖。将军更容起,徐下北向,深揖曰:“刘綎失瞻。”呜呼!盖至刘泽清剐斩兵科给事⑤、左梦庚部卒捽佥事投水⑥。闻承平时是事者,可以酸心而窣鼻矣。物盛而衰,固其所也。
注:
①皋壤:比喻卑贱或隐逸者的住处,在这里意指平民
②海徼:海边
③右文:通“佑”,佑文,助文官;中国历史上曾以右为尊,故也可以解释为以文官为尊。无论如何,右文皆应指文官占据优势地位。
④翔肱:翔,像鸟张开翅膀一样;肱,人的上臂。即从肩至肘的部分;翔肱,意指行大礼。
⑤刘泽清剐斩兵科给事:刘泽清,明末军阀,杀韩如愈、光时亨,两人均为兵科给事中。
⑥左梦庚部卒捽佥事投水:左梦庚,明末军阀左良玉之子,率军入南京,欲争权,为黄得功击败,遂降清。
译:
刘綎从蜀中回到乡里,购置颇多田地及宅院,亲近妇人。有的路人就议论说:“刘綎贪财好色,怎么可以成为名将呢?”将军听闻,说:“是的。刘綎侥幸能戴罪在军队中,家里养千余人,以备国家召用,我还嫌人少;里面的人,十之九,没有钱财无法供养。而且(钱财)都是平定洞蛮叛乱所剩的资金,宁夏日本之役中虏获的战利品,属国朝鲜所酬谢,浴血奋战所博得的。从来没有申请补助,或者经商盈利,耗费官府仓库一升一斗一铢一两。幸亏天子神圣,四方无事。武夫才能与士农工商一同休息。不好色,难道我要上书挑起边疆事端,使无辜的平民溅血吗?”
刘綎的部下经常说,将军父子有百胜之功,开拓疆土,攘除劲敌,威名直达天涯海角,却没有封侯的赏赐。将军说:“别乱说话,这不是制度。”当时(朝廷)偏袒文官,主管兵部的人尤其倨傲。刘綎已经位列都督(类今日的军委副主席),位列五军都督府中,获赐红色蟒袍和玉带。在刘綎门下出来的副将、总兵官有二十余人,都司指挥不可胜数。在家居住,每次遇到大礼的时候,刘綎出外,部队里有职衔的军官,穿着常服守护在轿子旁边,跟从的人连绵不绝,参将游击守备千百户聚集成一班。乡里中有某位大佬死亡,兵部武库司主事罗某主持丧礼待客。将军入场吊唁,出来的时候罗某已经坐在西面,指引宾客入席。既而得知是刘綎,脸色急变,起立站在东序上,面向西,张开手臂作揖。刘綎变更脸色站起,慢慢走下,面向北面深深作揖,说:“刘綎失瞻。” 呜呼!到如今,刘泽清剐斩兵科给事中,左梦庚部卒捽佥事入水,听闻承平时这些事的人,可以心酸而窣吸鼻涕了。事物兴盛到了极限,就会衰落,之所以为发生那种事,就是因为如此啊。
评:
刘綎承认自己贪财好色,但是进行了辩解。对于贪财他的解释是自己打仗需要养兵,而且钱财取之有道,是通过战争所得到的战利品,不存在与民争利,虚耗国家钱粮之事。对于好色,他的解释是太平无事,自己宁愿近女色打发时间,也不愿挑起边疆矛盾,使平民遭乱。此说稍显诡辩,但是财务跟女色问题,对于武将确实不能太过苛责,毕竟不是儒生。
《明季北略》载刘綎“家居,日费五十金养死士”,按此,一年的花费则需一万八千两白银,须知《金瓶梅》里,山东巨富西门庆的遗产也仅有十来万两,不足刘綎六年开销,可见刘綎确实有巨大的财物需求;女色方面,只能说是见仁见智,至少没听说刘綎因女色误事伤身;八十人之数略为夸张,而刘綎子嗣不多,说明这八十人中,真正意义上的妾室是比较少的,更多的是婢女之流;
刘綎在历史上不是一个“起边衅”的人,其价值取向更偏向于保境安民,他对经常挑起边衅的文武官吏如李成梁、叶梦熊等人,应该说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刘显驱除倭寇,剿除都掌蛮,又洗马松潘,拓地五百里;刘綎恢复云南,逐蒙古,平播州,平建南,拓地两千余里。平播时,神宗怀疑众人私吞战利品,所以仅升刘綎为左都督;建南功得首级三千余,牛马两万余头,降夷三千余人。未叙,按此功,应得赏银至少七万,且未必不能封伯爵、侯爵。刘綎人死茶凉,功劳泯灭。长子刘佶还需卖房筹钱支付贪官手续费,才得到应得的抚恤。刘綎不负国家,国家负之深矣。武人之厌明,或由此始。
时方右文,司兵部者尤倨。晚明是文官势力发展的巅峰时期,区别于张居正以技术手段获得的个人权势,万历末期至崇祯时,文官已完全凌驾于武官之上。早在嘉靖时,时人便已不愿当兵,巡行御史可以言语失恭谨为由而肆意责杖低级官兵。张鼐《吴淞甲乙倭变志》记载,一富户潘秀才,捐资抵抗倭寇有功,即将受印为将,恰巧见到一个士兵因为某事,被绑在庭院里杖责一百。潘秀才于是坚决辞印不就。言“书生无官,以免辱也。”万历末期,在刘綎殴打马湖知府詹淑的事件中,四川巡抚上报的是二人“相见之间,各以礼节互争,遂至于殴詈”,“总镇(刘綎)先拜,乘止二门,知府乃欲凌而上之,此固招侮之道也”处理意见是“刘綎量加罚治,知府詹淑改调”《征蛮疏草》,而同为文官的王在晋则在《都督刘将军传》里记载了另一个版本“詹君自负勇健,欲与刘将军斗狠。数侮将军,将军言吾侪皆朝廷尊官,毋媟亵。詹怒酗酒,挥拳相加,将军指一麾,遂颠扑。”很明显,无论是先拜,还是“毋媟亵”,刘綎并未先失礼,反而是詹淑“凌而上之”,刘綎方动手打人。处理意见各打五十大板,似乎公平,但以结果来看,刘綎罚俸,詹淑改调南宁知府,吃亏的仍然是武官;而且考虑到两人的身份,詹淑举人出身,四品知府;刘綎则是左都督,为武官极品。武官之首先拜四品文官,詹淑犹欲凌驾其上,相当于市委书记凌辱国家军委副主席,厅级侮辱副国级,这个处理结果是不公的。到了袁崇焕以二品兵部尚书斩杀一品左都督毛文龙时,也标志着文官的势力达到了巅峰,武官的极品也被视若奴仆般轻杀,可见文官之跋扈,目空一切。这同时也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影响,尤其是在晚明重要的兵源地浙江,纷纷争为毛文龙鸣不平,其真实情感诉求则可能是军人及眷属的一种抗争。
崇祯末期,随着战事的不断失利,开始有人反思以文制武的弊端,并提倡开放权限。武官逐步掌握了权力,但文官凌辱武官的价值观惯性依然存在,这就导致了“武强而文不肯弱”的互相倾轧局面,“刘泽清剐斩兵科给事、左梦庚部卒捽佥事投水”正是发生在这种文武相争背景下的惨剧。物盛而衰,固其所也。徐世溥哀悼文官的盛世不再,而将其归结为形而上的规律,而在其实,不过是特权阶级过度膨胀导致的自我毁灭罢了。
出于刘綎门下的中高级将领有:总兵:卢世卿、刘文昭、何奋武,周世禄、李楷、徐大鹏等。参将及以下:周敦吉,雷安民,袁见龙,邓起龙、张神武,龚万禄,谌应华,马禹卿,汤廷耀,周以德,陈大纲,聂文启,郑益显(郑珍之祖)、刘芳、王尚明等。曾隶属其指挥的土兵则有杨应龙、奢崇明、马千乘、秦良玉等。刘显门下者未具体考证。刘綎死后,其部下多死于浑河之战及奢安之乱中。
刘綎出行气势宏大,场面气派,除了手下各级将领组成的跟班团外,还有“诸姬戎装穿小皮靴,跨善马为前导,四勇士共举刀架续之”,前方有美女穿军装骑马开路,还有四个壮汉抬着他的大刀前行,观者“亦为之豪”(冯梦龙《情史》)。晚明是个市民文化高度发达的年代,也是思想解放空前的时代,四民俱尚浮华。刘綎显然也深堕此风中,这些霸气的排场,的确很气派,也看得人很过瘾,但是是否正如这盛世一般,浮华下隐藏着危机?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诸将皆出一门,则不免为人猜忌构陷。当刘显苦心布下的关系逐步消失,恩师沈一贯去职,这个骄矜的武将才真正体验官场险恶,步入“有须妇人”的苦闷中年。
本节徐世溥描述了一场大佬丧事中,文武相得的和谐场面。兵部罗姓官员本甚为自得,自许主位,见刘綎则遽然变色,长揖大礼。刘綎亦应对得体,以礼还之。对于重文轻武的时局,他显然深有认识,并且表现出了足够的礼貌。明人尹宾商在《阃外春秋》里记载曾于武汉设宴款待刘綎,犒劳将士,“将军深自挹损,无鸷搏鸱张之态”,刘綎表现得很谦逊;《埋忧续集》载:“时方右文,每公会,坐少保诸生下。郡绅士有公宴,醵金不给,辄目少保字呼曰:“省吾以办此。”少保恒什佰于众输办。”当时重文轻武,每次公开宴会,刘綎的位置都排在诸儒生的下面。一众乡绅宴会,本应是凑份子一起交钱办的,这些乡绅不交份子钱,都让刘綎帮自己交钱。刘綎也一直自掏腰包,十两百两地为大家办宴会。俨然是一个冤大头。也表明他并非一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反倒是在人际交往中甘为弱势的一方。他的骄矜应该是表现在人际交往外的其他方面。
刘綎写过的一首诗《永昌宴集索题》,可以反映他的骄矜在何处:祖习干戈未习诗,诸公席上命留题。琼林宴会君先得,关塞烽烟我独知。剪发接缰牵战马,拆衣抽线补征旗。貔貅百万临城下,谁问先生一首诗?康熙《永昌府志》此诗的背景“师旋,文武大会于永昌,宴集赋诗,以属綎,意谓其不能也《腾越州志》”彼时已大破缅甸,文武相会于永昌,刘綎当时只是一个小年轻,又立下首功,所以诸人有意为难他,认为武将不懂诗,所以让他作诗,想让他出丑,没想到刘綎不但作出了一首很精彩的边塞诗,并狠狠地嘲讽了这些文官“百万貔貅临城下,谁问先生一首诗?”这一方面可以看出他不为人辱,好胜不吃亏的性格特征,也透漏出他对某些官员的鄙视。这种抗争心态在以文制武的体制内是很要命的,孙悟空再有本事,也被镇压在五指山下。《明史》中说刘綎“数被黜抑,性骄恣如故”,错矣,人生末年,他已甘愿带上金刚箍,成了被收服的孙行者,倒地大喊,徒儿知错了。“自建南功毕被论,自分肮脏乖世,屡起屡踬,甘为太平百姓《筹辽硕画》”,“年渐逾迈,积伤日发”
刘綎的骄矜还表现在更要命的方面------专权。平播时,李化龙说“将军(刘綎)自开刀以来,一切攻取,未尝禀命于本部《平播全书》”;征建南时,吳用先对朝廷说“镇臣(刘綎)素称骄蹇难制,自以威名满天下,此来行事亦多自用自专。臣欲隆其将权,勿从中挠,一切姑置弗问。《征蛮疏草》”明朝后期以文制武的体制下,文官是战略的制定者,武官是执行者。虽然站在战争角度上,作为专业人才的武官确实应该主导战略的制定,但是刘綎的行为,无疑是与领导争权。李化龙跟吳用先都有自知之明,为大局考虑,放手让刘綎专权,战争最后也获得了胜利,但是这种专权的表现,很难不令人感到难以驾驭。骄蹇,是因为难制。而且刘綎亦不深省,还派人向李化龙行贿,这就给了李化龙报复的机会。如是爱将,即使不收,也可暗中退回,李化龙选择上报朝廷,除了为自己求名之外,也未必不含惩治刘綎、陈璘这群难制的骄兵悍将的心态;而吳用先在建南事平之后,亦弃刘綎如敝履,屡次要求其离开四川。
刘綎与李化龙、吳用先等,谁是谁非,难有公论,但双方也保持了微妙的平衡。文官简了政、赢了仗、骂了人;武官,放了手,赢了仗,挨了骂。总体上来看,明朝还是赢了。怕的是一些自以为“知兵”的文官,欲仿效诸葛亮、王阳明,反而酿成大祸。俗语谓:不怕神对手,只怕猪队友,更怕那只猪以为自己是神。而倘若那只猪不仅以为自己是神,还是顶头上司,那就更加要命了,这种大祸,在历史上不断上演,在我国的近代史中也历历可数。
曾祥铣、曾春蓉在《黔北古近代文学概观》说:‘’触发了十三年后凯归过此的刘綎的诗兴:“王师平播此经过,勒石摩崖纪凯歌。万古千秋留胜迹,一回翘首一摩挲。”(《夜郎题壁》)“一回翘首一摩挲”!战功与诗刻均将“万古千秋”,何等骄傲,何等自豪!”。 与他人纷纷歌颂李化龙与郭子章这两位巡抚大人的谋略不同,刘綎显然更认可自己的功劳,这也是值得玩味的。特别是郭子章在评价以武将为主要视角的时情小说《征播奏捷传》时,说:“闻一二武弁无识......又或倩文士作《平播录》,饰张己功,浮夸没实《黔中平播始末》”,对“武弁”的自夸嗤之以鼻。我们也可以窥见当时文武官员的分歧与相争,刘綎被视为“骄蹇”,也就不足为奇了。
总结一下,刘綎有五点导致了他被称为“骄蹇难制”:名声太盛、能力太强、冲撞体制、专权自任、德行不足。在冲撞皇帝能获得好名声的晚明,是否有打算碰瓷这个“骄蹇”武将的人,恐怕也不得而知了。
晚明有部分官员是精于表演的行为艺术家,比如万历時期的兵科給事中孙善继,曾因“擅自狂肆于文华门”、“非旨擅去《神宗实录》”被神宗革职为民,又曾弹劾过“乱辽”的税监高淮。仅凭这种冲撞强权的表现,孙看似是一个不惧强权的强颈君子,但实际上却是“巨额财富来路不明,“贪墨渎职”的声名远播海外,他家乡山东莱州城西那座精美绝伦的花园,被称为“孙给事花园”,一直都是天启年间朝鲜使臣参观、感咏奢腐的素材《从<唐将书帖>看明清时代的南兵北将》p322”的贪污分子,收受武将贿赂,甚至借着武将的手,隐秘地喝起了兵血“四次剥削军役,怨已盈于众口《明熹宗七年都察院实录》天启五年六月十二日条”。在这种环境下,刘綎被谋名者盯上也不足为奇。
通过孙善继的例子,我们也可得知:如果说明初只是武将在喝兵血的话,那么晚明的时候,文官喝起兵血也不算客气,只不过是经过了武将这一层手套,看起来更隐秘罢了。“刘綎死事疆埸,忠魂久郁,其子鬻数宅,始邀一恤;土弁秦氏,千里褁粮,急纾国难,行月之给,索贿至千金。王威领敕,闻勒索至八十金。一涉武臣,便作贿薮。若是豪杰忠勇之士,欲不灰心不可得也《明实录》”司兵部者尤倨,非虚言也。武将尚可说是为了养家丁,文臣有何说法辞其疚?
早在天启元年五月,明熹宗就曾下旨怒斥文武共喝兵血的现象:“上年发去赏银二百余万,荷戈军士未沾,文武私囊半满。辽城积余亦送贼手。朕每念之痛恨!见令各衙门候发帑银,恐仍前弊,多发何益?....科道各官,忠诚体国,自不乏人,亦有趁机恣肆,颠倒是非,止快一己私心,不顾国家利害.....事已至斯,难以再误”须知万历六年,太仓库的年入也只三百四十余万两。


谕户兵等衙门《明熹宗宝训》
门下施鬼、缅司、黎獠、蒙撒①、高丽、日本、琉球,诸倭番岛夷洞苗人靡所不有。惟无天竺、乌斯藏人。幅内直隶十三省九边人无不有,而川人为多。将军亦喜用川兵,援辽在路常思之。
诸所藏铠甲、弓弩、枪矛、鞍鞘,各以其方物类为库。夫人张氏亦有大将风,宗族宾客,内及姬侍,外而夷丁汉卒家僮,日常二千余人,饮食以序颁给,厨屏悄然,未尝闻喧呼涤器束箸之声。僮仆应对进退,给侍雍容,皆合法度。予童时在席,誉之乡音语余曰:“自先将军以军法治家二十余年,家人始粗成章,四十年乃恂恂就序耳。故兵所以教礼,礼所以治兵也。”
有亲戚随门僮入,直其方磨泔糜餧彘②。将军扁冠短衣,不时见客,更服留与饮食,从容谓曰:“家非乏饲豕人也,顾为将,三日不引重,体辄不舒。习久成罢癃③,缓急无所可用,故欲自劳之耳。”客至,未尝不具饭而盘盂适常,不为大烹。罗列亦无巧异精馔。姬妾八十余人,率衣缯绨④,无歌舞声乐,芳薌膏泽之奉也。
尝夜步哄衢⑤,闻市人语,归,仰天摩臆,叹曰:“六十年兵甲劳生,与尸厉相寻,常恐不终。今街巷黄口小儿,皆以刘綎自负。少年人喜言兵,天下太平不久矣。”
注
①施鬼、缅司、黎、獠、蒙撒:施鬼即罗氏鬼国,明朝时为贵州宣慰司,彝族;缅司,指缅甸宣慰司;黎獠,指黎族及南方各族;蒙撒,指蒙撒掸,即阿昌族。
②磨泔糜餧彘:泔,泔水;糜,粥状;餧彘,喂猪。
③罢癃:驼背,这里意指积习难改。
④缯绨:比绸缎粗糙的一种布料,这里指一般衣服。
⑤哄衢:闹市
译文:
刘綎门下有施鬼、缅司、黎獠、蒙撒、高丽、日本、琉球。各种倭番岛夷洞苗的人,刘綎手下无所不有,惟独没有天竺跟乌斯藏人,明朝腹地直隶、十三省、九边的人无所不有,而四川人居多。将军亦善于用川兵,在援助辽东的路上经常思念他们。
所收藏的各种铠甲、弓弩、枪矛、鞍鞘,各自以其门类收拾在库房里面。夫人张氏也有大将风度,宗族宾客,家里的姬侍、外面的夷丁汉卒家僮,日常两千余人,饮食以次序颁给,厨房食堂悄然无声,从未听过有喧哗、洗刷器具、筷子的声音。家僮仆人听命进退,服务大方得体,都非常符合法度。我小的时候在酒席上,(刘綎)用四川话跟我说:“自从先将军刘显以军法治家,二十多年来,家人才粗略成规章,四十年才温顺恭谨,有秩序。士兵需要教导他们礼节,而礼节又可以训练士兵”
有亲戚随门童进入刘府,刚好遇到刘綎在磨泔水喂猪,将军便冠短衣,不适合见客。于是换了衣服,留客人饮食,从容地说道:“家里并非缺乏喂猪的人,但我作为武将,三天不引重物,身体就感到不舒服,练久了就成了习惯难以改变。手头没有可以用的器材,所以便想要自己干干了。”客人到刘府,刘綎从未不做饭招待他们的,而菜色也很家常,不大肆烹调;菜品餐具罗列也没有巧妙异常、精心烹调。姬妾八十余人,都穿着一般的衣服,没有歌舞声乐,芳香的化妆品供给。
刘綎曾经半夜走到闹市里面,听市人谈话,归来后仰天直抒胸臆,说:“六十年来,兵甲劳累一生,每天与尸体鬼厉相遇,常担心自己不得安详死去。如今,街巷的黄口小儿,都想成为刘綎,少年人喜欢谈论兵事,天下太平不就将到来了。”
评:
如果说戚家军是训练有素的王牌部队的话,那么刘家军就是千挑万选的特战士兵。
想当刘家的家丁,并没有想象的容易:“刘綎家居,常乘画舫将之旁郡。岸上有少林僧自矜拳勇,索敌无偶。綎船尾一老妪呼僧曰.“吾船上第七娘子来。”忽少妇帕首裕褶,面微紫,年可十八九,登岸,与僧周旋者三。僧舒左臂从后高举少妇,聚观者大噪。妇日;“少下。”僧如其言。妇日:“再少下。”语未毕,忽旋身以足尖蹴僧喉,仆地几死。少妇神色不动。綎在船中凭几大笑,放船去。有识者咋舌曰:“此南昌刘大刀也。门下多蓄异人,秃鹜乃敢持虎须耶。”从这条文献中可知,一个少林和尚在刘綎必经的码头上卖艺,意在让刘綎欣赏自己的武艺,从而加入刘綎的门人行列,可惜武艺不精,被刘綎手下的一个小姑娘打败,没有被刘綎看上。这个码头就是老南昌的将军渡码头。首先,据陈弘绪的《江城名迹记》记载,大将军刘公綎的故宅在进贤门内。刘綎出行只有将军渡这个码头。其次,这个码头离刘綎宅邸比较近,经常出入的刘綎船只.被码头上的人认识。南昌俗语:“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码头。”这个码头就是将军渡,从此,将军渡码头广为人知。《刘綎将军生平事迹考》陈立立”
刘綎手下除了中国的各个民族外,还有朝鲜、日本、琉球、緬甸、暹罗、黑人等。
除了战士之外,刘綎部队也曾编组过猛犬及猿猴。“刘总兵綎领兵逾岭....又驱猛犬千余,以助军容。犬亦驯扰,不失行伍,随人指嗾,必成阵,追围噬杀云《炊沙先生文集》”、“刘綎....领川蜀兵五千人 , 其 中有海鬼数十名, 其种出南番 , 面色深黑如鬼 , 能 潜行海底。又有长 人 , 形体绝大, 几二丈, 不堪骑马 , 乘车而来。又以两猕猴服弓矢骑马前导, 亦能入贼中解马缰。《再造藩邦志》”这些动物都是经过特殊训练,其中猕猴能骑马,用弓矢,还能解敌人马缰,属实是非常神奇,据说戚家军部队里也有大量的神猴,或许刘显跟戚继光一起开发了这种技术。
上一点所记载的海鬼,也就是黑人。而在几十年后,在刘綎援辽前夕,家丁里还有黑人存在,可见战斗力确实受到了肯定。“有黑獠鬼面者,入水不濡《都督刘将军传》”
刘綎两次援朝,着实让朝鲜人大开眼界:“臣问所领各处苗蛮名号, 所用技艺, 则总兵即呼暹罗、 都蛮等诸藩向化摆列左右 , 各执其器 , 次次来呈 , 殊形怪状 , 种种不一 , 昡曜人目。”、"仍出示所用各样军器 , 又令所率暹罗、都蛮、小西天竺 、六番 、得楞国、苗子 、西番 、三塞、缅国、播州、镗鈀等投顺人列立于左右 , 次次各呈其技 , 终日阅视 。《宣祖实录》” 小西天竺一说是今天印度的阿萨姆邦,西番、三塞等应是西北少数民族或蒙古部落的家丁。
刘綎在朝鲜抗倭的过程中,也招收了不少朝鲜跟日本人,按《燕行录》中权鹤所述,朝鲜兵“随刘爷渡江者,不下三百人”,而据《筹辽硕画》中记载,刘綎死后“蜀镇远营之降倭铳手五百,乃先都督綎之旧人”;另有知刻什兔、阿婆户等家丁,看名字似乎是蒙古族。
刘綎军队组织架构:在朝鲜时,为一个系统下辖三个部分:“卢世卿...以中军守备随刘提督来去;陈以笁,以专管火器中军指挥佥事....随刘提督来去;周敦吉,统夷兵,为标下第四营指挥同知,领川贵汉土兵三千一百四十;陈大纲,以标下千总,领步兵三百九十随刘提督来去《象村集》”周敦吉等在后金损失惨重的浑河之战中表现强悍,据记载“明三营步兵未携弓箭,俱执丈五长枪及铦锋大刀,身着盔甲,外披帛被,头戴棉盔,其厚如许,刀枪不入《满文老档》”可知,在刘家军架构中,分中军指挥系统(卢世卿),下辖步战集团(周敦吉等夷汉兵)+火器集团(陈以笁等)+预备力量/马军(陈大纲等精锐家丁)。建南之后,刘綎及家丁战死建州、周敦吉邓起龙等战死浑河,余部又多死于西南奢安之乱,刘家军覆矣。最能打的一只部队失散难聚,也足见明末国家机器锈迹斑斑,动员能力之孱弱、地方财政之枯竭。
刘綎直言:“我自十三岁时从父亲领兵征战, 横行天下。将外国向化者作为家丁。今所统
率虽只五千, 水陆之战皆可用 , 倭贼不足畏也。且我惯于倭战,熟知其情。”外国向化者这一说法可以反映刘綎的心态,他认为外国人是向化者,这点符合实际,明朝确实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对外国有足够的吸引力。与矜持“华夷之辩”的士大夫们不同,武将或平民有着更实际的世界观跟种族观,向化者们认可中华文化,就可视为一家,这是一种基于国力上的文化自信。“刘总兵久住两南,两南流民皆就佣于军中,名曰:“帮子”,得延余命殆将万余。及刘军撤回,仍随渡江《燕行录》”这些帮子是否就是后来“棒子”一称的由来,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窥见的是儒家知识分子之外的华夷视角。刘綎军中外国向化者与汉土兵的待遇:虽名为家丁,却并非奴仆。除前文所说的刘招孙、刘吉龙(朝鲜)外,刘綎手下还有一名“本系髡夷”的刘朝元,早在朝鲜战争时期就已在刘綎军中效力,并得到刘綎的向朝廷的任官推荐:“久历戎行,屡经征战。多收斩获之功,堪备冲锋之用《经略复国要编》”后来刘朝元位列加衔守备,与刘招孙同;刘吉龙为千总。以他们为代表的众多家丁,多有被刘綎收为义子,赐姓刘、并向朝廷保荐为官的,可见忠义原非止同族。刘招孙、刘朝元、刘吉龙等三人俱战死辽东《都督刘将军传》,为国捐躯。
以军法治家...四十年乃恂恂就序耳。随着人员的复杂化,刘綎部队的军纪有所下降。刘綎第一次援辽时军纪严明,受到朝鲜朝廷上下肯定,在二次援辽时则出现了不少欺男霸女的事件,这或许与人员复杂化,部分朝鲜人加入有关。韩国学者朴现圭说“随着投靠明军人数的增多....一些人谎称自己是明军,或一边当男仆,一边扰乱百姓们的正常生活,甚至引发掠夺财物,猥亵妇女。《壬辰倭乱时期移居明朝的朝鲜流民考》马元杰译”,可见这群骄兵悍将亦非片刻即可驾驭。
刘綎在南昌表现良好,屡次维护当地治安,而且乡人欠刘綎的钱财不还,倒是出征之前王在晋看不过去,动用官府的力量帮忙追讨“凡民间称贷有负于将军者,稍为索偿,以资行费《都督刘将军传》”
刘綎自掏腰包,“以资行费”,杜松也是“破家募士《续表忠传》”。明末武将打仗,如同现今的包工头,要先自己垫资,靠战争结束后的战利品和赏金饷银平账。如果战利品不足或者朝廷拖饷,那就可能就地掳掠百姓以求平账。虽然这样可以大幅减少明廷的财政压力,但无疑这种制度是有巨大风险的,从军的门槛也变得高了。
故兵所以教礼,礼所以治兵也。军队中叠豆腐块的习惯与之相似,学习必要的礼节可以提高部队的精气神和纪律性。
刘綎磨泔喂猪:刘綎自律,或者说敬业,一直保持着锻炼身体的习惯,虽然已过花甲,但仍在王在晋面前表演了“只手高擎刀重百斤《都督刘将军传》”的神力;笔者个人认为刘綎喂猪乃是其勤俭的表现,虽然他排场很大,但是观其做事颇实在,且晚年遭欠饷,经济上不乐观,亲自喂猪也是一举两得。
姬妾八十余人,率衣缯绨:这主要说的是刘綎姬妾服饰的简朴,《南昌县志》诸万“名马数十百綉鞯,鸾钟驰骤照云锦...大将军少保刘公从蜀还,亦每来会。虽骁勇相悬,而华饰逊之。”刘家的服饰确实很普通。而姬妾亦非吹竹弹丝,锦衣玉食之辈,除了陈立立所记载的七娘子外,还“有二蜀姬,资质娟妍...二姬善舞双刀,有力敢战,在军前亦数出。少保遇险二姬死《南昌县志》”
六十年兵甲劳生,与尸厉相寻,常恐不终。如前文刘綎《陈一得谋万全疏》所说,自己“年渐逾迈,积伤日发”、“自建南功毕被论,自分肮脏乖世,屡起屡踬,甘为太平百姓《筹辽硕画》”刘綎自十三虚岁束发征战,至死已服役四十九年。前半生顺风顺水,后半生受尽打压。锐志皆已磨尽,惟余爱国情真。“俺亦受國厚恩, 以死自許《光海君日记》”耳。
今街巷黄口小儿,皆以刘綎自负。少年人喜言兵,天下太平不久矣。遗憾的是,并未如刘綎所愿,明朝的奔溃速度超乎了众人的想象,刘綎死后不久,西南爆发了“奢安之乱”,“刘公往援辽,诸万中有以技勇著者往援黔,皆陷没。南州遂无锦衣骏马者”。昔年那些以刘綎自负的少年郎,皆陷没,锦衣骏马无主矣。
其实少年人喜言兵,却未必喜当兵。明末徽州著名武术家程宗猷与程子颐①的从军之路,或许可以给我们一个概念:程子頤读书时便已认识到“治世右文固矣,设一旦有变,三寸管百万师,得无轩轾乎?《少林棍法阐宗》”,这说明晚明以文制武的体制及弊端已是社会普遍认知,程子颐也清楚这一点,但他却拒绝了知县侯安国的劝募“家事颇饶,愿为自保身家计,不欲仕也。且曰朝廷有人”,在侯安国怒斥其为“食肉糜、饱糟醴无用之匹夫”后,方才发奋从军。对于这些“六郡良家子”,明末的军人职业可以说毫无吸引力。
而当程宗猷、程子颐等自费从军后,却发生了沿途官员敲诈勒索的事件:“然臣时业入天津.....不意妖贼之 乱,滁阳一带所在戒严。遂有借盘诘为奸利者。时宗猷、子颐尚驻南京,先发百余人渡江,而池河守御官果以妖贼相目,拘禁数人,于是百余人者甚悔 其裹粮赴义,而反得妖贼之名,悉以散归。宗猷等仅携八十人就道,间关惊阻,两月而后抵津.....宗猷等凭臣数行之书,不领安家,不支行粮,自制衣装,自 携器械,臣给以火牌二纸,亦不填用,宁自备长马两行,即此八十人之费,已逾千金,况其散归者尚百余人乎?”以程氏叔侄二人威望方才有八十人坚持到天津,超过一半的勇士怒而回乡,又将如何诉说不平?对征兵工作造成的伤害无疑是巨大的。
①程子颐,字涵初,徽州休宁人,明末著名武术家程宗猷之侄,天启二年,与其叔宗猷并宗族子弟共八十余人,自费共赴津门为国效力,得熹宗皇帝嘉奖。历任守备、都指挥佥事、游击将军等职。著有《武备要略》一书,共十四卷,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二月初八日遭禁毁。
其明年,白气如大刀亘天,出师赴辽左,祭旗教场,纛竿①无风自折,日色如霾。先是援朝鲜,国王谢以三仙甲,其国世所传宝也。一仙甲,五日之内马自拳踞悲嘶不敢前;二仙甲,营夜有警,铁叶自鸣;三仙甲,百步内刀褪箭折。将军既待川兵不至,经略楊镐促五将军五路出师,三甲皆留宽奠堡。建州兵遮杀杜将军,以其旗帜诡我师。将军便衣赤手出迎,独与招孙、乙支阿荅等数十人徒手格战,杀千余,人骑皆辟易成巷。突围数重,围厚不能出。南刘北杜,一日而陨,中国遂至此。
报闻,举朝失色。神宗皇帝为之震悼彻膳,赠少保,招魂以葬其后。刘天锡,天爵、九斯畸②数人脱身还,将军弟相,问堕计赤手之由也。取其片瓦铲,金刚钻,追魂镖之属,一十六种,悉燔之,叹曰:“中原袖箭于兹绝矣。”
徐世溥曰:“予九岁时,比年得见将军也,以姻亲兼童稚得其家居为详。戊寅在江夏见左帅提兵领饷与金沙洲,一夕而过五万人而城下未知,叹息以为名将。后五年黄冈姚无圣为左兵掠入营,岁余逃出,至章门。予问左近况,则马上女乐十二部,食必珍异,累方丈。门下莫敢以一长自见。酒荒既併,揖必左右扶掖,始能屈伸。固于畴昔殊绝矣,后见诸将乃更思左。呜呼!将军传可少哉!诸战功世颇不得其详,详其实,则与前作者抵牾,故不具述,而略次其琐事,轶闻曰外传。”
注:
①纛竿:军中悬挂大旗的旗杆。
②九斯畸:疑为日名“久助”
译文:
在刘綎抒发胸臆后的明年,白气如同大刀穿天,出师前往辽左前,在教场祭旗。旗杆在没有风的情况下就自己折断了;太阳的颜色好像蒙上了一层阴霾。先前援助朝鲜时,朝鲜国王酬谢刘綎三副仙甲,是该国世代传下来的宝物。第一副仙甲,五天之内,马自动蜷缩双蹄,悲嘶不敢前行;第二副仙甲,兵营夜间有警情,铁叶会自己鸣动;第三副仙甲,百步之内刀剑褪开,箭矢折断。将军既等待川兵不到,经略杨镐又催促五将军五路出师,三甲皆留宽奠堡。建州兵拦杀了杜松将军,以他的旗帜诡骗我师。将军便衣空手出来迎接,独自与招孙、乙支阿荅等数十人徒手格斗,杀死千余,敌方步兵骑兵都退避两旁,成巷子一般;(众人)突破数重包围后,因为包围太厚而不能闯出。南刘北杜一天之内陨落,中国于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报告传到,整个朝廷都大惊失色。神宗皇帝因此震惊悼念,撤去饭菜不食,赠予刘綎少保的官职,让人招回他的魂魄下葬。之后刘天锡、刘天爵,九斯畸几个人脱身回来。将军的弟弟刘国相问清了中计赤手的原因。取他的片瓦铲、金刚钻、追魂镖等十六种袖箭,悉数焚毁,叹息说到:“中原袖箭功夫,自此绝了!”
徐世溥说:我九岁时,每年都能见到将军。因为是姻亲跟童稚的缘故,他的居家情况都得以详细知道。戊寅年(1638),在江夏见左帅(左良玉)在金沙洲提兵领饷,一夕之间经过五万人,而城下未知。感叹并认为左良玉是名将。五年后,黄冈人姚无圣为左良玉兵丁抓进兵营,一年多后才逃出。到章门,我问他左良玉的近况,则已经有十二部在马上奏乐的女子,食物一定是珍馐异品,摆满了一丈平方的面积。门下的士兵,都不敢展现自己一点长处。(左良玉)酒色都已俱并,行动必须左右扶持才能活动,与当初天差地别。之后见诸将,却更思念起左良玉了。呜呼!将军的传记可太少了!诸战功,世间颇不知具体情况。把这些情况写出来,又与前面作传的人相冲突。所以我不具体讲述了,简略罗列一些他的琐事轶闻,写做外传。
评
三仙甲的说法很荒诞,但确实是刘綎传播出去的。前文已经论证了刘綎并不迷信,而且善于利用神道为自己服务,那所谓三仙甲传闻也应该是出于刘綎神话自己的目的。《山中闻见录》载刘綎“所被甲故敞直千金,能别阴阳祸福,以缦胡缨为识”而更为直接的证据则是《都督刘将军传》“将军所被双鞬、雕服皆半敞。余问之,甲直数百金,能测阴阳祸福。混兵卒中,只以缦胡缨为识,令家丁认主将。急则捍卫,不在衣甲之鲜明也。”王在晋亲口问刘綎,而刘綎又唬了一下他。但刘綎也说了实话,只是需要逻辑思考:这些甲胄真的灵验的话,何必“混兵卒中”呢?
刘綎的弓囊、箭囊、护甲都看起来破破烂烂,却价值不菲。说明他是有意不出风头。刘家军配备有专门射杀大将的狙击手𠵽哴吧叽等,所以刘綎对自身的防护也特别小心,故意低调隐藏自己,以免被对面的狙击手或者敢死队发现,那自己人找不到刘綎怎么办呢?“缦胡缨”指的是武士冠带,在战场上应该是指头盔或者头盔上面的饰物。刘綎的家丁在战场上可以通过刘綎的头盔,来寻找他。通过这种猥琐的操作,我们也可以发现,战场上的刘綎相当地稳重老辣,具有大将风度,与高敖曹之流的斗将有本质区别。
刘家军有狙杀敌方大将的记录,平播时,杨应龙手下第一勇将杨珠,即死于狙击下。“那时杨总管才到阵前,就被官兵当心一铳打死”“各营监纪官俱见一贼身披银线黑甲,被我兵一铳打死”“据日本九儿禀称,打死披银线黑甲一头目《平播全书》”杨珠为了凸显威风,身披特殊的银线黑甲,被刘綎军中狙击手一眼发现,遂身死卒灭。战场上太高调,一般不会有好下场。
五将军五路出师应该是错的,南刘北杜,一日而陨也不准确,杜松跟刘綎并非同日死亡。
赠少保,招魂以葬其后文章开头已经考证过了,《熹宗实录》载:天启元年“追卹三路死事諸臣...劉綖以原官左都督,贈少保...各襲陞三級,仍廕一子本衛指揮僉事世襲。賜謚、立祠、加祭營葬”与明人尹宾商《阃外春秋》“赠少保,荣升三级,荫一子指挥佥事,世袭,谥忠烈”记载高度吻合,所以应为“忠烈”,与李如松同。杜松的谥号“武壮”是南明朝廷给予的,彼时并没有给刘綎谥号,也说明了早在南明前,刘綎就已经有谥号了。但世人很少得知刘綎谥号、即使是徐世溥这些亲戚也不得其详,也可以反映出明朝在社会舆论、抚恤将士方面的荒怠,以及重文轻武的风气。
据田冰《明代官员谥号研究》“万历至崇祯时期,得谥官员共计 278 人,其中文官 261 人,占得谥号官员总数的94%,达到明代历史上最高水平,武官17人,仅占6%,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少。”万历至崇祯年间,战争规模烈度均不小,明军也取得了不少胜仗,武官蒙谥数量反而跌至谷底,而文官数量急剧上扬,达到了九成以上。对比武功不如的嘉靖、隆庆年间,可以看出吊诡。嘉隆年间“得谥官员有249人...得谥文官187人,约占得谥官员总数的75%”,可以算出,武官得谥者为62人,反而比战争频发的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多得多。
“谥号、 谥法在中国古代社会深受人们特别是统治阶级的重视, 主要是它“劝善惩恶” 的功能对政治、 文化所起的作用, 能够规范人们的行为和净化社会风气。《明代官员谥号研究》"但在晚明,谥号已沦为文官群体结党营私、为政治团伙谋利益、树私恩的工具。以顾宪成为例,万历八年进士至二十二削职为民,仅在朝服务十五年,官职最高为吏部文选司郎中,仅五品。论对明廷的贡献,实在有限。但在东林党得势之后,两次获赠高官、并得谥:“天启初,赠太常卿。魏忠贤乱政,其党石三畏追论之,遂削夺。崇祯初,赠吏部右侍郎,谥端文《明史》”明朝谥法,原则上三品以下不得获谥,崇祯朝初期“众正盈朝”,顾宪成遂得赠三品、获谥。可见,顾的获赠、被罢、复得谥,都与东林党的政治势力同涨落,是文官群体内部的斗争,而从更高的角度审示,则与文官政治的膨胀不冲突。陈璘、杜桐等功勋卓著的高品级武官,难得一谥。文武间不公正的待遇,对于社会“重文轻武”风气的加剧,也是具有推动作用的。
明中后期“文人好武,武人好文”的现象,除了个人本身对“文武双全”的自我追求外,未必不隐含着文武之间的权力斗争。文官势力的膨胀,导致了对武官势力的兼并,在政治与社会上,强化武官粗暴无礼不知书的一面,从而获得事权优势,但文官兼并武官职权后,又不得不承担起武官的责任,故文人亦不得不好武,以完成工作任务;武官好文则可视为一种面对兼并的自救,或者说转换赛道。与文官积极交往,通过诗词歌赋、著书立传,举办文会,扭转武官不知书的刻板印象,提高政治及社会地位,使自身“文官”化,比如戚继光、俞大猷、刘綎都有诗词书籍传世。但科举显然是一道鸿沟,无论武官如何自救,都无法扭转日益低下的地位,而这种低下,又会使更多的人才投入到文官赛道中,造成一种恶性循环。
崇祯朝在军事上不断失利的背景下,时人纷纷反思以文制武的弊端,比如钱谦益认为“以文统武,自是敝法。以极不知武之文,统极怕文之武,更属极敝之法。故臣谓今天下当重武吏之权。而重武之权,亦唯是去文吏之扰,但得无多设文官,则武吏不轻。《牧斋初学集》卷四十七”,却又矫枉过正,没有考虑到①良将如刘綎、满桂等不可多得②权力结构的改变必然引起官场势力的重新洗牌、地位的重新调整③长久以来的以文凌武的价值观歧视惯性,则导致了武官的军阀化及“武强而文不肯弱”的互相倾轧局面。笔者个人认为,军事上文官主要负责内勤及财权以及军纪监督,即可。
刘国相,本名綋,刘綎在《陈一得以谋万全》疏中陈:“职亲弟刘国相,魁梧有略,弓马技艺熟娴,曾经江西巡抚王佐,以倭警聘用。因尊父命业儒,故不轻出。”而刘綎死后,曾被张铨推荐为“援辽总兵,诏至诣阙,献援辽策,帝嘉纳之,以臂疾,力辞归《南昌县志》”按刘显在刘綎十四岁时死去,又有少子国樟,则刘国相此时也已五十几岁,纵然能力不逊父兄,也早已错过了做武将的黄金年龄。
刘綎从武,刘国相“尊父命业儒”也可以看出刘显的规划。如果兄弟共同从武的话,刘显的家丁团势必一分为二,反而不利于整体发展。而刘国相从儒,则可以在政治上帮助其兄长,并且帮刘家从武官转换至文官赛道。可惜刘国相似乎举运欠佳,但似乎亦非坏事,两兄弟文武通吃恐怕遭遇的打压更深,人的命运总是不可捉摸的。
袖箭的历史,据说是宋朝四川白鹤宫霞鹤道人所创,初为单筒,后至明代“刘延”(疑为刘綎)改良,为梅花袖箭,能发六枝飞箭,后天下武师多学之。事载《武当绝技秘本珍本汇编续集》,无其余资料,待考。武侠小说中四川精擅暗器,有唐门等派,其历史或许就是发端于宋代。
刘天锡,天爵、九斯畸,数人脱身还。九斯畸是很典型的日本名字,而平播之战中,狙死杨珠的也是日本家丁“九儿”,若是同一人的话,那也是跟了刘綎二、三十年的老兵了。其他记载于此战逃脱的家丁还有刘可眷《阃外春秋》;新建县儒生龚利用亦得脱,后曾写援辽策《沥陈刍言以舒忠愤揭》,收录于《筹辽硕画》中。
朝鲜史料《热河日记》记载了同样逃脱的康世爵的传奇故事:“世爵年十八,随父在辽阳...父子从刘綎,淸伏兵从陜中出...世爵日暮得父尸,埋谷中,聚石以识之.时朝鲜都元帅姜弘立...阵山下,世爵投元帅阵...淸人围弘立军数匝,搜明兵之窜入者,反缚驱出,皆剑斩之。世爵被缚,坐大石下,主者忽忘而去,世爵目朝鲜兵,乞解其缚,朝鲜兵相睥睨,莫敢动,世爵自以背磨之石楞。缚绳断,遂起,脱朝鲜死者衣换着之,撺入朝鲜兵中以得免。于是走还辽阳,及熊廷弼鎭辽阳,招世爵使复父雠。是年,淸人连陷开原、铁岭,则逮廷弼以薛国用代之 。世爵仍留薛军中,及沈阳陷,世爵昼伏夜行,抵凤凰城 ,与广宁人刘光汉收辽阳散卒共守之。未几光汉战死。世爵亦被十余创 ,自念中原路絶,不如东出朝鲜。犹得免薙发左衽,遂走穿塞 ,隐金石山,燎羊裘裹木叶以咽之。数月得不死,遂渡鸭绿江,遍历关西诸郡 。转入会宁 遂娶东妇,生二子。世爵年八十余卒,子孙蕃衍至百余人,而犹同居云”康世爵父子随刘綎行军,被建州伏击,其父亲死亡。康世爵逃入朝鲜军中,但因为朝鲜元帅姜弘立投降,所以世爵这些明军又被搜出来杀掉。杀人的清兵忘记了康世爵,所以他利用背后的石头磨断了绳索,换上朝鲜士兵的衣服,混入了投降的朝鲜兵中,得以逃回辽阳。后跟随熊廷弼、刘光汉等人抗清,身受重伤,不愿意剃发易服,所以向东逃入朝鲜,娶当地的女子为妻,到了乾隆年间,已经繁衍了后代百余人了。
徐世溥未仕,父徐良彦,崇祯时为南京工部侍郎,其家族与刘綎的姻亲关系,及与明末的具体党争关系未考。粗查资料得知,徐良彦为《东林点将录》中“马步三军头领四十六员”“天祐星金枪手右佥都御史徐良彦”,但又与左光斗、赵南星等为仇“熊明遇、徐良彦皆欲得佥都御史,而(赵)南星引(左)光斗为之,两人亦恨光斗。江西人又以他故衔(魏)大中,遂共嗾给事中傅櫆劾光斗、大中与汪文言比而为奸。《明史》”可窥见,徐良彦这批江西官员,在政治光谱上,跟东林党与阉党皆有分歧。左光斗任佥都御史为天启四年二月事,阉党刚刚出现,而东林党却已不得人心。
后见诸将乃更思左。徐世溥通过描写左良玉的堕落,更承托出了刘綎为当之无愧的名将。生活朴素,敬业自律,忠心报国,唯才是举,跟左良玉“女乐十二部”、“食必珍异,累方丈”、“门下莫敢以一长自见。”形成鲜明对比,而后见诸将乃更思左,后诸将更不如左,则揭露了明朝无将可用的窘境。
晚明文官的工作能力亦堪忧。如挑衅刘綎的詹淑,曾历任绥阳、遵义等地,留下了“历任五载,名达神京《绥阳县志》”的好名声,但实际工作却是假手他人,“陈震祥,涪州人,应绥阳令詹淑聘,辟县治,修城垣,一时文计皆出其手。淑为垦,附郭田百亩,不受。家邑之达摩溪,自号空谷居士《遵义府志》”实际办事的陈震祥,才是明朝基层需要的人才,但朝廷却只能得詹淑之流。而以为詹有才而任之,则所得非人,反成买椟还珠之畸。晚明士大夫“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科举考试筛选出来的官员,文章之徒太滥,而孺子之牛恨少,兼之晚明书院风起,各竞声高;争夸忠义第一,醉心党派私利,怒则顶撞皇帝上司,狭则凌辱军民夷人,哗众取宠,自求优越,天下苦之久矣,人人皆曰,时方右文,岂非不虚?
刘綎的传记不少,但大同小异。比较有价值的是王在晋的《都督刘将军传》、徐世溥的《刘少保外传》、明史《刘綎传》、管葛山人《山中闻见录》<刘綎传>、庄廷鑨《明史钞略》,管葛山人传为彭孙贻,与庄廷鑨俱为浙江人,其记载的刘綎于沙门、朱家尖抗倭一事不见于其他史料,但考虑到地域因素,兼之刘显曾于隆庆四年任浙江总兵,这两人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另外,据郑珍《遵义府志》引用的几份刘綎的揭子,出自《刘氏武功世录》,则道光年间,刘綎家族还保留着先祖的详细资料,距今100多年,不知是否有缘得见。
遵义府志记录了刘綎在平播后讨薪的一个揭子:“三年未蒙核纪....而征播军门悬四十万之赏,而职同官兵所领止得六万。破杨酋海龙老囤之后,而其余赏银竟化为乌有矣。”堪比农民工讨债。而郑珍自述身世时也说过:“维昔别子公,锋冠刘綎军。播平不与赏,屯耕水烟田。《阿卯晬日作》”郑珍先祖郑益显曾为刘綎家丁,平播后不得赏银,刘綎只能解散军队,让他们在遵义定居下来,后来这批人又为明朝平定奢安之乱立下大功。因而遵义保留了许多刘綎的神祠及塑像,以纪念他开拓遵义的功劳。
诸战功世颇不得其详,详其实,则与前作者抵牾。徐世溥所说的“与前作者抵牾”,恐怕只有得到《刘氏武功世录》才能一窥究竟了。但是有一点算的上抵牾,就是刘綎破缅甸的经过。“刘綎出隴川,抵阿瓦,诸头目皆降。初,綎以岳凤有心计,令招诸彝,许不死。故猛哈、思化等俱杀缅使降,诸彝踵至。当事不知,逼綎擒凤及其子曩乌,献俘京师,诸酋复叛《永昌府志》”刘綎是用岳凤等降将、并以诸土司为前锋,逼降了缅都阿瓦,但“当事者”出于某种目的,逼迫刘綎擒拿岳凤,并送到京师,以战俘的名义将其处死。在官方记载中,岳凤是战俘,那么逼降阿瓦自然也就不能成立了。后云南御史蘇鄼上疏弹劾诸将征缅战功不实《明实录》,诸将可谓有口难辨,之后此事以虚报功绩了结,刘綎未酬志而去,云南边境百姓叹息至今。而现代亦有人以蘇鄼的奏疏来证明明军并没有抵达阿瓦,则大可不必。
结语
刘綎战功卓著,每虑不得优叙。以纳贿见黜,明世武夫之轻可概见也。其殴知府,亦以轻待武夫之故,愤极而为粗暴之举。有役即行,安得云骄恣哉?-------《南昌县志》
刘綎历仕两朝,为明廷服役四十九年,有难即行,义不容辞。有戍守之劳、有安边之略,有拓土之功,有死国之志,而无封侯之赏。犹振逾迈之躯,奋老骥之志,急抒国难,不惜身命。而忍为庸帅役使,甘提弱兵驱虎。计谋难施,顿成辽河之沮授;战守不纳,怜过潼关之哥舒。身死卒灭,非战之罪,时势之罪也。观綎之为人,颇类云长,恤士卒而骄于士大夫,所败亦难脱己短。虽然,而不掩其瑜。其功伟烈,亦足以彪炳千秋,为后人记,为天下记。
附其诗二首:
《平播凯还书佛图关石壁》其一 其二
当年先业树蚕丛,奕叶何堪振父风。 东逐西驰岁月深,凯旋驻马漫开襟。
自信承家惭长子,敢云报国绍元戎。 三巴兵革龙泉迴,六月烽烟雁字沉。
儿童旧颂平蛮绩,父老新传剿播功。 关塞自维怜白发,庙廊谁与曝丹心。
武烈缪叨绵世泽,孤忠一脉贯长虹。 良弓鸟尽应无用,缓整鱼竿调海浔。

附
杨镐刘綎恩怨小考
刘綎在出师之前,曾对朝鲜都元帅姜弘立说:“楊爺與俺, 自前不相好, 必要致死, 俺亦受國厚恩, 以死自許, 而二子時未食祿, 故留置寬田矣《光海君日记》”,而刘綎及浙兵死亡后,杨镐的差官常明臣亦谈笑自若:“此皆败军之将,虽或致死,何足取也”,颇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杨镐一伙人对于刘綎及浙兵,显然是没有感情的。甚至将朝鲜兵的投降,也归结在死去的刘綎头上。萨尔浒之战四路出兵,刘綎先出,努尔哈赤亦说刘綎一路是诱饵,那么三方信息应是一致的,杨镐意在使刘綎跟浙兵诱敌,刘綎认为这是把自己当炮灰送死,而努尔哈赤亦看穿意图,换言之,杨镐想卖掉队友求得杜松部的突进,故刘綎及浙兵被视为弃卒。
差官曰: ‘俺之委來, 非但致慰于國王, 只欲詳知本國陣亡將官誰某, 戰卒幾許, 轉報天朝耳。’ 臣對曰: ‘我國陣亡將卒, 已爲開錄一本呈進矣。 得聞逃還人之言, 喬遊擊戰敗之後, 來到中營, 結項懸于樹枝, 墜崖而死, 劉都督終始力戰, 竟死於沙場(中), 其堂堂大節, 恐或泯滅, 如是言及矣。’ 差官笑曰: ‘此皆敗軍之將, 雖或致死, 何足取也?’ 臣又曰: ‘姜弘立等身爲元帥, 未免被擄, 一國臣民, 莫不痛惋。’ 差官曰: ‘天朝之將, 不能節制, 使朝鮮兵敗沒耳。《光海君日记》’”
杨镐为何深恨刘綎及浙兵,可以追溯到援朝战争期间:
浙兵方面:
“經理(杨镐)囚陳寅中軍周陛,故陳寅欲奪之,幾至於發兵相攻,衙門員役,皆言矣”杨镐与浙兵将领陈寅有过矛盾,几乎火并。而朝鲜国王李昖评价道“大失人心”。”以此觀之,則經理大失人心。雖在此,不必成功也。”
在蔚山之战中,杨镐中了日军的疑兵之计“倭船四十只”,误以为是“真倭”,恐惧日军大举来袭,故撤退逃跑,筹划近一年,耗费无数的蔚山之战,以战略失败告终。
在撤退后,吴惟忠“獲倭賊細作人,經理拿來親問,則說稱:「前日倭賊救島山之兵,非是眞倭,乃高麗人數千,協同倭子數百,多張旗幟,以爲聲勢。船上之賊,則大船所載倭子,僅五六人,其餘皆是高麗人云云。」經理反覆審問,乃曰:「高麗可惡。」”吴惟忠抓获的日本奸细供出的情报,揭开了遮羞布,杨镐中计的真相被公开,其智商收到侮辱,无地自容的情况下,“反复审问”,但似乎日本人不给他台阶下,一直坚持说船上是高丽人,最终杨镐只能找替罪羊“高麗可惡”。以杨镐的视角看,有两种可能1)这个日本人是受了吴惟忠的指示,来诬告自己中计的;2)日本人说的是实话,但人是吴惟忠抓的,吴惟忠害自己出丑。无论是何种心理,杨镐被揭发,与吴惟忠都脱不了干系。而以“高丽可恶”看,杨镐颇有委过于人的性格特点。
之后,驻朝明军重新编防,吴惟忠及其手下的浙兵,被分配到了风险极大的永川,朝鲜国王自发为浙兵求换防:“吳揔兵將屯永川云,此地蕩破最甚,錢糧難繼,時節且晩,農事亦難,若仍前駐忠州則好矣。”而杨镐“勃然變色曰:「將令已下,不可變也。渠若厭往,則何將官肯往乎?國王豈知之乎?南人素奸,必往見國王也。”可见杨镐对南人具有成见,南人素奸,会打小报告“必往见国王也”。上文推测的第一种可能未必不是事实。浙兵被穿小鞋,派往最苦的永川,是杨镐所为,亦是情理之中。
在萨尔浒之战中,浙兵又被穿上小鞋,被放在了诱饵的位置上。
刘綎方面:
背景:杨镐曾于万历十一年担任过南昌县令,十三年离职
表面上的矛盾是杨镐曾经参了刘綎一本,导致刘綎官降一级,而刘綎第二次入朝时,又以劉綎部队扰民为由,用憲牌阻止刘綎进军。“經理爲遼東布政時,劉提督甲午年,以摠兵來此還歸時,責車九十兩,仍上本參劾,降其一級。今番之來,又以憲牌止之,故以此懷憾,至曰:「我標下兵,若稱楊老爺者,當重究不貸」”刘綎愤恨,虽然一路上军纪不错,但到了城里就开始驱逐楊镐的手下“劉提督軍兵,於中路,或不入閭閻而來,入城之後,盡奪經理票兵寓處而入之。此以經理憲牌之故,尤爲結怨也。”二人恩怨升级。
内情未必如此简单。楊镐不但做过南昌县令,而且经略辽东亦是阁臣张位力荐,张位、刘綎都是南昌人且为姻亲,沈一贯又是刘綎恩师,在政治光谱上,刘綎与杨镐曾经是相近的。
1598.6.4 丁应泰上书弹劾杨镐蔚州之败,波及张位及沈一贯,张位因力荐楊镐被革职、沈一贯被斥责。
6.21 张位又遭弹劾受贿,革去功名为民当差
6.18~23 刘綎入城,驱逐楊镐手下
6.27 “提督(刘綎)昨日出入時,坊民等請留經理(杨镐),則提督大怒呵責曰:『經理聞喪,不解職而來,罪一也;島山之戰,欺罔皇上,罪一也。』且言:『他人之代爲經理者,必勝於楊。爾等何苦請留耶?』大槪提督文致經理之罪,不遺餘力,倡言詬斥,略無顧忌。”(以上皆引《朝鲜宣祖实录》、《明实录》)
按时间线来看,刘綎应已经得知张位去职的消息,盛怒杨镐之无能,从而撕破脸皮才是深层原因。而朝鲜坊民未知内情,贸然向刘綎请求留杨镐,逢彼之怒,遂大斥“他人之代为经理,必胜杨”。而朝鲜君臣亦不知内情,误以为刘綎睚眦必报,从而产生了刘綎“险矣”的偏见,且惑于楊镐主战立场,对刘綎愈加不喜,刘綎二次援朝,口碑跌落,此事也应有影响。
楊镐二次起复不知借何势力(待考)
但他与刘綎的政治联系,应该是彻底断绝了,到了萨尔浒时,将刘綎轻弃,也应毫无负担。刘綎死,反而能平昔年不快。
字数限制,参考文献如图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