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小说】浮生
从中文系毕业后,我还是笃信比别人多读几本圣贤书,就能像古代文人那样扬名立万。加上自己年轻,有的是韶光用来挥霍,全力闯大都市就好。那些打着“上山下乡”的幌子逼人卖体力活的营生怎么会轮到我呢。可我在寸土寸金的魔都已经漂泊流浪了三四年,好像只有沿海的风沙吹进过我的眼睛,一边搓揉一边流泪。有人劝我,在那里送外卖啊、做“清道夫”啊、看码头仓库啊,总归都是好的契机;什么契机,还不是卖体力活的营生?动辄得咎似的。于是,我选择了体面地回到家乡。有诗云“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有诗云“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我没觉得什么脸皮薄的,人生失意本就十八九,努力尝试过足以无愧于心。
“那以后我们老得干不动了,你打算怎么养你自己?”唯独在应对父母亲的这句质问,我有些彷徨失措。他们倒各有退休金可以自赡,已经不希求我会有多崇高的出息来锦上添花了,只有我如何赖以生存成了老大难。我问我自己,还想继续闯魔都呢?就这样投降认输了吗?
我在家重新写起了日记,试图给我一系列的设问作出回答。没有任何确凿的回答,更多的设问滋生出来了,入侵我的脑细胞,一点点便秘式排泄般地抽空我的肯定性知识:我的古今中外文学基础,我的英日德法语和普通语言学,我的且纵且禁的男女之爱,我的童贞与青涩的回忆,我的模仿写作与独立创作,我的我自己……如同隔了许多个午后黄昏,终于有人叩响了我的房门,那对被赋予“父亲”和“母亲”之名的老迈夫妇,他们合力从狼藉一片的兽窝中赶出了一匹怕见天光的家畜。之后听见他们对我下了一道“逐客令”。
“我们安排你去镇上一家报社做小工,别不去。听见没有?”魔都的那段屈辱史已经湮没不闻。我听见我被他们安排了,暗暗感到欢喜,堕落者被上帝拯救了似的。
报社,能有什么出息?泥沙俱下,传统纸媒行业前景黯淡已成定局了,也就是遵循父母之命去那儿先混混日子。不过这样也好,没法发迹意味着闲暇多,鲁迅说,哪里有天才,我只是把喝咖啡的时间用在了工作上。趁着同僚们喝茶看电视的时间,我满可以搞我的创作的,顺便再等一个“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契机。写东西的话,灵感是必需的,可成天那样坐冷板凳啊整理故纸堆啊,灵感是憋不出来的。我问社长能不能减少坐班时间,他问起原因,我说想留多一点空当去体验社会人生。社长突然发笑,说我大言不惭,食指向下戳着我那张冷板凳说,这不就是你选择的“社会人生”吗?你不想坐,有的是人来坐。
今天我六点半准时下班,不知为何,突然想给母亲做一顿晚饭。深秋的傍晚,一侧的街灯忽然亮堂,照破漆黑的景象,洒下来悠长的流光,在沿途衬托出陪我漫步的黄叶的色泽。快要到家时,家里来了电话,是父亲关照我,凡事不要跟上司和同事斗,待人接物需心平气和,还像往常一样问我有没有吃过晚饭,要不要加班。我想让母亲也说说话,可父亲说她已经在烧晚饭了,就先不打扰她。我还是决定回去,告诉他们我心中的疑惑,因为很显然单靠我自己根本无法解开系铃人的死结,尽管我是参与绑死结的主犯。
“儿子,你还是回来了。那么,也该跟你好好说几件事。”
“妈呢,不是在烧晚饭吗?厨房那边我可没闻到什么油烟味。”
“她是帮你物色好媳妇去了。开心吗?”
“噢,好媳妇。可是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养自己都难,你们别给我扔包袱了,行吗?”
“找好媳妇就是来家里帮忙的,光靠你小子,这个家还不垮掉?”
果然,我是那个最不该回家的人。家的负累,父母亲的症结,即将又来一个圣洁天使般的女子,来为我牺牲她的青春吗?面对着父亲的强烈语气,我说不出话来。还没结束,他又问我今天为什么不加班,旷工了吗?我真想冲他喊一声“我真的累了”,但是说不出话来。
“你好自为之。我待会还有夜班要上,先去睡觉。”等会,他为什么不旷工?
我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在想,换了我早就炒老板鱿鱼,可是他为什么还不旷工?
母亲晚上出门一般不迟过九点就回来了。现在差不多七点钟,我有一锅好汤可以熬很久。
她满带笑意地回来了,一把年纪了还像个思春的少女。并不只有她,后面跟了一位体态臃肿的阿姨,该是未来的丈母娘吧。我自觉打着各种客套话,趁母亲还没开口指点我,我忙请阿姨进来坐,转身就用最快的手脚把茶具啊点心啊准备好,一一端到几案上见客。弄得我倒像是个“丑媳妇”来拜公婆。她们都很满意,平常在人情世故上多多损我的母亲也夸起我来。
“小伙子你好啊,我是你雨虹姐姐的妈妈,以前小时候你来过我们家玩,还记得吗?”
“啊,原来是您,我说刚才您进来我看着很眼熟。”
奇怪,这个晚上,母亲异常沉默,净看着我们说,她平时谈起人家的八卦可谓言无不尽。
“我们家虹虹也没对象,她一直呆呆的,自己也不着急这种事。”
“嗯,是,不过这种事,也不能太着急,对的时间对的人,是吧,毕竟,一辈子的事。”
我好像听见母亲在装咳嗽。虹姐姐是女生,红颜易老,是该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可是我个大男生有什么的,到四五十岁反而更吃香。她难道比阿姨还着急吗?
“那要不要我帮我女儿约个时间,改天你们见见面,看看能不能轧到一起?”
“也好。我也想见见姐姐,这么多年了是吧。”
说完话,母亲出手帮我和阿姨约定在这个周六,到虹姐姐她家,相亲。莫名回想起上海台某电视节目的开场白:相约星期六,有情就牵手。真的有爱情之说吗?我懵懂地问我自己。
送别未来丈母娘后,我妈发现我在厨房煮汤,掀开锅盖看了一眼,都快煮干了。
说起虹姐姐,她虽然只大我一个月,可实际上辈分高我一级,就像小龙女没大杨过几岁,杨过反而要以“姑姑”相称。上溯三代以外,我确实也该叫虹姐姐一声“姑姑”的。记得那年去她家作客玩耍,我们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如今弹指一瞬又是十二三年,从朝夕相对的那一个好花天气,到谈婚论嫁的庸常人生,倘若成了,又该“朝夕相对”了不是?这中间的“剪不断理还乱”真叫人唏嘘不已。关起门来说着门外话,我妈告诉我,虹姐姐其他什么都符合她心中“好媳妇”的标准,唯独一样不太讨喜:是个愣子。土话管期期艾艾的“结巴”叫愣子。我弄不懂她这样揭人之短为了什么,为了衬托得虹姐姐其他方面无可媲美?我也不是那种心地褊狭的男子,既然苟且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哪怕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婆子,有母亲帮我一手关照好,我该有什么怨怼吗?每天听母亲说来说去,每天我思来想去,这就到传说中的周六了。
开门迎接的是阿姨,她穿着围兜,被油烟呛得咳嗽连连,顾不及招待我和母亲,就随我们的便了。没有见到虹姐姐。等阿姨端出来第一盆菜,往楼上喊了一嗓子“雨虹啊,快下来见人!”我好像想起了一点;那时候初到这个家,也有人往楼上喊过,银铃般的少女之嗓,也是“快下来见人”什么的,是虹姐姐喊的阿姨吗?应该是个活泼灵动的少女,淘气地拉着她母亲的手,下楼一起吃饭也好,吃饱了去散步消食也好。上周我却还没怎么想过她的为人。
她收束着手脚,浑身被一件暗灰色的风衣裹住,沉下头看台阶,偷偷摸摸似的下楼来。我母亲在家时形容她形容得很不雅,连“瘟鸡”这种词都有。至多,她丧失了几许少女时代的灵气罢,经历过学校生涯和社会生活的几次跌宕,变得像大多数废青那样的颓唐。虹姐姐看见我和母亲在沙发上端坐着,赶忙揉揉眼睛,或许客人来早了,或许她错把午餐时间当成了早餐时间。她也过来端坐着,保持淑女的姿态,像一尊蜡像。我母亲先说话来打开气氛。
“你记不记得,以前他小的时候我们来你家玩过?”
“记得。”她说,可是她又在摇头。
“那你们怎么不聊聊天啊?”我被母亲拿胳膊肘碰了碰,暗示我要先开口。
婉约派一点点引起她的兴趣好呢,还是豪放派那样直接说两家压力之下“非她不娶”好呢?
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我对这样的虹姐姐实在产生不了哪怕是暧昧的情愫,不想浪费更多用来假模假样谈情说爱的时间。“姐姐,我想讨你做老婆,你肯不肯?”她好像和我想法略同,爽快地点了点头,额外加了一句“我妈妈说你挺好的,那就这样”。难道她也像我丢掉了关于男欢女爱的旧念了?还是说她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过爱情的启蒙教育?如果是前一种可能,我或许在婚后视她为唯一知己爱人;如果是后一种可能,我恐怕只能视她为最大仇敌,勉强到不能更勉强地和她凑对子同吃同住。多年以后,我在我们女儿的心上找到了第三种可能。
两位母亲看到各自儿女们讲定了婚嫁,彼此满足地讲了许多悄悄话,想来也不外乎是催结婚登记、催办婚宴收彩礼、催生孩子之类的故事脚本。她们可真能说,大约文字还不可征的年代,歌谣传说或者什么八卦秘辛大多是由女同胞们代代口耳相传下来的吧。不过,和我同坐在沙发的那一位虹女士,寡言得很,像是个意外的弃女。
饭菜热腾腾地都端上了桌。大家吃完饭,阿姨照常要洗碗筷,母亲提醒我主动帮忙表现表现。我就很顺手地从厨房门上摘下一只围兜,跑到洗碗池帮忙去。阿姨见我身为准女婿的懂事样子,很乐意地把活交给我。洗着洗着,我忽然发现有其中一副碗筷像是没动过似的,洁净如初。谁没来吃饭呢?虹姐姐吗,刚才聊天挺热闹的,她大概也和我一样不喜欢听大人噜里噜苏讲自己的事。“阿姨啊,这些碗筷您都还没洗吧?”“好像是洗了,洗了一副吧。”
趁着“十一”长假的间歇,我和虹姐姐结婚了。两家亲朋好友络绎于途,来参加我们为期三天的婚宴。关于这场无爱的婚姻的诸多仪式,我至今只能描述起这些来,仪式本身似乎比婚姻关系更荒诞无稽。倒是那个吻我还记得:三分深浅的吻痕,二分为哗众取宠,一分就有了我们最初的肌肤之亲。可惜慢慢地我忘了她是愣子这件事,所以我后来只能想象她在婚礼舞台上怎样说“我……愿……意”这三个字,在苍老无风的心中继续闹点笑话的余波。
婚后某夜,她突然从背后抱紧我的脖子,喊了一声“好累啊”。我挣脱了她,坦然回答说“我也是”。她听完之后不仅再次抱紧我的脖子,还有我的浑身,被她的浑身如藤蔓般缠住。我深知她的行动。我努力在她的牢笼中翻了身,相对无言。她醉醺醺地说这是她的初夜。
这以后的七年中,我们很少做爱,甚至很少牵手拥抱过,有时我去公司附近的夜店买醉寻艳遇,她也听任我满是酒气脂粉味地回家吃她做的宵夜。每回我看她一派家庭主妇的德行,就觉得反胃,被丑女招待灌啤酒下肚似的。父亲有时候过来帮衬儿媳,我也会借着酒力相助一同臭骂。父亲还说很不理解我变得这样“堕落”,他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又怎么明白“堕落”的好处呢?烂醉如泥,然后酣眠在那些唯利是图的狐媚女人的腰腿之间,是多么完美的一桩人生交易啊,总好过被一个傻女白白送葬我的青春吧——可她为什么不能成为“昼颜妻”呢?她的身心在我横行过后依旧如故,守着一个为人妻子顽固的本分,除了一件事情没能如愿地实现,成为我母亲的一块心病:七年了,她迟迟没有大肚子。她本可以跟母亲抱怨说是我的问题,未加播种的土地如何收获呢?可她竟然就硬说是自己肚子不争气,偷偷瞒着我一个人去妇科医院看病去。父亲已经病得不行了,只有母亲过来看看我们的两口之家,顺便逮一逮醉酒的我来训话。有一次,母亲就把儿媳的事情通通说了出来。我酒醒了,嘴上说着“别听她瞎说,不一定是真的”,心里头发颤,掏出手机想拨她的号码,情急中忘了,翻遍通讯录,找不到她的名字。
熟悉的开锁声,大包小包的先进了门。她是到农贸市场买菜去了。我问她,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买这么多东西?她观察了一下母亲的脸色,好像猜到我知道了故事的大概,她没有撒谎,就说在最好的三甲医院检查下来身体正常,再努力努力能有孩子,今晚提前庆祝一下。我看着她的憔悴,她的平静,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的话竟都说不出,只是上前去抱她。以后的许多晚,我们好像对彼此开始用了真情,夫妻同心,异常地努力。
那以后,我不再拿空头的信誓旦旦来敷衍,行动上戒掉了那些不必要的去夜总会的应酬,只想着早点回去,想着那些热气腾腾的晚饭而不是凉掉的宵夜,想着能和她一道垒山不止般地完成我们共同的幸福使命……
忽然某天,不知母亲从哪里听来一个中医的偏方,说吃了能稳生男孩,她托父亲的人脉找到一位老中医,请到家里来给我们诊断出方。老先生先给妻子把了把脉,点点头,又换给我把脉,却皱起了眉头,老先生突然表示,很遗憾,小伙子你可能没有生育能力。我不敢相信。边上,我的两个女人也不敢相信。还能再挣扎一会儿吧?我去三甲医院查个清楚。我从来没有去过三甲医院看过男科,因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作为男子汉大丈夫的伟力。
谁曾料:荒诞的悲哀多于牺牲的壮烈——在那个终日笼闭的小家,男性英雄的丰碑从此坍塌不振。我被确诊不育,同时,院方宣布了父亲病危的噩耗。母亲、我,我的妻,我们三人各自肩上的天空忽然坠落。我越发意识到:她本不该卷进我家的这一系列平凡悲剧的漩涡中来,结果白白耗掉了七年的青春。但凡有那么点恻隐之心的人,都会动起离婚的念头吧。离了婚,也就放了她,给她往昔未嫁时的自由,让她再去找寻好的归宿吧。
“虹姐姐,原谅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事到如今,好像也只能那么做了。”
“你是为我好,我很知道。”她苦涩地说,“其实未必要分开的,孩子不要,这样过下去,我也情愿的。”
“可是你要知道,不能仅仅过二人世界的小日子,还有你的父母亲吧,他们总想要一个大一点的家庭,想含饴弄孙。”
“他们是早就知道一切的。悲也好,喜也罢,总之是命数,不能怪谁。”
“不用多说,你是无辜的,甚至你是很好的妻子,但我是那个慢慢把你毁掉的坏人,你要离我远远的,这样就不用死认一份苦命活下去。”
“你是我的命,我不走。”她背过身去,用低诉表示最深沉的抗拒。
“你再说一遍?”我似乎露出愠怒十足的口吻,“那他们老人家怎么办……”训妻的话音未落,母亲从外面进来,注目了我们一会,便把妻子的手轻轻放在我的掌心。
“我们老人家啊,最希望的是你们好好地过下去,多个孙子少个孙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妈。”我和妻子几乎同时喊了出来。时至今日,我已经忘了那个时候母亲的面容;我与妻子对视,三十来岁的她,嘴角眉梢一经细看,爬过不少衰老的纹路。大概母亲老得不行了。不但岁月在侵蚀她,她至亲至爱的丈夫,我的父亲也在那时亡故。其实,母亲回来前特地去医院见了他最后一面,她知道我第二天出差,很久很久,关于父亲的病况,她报给我很多很多虚构的佳音。直到父亲出殡的那天,我接到妻子的来电……我忘了,算了,确实是忘了,哪怕是连父亲是否还在人世都模糊不清。也许,他同样去了什么远方吧,划着一叶独木扁舟,奔着人生这条河的“第三条岸”,可又不像我,他从来是那种一旦启航就不容反顾的硬汉。
我有幸见到了母亲的最后一面。那个春意盎然的季节,母亲这棵在身体机能上衰朽不堪的病树终究没能照常熬过去。妻子守在母亲的病榻前许多天了,她告诉说,母亲半夜总是阖不上眼,自己倒先酣睡难醒,反让母亲像照看小孩子那样照看着。不知不觉,那段时间经常想起元稹的悼亡诗“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母亲那样冒着少眠伤身的危险,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那个从人间蒸发了的父亲,还是说她膝下的这对恨未为人父母的儿女呢?或许,母亲只是想在弥留之际重新看看,每个人都会这样吧,像是回归那睁眼的最初记忆。
母亲和外省的舅家失去联络多年,这一天,大舅舅登门造访,我从门缝里看见他背后猫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大概是怕见我们这些从未接触过的亲眷。大舅显然比我多年以前看他搬运瓦斯罐时老迈不少,昔日接近一米八的青壮年骤变成眼前的佝偻老丈。昨晚,我听见妻子操着熟悉的外省口音在通话,虽然生养于本地的我难以全部听懂,但大概意思应该是和舅家说母亲的情况。来不及寒暄客套,我忙领大舅进母亲的卧室说话。大舅吩咐我帮忙看着那个小姑娘,说是他“小孙女”,辈分上推算,她应该称我“表叔”。
大舅很快就出来了,快得很让人意外。他来到小孙女边上,说了一声“要好好听话”,小孙女点头示意,面无一点血色。大舅接着跟我郑重其事地交待了不少话,其中包括那件事,实在令人心曲万端。大舅头也不回地走了,自动铁门冷漠地上锁。这时,那个小姑娘跑过来,朝我喊了一声“爸爸”,朝妻子喊了一声“妈妈”,奶声奶气的,听上去很乖,可又有些奇怪。大人矗在原地,被料峭春寒冻住似的,小孩围着大人绕圈圈,嘴里用她的乡音念着童谣。
小孩小孩你别哭,帮你大姐讲婆家。讲到哪家?讲到蛤蟆家。
我问女儿叫什么名字,她摇摇头,只说“大舅给起的”。
妻子让我重新给她起个名,最好诗意点。
我说,活到这份上,诗意不动了。或许诗意如今活在了灶头,造饭时的炊烟里吧,干脆叫她“阿炊”或者“阿烟”吧。妻子还笑我在说什么胡话,为了女儿的将来,哪怕是取名,也是不好如此草率的,一名一字总关情,有寓意的。后来联络到舅家,还是用了女儿之前的名字。
春去秋来,女儿长到十七八岁。
高考将近,她说要报中文系,学写诗,以后做个女诗人。
我和妻子不在家陪读,而在不知名的路上,是去哪里旅行吧。只记得那天的车窗外面,夕照如杯中酡红,如洞房花烛,如一双欢喜璧人的脸色。

注:这篇小说是我大学生涯快要结束时幻想出来的,从现实的既定出发自由联想、推衍未来的可能,所以故事架构方面未免荒诞了些;真实的固然也有几分,只是“不足为外人道”而已,就连现在我自己回过头去看,也是“隔云山千万重”了。当然,我和无数庸夫俗子一样,希望这只是小说,只是一桩传奇,只是幻想,噩梦般的幻想还是不要成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