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一万种人生探寻成长规律”

田先生在基层当了12年民警，代理过警长，收到过锦旗。原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安稳平和地继续下去，女朋友却在酒吧被网友灌醉，并遭遇了猥亵。

没监控，没物证，立不了案，讨不回公道。他与朋友一同前往事发地，朋友挡住他，并替他将猥亵者暴打一顿，田先生也因此被判进入看守所。

当身上的警服变成了囚服，当猫进入了老鼠洞，田先生在看守所中见到了人性的黑暗面。离开看守所后，工作没了，女友提了分手，他却不怪任何人。

以下是田先生的讲述：

讲述者｜田先生

编辑｜TJ  糖果

我是警察，却保护不了被猥亵的女友

从警校毕业后，我做了12年的民警。在这期间，代理过警长，收到过群众送的锦旗，也一度是父母的“小骄傲”。

30岁时，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她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长期在精神病院生活，基本相当于是父母双亡，平时也没什么朋友，生活很孤僻。对于她来说，我既是她的情人，也像她的哥哥，我也愿意尽我最大的能力去呵护她。

交往以来，我们之间的感情很单纯，也很稳固，直到被一场无妄之灾打破。

那段时间，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网友。这个人说他父亲是清华的，母亲也有权有势，自己在酒吧工作，一直在邀请我女朋友去他的酒吧玩，理由听起来也很正常，“你晚上来我这消消暑，喝杯酒。”

推脱了几次，大概是出于好奇，我女友还是去了。那天晚上回来之后，她告诉我，她的3000块钱没有了。是偷了还是借了我不知道。我立马给那个人打了电话，问钱是不是在他那，他很快就承认了，在我的坚持下，他把钱还给了我女朋友。

但是，钱拿回来后，她还总是闷闷不乐的，我觉得不对劲，再三问她，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她才支支吾吾告诉我，那天除了被骗了钱，还被猥亵了，而且不只一个人，是那个网友和酒吧的老板一起。

她告诉我，在喝酒聊天的时候，那两个人强行让她玩圆盘游戏，好多不合理的规则，她不玩就得喝酒，洋酒、啤酒混在一起灌她。他们知道我女朋友的家庭情况，但没有一点怜悯之心，趁着她喝醉猥亵她，简直是禽兽不如。

我也有怀疑过，她和那个网友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中间有没有什么隐情？

但是，我女朋友的生活状态几乎是足不出户，是个典型的宅女，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她常跟我说觉得很闷，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聊天，所以如果她在网上交一些朋友，希望拓展一下交际圈，我觉得是合理的。

她把和那个网友的微信聊天记录也给我看了，从他们认识到去酒吧之间所有的沟通，都是很正常的聊天，聊得也不频繁，到最后就是那个男的不停给她发信息，邀请她去喝酒。

了解了所有的事情后，我的情感变得特别复杂。首先，我女朋友被欺负了，我非常非常愤怒。其次，现场没监控，她告诉我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了，身上的痕迹也没了，相当于物证也没有。

我想替女朋友讨回公道，可什么证据都没有的情况下，只有蠢货才会承认。我作为警察，知道这个事情根本没办法立案。为了解决问题，我还和那个网友见了一面，对方说是我女朋友自愿的，全是她活该。还说了仅仅就是碰了碰，亲了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中。作为男人，我没办法替自己的女朋友把冤案翻过来；作为警察，我没办法让恶人绳之以法，我以后还怎么挺起腰杆去约束、教育别人，完成我的工作？我最讨厌实干岗位上的表演者，但现在我自己好像就成了那种为保住自己的饭碗的懦弱虚伪的人。

我把这个事情和我两个朋友说了，他们最后跑去打了那个网友三拳，把他门牙打掉了。后来误以为是打错人了，朋友就又去打了一次。这回留下了线索被公安机关发现了。

我没动手，但事情因我而起，最终我被判了7个月，开除公职。老警察，成了阶下囚。

脱下警服，穿上囚衣

一个警察在看守所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我只能说，是钻心的疼。

吃得那是“特别得好”，怎么个“好法”呢？每天就是菜叶、萝卜汤加馒头，管够。我去的第一个星期体重就掉了五公斤。有个房地产老板，出去的时候，连高血压、高血脂都没了。等到出去的时候，咱不说精神焕发，那基本都是百病不生、标准身材。

关于自由这件事，以前在外面的时候不觉得，等到真正失去了，你才会发现是多么宝贵。

一个人被关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成天无事可做，能看见的只有四堵墙，连吃的饭都是别人伸手递进来的。头几天可能还不在意，时间一长，只要过了五天以上，哪怕看见外面的太阳和天空的鸟飞过，你都觉得特别羡慕。

让我痛不欲生的还有身份调转带来的屈辱和孤独。

我和里面的人没有办法聊天，一聊起从前，他们就知道我是警察了，一屋子人都是被警察抓的，除非我力敌万夫，否则绝不敢亮身份。这里的所有人都互相提防，说个不好听的比喻，像一个陌生的猴子进了一个新圈的猴山，一只猫进了老鼠洞，面对一帮不知底细的人，只能谨言慎行。

也是在那里面，我对人性有了更深的理解。

看守所里鱼龙混杂，有曾经资产超过二三十亿的大老板，也有各种混混、街溜子。在文明社会，交朋友讲究的是价值观匹配。但在里面，跟原始森林差不多，人与人之间只讲利益。比如说你身强体壮，我就和你关系好，这样就没人敢过来跟我眦毛炸刺。

只有有用的人才吃得比较开，没用的人就完全没人理。

当人失去了一切社会身份，他身上的那种动物性本能也会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他们会把女人当成一种战利品，好像把女人说得越恶心，越不堪，就越体现自己男性的尊严。不只是一些低层次的人这样做，全一样，攻击别人，好像自己才能达到一种扭曲的满足。

在里面的时候，我不断地想到《西游记》里的一个法宝，叫阴阳二气瓶。当我闭上眼睛时，对女友的牵挂，对父母无法尽孝的痛苦，包括自己事情怎么解决，这些思考，都化成了火在烤我。

烤得受不了了，我就睁开眼睛，周围四堵冷冰冰的墙，安静得可怕的室内，看守所永不熄灭的灯，看不到任何一点新的东西，这些都化成冰。我想闭眼逃避时，世界又变成一团火。

幸好在里面还能读书，虽然有时间限制，也不能写字，但已经足够成为我的慰藉。我在那里看了《徐向前传》，看了《毛泽东传》，在外面没补的党课都补好了。

慢慢地我发现，以前我是猫，但现在住在老鼠洞里，对世事，对人性，对自己，反而比做猫时看得还要清晰。

求仁得仁

在里面没事做的时候，我把自己当警察的日子都回忆了一遍。

我是真的喜欢这份职业，它给予了我极大的成就感。每次帮一个群众解决一点点小问题，我都会觉得这辈子没白过。

我们民警，不图名不图钱，有时候人家群众时候给你送个锦旗，心里能美好久。

我记得大概是五六年前吧，有个男人做生意破产了，在饭馆里喝闷酒，酒壮怂人胆，恶向胆边生，仗着酒劲耍三青子，噼里啪啦把啤酒摔了一地，扬言要把店砸了。

我们到了现场后，那人还在那儿耍酒疯，光着上身用手扒拉我同事的执法记录仪，还口出狂言，“别他妈上来，甭以为你是谁，有点身份，我他妈就惯着你，我告诉你我现在他妈什么都不怕，我能打死他，也能打死你！”

我一看形势可能控制不住了，根本没有谈话的余地，就冲上去给他搂倒了，在地上和他滚了好几圈，终于把他压到身底下了。当时我裤子也破了，腿上、胳膊上全是啤酒瓶扎的擦伤。但也顾不上收拾，万幸场面控制住了。

后来没想到的是，他拘留出来之后拿了一面锦旗，还买了好多水果找到我们警区，说要谢谢我。他说，当时因为生意失败，怒满胸膛，喝完酒之后就想干一些暴力的事。他说警官如果当时不是你出手，在我还没彻底爆发的时候给我摁住，我都不敢想能闯出多大的祸来。

我是警察，是维持社会秩序的人，这是我工作分内的事。但是这个人那天说的话我记了好久。

在工作中，也会有负面情绪，有一些案子不好破，整个人就焦虑得不行。

之前有个学生，她的笔记本电脑在大学的自习室里被偷了，就在她扭身跟人聊天的瞬间。她报案那天正好是我值班，小偷进出学校的样子都被监控拍到了，我查了个遍，但没有消息。被偷的电脑对事主很重要，里面有她从小和父母照片，她和男朋友之间的情书以及共同创作的作品，还有她为了考研准备的所有复习资料，所以她特别着急。

我不想小姑娘失望，就一直在通过电脑的定位去找偷东西的嫌疑人，竟然真的被我蹲到那个信号了。我知道那个人就在这条街上，可是从东头找到西头，从西头找到东头，就是找不见。更讨厌的是，这个信号隔两三天就出现一次，我总觉得伸手就能破，但最后找了两个星期还是找不到。

有人觉得，再重要，也不过是个电脑，值得我没日没夜花这么多时间去找吗？但在我看来，那是别人特别珍视的东西，事主的悲伤转移给我，滴水成河，我帮不了她，怎么能不愧疚呢？

我不想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变成一个麻木的人。

当警察12年，我一直是个基层民警，不是活儿没干好，是不会，或者说我也不屑于去处理那些人际关系。

很多人说我轴，背后说的有，当面说的也有：“你看那谁，干得不错，就是处事不行。多少年不升官，处事行还能升不了？”在这些人眼里，只有升官才是人生的追求。

如果看到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同辈甚至后辈做了领导，我肯定也会有一些焦虑，但不会持续很久。想当领导就要牺牲一些东西，比如自我意识，快乐和自由，需要迎来送往，甚至要做一些违背初心的事情，我志不在此。

我绝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是与有些理想主义者不同的是，我是一名警察，每天接触社会百态，所以我能接受社会边边角角的黑暗面，能接受世界上存在不合我价值观的东西。我能包容那些东西，但我的理想始终在我心里。

因为这样的事情丢了自己热爱的事业，我也有过刹那的后悔。但绝大多数时间我是不后悔的。

我以前特别看《史记》，特别崇敬一个人物叫豫让。他为了向智伯报恩，两次不顾性命刺杀赵襄子。虽然他是一个失败的人，但是被司马迁以诸侯的礼节写入了《史记·刺客列传》。“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就是豫让说的。

虽然我女朋友对我的恩肯定当不起智伯对豫让的，但也曾陪伴温暖了我。我替她讨回了公道，为自己做的事承担法律责任，我也算求仁得仁。

我于孝道有亏

因为疫情原因，我在里面的时候能见的只有律师。女朋友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希望我坚强，怀抱希望。说她目前生活很安稳，不用担心她。信是律师给我念的，只有仅仅这一次，剩下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离开看守所之后，我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工作，社会地位，心里总有种不安的感觉。一开始她对我很关心，一到商场最先紧着的全是我，帮我挑衣服，带我看电影，跟我的亲密程度和交往频率比我进入看守所前还要好。

但她越是热情主动，我越是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慢慢的，她开始表达她对我的各种不满。其实我知道，这些问题之前也存在，但当时不提现在提，是因为她真正的不满，是那些难以启齿的原因。说出口的话，大多是借口。

分手是她提的，我不意外，也不怪她。我当时喜欢她，愿意为她去打破社会规则，为她去行侠，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决定，我没有征得她的同意。所以，她怎么选择是她的事情，她想分手也是她的自由。

所以分手那天，我跟她说，“不管咱们在一起还是分开，我永远都是你坚定的支持者，如果有一天我比你走得早的话，我会在天堂的路口和你早逝的父亲一起，为你坚强走完这一生鼓掌。”说完之后我拍了拍她，转身就走了。

出来以后周围环境发生了剧变，这是毋庸置疑的，我的人生被拦腰斩断了。有不适应，有差异，有很多痛苦，但是我有信心也有毅力去重新开始生活。

我喜欢读历史书，喜欢思考人生，每周会写笔记，已经坚持了十几年了，并且乐在其中。我很擅长打游戏，现在在经营自己的账号，发一些格斗、闯关游戏的通关视频，再加上炒股和网店收入，养活自己不是问题。

我唯一愧对的人是我的父母。

我有一个发小，关系一直特别特别好。当时我的数学是年级第一、第二名，我经常教他数学，他就辅导我化学，我们两人算是平手吧。现在我这个同学是高级科学家，自己做了很多研究。

我的父母有时候不自觉会提到他，他们会突然说，“你看人家功成名就，换一个工作，能年薪百万。当然了你有你的路，咱们不能全拿金钱来衡量，你们天赋上是没有区别的。”虽然他们拿话找补回来了，但是你能看到父母的失望。

他们养育了我这么多年，唯一的愿望就是我能过得好，过一个有质量的人生，而我将这份期望亲手斩断了。他们每一次不自觉流露的难过，都变成割在我心上的刀，痛得我睡不着觉。

有一段时间，无论我多么累，吃安眠药也没用，每天都会在凌晨四点醒来。然后脑子里出现各种历史中不得善终的忠臣画面，我不断地问他们：“你为人孝吗？你为人孝吗？”没人说话，没一个人回答我。

我还看到我父母的脸色开始苍白，头发开始花白直至银白，他们过来拉着我的手，问我饿不饿、累不累、生活开心不开心。我就站在那儿看着，无能为力。

我知道，只有我再找到一个像之前那样的工作，我的父母才会稍微放心一点。

我希望能满足他们的期待，因为这种满足是回报，是孝，是天良，也是我未来努力的方向和动力。

本文为真实故事，为保护受访者隐私，田先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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