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咒(37)【花怜】
谢怜只觉背部泛上一层凉意,依着直觉向后打出一掌,躲开那阵攻击,继而扬起掌心焰,照亮了袭击他的怪物。
这就是群虫之首。
足足有一丈长的肉身,后半截隐没在黑暗的洞穴中,前头微微翘起,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头部的触须微微抖动着,发出嘶嘶嗡鸣。真是……多看一眼都让人觉得恶心。
显然,它将谢怜视作了养分,此刻馋心大起,迫不及待要吃了他。可谢怜又是如何能轻易对付得了的?在外游历的这几年里,谢怜斩过的妖邪、除过的魔物可谓数不胜数,再畸形丑陋的怪物他都见过,还会怕一只虫子吗?
见食根虫扑了上来,谢怜当即提起拳头,对着虫脑就是一阵狂打狂锤。他还是第一次和这么大一只食根虫作斗争,没什么经验,不过也多少明白脑袋是最关键的地方,就卯着劲儿往一处使。这方法果然奏效,那虫子被他揍得受不了,蠕动着往后退了退,肥胖的躯干在洞穴里翻来搅去,同时发出嘶嘶哀鸣。
它害怕,谢怜可不会就此心软,趁着间隙立刻冲上前,飞起脚就是一阵连环十八踢,次次踢中要害。谢怜知道,这虫子拥有如此臃肿的身躯,八成是常年潜伏在地下吸食神树的汁液换来的,而地下这些时窄时宽的穴口,定是这虫子为自己挖出来的通道。想到因为它地面上有多少人要遭殃,谢怜便眉间微蹙,下手更狠了:“抱歉,不劳动者与为恶者不得食。”
空中飞身间,他从袖中掏出符纸,两手做法,将符纸附在了虫身上。顷刻间,符纸四周变得又烫又热,仿佛有一只强力的手要把它往地下摁。食根虫哀鸣不止,越疼越是要挣扎,虫身狠命地撞击着穴壁,似是要把地上的事物再震出个好歹来。谢怜本是想将它压制住,哪知道它还打算抵抗,若是引发第二波塌陷可就不妙了。迫不得已,看来只能杀死它了,估计要沾上一身粘液——等出去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清理一下再接触三郎。谢怜是这样想的。
这时,衣袖被扯了扯,继而是被绑缚的触感——是若邪,似乎是觉得主人遗忘了自己,它正暗暗感到不满,游蛇一样的在谢怜躯干间缠绕着。
谢怜无奈道:“你怎么过来了,你不在,那几个村民有危险了怎么办?”
若邪一端指了指那只虫子,似乎是在说“明明这边的情况看起来更危险”。
谢怜此刻不能用芳心剑,这里是地下,神树的根茎就在一边,芳心一剑下去,光是剑气就能引得地面再次塌陷,所以他是计划着直接上手,但现在有若邪,便不需要了。
谢怜凝视着仍在挣扎的食根虫,轻声道:“绞杀。”
得到指令,若邪绫宛若银蛇一般飞出,电光火石间,只来得及听见食根虫备加痛苦的惨叫,以及肉体被撕裂开的奇异响声。明明只是一条白绫,此刻却像蟒一般绞缠着猎物,顷刻间将那虫子撕裂成了碎片。
任务完成,它一甩身上讨人厌的粘液,飘飘忽忽缠回谢怜的腕间。
如此有大用的一条白绫,喜得谢怜眼睛都亮了,他拍了拍腕间白绫:“做得好!”
须臾,整个地穴又震动起来,这次的震动并非来自地下深处,反而是来自于头顶,且声势逐渐浩大,仿佛透着十倍的焦意席卷而来。谢怜微抬头,思忖着地面上方的建筑是不是又要塌陷了,再看了看一边的虫尸,立刻动身往那群晕倒的村民的方向赶。
伴着逐渐暴躁的震动声响,辅一到达地点,前方头顶的地面便断裂了。
寻着一丝微弱的光,若邪绫卷了那帮村民,“嗖”地一声出了地洞。而谢怜仍站在原地,定定看着站在残骸中的人。
是花城。
他赶来得急,此刻已是恢复本相,红衣翩跹,银铃脆响,黑发在狂风中舞得凌乱张扬,却也衬托出野性的美。五官立体,线条流畅,却不知为何,神情微凝。
没有说任何话,他拉住谢怜的手,带他出了地洞。
等到双足稳稳站在地面之上,谢怜一颗心这才放下来,轻呼一口气,随即道:“三郎。”
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这声“三郎”带着一丝欣喜。花城这次却没回应,长指轻轻扫过谢怜脸侧,沉声道:“殿下,你受伤了。”
在地下一阵摸爬滚打,谢怜双手、双足、前胸后背尽是擦伤、撞伤,原本干净的白衣也沾了血污和尘埃,看上去狼狈不堪。只是他这几年日常要受点伤,又仗着自己伤好了不会留疤的体质,对伤口的处理更是随意,往往受伤了就是拿水洗一洗,便放着不管了。经年累月下来,痛觉也逐渐弱化,受了伤也不知疼了。
谢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啊?”
花城转了身:“先去治伤吧。”
他走得急,仿佛不愿面对他。谢怜查出了不对劲,疾步走上前牵住他的衣袖:“等等三郎,你……”
话刚一出口,他便发现手中衣袖在轻微抖动。
是花城在发抖。
谢怜小心道:“三郎,你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吗?”
眼前人静默一瞬,随即轻声道:“殿下,方才,你为何要推我?”
谢怜眨了眨眼:“啊?因为我想保护你啊……”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似是终于忍不住一般,花城转过身抓住了他的双臂:“我是鬼,受伤了也能自愈,可你是人,会疼,会受伤,严重了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你明明清楚这一点,为什么要保护我啊?!”
谢怜怔怔看着那只明亮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须臾,稀里糊涂地道:“对、对不起……”
花城直直看着眼前人错愕的脸,下一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对不起,殿下,我怕了,我是害怕了……”他避开谢怜的伤口处,紧紧拥着他,“是我的错,是三郎不好,对不起……”
往日处事雷厉风行,嚣张跋扈,令人鬼两届胆寒的鬼王,竟也会在人前提“怕”这个字。
谢怜回抱住了他,像他抱着他一样那么紧:“下次我不会了,我会努力不受伤的,我保证。”
两人互相抱了一阵,随即,花城微弯下腰身,手臂绕过谢怜的膝弯,将他抱了起来。
谢怜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手惊得环上他的颈:“三郎!”
双臂有力,即便抱着人,鬼王的步伐也丝毫不混乱,长腿在废墟间迈过,声音低柔:“先治伤。”
谢怜双腿不自在地晃了晃:“我能走的,你先放我下来……”
“不行。”花城扫了一眼谢怜膝弯处,“腿也受伤了。”
将谢怜抱到一处较干净的平地,花城小心将他安置在柔软的草垫上,蹲下身脱了他的鞋袜。
谢怜莫名感到一丝羞意,伸手要拦:“没事的,我自己弄。”一手就要扯自己的裤腿,动作略微粗暴。花城摇了摇头,执拗地将他的手拿开,轻轻将裤腿掀起,避开膝盖的伤口,将其整齐叠放在大腿处,露出笔直修长的小腿。
膝盖伤得最重,方才还在地下与那食根虫斗了一番,伤口又扯裂了,微微渗着血,殷红的血与白皙的肌肤,碰撞出妖艳的美。花城不敢上手去碰,只是召了几只银蝶,银蝶扑闪着落在伤处,一点一点轻吻着伤痕,须臾,双膝又完好如初。
花城将他的裤腿放下,又替他穿了鞋袜,站起来背过了身:“哥哥,肩膀、胸口、背部都有伤,衣服,要脱一下。”
谢怜道了声“好”,伸手解了腰带,撤了上衣,露出内里润玉般的肌肤。
这具身体过分好看了,肌理分明却不吓人,刚与柔的美一并在这具躯体上显现出来,任谁见了都不免要生出几番遐想,此刻多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就像琥珀上的裂痕,有瑕,却也是美的。
谢怜并不习惯在人前宽衣解带,即便花城背过了身,他也要羞得耳根微红。待到伤口完全显露出来,银蝶纷纷上前,将丝丝暖流缓缓注入其中。
间隙,谢怜道:“其他村民呢?他们情况如何?”
花城道:“哥哥别怕,已经派人下去救了。”
派人,估计就是把鬼市众鬼叫来了,谢怜微微汗颜——真不知道两拨人会不会打起来。
待治好了伤,谢怜穿好衣服,站起身,花城也转过身,用法力去了谢怜衣上的蒙尘与血迹:“走吧,去看看情况。”
好在现场并没有谢怜预期想的那样打起来。人已经陆陆续续被挖出来了,一众鬼怪聚在一起正在疗伤,间隙听到几个村民小声的感叹:“我的妈呀,吸血鬼,正在给我疗伤,我的天……”
还有几个拌嘴的人鬼,气氛正进行得火热。“痛痛痛——你轻点行不行,绷带是能这么扯的吗?”“啰嗦啥,腿还想要的话就赶紧闭嘴。”
见花谢二人来了,众鬼纷纷起身打招呼:“城主好,大伯公好!”
谢怜笑了笑:“各位辛苦了,不胜感激,不胜感激!”花城抱臂,优哉游哉道:“都手脚麻利点,赶紧把这片清理干净。”
八字胡一众人刚输完法力,被安置在一旁休息,看到如今人鬼如此和谐的场面,惊地简直要掉下巴,纷纷感叹。
村长伤得不重,包扎好已经可以活动了,他握着谢怜的手,郑重道:“小怜,谢谢你。”
谢怜笑了笑,随即正色将地下自己的所见全部告知。言毕,八字胡怒得大骂:“食根虫?!谁这么毒啊!让我逮到不得废了他!”
花城轻哼了一声,笑道:“凶手还需要找吗?”一手示意,人群中便被抬出来两三个人——正是那帮富商。
谢怜道:“他们只是元凶的一部分,至于剩下的凶手,应当就是村外附近那些来路不明的野鬼吧。”他看向八字胡,“我记得你从前说过,自己多次碰见为非作歹的吸血鬼,声称自己是鬼市里的人。”
八字胡点点头:“对对对,他们都这么说。”其余和尚道士也跟着点头:“每次都是这样。”
有鬼不满道:“我们都安安分分待在鬼市做买卖,谁会随便出现在这附近搞破坏啊?按鬼市里的规矩,在外惹事了是要被砍手指的!”众鬼点点头:“就是就是。”
谢怜揉了揉眉心:“我大概知道答案了。”他看向八字胡,“这些鬼怪向商人贩卖了食根虫的幼卵,商人趁机将它们加进了仪式用的圣水里。叶栾树十年一结果,期间这些虫子在地下吸食汁液,逐渐壮大,毁坏了地基,这才导致崩塌。而那些鬼怪为了事后不被查出,便纷纷将责任推给鬼市。这两拨人虽然没有故意串通,但私心却是不谋而合,实在是……”
村长沉吟一声,叹了口气。
这时,商人中的一个急切的呼叫起来:“你们先等等,他……他好像快顶不住了,谁来救救他?”
伤得最重的富商,正是趁机靠近圣水的那个人。他腹部开了道口子,伤口血流不止,只怕是撑不了一时了。
鬼群中有鬼道:“害死人还想让人救嘞,呸,贱不贱啊。”
村长看着富商,许久,沉声道:“去,把神果摘来。”
八字胡一言不发,转身摘神果去了。鬼群一片哗然。
待到一颗巴掌大的浅黄色的果实落入手中,富商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真、真的可以吗?这可是神果啊。”
村长背着手,问道:“你觉得,什么是神果?”他看着神树的方向,缓缓道,“我们为什么要将叶栾树奉为神树?因为它难得一见,还是因为它价值不菲?”
“几百年前,叶栾村的祖先从北方一路南下逃亡,饥寒交迫,遍体鳞伤。垂死挣扎之际,他发现了这棵树上的果实,吃下后,伤势竟然能迅速痊愈,自此,祖先就在这里定居,源杨村由此而来。”
“什么是神?神能够给百姓带来福祉,为百姓带来幸福。真正的神,能造福于民,而非被资本玩弄于股掌间,沦落为拍卖会上流动的数字。给你这颗神果,也只是让它尽自己的职责罢了。”
八字胡提起富商的衣领,怒声道:“所以,伤好了就赶紧收拾自己的烂摊子,把你们搞的破坏都赔了,在那之前休想让我们放你们离开!”
月光下,神树周身的荧光逐渐耀眼,似在轻声诉说道不尽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