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狼】【短篇完结】他乡铁轨的枕木
这里的高山无人问津。这里有草场，有稀疏的林子，还有连观光客都懒于探索的镇子。她就在这里生长，陪着目力所及的一切，一起在时光里摇啊摇啊。
她的童年时光似乎随着镇子一起被锁在了岁月里的僻静处，直到铁道兵团进山修路。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从没听过山里的林子传出这样热闹的响动。她不抵触，甚至很喜欢这样的人气儿。她就坐在父亲堆着枕木的推车上，脖子上挂着一只傻瓜相机，哼着歌，轻轻地让自己紫色的短发跟着自己的节拍晃来晃去。
施工现场偶尔会来其他的孩子，他们是跟着来此赴任的家长上山的。平时他们和她一样，住在山下的小镇，偶尔上来给父亲送饭玩闹，然后成群结队地坐在刚刚铺好铁轨、架好枕木的铁路上，唱着她羞于跟唱的歌。
每次她都只敢远远地看着他们。偶尔心痒了，她就从父亲的推车上跳下来，用脖子上的傻瓜相机远远地朝他们聚焦；可是她一张照片也没拍过，只是羡慕地看着他们。
“乐乐，回家咯！”
父亲下山时光推着她，一边推一边教她唱那些孩子们唱的歌。
“乐乐的声音很好听，下次跟那些孩子们一起唱唱。”
每当父亲这么说的时候，她就羞得低下头，装作看自己的相机。她几乎没拍过几张照片，只有零星的几张：有铁轨尽头的林子，有枕木下头零碎的石子，还有大家工作时被扔在一边的推车。
她的相机拍到的，日后变成了她对童年以及故乡最具象的回忆。
…
她想，那个人的父亲在铁道兵团服役，她们迟早是会见面的。
她和父亲早上推车上山，直到下午才下山回家，午饭是早早做好带上山去吃的。用过了午餐，工作半天的大人们就那么打个盹儿，只有像她们一样的孩子才会按不住无聊偷偷跑出去。
附近的路她熟得很，可她只去一处。铁轨的那头接着一片稀疏的林子，她能清楚看到道路延伸的尽头，故乡之前的模样。她坐在枕木上，举起自己的相机，避开直接反射入眼瞳的阳光；相机像是她双眼的延展，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什么也不做。
“你一个人来这儿吗？”
她被吓了一跳，眼睛跟着相机一转，差点儿把自己转晕。透过镜头，她看见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儿。
女孩儿的裙子很白，她的肌肤更白；她有着一头好看的白发，和一双动人的眸子；她的一切，透过相机，看不真切。
女孩儿坐到她身边，露出温暖的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索性把相机放下，挂回脖子上。她下意识往旁边挪一挪，除了父母没有人坐得离她这么近过。
“我叫…我叫珈乐。”
“那我叫你乐乐吧？我叫乃琳，之前没见过你，你是才来的吗？”
她摇摇头，
“我是这里的人，之前就一直在了。倒是你，之前没见过…”
她突然把自己的小嘴儿捂住，小脸儿涨得通红。“之前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女生”她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她窘迫地盯着乃琳白色的裙子，下意识把相机抬到眼前。
女孩儿依然笑得很温柔，
“你那么好看，为什么要用相机把自己遮住呢？”
“我…我不好看…没有你漂亮…”
“谁说的？对了，你这不是有相机吗，给我用用可以吗？”
她把相机从脖子上取下来，递给女孩儿。女孩儿学着她的样子，调皮地架起相机，要给她拍一张照片。她脸上更烫，赶紧捂住自己的脸。女孩儿突然想捉弄捉弄她，声音里莫名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
“乖，别遮着，拍一张嘛~”
她两只小手发抖，慢慢放下来；她又不知道抓什么好，只好抓住自己的衣角，羞得掉了两滴眼泪。女孩儿一按快门儿，发现她流了眼泪，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把相机还回去。
“对不起嘛~我不该欺负你的。”
女孩儿把相机挂回她的脖子上，顺势摸了摸她柔顺的紫色短发。她抬起头，擦擦泪痕，
“没…没事…”
女孩儿安心地笑了。女孩儿提着裙摆，轻盈地跃上枕木，像渡桥一样小心翼翼地一级一级地走。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女孩儿回头，
“那，作为补偿，我让你也拍几张我的照片吧？”
她的相机并不是用来拍摄的，而是她双眼的延展，是她目力的具象化。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时相机就该是相机，是用来拍照的。女孩儿站在铁轨尽头的枕木上，对着稀疏的林子，像是一只白蝴蝶，落在朽木新生出的枝丫上。
她不记得按了几次快门，也不懂构图、光影。她咽了咽吐沫，屏住呼吸，好像冰冷的机器也有热切的心跳。
她们拍了很多照片，直到太阳逐渐向下西沉，斜射的阳光透过枯叶，染红了女孩儿的裙摆。她们肩并肩坐在铁轨的枕木上，这回她没有躲闪。
“乃琳，你是哪里人呀？”
“呜…我也说不上来。爸爸总是带着我和妈妈这里来那里去的，我也不知道我算哪里人，总之和乐乐不一样，不是这里人。”
她学着女孩儿的样子规律地在风里摆着自己的小腿，轻轻地说，
“我虽然是这里的，但是感觉这里又不像我的故乡…我感觉我的故乡只在这些照片里…”
女孩儿突然问，
“我能看看你拍的照片吗？”
她点点头，
“嗯，等我洗出来就给你看。”
女孩儿低下头，看着两个人抵在一起的脚丫，
“今天…看不了吗？”
“不行的，洗不出来。”
“嗯，知道了。”
女孩儿牵着她的手站起来，裙子上沾染了夕阳和枕木的木屑，
“乐乐，我教你唱一首歌吧！只要你听到这首歌，就知道是我了；知道是我了，就要给我看看今天的照片。”
“好是好，可是为什么？”
“因为我会坐着火车，从远方回来这里。”
希望那一天，夕阳也能把这里的林子染得这么好看；希望那一天，我还能穿着白色的裙子；希望那一天，你还能红着脸，给我拍几张许诺给未来的照片。
…
这里通过火车，后来又再不通车了。当年修好的铁轨投入使用的时间不长，渐渐这段家乡的铁路就荒废了。之后有背包客来过、拍过照片，然后又被遗忘在时间里；也有刚刚步入婚姻殿堂的新人来过，留下甜蜜的回忆，然后一生珍藏、永不再来。
可是女孩儿再也没有来过。她换了很多相机，还留着当时的胶卷、洗出来的照片。她最终没有去上大学，而是在家乡开了一家影印店。日子很平淡，可她很满足，偶尔上山去采风。只是那段废弃的铁路和枕木，再没有迎来过那时的人声鼎沸。
她想，也许这就是她和这里的命运。但是她也常常幻想，不必是火车，手摇车也好，那个女孩儿会穿着白裙，笑着从那头走来。然后她会手忙脚乱地翻出当年的照片，没有泛黄、没有褶皱，静静地在时光里陪衬了许多岁月。
…
在某年某月某日的午后，女孩儿穿着白裙从山下来，皮肤微微沁汗，哼着从未走远的歌谣。女孩儿后悔了，后悔很久都没有回来看看。来这里再没有火车了，她也不期待能见到那个他乡的女孩儿。
女孩儿一个人坐在枕木上，如此度过一个孤独的下午。她一直等到太阳西沉，野蛮生长在荒废铁轨周遭的林子变得葱郁，再透不过当年的夕阳。
这首歌的旋律女孩儿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可女孩儿依旧记得她跟唱时甜美的嗓音和脖子前头摇摇晃晃的傻瓜相机。许多年岁过去，她的世界依旧是那时的白色，像是没有彩色摄影功能的回放。
…
她从铁轨的那头轻轻地走回来，顺着一级一级的枕木，向林子那头去。
女孩儿提着裙摆，跨上铁轨，缘着一级一级的枕木，向那头的草场去。
紫色的绒团哼着歌，遇见了白色的天鹅。
（短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