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斯」如果能成为你的伞就好了(上)
——人与人之间只需要某个瞬间就能带来巨大的情感冲击,而友情和爱情都是在无数个瞬间中诞生的。
我在早上七点十五出门,狭窄走廊被一栋栋屋舍挡着,总不亮,仅存的缝隙像密室里开出扇窗,才让光和空气勉勉强强钻进来。我知道五分钟后他会从我的楼前经过,书包单肩背着,随着脚步左右大幅度甩,匆匆的,但装束总是打理得很整齐,偶尔他会抓着袋牛奶面包之类的,赶着去抢那排共享单车,步子一蹬,就消失在缝隙能瞥见的视野里。他周一四五有早八的课,周二则是从上午第二节课开始,周三只有下午有课,多数时间待在学校里,应该是等到吃完晚饭后才出来,依旧骑着共享单车,书包放在前箩筐里,衣摆、发丝被风带起弧度。
夸张点说,我对他的这些了如指掌,几乎到能背出来的程度。叫我变态也无可厚非,当然啦我马浩宁并不会承认这一点,因为我始终什么也没做,其实也没打算做什么,就仅仅是想见到他而已,看这个一墙之隔的人和我完全不同的生活——好吧,一墙之隔只是我的遐想,他住在那几栋出租的学生公寓里,就是挡住我走廊的楼房们之一,我栖身的烂尾楼藏在层层叠叠后面,就像黑暗里的幽灵,不熟悉的人摸不透它上楼的台阶,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就像他肯定没想到有人每天会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偷看他。
当他从我视野里消失后我就会下楼,在学校附近的小摊买点顶饱的小吃当早饭,然后也拐进学校里。当然并不是去教室,那是顶着“学生”名头的人才能享受的特权,我会换上一身脏兮兮的灰色工服,然后戴上不知道是否真能救命的、怎么看怎么不太坚固的安全头盔,和其余灰色的人一起流成雨天的泥水,为建起一座新教学楼,或者说为了挣钱糊口而卖力气。
操蛋的是施工地离校门不远,能明白吗?这儿就像一道分界线一样。我语文不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当我和其他工人一起搬砖、扛沙子、和水泥,爬到高高的脚手架上喘着气把它们一点点嵌进钢管架构里,阳光毒辣得吓人,汗水和碎尘土会滑进我的眼睛里,我就在这样刺痛又模糊的视野里朝边上看,一众清爽打扮的学生或是步行,或是骑着自行车电动车在风里行驶,肩上的包很容易想象出放了什么,也很容易想象出要到什么地方去。但我想象不出他们聊的是什么话题,反正很开心的样子,我只能听到锤子砸在钢筋上“哐哐哐”的声音,吵得我耳膜疼。然后我会面无表情转过头来把帽沿抬高一点,汗水就又从缝隙里滑下来,混着脸上的尘灰变成泥水,显得更脏了,估计谁也想象不出我和他们是相仿的年纪,连我自己都他娘的忘了,因为在工地里这点压根不重要。
发现他是在一个月前的傍晚,那天工作量不算重,我才有空坐在边上抽一支烟休息。以前我也讨厌烟味的,觉得又冲又熏人,现在感觉它能麻痹大脑和身体倒还不赖,然后就看见一片灰粉色从眼前晃过去。那天他没骑车——没早八的时候他一般就是步行上学,极白极纤瘦一个人,好像冬天枯了的树,乍一眼会让人觉得是女孩,却又全然没有那股娇弱劲,步子迈得轻快。
看清他侧脸时我感觉心跳顿了半拍,烟都忘了往嘴里送、差点燃到指尖。如果拍成视频的话,这时就可以加上滤镜和音乐变成小说里那种极其烂俗的、一见钟情的描写。当然我并不是真就在这样擦肩而过的短短几秒间对一个男人起了兴趣,日子太漫长,我早就吝于分配太多注意力给谁了,只是……我认识他,我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再见到他,风死命把烟往前面卷,他可能闻到了,像大多数人那样皱着眉向我一瞥,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不知道期待什么,结果他继续向前走了,我知道他没有认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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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2018年,往前推个五六年,在我还能被算作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住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镇里。当然啦,这里并不是什么滨海观光景点,或者像电视里那样宜居又闲适的外国城镇,就只是县城下面划出的一片小地方,给它安上个什么什么名称,再细分下去就是一个个村落。县是贫困县,那种穷得叮当响的,GPD永远不上榜,但要排本市最穷的前十前五个县城里一定会有它的名字,底下的乡镇自然也没好到哪里去,除开几个地头,其余穷得千篇一律,好比我家就时常揭不开锅。
这年头的大人啊,老师啊,都在宣扬“知识改变命运”,好像靠着薄薄的几页纸就能让人彻底从一条道转到另一条上去,自此往事化为云烟,开启辉煌新生——也许真的可以吧,但我觉得很难,起码镇上初中小小三个班里总计百来号人估计不会有十个能走上新生。教育资源严重倾斜,加上又按户口划片读书,我常听说县里最好的那所初中有多少人考到市里的高中去啦,分数有多高,前途又有多光明,但我们学校能考到县里好高中的都寥寥,更多人直奔着中专去。但好像怪不得任何人,村支书尽力去招纳了,可开不出高薪资就没人愿意到这犄角旮旯来。这里经常一个老师当三个老师用,大家面面相觑熟得不分彼此,哪个小孩缺了哪堂课一进教室就看得出来,而我是里面顶坏顶坏的。
——这也是老师评价我的,说我糟蹋爸妈血汗钱。是的,我真的很坏,翘课骂人打架一样不落,一个初中生偏活得跟个小流氓似的,大家在教室里念“abc”念“远上寒山石径斜”,我在街头把脏话一串串往外飙。小镇的店面排得紧,路又窄,我带着几个跟班走在上面好像皇帝巡视一样昂首挺胸看,我打来的天下就在这小小破破的地方了,不能指望我有多大的理想,因为我看到的世界只有这么大。里面除了穷,就是钱,好吧,穷也是钱的一部分。
但偶尔我也会觉得我没那么坏,我只是不想上这个可有可无的学而已。在学校我的成绩说不上差但也绝对不到好的程度,中不溜秋,估计擦边上个三类高中或者就落到中专去,读下去实在看不到什么头。我只想早点出去打工挣钱,因为不想见到我妈一边照顾着我那残废了的爹一边还要想方设法攒钱供我上学。
我爹是在一次深夜开卡车拉货跑高速,结果昏昏沉沉撞到路边围栏上残的。正常人家里应该会因为家人受伤而悲怮,再不济也是因为失去一个劳动力而痛苦,但我和我妈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晴天霹雳之余其实还有庆幸,能够想象吗?我居然在想幸好我爹是撞到围栏上残的,而不是撞坏了什么人,不然单靠我妈又要照顾残废又要偿还别人天价医药费才是真的暗无天日。那会我甚至看见她一边抖着手,眼泪还卡在眼眶里,半掉不掉的,看我爹半死不活地躺在白床单上,据说再晚到医院几步就要嗝屁了,一边小声念叨着“阿弥陀佛,命大命大”。
她白天连轴转地照顾我爹,一得闲就要替人做点手工活糊口,时常熬到大半夜。偶尔我起来上厕所都能看见缝纫机前昏黄的光,她就伛偻着身子坐在那,明明还不到四十岁却好像个老太太,缝几针就得揉揉眼睛捶捶腰再继续做。说真的,我很心疼她。
其实我宣布过我不要上学了,我想快点出来干活,干什么都好,只要能赚钱就好。然后她哭着臭骂了我一顿,歇斯底里的,我知道她是不想我以后变得像她和我爹这样辛苦,所以自始至终没有回嘴。尽管我清楚自己根本没法在这条路上抓到什么未来,但她不肯相信,家长总是对孩子抱有盲目自信的,总觉得好像我够努力就能改变什么。或许真的可以吧,我就问那九年义务教育之后昂贵的学费她要怎么挣呢?她咬咬牙说只要我肯读,她砸锅卖铁也把学费给我凑出来。她是真的完全不明白。我怎么舍得她再为我砸锅卖铁。
原谅一个还在中二期的初中生吧。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如果她在我身上寄托希望,那只要我足够无可救药或许她就会放弃让我继续读书的念头吧?于是我放任自己一路坏下去,变成所有人眼中“坏孩子”的模样,装得久了到最后我都分不清我究竟是不想读,还是在麻痹自己不要读,他们念“abc”念“远上寒山石径斜”,其实我也想跟着念的,没人会不渴望知识,尤其是我这种眼界窄得可怜的,但我怕最后我舍不得干脆利落地滚蛋。
他就是在这时候转过来的。
转校生,多特别的一个词啊,简直和这个小破城镇的小破初中格格不入,就像往池塘里丢石子,惊起大片波澜。那段时间猜他什么原因的都有,好听点的说他家和校长啊村干部啊有关系,是“空降”,难听点的说他爸跟别的女人跑了孤儿寡母才不得不回来。小地方无趣又过分爱管闲事的人们太缺乏谈资,他带着一身流言进来,活成个沉默的影子,不搭理,不回应,好像站在那就能屏蔽掉所有揣测,没有主角出演的戏剧总是添不了乐趣的,渐渐地人们也不再传这个了,转而开始说他有自闭症,不知何时又上升成他有精神病,说就是这样他才被原学校遣返的。
他和我分在同个班,转来那天我特地没翘课,就是为了一睹所谓转校生的芳容。我们全班同学像鹌鹑一样伸长了脖子看,他跟在老师后面低着头走进来,穿的是自己的衣服,打理得格外整齐。第一眼给人的感觉是白,第二眼则是瘦,空空荡荡地立在那,与下边一众灰头土脸的泥猴格格不入。他抬头和我视线交接而过,读不出什么情绪来,眉眼向下,恹恹的,我那少得可怜的文学细胞在一瞬间被调动起来,忽然觉得他像冬天干枯的树,就是那种表面烂了脆了,但皮下还满是韧劲的、来年要再生枝发芽的树。老师让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也很好看,我猜他练过,粉笔划出两个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那纤细的胳膊能调动起的、满是锋锐的字:高斯。
然后他被安排在了我前桌,我一抬眼就能看见他打了点旋的黑色发丝,似乎很好揉,这就是当下我对他的全部印象了。
毕竟我还在兢兢业业地扮演“坏学生”的角色,上课总是来得有一搭没一搭,偶尔我会觉得课本比我更熟悉这间教室,因为它们被我垒在桌子上,连装进书包都吝啬。其实并不一定非要逃课的,我睡觉也好,捣蛋也好,但闭上眼睛老师说的话就会往我耳朵里钻。他们谈数百乃至数千年前的、就在我脚下这片土地上演变的辉煌故事,谈这块小小的城镇外面、延伸到整个广阔世界的离奇知识。我不想继续读书了,但我不是讨厌上课,真的,但凡有一点机会我也想像海绵一样把这些当水分吸收,成绩中规中矩又怎么样,走这条路找不到未来又怎么样,我只是渴望多看一眼那种、好像能带我飞离这个囚牢一样的小镇的奇迹,可是我不敢多看,所以我只能像个懦夫一样从课堂里逃出去。
听说他总是沉默寡言,听说有人喊他“哑巴”他也不反驳,听说他有自闭症,听说他有精神病,他的事情就这样从街坊邻居的饭后闲谈里一点点流进我耳朵里。其实我是有点难受的,那样衣裳干净的、和这里格格不入的人居然要被当成最底层碎嘴的八卦,被睨视着用谈论哪家儿子一事无成回来啃老哪家媳妇又没生出大胖小子的语气说出来,几乎有点恶心。但我的触动也仅限于此了,我和他——我能确定的只有他的名字。
我本来以为我们绝不会有别的交集了,这很正常,同班两年的同学也不见得我个个说得上话,直到有一回撞见他被人堵在巷子里,就是时常和我打架的那帮人。说实话,他们才该是真的无药可救了吧,总把处分当勋章,好像恨不得跟个狗牌一样挂在脖子上炫耀给所有人看。我见不惯他们故意惹是生非,他们也骂我明明不是什么好货色还硬当英雄装正经,声音就像现在拖着嗓子喊他“神经病”“小哑巴”一样讨人嫌。
于是我又把一拳头招呼到领头那个死胖子脑袋上了,反正我们也打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天天跟团乱麻似的缠斗在一起,很烦,但没办法。他们打不过我的,只是今天我没帮手肯定赢得比较艰难,没留神领头一拳砸在我脸上,鼻血就从鼻腔里涌出来,温热的。妈的,下一拳头要避不开了,它即将落到脸上时我紧闭眼睛、却听到那胖子痛呼声,一转头发现是他抓着石头扔过来,还是那样纤细的胳膊,砸得却似乎格外疼。有了他的干扰反击变得简单起来,终于把他们揍到逃跑后我随意一抹流到嘴上的鼻血,拍干净衣服上的灰就打算走人,甚至没有多看还坐在地上的他一眼。对于他为什么会被盯上我毫不关心,其实也很好猜到。但我能感觉到他目光落在我背上,若有所思的,下午我再去学校装样子时就在桌面上看见了两片创可贴。
——我知道是他给的,一定是他,只有他才会那样精致地用包装袋上印着花纹的创可贴,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创可贴只有一种款式。他坐在我前面预习课本,背挺得很直,衣服挂上去更显得空了。
这样无聊的霸凌显然不会只有一次,第三次把他从那几个小混混手里救出来后,他对我说了“谢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和他这个人一样有点软,但没有那种娇滴滴的女孩子味。我着实愣了愣:“原来你会说话啊。”出口了才发觉这话不太有礼貌,那些流言蜚语终究还是给我刻上了许多错误印象,于是匆匆忙忙道歉。但他没生气,反而露出个笑,下垂的眼角不再带着股恹劲了,几乎夺目得惊心动魄起来,“没事。”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的嘴角,我才发觉那儿肿得疼,应该是刚刚被牙磕到了,“这个……不要紧吗?要不到我家去,我给你涂点药吧。”
我本想拒绝的,但腿不由自主就跟着他走了起来。他家在镇尾,一个有点高度的小坡上,我记得那户屋子里从来只住着两个老人,应该是他祖父祖母之类的。他从屋子里拿出点药,包装我也没见过,印着好些叫人看不懂的英文,涂在皮肤上是凉凉的,有股好闻的薄荷味。
忽然又混进来一股柠檬气息,那种暖的、带了点体温的,我才发现他凑到我身边,那应该是洗浴用品或者洗衣皂的香,“以后我可以常去找你吗?”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不打算和他扯上太深的关系,“呃……还是算了吧。你也别太担心,以我对那几个货色的了解,他们最多被揍三次就该怕了,不会再来找你麻烦的。”现在愣住的轮到他了,也许是因为尴尬,红色在过分白的皮肤上漫开得很明显,开口闭口好几次才憋出一句话,“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别了哈,和我这种人有什么好当朋友的,你妈应该警告过你少和坏孩子玩吧?”我的话不算好听,其实已经习惯这样把自己骂进去了,拎起摆设一样的书包就蹦下椅子往街上走,莫名没敢去看他的表情。
事实证明人不可貌相,我没想到他这种看起来就又乖又好拿捏的安静小孩居然这么犟,简直是把“死缠烂打”这个词诠释到了极致。我越来越频繁地在街上撞到他,当然都是放学后,他一看就是不会缺堂的那种学生,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我一回头他就用那种“我只是路过”的无辜表情看着我,也不躲,反而会在我走向他打算说点什么来吓唬他时往我手里塞点带包装的玩意儿,我一挑眉,红色就从耳根一直染到他脖子,支支吾吾开口,“马哥你尝尝看,这个好吃。”他叫我“马哥”,也许是跟那些常和我混在一起的人学的,尽管我早就不愿浪费时间在小镇里没头没尾乱转当皇帝了,但还是觉得很受用,尤其是以他的声音说出来,那种软的、带了点糯糯尾音的,真诚又认真的声音。我一下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狠狠咬着手里不知道哪个牌子总之很好吃的零食泄愤。
再去学校时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搬到了我旁边的座位,似乎是他自己去找老师商量的,见我来就笑着跟我打招呼。我注意到他的书排列得极整齐,或者说他的什么都极整齐,衬得我桌上那堆乱码的、好像摸上去就会有厚厚一层积灰的课本更凄惨了。他似乎也意识到了,眨眨眼问我要不要他帮忙收拾收拾。
说真的,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面对他我压根说不出重话,更何况那些我在市井里学来的粗话脏话,看着他把那些书本一点点码起来,窘迫的反而变成了我自己,好像我精心打造一年多的、我讨厌读书的伪装被撕开了,后边藏着个被我自身打倒的、无可奈何的小人。我又想起昏黄的灯下我妈伛偻的背模糊的双眼,最亮的灯被她装在我房间了,说是方便我学习;薄薄的墙壁挡不住我爹艰难的翻身声,他被截掉的双腿至今会有幻痛,深夜发作起来也不敢大声喊叫,怕吵醒我,只能重重地、压抑地喘气。这些我都知道,读书很好,可是太漫长,花销太大,更是太难走到有前途的未来了,明白吗?我不敢去赌。我怕他们十几年呕心沥血投掷的一切最后打水漂,我不是天才,不是给条藤蔓就能抓着从悬崖底下爬上去的,我更可能只是读书碌碌无为到尽头会发现照样在拿着三千块工资紧巴巴过日子的普通人,照样为了几块钱发愁,恨不得把全部价值掏出来变现,那何必糟蹋更多的钱和光阴呢?
一股气梗在心头,于是我把他的手拍开了,那叠理了一半的书摔在桌上、地上,发出刺耳的动静,班上的同学都在看我,他也在,那只手还愣愣顿在半空,我明明没用多大力气的,却还是给他烙上了红印子。他太白了,细瘦得好像一下子就会掰折掉,我怎么这么坏?“对不起,”我说,“别整理了,对不起。”我又变成逃兵了。
我讨厌夏天,永远伴随着烈日和骤降的暴雨,如果你经历过摇着蒲扇好不容易睡着早上又一身粘腻地醒来,或者被漏下来的雨滴砸了满头,一出门发现满地都是昨晚积水退去后沉下的黄泥,一步一滑,你就绝对不可能喜欢这个季节。就像现在我刚跑到操场上——这时候的操场还是没有铺塑胶或者草坪的,就是沙和石子混成路,格外硌人。闷热湿重了一早上的空气终于挤压到极致了,猛得炸出雨来,浇了我满身。听起来很好笑吧?学生还在陆陆续续走进校门,我看到有人惊呼着叫来同伴撑伞,有人开始往教学楼狂奔,而我孤立在原地任由雨水冲下来,几乎想跟着洪流一起被冲走。其实我的包里有伞,就是那种广告伞,是两年前我妈去县城顺带拿回来的,伞面又薄伞骨又脆,每次都得修修才能打开不说,碰上大雨布料压根遮不住,雨水就一滴滴渗进来,砸在我头上。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伞内的小雨也从来没有停过。此刻我一点都不想再把它打开。
突然我就想到狗,那是条土狗吧,几年前出现在我的家门口,混了一身的泥水根本辨不出原来的毛色,只有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显得很可怜。我没忍住就想把它抱进来,然后被我妈跟拎垃圾似的丢出去了,她训斥我:“这么脏的东西你也敢捡来玩啊?”现在我和它一样了。
结果雨突然停住了,我抬头,居然又是他,正举着把伞站我旁边往我这倾,自己的肩膀淋湿了大半还从兜里翻出纸巾递给我。我闻到他身上那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柠檬香,雨水带起的泥腥味都遮不住,暖的、带了点体温的,我鼻头一酸就猛地抱住他哭起来,他抱起来真的很软,我陷进去了,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只是感觉控制不住,眼泪鼻涕雨水一股脑儿地往他的干净衣服上糊,真的很讨人嫌吧,我觉得,但他自始至终没有推开我。他的温度搁在我肩头、后背上,没有一滴雨落进来。
后来我就和他同进同出了,说同进同出好像也不大对,大概是一起行动的时间多了起来。早上我会到他家去等他,然后一起往学校里走;放学他会到街上来找我,我再把他送回家。某天发现我也变成那些人的饭后八卦之一,大谈精神病和小混混都玩到一块去了,指不定要整出什么风浪来。见我走过他们会刻意压低声音,就是用那种表面在顾忌你、但你全然能听清的音量,他们真的很爱这样干,视线毫不避讳地射过来,好像想在我身上挖到支撑他们揣测的证据,再在自己的世界里标榜真理。但其实我和他跟最正常的朋友没什么区别,我们会聊天、开玩笑,也会偷说小话。我还问过他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和我成为朋友,他反问我非得有理由才能交朋友吗?其实也对,这世界上大多数关系都是事故。
当然更多时间他在教室里,而我待在小镇另一头巷子最深处的网吧。这会的网吧不比后来规范,经常有未成年溜进来上网,烟酒不禁,鱼龙混杂。别乱想,我可没有闲钱来玩这些,只是先前感觉不上学天天在外边晃也不像回事,倒不如借机赚点钱,反正坏学生去网吧天经地义吧?老板本来不肯招我的,后来我说只要正常工资的一半,他就答应了。
赚来的钱我大部分都藏了起来,打算以后拿给我妈,剩下的就塞在裤兜里去各种商店转。我想找到他常给我吃的那些零食,但多数包装袋相似,味道却差得远,实在拿不出手。于是我带着他去买棒冰,唇舌一冻好坏的界限就不大分明了。他爱买小布丁,经常吃得嘴角沾上点奶渍,然后我会帮他擦掉,指尖下他的唇瓣和脸颊一样软,反正让我心跳莫名其妙乱起来。我们会坐在废弃房子的屋顶上往远处看,他经常一看就愣了神,冰棍都化到手上,我只好去翻他裤兜找纸,会随身带纸巾的男生我只见过他这一个。这时他忽然转过头来问我,“马哥你是不是很缺钱啊?”我一愣,不自在地偏开视线,难言的自尊心滋生起来,“问那么多干啥,吃你的冰棍得了。”
他的衣服,他的鞋,我看不出是不是有牌子的,因为我认不来牌子,我只知道它们永远被打理得整齐而干净。不管是创可贴、零食、药膏还是文具,他身边的所有东西都可以用“精致”来形容,除了作为他朋友的我。
当我认识他、跳出“我自己”的视角来看后,我发现“未来”这种东西居然是能具象化的。可以明白吗?明明大家都坐在同一个班里,上同样的课,用同样四角不平容易歪歪扭扭的桌子,但我能感觉到每个人就是不一样。有的人和这间破旧的教室融为一体,有的人身上满是挣扎的灰色痕迹,而他几乎是耀眼的——当他挺直着身子将我没领会弯弯绕绕的题目用漂亮的字体写出来时,当他跟着课本进程为我科普那些图片上的小人还干过什么伟绩时,当他的名字被写进红榜最前端贴在校门口、而我只能和其他学生一起仰头瞧着发出惊呼时——未来的路就这样明晰地铺在我眼前,它们是两条交汇的线,笔直地从哪个点延伸向截然不同的、渐行渐远的方向。
冰棍也化到我手上了,糊在指间粘腻的触感很恶心,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