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姐姐家“食新饭”
第一次去姐姐家“食新饭”
(1953年夏,9岁)
我们这儿有些地方有一种习俗——“食新饭”。每年的六月第一个“卯”日,不管新粮登场与否(未收割新禾的,就到稻田里剪取成熟的谷穗,脱粒,晒干),都会搞些新禾米,或做粄,或打糍粑,宰鸡杀鸭,沽酒买肉,饱餐一顿,然后才正式开镰收割。有的人家,还会请亲戚朋友前来聚会。我姐姐所在的地方黄冈坪,就有这种习俗。
这年春节,姐姐第二次“转外家”时,就早早跟妈妈说,端午节她可能没时间再来“转外家”,提前邀请我们今年要去她家“食新饭”。妈妈高兴地答应了。
到了端午节,妈妈想起姐姐的邀请,要爸爸查问一下今年六月哪一天是“食新饭”的日子。爸爸说:“六月初五是丁卯日。那时,学校都放假了。”妈妈暗暗记在心里。
转了六月,妈妈安排了近日事务,约好了巧伯,到初五那天上午,背上小弟带上我,一共四人,径直到黄冈坪我姐姐家去“食新饭”。(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出了村,我们沿着峰市到广东桃源铺的大路,一直西行。这是一条古大道,沿途都用块石铺砌,很好走。我们要经过三峰村的新田冈和大园村、鹅溪村,看见沿途左右的稻子,颜色由金黄到淡黄到青黄,三峰、大园两村还可以看见已经收割的稻田。我问妈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妈妈说,那是因为越往山里走水性越冷,稻子成熟越慢;等到得黄冈坪,那里的稻子恐怕还成熟不到一半呢。我家的稻田就在大园村的路边,看上去比去年长得还好,稻穗长而饱满,正在向我们点头,好像催促我们快点去收割。我们都高兴极了。妈妈说:“幸亏互助组的人会安排,过几天再来帮忙,不然,今天我们都得在这里割稻子了。”
走了十多里,过了鹅子陂,就到了黄冈坪的冈脚下。从这里往左转入岔路,也是石砌大路,但一路上坡,都是在森林里面穿行。头上是浓密的树荫,脚下是淙淙的山涧。六月天,将近中午,太阳正在发威。刚才我们还满身大汗,可上坡以后,汗水慢慢收起,后来竟觉得有些凉意。在路边,偶尔有几丘小稻田,稻子刚齐穗。上了二百多级台阶,敞开一个山窝,从中间向两边展开一片梯田。从窝底上到山脚,稻子的颜色由金黄逐渐过渡到青黄,阳光的作用非常明显。
我们从窝口穿过,继续沿着石砌路蜿蜒拾级而上。这时,看见山窝两边还有许多荒屋:有的看着还像屋子,可是没有人烟;有的尚存断垣残壁,但是已长满蓬茅;有的只能隐约看出像个屋场的痕迹……一片荒凉景象!我非常吃惊,问妈妈怎么回事。这次巧伯先回答:“就是几年前的瘟疫,害得这里死了很多人。”妈妈补充说:“听说关掉了几十家‘灶下门’(客家人对厨房门的称呼)。你的亲家(姐姐的养父),也是在那个时候死去的。”巧伯又说:“好在迎了关帝老爷,后来才平静下来。”巧伯的话引起了我对那次迎关帝的回忆。
又上了一百多个台阶,拐一个角,终于来到一个门坪前。妈妈说:“到了。”(因为我们还有一个老大姐也从小嫁到黄冈坪,妈妈曾经来过,所以她还认得。)我一看,这个门坪还不小,中间还有个半圆形的水塘,没水。再看那屋,前边是整齐一线:大门居中,进去是正身,三间一厅的平房;两边是横屋,各有小门出入;正身后边是半月形的斜坡,外围是房间,从中间向两边呈阶梯式延伸,一直与横屋相连。我看了感到十分奇怪。
正在这时,姐姐已经出来迎候,把我们带进她家。她的厨房在右边的横屋,跟正身有一个过道连接。过道较宽,可以安放饭桌。亲家母见了我们很是高兴,连说:“不知道刮什么大风,把你们吹到这里来了!我们家要转运啦!”一个男孩走到我身边,想跟我说话,姐姐介绍说:“阿昌,他叫阿思头,跟你同年,可能你比他大一两个月。”哦,我立刻联想起去年姐姐手挽的箩阁上写的名字,就问:“是叫‘许思承’吗?”姐姐说:“是呀,是呀。”
这时,亲家母的两个女儿也从门口进来,一个挑着水桶,一个提着菜篮,见了我们都说:“来得真早。”妈妈说:“你们真赌嚣(客家话,意思为设圈套故意捉弄人)!比我们先到,还说我们来得早。”姐妹俩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做女儿的,本来就应该早来帮忙的。”
寒暄了一阵之后,姐妹三人都到厨房去了。亲家母跟我们聊了起来。
她说,这座房子叫做“围屋”,原本是个私祠(一姓中某一支系的祠堂),又叫“私屋下”。前几年还住着七八户人家,那年瘟疫先后死了二三十个人,现在一座大屋,只剩下两户六口人——每家三口。全村包括五六个自然村,原先有三四百人,现在总共不过四五十个人,死的死了,搬走的搬走了。要不是解放土改,可能人口还要再少。
她又说,这个地方吃水很困难,刚才姐妹俩去挑水、洗菜的地方,离这里有一里多路远。你们来的时候,看见门口有一口塘,只有大雨过后才会有一点点水,平时都是干的。巧伯搭话说:“早就听说‘黄冈坪,屙堆尿子洗甑棚(即锅盖);白水磜(客家话读zài),屙堆尿子洗背带。’听你说来一点不假。”说到这里,亲家母对妈妈说:“咳,亲家母实在对不起你,你的女儿送到这里来,真是受苦咯!”妈妈说:“是你很爱惜我的丫头,把她从出世三个月带到十四五岁,真让你受苦受累了!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来感谢你呢!”
亲家母看我和阿思头坐在一起,转过来问我:“阿昌今年读几年级了?”我回答说:“四年级。”亲家母说:“你看,还是外面人家比较好。我们这里前年才办小学,阿思头跟你同年,他才读二年级。”我问亲家母:“阿兴姐姐读书吗?”亲家母说:“她呀,白天要跟我一起下田干活,晚上才能上夜校,也是小学老师教,有七八个学生,都是女青年。”
这时,三姐妹招呼大家吃午饭了,我们帮着把过道里的饭桌收拾一下。亲家母和巧伯、妈妈客气地让座一番,然后大家坐定。我和阿思头坐在一起。姐妹们分发碗筷,端上鸡肉鸭肉猪肉,还有木耳、野菇、笋干等特产,当然还有新禾米粄,是用剪穗的新稻谷做的。巧伯、妈妈都说:“太客气了!”亲家母说:“要不是解放土改,哪有这些东西?食新饭,不过就是吃一点新米做的水粄子,客气一点,最多添一只自家养的鸭子。”
阿长嫲大姐说:“今天好在亲家母你们来了,我妈妈才有这么多的话。过去我们来到,她总是苦着脸,一点笑容也没有。”亲家母说:“傻丫头,你懂什么?日子好过了才能笑得来!”
妈妈看着眼前的三姐妹,年纪相差不大,就问:“亲家母,你本来有了两个女儿,为什么还要拿我的阿兴嫲呢?”亲家母说:“亲家母,你有所不知。我们家连续三代单传,所以阿长嫲一出世,我老公就说‘送人吧’。过了两年,阿传嫲出世,他又说‘还是送人吧’。他的想法就是要有个男孩子。阿传嫲送人以后,他得知你的阿兴嫲也想送人,于是跟亲家商量,就把阿兴嫲抱养进来了,接我的奶头。”妈妈说:“我本是不想把她送人的,只是他爸爸主意已定,只好由他去了。”亲家母看了阿思头一眼,高兴地说:“真幸运,阿兴嫲真的给我们招了一个弟弟,我们许家的香火有人接续了。亲家母,真的要好好感谢你呀!”亲家母又说,“阿兴嫲先出世两个月,阿传嫲要叫她姐姐呢!”听了亲家母一席话,大家都觉得惊奇。特别是她们三姐妹,也是头一回听说,这才如梦初醒,相视而笑。
我们边吃边聊。吃饱了,大人们又闲聊了一会。姐姐们逗着小弟弟玩。我和阿思头到门口看景致。我发现,这里名叫黄冈坪,其实一点也不平,出门就是屋坎,道路都很崎岖。黄冈坪的其他人家相隔很远,分散在各个山坳里,这里根本看不见。隔着脚下的深山沟,斜对面山上就是白水磜,那边人家的鸡鸣狗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问阿思头:“到对面远吗?”他说:“要从左边下山到沟底,再从那边的小路上去,至少要走将近一个钟头”。我想:真山啊!
时间过得很快,不觉太阳已经西斜。妈妈背起弟弟,转身向亲家母告辞。妈妈和巧伯都邀请亲家母也来我们家走走。妈妈说:“讲得远一点,八月十三,峰市墟天,你赴墟顺便来我家坐坐。”亲家母答应着:“好的,好的。”一家人慢慢把我们送出家门,直到路口。
开始下坡了,我们转身向他们挥手告别。姐姐高声嘱咐说:“下坡要慢慢走!”我们一边答应着,一边随着道路拐角,转眼就不能再见到姐姐他们的身影了——浓密的树荫挡住了我们的视线。
经过这次作客,我渐渐了解了一些我们两家的一些事情,对姐姐的感情也渐渐加深起来。
201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