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景
被学校勒令回家反省的我，却遇见了最美的暮景。
我是极敏感而又倔强的人，以至于别人的一句争执都可能成为情绪的引燃点。父亲在办公室里弓着腰恭敬地给老师端茶倒水，背后则是我冷冷的眼神。
“盛着！”我用脚把行李包一点点挪到跟前，从父亲那接过整理好的被褥。“撕掉！”眼见他刺刺拉拉得扯下墙上的漫画，又不得不亲手撕碎，仿佛听见心肝破裂的声音。“倒水！”我一边往杯里灌水，一边暗暗怪他多事——这个时候也念着喝水。
虽然一直没敢抬头看父亲，脸上一副伤心的样子，但心底却在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摆脱学校的束缚。路上偶尔也会听到他的叹息声：只能把我送到陌生的老家待一阵子。
天气突然转凉了，秋风阵阵打在人脸上，刮去刚捂的一点暖气。父亲担心起乡下的温度，提议要给我买套厚的被褥。他真是极不聪明的人，不会商标上的“材质”标识，只是一遍遍询问营业员这套暖不暖和，能不能撑过一个冬天，还免不了亲手试一试。我远远躲开，生怕受他的连累，引来旁人诧异的目光。
火车是后天下午的。月台前排起了长龙，堵得难受。我在台前随便问了几句，就匆匆地领票回来。父亲很不满意，又夺过我手里的车票奔回去。不合身的军大衣使他走路时像只左突右闯的肥鸭，歪歪撞撞，碰到人是经常的事，他也就一声声地道歉。我低下头，努力平息心中瞬间泛起的暖流，等抬起头时，看见的又是父亲那张肃穆的脸了。他如炫耀战利品一般把车票举到头顶，目光炯炯地唠起“认真”“细节” 。这都是平日课本上翻烂了的，我自然低下头，逗地上的猫咪。(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快到点了。”他低头瞥了眼手表。斜孔外射入的一脉余晖被滴滴答答声剪碎，殷红得散落一地。我终不耐烦他威严的目光，说道：“你走吧。”他忿忿地瞪了我一眼，低下头去整理行李，不时嘟嚷起“你这自作自受”之类的话，然声音是越来越小的，最后只剩下的滑动拉链窸窸窣窣的响动。包袱被那双苍黄的手挪来挪去， 离我远点近点似乎都不合适。我又忍不住嘲笑他的迟疑了。他转过身，径直往回走了过去，没有附上一句告别的话，眼见那件深黑色的皮袄在昏暗的暮色快要缩为一个不明晰的点，刚才还暗自庆幸的我不禁讨厌他的冷漠了。
没想到，他过一会儿居然折返回来，大口大口哈着气，从怀里掏出杯子，眉毛朝内抖成倒八字，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微撇，露出难得的笑容 。“你把杯子落下了。”说着，他右手在杯壁上摩挲，忽而又说“水不太温，你等会儿。”之后我便看到那只皮袄在人群里一摇一晃地挪动。父亲的左腿是我出学校那天摔伤的，可我直到这时才注意起来。车站左边有一个很陡的转口，四肢灵便的人也得费些功夫。只见他先用一只手扶着墙壁，撑起身体，右脚慢慢点在侧面的尖崖上，左腿再一步步滑过去。夕阳的残光印在壁上，血一样殷红。我转过脸不忍再看，等再见时，父亲已端着灌好热水的杯子走在回来的路中，脸上一如刚才的笑容。霞光洒在佝偻的皮袄上，竟泛起微微的银辉。
“此次回去，”等父亲打点好一切，把包袱塞到我手里，火车已经隆隆地开过来。他脸憋得通红，嘴唇很费劲地努动，然而终没有吐出话来。
我也一直凝视着他，发现他眼角流过的哀伤，千言万语渐渐从心底升腾，但终究梗在喉咙里。一只枯叶静静滑落到地上，又被阵风冷冷地扫走。
那么走吧。
我不愿继续往车厢的深处走，只是站在靠窗的一边，看着父亲犹如一尊雕塑般立在残存的夕晖下。先是眼睛，鼻子，然后是整张面孔，最后连身影都变得模糊，可父亲于寒风中瑟缩发抖的身影却在斑驳光线里愈显温暖，高大。这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暮景。
我倚在冷冷的厢壁上，半晌之后，手机震动。我掏出手机，打开发件箱，忽然感觉手指有些发烫。
“爸，你也是。”我止住发抖的手指敲打机键，眼泪簌簌流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