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1947
1947年11月8日的清晨,喷薄的朝阳从渤海湾冉冉升起,光芒穿透了薄薄的晨霭,淌在了德州宁津城西一片干裂的田野上。18岁的父亲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看看眼前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干裂成黑色的驴粪蛋,心想,他妈的明年庄稼完了,呆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怎么活呀?年轻的父亲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大脑里跳跃着像驴粪蛋一样广阔的幻想。父亲开始怀疑现实,怀疑村头歪脖子柳树上的那只喜鹊的叫声,怀疑戴军帽的张麻子的词正腔圆的演说。
张麻子就住在父亲的家,他是解放军华东野战军的一个营长,从南方过来的,久经沙场,从他脸上那道深深的弹痕就可以看出来。张麻子也是一个很理想很抱负的很学识的军人,父亲不仅喜欢他没完没了的战斗故事,更喜欢陶醉于张麻子涨红的脸上飞扬出来的坚强。每天晚上,张麻子喜欢叫父亲把化庄的农民召集在一块,讲一些“革命道理”和农民的希望,尽管张麻子讲得天花乱坠、口沫四溅,父亲的父老乡亲只在乎能分多少地,能不能在昔日里耀武扬威的地主身上出一口气,其他都没有吸引力。很多时候,张麻子的话没有讲完很多人就回家睡觉去了。只有父亲喜欢静静地聆听了张麻子说的革命道理,因为作为化庄第一个共产党员,父亲在宣誓的时候,就对“革命”二字充满无限的向往。
“人定胜天?”父亲看着干渴撕裂的麦田,嘴里嘟囔着张麻子的这句断言。一只喜鹊掠过了一棵老槐树,在化庄的西端消失了。父亲感到晚秋的风扑面而来,夹着寒冷和黄沙。父亲一下子从田埂上站立起来,大步往回赶。
张麻子早就起来了,正和奶奶聊天。勤务兵已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把纸糊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张麻子见父亲回来了,便把父亲扯到了炕头,问:“这么早去哪里了?我和你娘正在说你。”
“说我?我出去溜达溜达,他妈的太阳很大风很大,看样子明年庄稼很难有收成了!”父亲还在为干裂成黑色的驴粪蛋的土地绝望。(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你还种个屁的田,到部队上去,没有枪杆子,分给你的田你能守得住吗?”张麻子在炕上站立起来,父亲一下比他矮了很多。
“当兵?我娘就两个儿子,我哥已经在部队了,我再去当兵我妈怎么办?”
“我刚和你娘商量了,就是为你参加解放军的事,你娘很明白事理,虽然她一个人把你哥俩拉扯大很不容易,但她支持你哥哥干革命也支持你参军。你哥在聂司令那很有出息,一边一只手枪,很威风的。”
“我不能不孝,我要养老娘。”父亲抬眼看了看奶奶,奶奶的眼角一滴泪滚了出来,父亲心痛极了。
“我的儿呀,你去吧!老娘有你的两个姐姐照顾,你就放心了。你在这里有什么出息?你在满地驴粪的地方窝着,简直亏了娘生你这么大的个子!你是不是怕死?”奶奶的语调有点悲壮。
“不!”父亲很坚定。
“你是党员,又是化庄的农会主席,你不带头谁带头?兄弟,我不会害你的,我是你哥的战友和朋友,你娘就是我娘,我能不孝顺吗?现在是战乱时期,手里没有枪杆子,你什么也没有。我原来还是一个要饭的,没有房子没有田地天天被有钱人欺负,你看我满脸的坑,就是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打死了一只老财的狗被老财的狗腿子用猎枪打的。现在没有狗敢咬我了,老财见了我也要低头哈腰。那天你不是见了吗,你们长官镇最有钱的财主王大拿的如花的女儿也一个劲地往我身上靠,她还说要嫁给我,她还不是想巴结我手上的枪,按照毛主席的话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你懂吗?”
“我、我我……”窗外的风挤进了窗缝,堵住了父亲嘴上。张麻子见父亲态度渐渐的转变,便开始启发式提问:
“你想让你娘有光彩吗?”
“想!”
“你想出人头地、在父老乡亲面前风光吗?”
“想!”
“你想当大官、娶一个像王大拿女儿一样如花的女人吗?”
“想!”
“那你明天就参军,只要不死,我保你都会实现的。”
父亲下意识地点着头,黑色驴粪蛋变成绿油油麦田的理想一下被老娘的自豪、乡亲们艳羡的目光、王大拿女儿如花的脸蛋代替了。父亲猛地站立起来,比张麻子高大了许多。父亲没有再看奶奶,咬着牙对张麻子狠狠地说到:“行,明天我就参军!”
窗外风停了。奶奶的脸转向了窗外,一颗泪无声地跌在土炕上。
9日一大早,父亲便把化庄全体村民叫到了大槐树下,他宣布自己要参加解放军,也号召父老乡亲参军,父亲的理由很简单,分到手的田地,你不参军就不会有人保护。
“我参军。我也参军!”也许,化庄的乡亲们被家里唯一的男儿父亲都可以离开寡母当兵上前线的壮举感动;也许是那些祖祖辈辈没有田地的贫农为了保护刚刚分到手的土地,他们踏着父亲的脚印走向了革命队伍。化庄有58人参军,长官镇在化庄的榜样作用下,有500多人参加了子弟兵,被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渤海教导旅。张麻子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离开化庄时,张麻子双腿跪地,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娘,谢谢你!”
10日的下午,风和日丽。奶奶叫人杀掉了分来的唯一的一头猪,在大槐树下炖了三大锅猪肉炖粉条犒劳了父亲和他身后的队伍。父亲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然后端起奶奶递上来的满满一碗酒,转过身面对身后的弟兄一饮而尽,然后大声地说:“走!”
1947年11月10日的傍晚,夕照映染,喜鹊飞来飞去,在干裂成黑色的驴粪蛋的田野上,华东野战军渤海教导旅8团5营3连的大个子父亲胸前的大红花在夕照下绚丽夺目,明亮了长官镇化庄父老乡亲的眼睛。父亲昂首阔步向前进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白发苍苍的奶奶在那棵老槐树下,高高摇动着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