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樱花

（一）

穿行城市的街道，她的感觉总是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路过”。她似乎从来不会去刻意留意城市里的许多许多，仿佛她只是城市里的一个匆匆过客，随时都有可能背负行囊，远离这座城市的。没想许多东西却在不经意中扎下了根，仿佛一株初夏的灌木，在某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郁郁葱葱，兀自绽放着一个又一个绿色的梦。

两年前的喻雪莲和现在的喻雪莲，据同事小芳讲，差别还是很大的，太多的清纯和质朴已流于世俗。那些对自己不利的思想行为是要摈弃啦，大千世界，谋生，讲的是智谋，要不被别人挤兑掉了，还不知怎么回事。她看着小芳两片薄薄的唇开合自如，沉默着。一般情况下，她都是一个听众，这与她的职业——业务主管仿佛是对立的，但她做得很好。

她是那种文静得令人心存怜惜的女孩，所以那天和几个同事无事找事地在江心路看相算卦时，老先生自愧自己在江湖行走多年看走了眼，他说喻雪莲的职业绝对是老师，让几个同事集体晕倒。是“老实”吧，有人得出了答案。可能真是老实，下班后几个同宿舍的女孩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门了，可她却大多是独自呆在宿舍里看书。所以来江城两年，一直未有男朋友。有朋友替她着急，二十八啦，再不努力会成单身贵族了。她笑笑，似乎她们说的与她无关，有时逼急了她也会去相亲的，拒小芳统计，已相亲了一个排。你的眼光到底有多高啦，同事位惊叹。

也不是很高的，不是帅与不帅、多金少银、博士与白痴的问题，而是爱与不爱的问题。你爱谁呀，我帮你去找，小芳说，睁大两只桃花眼盯得她全身发毛。现在的社会，谁还相信爱情，小芳撇撇嘴，诉说着她老公婚前婚后的反差。她漫不经心地听着，小芳的故事她已烂熟于心，可她，是相信爱情的。

（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八年前的滨海市，似乎没有现在的江城这么热，也没有这么热闹的。那时的她，只是一个为生计奔走的小小女孩，没有姣好的容貌，没有过硬的文凭，更没有可靠的后台。当时，她没想过要在这座城市驻足，她只是想在疲远的旅途中小憩片刻，顺便看一看小时的女友，没想几天时间，竟有点不想离开了。她的好友为她的到来高兴得彻夜未眠，力劝她留下来，她是一个耳朵很软、心肠很热、很言易被感化的女孩子，于是她答应了，反正是陌生的城市，到哪还不一样。她的好友，那个美丽却简单的女孩子，做着一个半老头子的二奶，那个半老头子是那个城市的商界名人，她的好友很自豪地把他介绍给她，讨好地问他，她可以留下来吗，几乎是想收留她一样，她不习惯的。她不信女人定要依靠男人，她的母亲不是一直守着寡养大了她们三姐妹吗？于是她不顾好友的劝阻，做了一家电器公司的业务员。每天她都是怀抱大堆电器公司的资料，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忙碌。她的工资是靠业绩提成的，所以她干得特别努力。后来由于她惊人的业绩，她做了聂鹰也就是公司业务经理的助理。回忆里，那一年滨海市的冬天特别的冷，特别冷的冬天，就变得特别的漫长，因为有他，回忆里不再尽是在天寒地冻中的奔走和毫无商量的肿痛的脚，因为有他，回忆里就有了些许的暖意，暖成一片灿烂的樱花。

来到江城，也象当年在滨海市一样，纯属偶然。偶然得只为在火车上邂逅了小芳。邂逅了我，你的人生肯定会有所改变。后来小芳在吹嘘自己是江城有名的说客时，雪莲在江城的一切被她说成传奇经常在同事耳边如风吹过平原般地轻轻拂过。她真是那种能把死人说活的主儿。在火车上，她对坐在她对面的喻雪莲说：反正是打工，在哪儿不是一样，何必去那么远。末了她给了雪莲一张名片，说你随时可以找我，我很欣赏你这样的人。

离开滨海市的几年里，喻雪莲一直都是一年一个城市的漂泊着，心空荡荡的仿佛在逃避什么，又仿佛在找寻什么。所以这几年里，她一直过得不怎么好。仿佛和小芳有着什么约定，她在北方某都市呆了半个月，还是惦念着小芳给她的许诺，到她手下做业务主管，于是她拔通她办公室的电话，女助理的声音柔和而又动听，王经理不在，请问你是谁。她说了她的名字，女助理说王经理嘱咐了我，说你随时可以来上班。

后来她问小芳，你怎么知道我会打你办公室电话。

你肯定不会打我手机，小芳笑了，露出左边几颗相互排斥的坏牙齿，舌头再灵活，人不诚信也没有说服力的，我就欣赏你的真诚，你一定会要验证的，初次见面嘛……

这两年里，她放弃了很多升职的机会，她对自己说，说不定我又会走的。只是一直没离开，她都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就象当初来江城是因为王小芳一样，或许留在江城也是因为小芳，她懂得怎样留住喻雪莲，就象聂鹰懂得怎样使她离开滨海市一样。

（三）

她的“他”，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聂鹰，她对他的一切居然也是知之甚少的。刚二十岁的喻雪莲是一个比现在更简单更纯朴的女孩，她没有想过要知道他更多，也没有想到他们的故事会是那样地结束，就象他们的故事的开始，都如一部影视中的插曲，短短的，感伤的小插曲。

那是他们在洽淡好一个业务，在等公司的司机来接时，他们所在的一个车站，当时正在拍摄电影，他们处于好奇，于是踮足在人群中观望，慢慢地竟挤到了观众的前排。导演突发奇想，临时需要两名群众演员，扮演一对情侣，从巷道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导演一眼就看上了他们，说他们无论从相貌、气质、服装上都很般配。于是他们牵着手，在失恋的女主角忧伤的目光中，依偎着旁若无人地走过了那条近两百米的巷道。只是她没有想到，半年后，她的目光会比女演员的目光更忧伤，忧伤得如同一场蒙蒙细雨，笼罩了整个巷道。她的离开，也如女主角一样，含泪回望一眼在夕阳中静谧得如同世外山巷一样的巷道，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漂泊的旅程。

从那以后，她老是认为人生也是戏剧性的，戏剧得就象是那个胖胖的导演，突发奇想，就导演了他们的一场戏，从此也无意中导演了她人生中的许多许多。她没有想到那么戏剧性的牵手，她在滨海的生活，也就发生了她意想不到的改变。

那时，她的上司聂鹰，是一个严谨少言的男人，同在一个办公室那么久，他们彼此之间都是知之甚少的，她不了解他，就象他不了解她一样。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牵着她的手时，她是多么紧张，幸亏导演要搬上银幕的只是他们的背影，她感觉到了他手心的温热，心也莫名的暖和起来，一下子他们的距离就近了很多，他们的关系也就变得微妙起来。

再次牵手，是在两个月后的傍晚。他们计划着下个月的工作，忘了时间，下班时发现公司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电梯里，他说我能再牵一下你的手吗？她顿时满脸绯红，但还是把手伸给了他，他握住她的手，说，真的奇怪，我似乎有点喜欢你了，从那天起。

他拥吻她时，她的牙齿碰到了他的牙齿，他说，真是一可爱的傻瓜，没有人吻过你吗？她低着头，满脸娇羞而又温柔的样子，你有很多女人吗，有过吗？他含笑不语，过了一会，他拍拍她的肩膀，骄矜地看着她的脸，你猜我几岁，我都三十二了呢。

他结婚了吗，她想问，但终于没有说出。她没有想过要知道关于他的所有，公司里是不允许“办公室恋情”的，她不敢打听。以至于不久后她跟他到他的卧室，她都只是惊诧他租的公寓怎么比她租的公寓好了那么多，租金贵得她不能想象，竟是一幢别墅洋房。那一夜她把自己给了他，清晨，他同她道别，说是调到另一座城市的总公司去，而且高升了，高升得她匪夷所思。

她站在他的窗前，无语，只是看着窗外的一株花树发呆。那棵大大的树，它的树叶很绿很绿的，而它的花竟是有点像桃花的，她想问他，是樱花吗，她看过樱花树照片的，但终于没问。她想她以后可经问他的，那幅画面她会永远记住的，记住那一个窗口有一株樱花的房子，樱花开了，她笑了，他却走了，而她留在他白色床单上的淡淡血迹，却象极了一朵樱花。

（四）

其实一直到现在雪莲都不能确定，她是应该感谢叶飞还是应该怨尤他，他的出现打扰了她平静的生活，这个流洋回归的经济管理学博士被众星捧月般地拥簇到她的面前，孔雀开屏般展现着令她不可抗拒的魅力。他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眼睛明亮、谈吐风趣，博学多才，听说在几年前的某省散打比赛还得了亚军，真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呀，这下我的工作该可以做到位了吧，我的小姐。小芳满脸光奋，目光狡黠地望着她，而且他一眼就看上了你哟。一眼看上我有什么用，他可是一只“四眼狗”。雪莲撇撇嘴，把头转到一边。

你可别跟我打马虎眼，小芳严肃起来，反正今天你一定得跟我去“红果”茶楼。

雪莲后来想起那天都觉得可笑，小芳几乎是挟持着她来到“红果”茶楼某包厢里，把她按坐在叶飞的座位边上，咧开嘴以胜利者的姿态拍拍叶飞宽阔的肩，人我给你带来了，成不成就看你的了，兄弟。她说完轻轻地关上门走了。

她坐在他身边，拘束得手足无措。

他笑了笑，你不必紧张，其实我真实的目的不完全是和你“处对象”，只是好奇，想了解你。

了解什么，她问他的话一下子就撩拔了她的好奇心，一下子令她主客不分，她也想了解他究竟想了解她什么了。

你的爱情。他说大凡女孩子在青春年少不涉足爱情，一般不是因为没有爱情，而是因为爱的太认真，你有一个你一直用心爱着的人，对吧。

他的话令雪莲想起了小时候，她腿上长了一个疱，医生用针穿刺，很痛，但那一针扎进去，一切都似乎明了了。雪莲想，又一个改变自己的人出现了，他将又在无意中改变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五）

再次见到聂鹰是在滨海市她当年打工的电器公司，她看着漂亮的秘书拿着话筒，声音柔和极了，董事长，有一个叫喻雪莲的女孩子想见见你……她说当年是你的经理助理……董事长叫你进去。

后来只要一想起她走进办公室见到聂鹰的情景，她的心就会有一种让医生穿刺的痛，那种痛令真相裸露在阳光下，很真切但很残酷。他们彼此间是那样地陌生，以至于她见到他时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董事长你好”。

一切都显得拘谨而又客气，在宾馆里，他说，我能再牵一下你的手吗。

她把手给了他，他轻轻地握着，沉默着。她的眼泪就那样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别哭，雪莲，他说，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那天晚上，我的父亲，电器公司的总裁去世了，他的遗嘱暴露了我的身份，很卑微而又不光彩，我是他的私生子……他痛苦地咽了口唾沫，他在遗嘱里说把这个电器分公司交给我，你能想象我的处境吗，他有四个儿女，他们不甘心的。我原以为我还能在电器公司找到你，没想你只呆了五天就走了……

她把手抽回，脑海中又涌现出电影中那一对亲热的情侣的背影，她想说，我能不走吗，五天，你竟然音讯全无。但她没有说。她看着他，他胖了许多，老了许多，她都已经似乎找不出他当年的影子了。也许他们的一切只是缘于电影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他对她抑或她对他又何尝不只是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呢。她的到来，他们的重逢只是在祭奠昨日的恋情而已。而他那时已是有妇之夫，即使她留下来，又能怎样呢，何况当初他走得那么干脆。

她没有说这八年，她是怎样的生活着的。她对他的了解应该是从今天开始的，他的身份，他的婚姻状况，他的许多许多。“那天清晨，对着一树烂漫的粉红色的花，我想问你那是樱花吗，然而我没有问。八年，我老是梦见那一树樱花，它在你的窗外兀自绽放，你走了，我走了，花落了，梦醒，总是发现眼角有泪。她说，轻轻推开他帮她拭泪的手，我来只是想明白许多，现在我都知道了，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一切也已结束了。她看着他，能带我去看一下那棵樱花树吗？

他艰难地把头转到一边，说，再次回到滨海市，我也没去过那里了，不知道树还在不在。

在与不在，那又有什么关系，雪莲突然觉得她的这一想法是多么的幼稚而又多余。而她与他再见，又何尝不也有点多此一举呢。她仰望着樱花树，树叶在阳光下郁郁葱葱，树杆却比八年前大了一个掐儿。花儿早已开过，人已经爱过，来重温一下过去的爱恋应该不会错的。她想起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中的一段故事：金波去当年当兵的地方寻找他心爱的姑娘，那里早已物是人非，他满含热泪，放声唱起那是首他们当年为之动情的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当时，她的泪水就那样肆意长流……

这时，她收到了叶飞发过来的短信：小姑娘，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心头一热，竟然微笑了一下，为他对她的称呼“小姑娘”，只有他认为她是很小的，不是老姑娘。她回信，很快。

不久手机又收到了叶飞的短信，告诉我具体时间，我去接你。

这次她没有回信，虽然潜意识里，她还是希望他去接她的，但她不会告诉他她的归期。她合上手机翻盖，背好背包，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都没有想过要回望什么。过去总会尘封的，生活在向前，一切都在向前，一切……

她拦上一辆计程车，靠在坐垫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吁了口气，心中默念着，再见了滨海市，再见了，聂鹰，再见了，樱花，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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