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红军的10万人民币
一个老红军的10万人民币
张博学
1969年，我成了一名建设兵团的军垦战士。我们单位的全称是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农建十一师十三团五营。单位在河西走廊。具体位置为现在金昌市北约40公里。单位的地盘实际快接近内蒙，在腾格里沙漠的边缘。
单位是1958年，由中国人民解放军的800名军官、900名士兵组建的八一农场。性质类似于东北的北大荒和新疆的建设兵团。由于是军队血缘的单位，所以单位的各级领导全是军队出身的干部。就连团部给领导开吉普车的司机都是曾经进入缅甸对日作战时开军车的司机，而团长徐仰发则是解放兰州功臣。可见单位人员的资格有多老。我们单位属于“庙小和尚大，位低层次高”。聚集的人群都特别有品位。
我们过的几乎是军事生活。上下班听军号。最初的服装也是土黄色的准军装。每到八一建军节，单位都要组织隆重的纪念活动，开大会，演节目，进行篮球比赛，军队味道很浓。
那时，我十几岁。我的首长和“战友”中居然有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有解放战争时期的军官，有大批的复转军人和上海、天津、济南、青岛、兰州的支边青年和“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在单位，我见到一个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他叫李文，湖南人。但他不是一个官，而是一个兵。我们应该是资格、年龄、品位相差巨大的“战友”。我们对他有些好奇。
据说李文没有文化，因此未能升到较高的位置上去。最初在兰州军区做仓库保管。因为资格老，却不忠于职守，常常把仓库门上的钥匙挂在门头上就不见人了。军区的领导，多的是他的战战友，许多资格没他老。他动不动他就跑到领导办公室，像串门一样随便，像拉家常一样不讲等级。领导都要让他三分。生气了，他还要骂上两句，摆摆资历。天长日久，领导也烦了，岁数也大了，一纸命令让他到河西走廊的八一农场报到。
到农场后，李文还是三天两头往兰州军区跑。到那里，军区首长还得管他吃，管他住，对他客客气气，然后让农场派人来领回去。
以上是人们对李文的大概传说。多大程度上属于真实，我没有做过具体调查。但他是老红军，从兰州军区来，是毫无疑问的。
李文住在一连一个干打垒的泥墙房中。房中一张木板床，床上是军用被子，墙上一个军用水壶，一个军用挎包，地上的木箱子是弹药箱。他和其他军垦战士一样，听军号起床，听军号吃饭、听军号上下班。但工作却是农活，无非是春种、秋收、冬灌。
李文年纪已经不小，但到底多大，我也说不清楚。他的军容风纪，着装式样，仍然是一个解放军战士。他时常到营部来，有时办事，有时上军人服务社。我看到他，总穿着一套洗的快要发白的人字呢料黄军装，戴着黄军帽，穿着黄军鞋，背着黄挎包，俨然一个行军的、执行任务的战士。
每到八一建军节，要组织拔河、篮球等各种比赛。李文总穿着军装，背着挎包，站在场外观看。
李文一如既往地过着战士的生活。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结过婚，没有靠近过任何女人，当然没有孩子。
70年代初，我离开农场，再没有看到李文。
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回到农场，听说李文在悄无声息中走了。他活着的时候，他的外甥曾从湖南来看望他。住了几天就走了。据说，外甥走的时候想向李文要点钱，李文没有给。
80年代，已经改革开放。建设兵团已经解散。回到农垦的编制。
李文在新编制下，住在干打垒的黄土房中孤独地生活着。那时的土地已承包到农户个人经营。单位的食堂也早就不存在。人和人的关系相对独立，再也不是整个连队在一起干活。所以常常是个人忙个人的农活，谁也不管别人干什么去了，甚至别人是否存在也顾不上理会。李文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自己做饭，自己睡觉，自己在那个土房中，继续过着红军时期的艰苦朴素生活。军衣旧了，军被旧了，军鞋旧了，一切都旧了，军人的灵魂不旧。
终于，人们发现李文再没出现，担心他是否出了事。于是找来领导，敲他的门，敲不开。
李文警惕性很高，很少让别人走进他的屋。所以，他在屋里边的门顶的很死，别人进不去。强行破门进入，证实李文走了已几天了，身体早已僵硬。
可爱的、可怜的老红军，就这样闭上了眼睛，与他的军垦生活和军垦战友告别了。军用挎包依然，军帽依然，土屋依然，魂消失了。
单位清理他的遗物。旧军被，旧军衣，旧军帽，装弹药的木箱。
令人惊奇的是，木箱的底部，土屋的墙缝中，到处塞着一叠一叠的人民币，塞着一个又一个存折，经清点，大数整整10多万元。全是他的工资一分一分积攒起来的。每一分钱上，凝聚着他的节俭精神。
难道李文依然想着“节约每一个铜板，为着革命和战争”的神圣教导吗？难道李文真的把30年代红军时期党和毛主席的教导渗透到血液中了吗？
10万块钱！80年代，农场职工背景，多大一个数字！
我至今不清楚李文每月的工资是多少，他居然积累这么多钱。我在农场那时候，刚工作的最低工资是25元，高中生28元，往上有35元、45元，大学毕业生63元，军转干部按级别拿钱，有的高到70多到80多元。不知道李文是多少级。积累10万真是不易。
李文自己舍不得花钱，舍不得取个媳妇，也许舍不得吃一顿好饭。李文的钱却被别人分享了。
营部用李文一分一分节约的10万块钱，给每家每户装上了有线电视。10万块钱立刻转化为清晰的电视画面。
人们在电视中看到党和国家领导人出访的豪华场面。在电视中听到那个省长贪污了多少万，那个局长携巨块外逃，公款大吃大喝，一年吃掉几千亿，相当于吃掉一个三峡大坝！国库的人民币太多，像三峡大坝水库的水，流走多少亿，水面上看不出少了一个浪花！
可怜的、可敬的李文啊，你知道吗？你为什么不用这10万元好好补偿一下战争年代的辛苦，享受一下和平年代的幸福？最起码，你取个女人，闻闻女人的气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