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炳（山村人物系列之三）
孝炳死了，我参加了他的葬礼。
村里房族思想严重，各房族分得很分明。红白两喜，逞强斗殴，一般都是房族相帮。我所在的房族据称是村里的一个大房族，因此小时候我要称呼很多比我年长几岁到几十岁的人为哥哥，孝炳就是其中之一。直到好几次听到他对我父母大吼，说与我家是早就出了五服的，我才意识到，我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亲哥哥，只有三个亲姐姐，而且真正的堂兄弟也只有两人。
孝炳就住在我家老瓦房的后面，有两儿两女，他的大儿子梦德比我大好几岁。他家里我也曾去玩过，脏而黑暗，但对孝炳，我似乎有点害怕，他头发长而散乱，脸黑而尖，没有丝毫笑容。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他在家里高声大骂，比如他喜欢骂“你个山强盗吊出的”、“你妈妈卖臭拐”等等，每当这时，他砸雷一样的骂声令我心惊肉跳，我不知道他是在骂谁？是别人招惹他了，还是在骂他的聋老婆，或者是骂他的四个儿女？
有人说孝炳是癫子，是六亲不认的人。也有人说，孝炳是个读过老书的人，毛笔字写得很好。不过，孝炳依然每天背着铁锄头进进出出干活，除了爱骂“山强盗吊出的”，也看不出是个癫子。当然他的毛笔字我从来没看到过，即便他写了我也没胆量去看。
倒是有一次，我在村前的水井边亲眼所见，他的聋老婆正低头洗菜，孝炳大步流星从塘岸边走来，手拿一把柴刀，对准他聋老婆的头顶就是一刀下去，头也不回走了。我看见他聋老婆哇哇哭叫，脸面扭曲而惊恐，一股鲜血从头顶流了下来。
我一年一年长大，书也越读越多，村里原先的同学越读越少，等我读到高三时，村里竟然只有我一个人。我想不明白，这也竟然成了孝炳仇视我家和我的理由。(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1987年，我作为应届高中毕业生，顺利通过了高考，被湖南省建筑学校录取，是村里通过高考走出农门的第一人，不但村里轰动了，连周边的村庄都传开了。
那时我家早几年就搬到村南边新建的半栋瓦房去住了，与孝炳家相隔了很远。在办理了交粮食转户口等一系列手续后，我准备去湖南省建筑学校上学了，这消息很快被村里人知道，一些老人给我送来了红鸡蛋，甚至有人说，村里准备在我上学前一个晚上放一场电影，为我庆祝一下。但一个不好的消息传到我母亲耳朵里来了，说孝炳要在我上学的当天在村前的路上等着用铁锄头打我，让我上不了学。
我母亲害怕了起来，因为没有不害怕的理由：我父亲74岁了，大姐二姐都已出嫁，家里只有胆小怕事的三姐和18岁的我。因此我母亲临时决定，取消摆酒席庆贺，提前一天上学去。
那天早上，吃过早饭后，我在父母、舅舅、堂兄三节、村里好友仁录、高中同学运星的护送下离开了家门，我空手走在中央，一列纵队沿着村前的石板路向北走去。果然，在我家老瓦房前面的路上，孝炳手拿铁锄拦在了路中央，声称今天要打死我。一阵推搡之后，孝炳被我的亲友和闻讯赶来的村民控制住了，我也毫发无伤继续着上学的旅程。
那年寒假回家，母亲告诉我，那天的事情发生后，村里人都在谴责孝炳。
之后数年，我参加了工作，在城里娶妻生子。尽管我也还经常回家乡，但似乎很少碰到孝炳，也不想见到他，当然不是怕他骂，也不是怕他打，其实量他此时也不敢，因为他并不是一个真癫子。
后来突然有一天我惊讶地接待梦德打给我的电话，他说：“叔老，有一件事想求一下你，我父亲死了，想葬在你的油茶山上，请你原谅我父亲以前对不起你的事，来村里喝杯酒。”
几天后，我按期来到了村里，跟随送葬的队伍，把孝炳葬在了我的油茶山上。
2012年12月2日余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