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1——打工知多少

公元2005年7月

这是顺德南朗工业区的一家小金属制品厂。时值盛夏，连日三十七八度的高温，我所在的电子组的厂房刚新建不久，银亮的铁皮顶在艳日下显得格外耀眼。

厂里一天工作八小时，工资是每天20元底薪，一个月满全勤的加60元。有技校毕业证或高中毕业证的每天多2元，晚上加班是每小时3元，因故不加班的每小时得扣五毛钱。听说我进厂的前一个月工资底薪才是17元，加班费也只有两块五每小时，这次调工资是涨得最多的一次，以前都是一年涨一块钱。

厂里的纪律严格得近乎苛刻。上班迟到1—5分钟罚款10元，迟到5—10分钟罚款20元，迟到10—15分钟罚款30元，迟到超过15分钟将扣掉全勤的60元，上下班忘刷磁卡罚款10元；穿拖鞋上班罚款5元；忘倒宿舍垃圾的罚款5元。上厕所不登记不戴离岗证的罚款5元；闲聊或离岗的罚款5元。。。。。我每天都把自己搞得象在军训时面对突击检查似的，整天走路都提心吊胆的。以前逛街五块钱眼都不眨一下就甩出去了，现在的五块钱简直比五百块钱还重要。

在厂里吃饭都得提前在食堂里挂饭牌。无论男女，吃多吃少都都是一块八一份菜，饭是自己盛的。那些男的动作很迅速，稍微去迟了点我就只能吃菜了。我以前在学校总抱怨食堂的师傅手艺太差了，在厂里吃了几顿饭后我才知道自己一直错怪他们了。为了活着，我向众姐妹学习，买了一大堆泡面，河粉，米线回来，餐餐轮着泡，生活可谓是“面面”俱到。

地球仍在持续高温。下午在铁皮下上班象蒸馒头似的。我的背脊直冒冷汗，身上的痱子象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几天下来，好几个女孩都感冒了。车间主任只好宣布下午休息，晚上五点半在上班。但宿舍里根本无法休息，铁皮顶上挂着的两个风扇行同虚设。我卷了席子躺在地上，眼睛眯不到半小时，太阳就晒在屁股上了。扭头便看见门窗外太阳那得意忘形的脸。整个屋子都笼罩在腾腾的热气里，屋里床板地板都是烫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和个姐妹撑着伞，冒着下午一两点的太阳，走半小时去南朗的村子里乘凉。那的河边种了丛丛芭蕉树，几个村民舒坦的躺在树下。我们两个聒噪的诅咒着那挂在天上的太阳，两眼干巴巴的望着那挂在树上的团团芭蕉。

电子组里大都是女工。她们多半是农村里读完小学或初中毕业后就出来闯了的，也有技校分配来的。很多都是八七，八九年的，也有结婚生子了的。听她们说电子组是厂里活最轻松的组，那些摸具组，组装组，加工组都是又脏又累的。在我看来，这所谓最轻松的组也是不轻松的。比如拿电烙铁焊锡时，眼睛必须很仔细的盯着微小的电子板，电子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电容和电阻，一不小心就会弄短路了。焊锡时产生的气体也是有毒的，尽管旁边附了个排气管我曾亲眼看见一个女孩不小心将胶水溅到了眼睛上，刹时，大颗大颗的泪水和汗水就这么从她的眼角额前冒了出来。直到现在，那一幕仍令我胆颤。即便如此，刚进厂的还得托熟人或老乡才能进到电子组。

和我宿舍的四个姐妹分别是江西，四川，河南的，还有一个我的广西老乡。她们都买了较好的手机，几乎每人柜子里都塞了十几包河粉，米线和泡面。平时摊上的水果很贵，一斤快烂掉的桃也要两三块钱。所以她们总在逢三六九南朗赶集时再去买点便宜的水果吃。

赶集算是打工生活中一件很过瘾的事了。集市上一排排五元十元的衣服裤子任你挑，还有一大堆一元一件五元两件的玩的用的。女孩子们既能抢便宜又有得逛。

至于那些男的，他们最大的娱乐可能就是泡网吧了。这片厂房区就只有一家黑网吧，躲在很隐秘的平房顶楼上，也用铁皮盖着顶。我进到里面，满是穿着短裤光着膀子或游戏或聊天的男的。二十几台机子正饱受摧残着。铁皮顶上有水管在哗哗的浇水。我进去不到一分钟，就被里面的乌烟热气轰了出来。

按照厂里规定，进厂工作一个月后就得每天穿厂服上班。我的衣服在那一片蓝色和灰色中自然多了几分颜色。这里的生活就象她们的着装一样，单调中透着一点认命。我很想改变些什么，但又什么也改变不了。我能做的只是和她们一起下下跳棋，一起在厂门口打打羽毛球，一起唱唱流行歌，一起去南朗村子里听听厂家为了宣传承办的满是黄腔的演唱会。我给她们讲她们感兴趣的我的大学，讲我看过的许多好看的电视剧，有时还帮她们猜她们收到的谜语短信。

记得一次有个姐妹收到一条这样的短信：“关公千里走单骑，交个朋友不是他，数千数万从我起，几棵树木不成林，天下文章我最行，阴曹地府我最大（打六字）”。她径直跑来问我，我不负她所望，很快告诉她这是“送你一朵玫瑰”，她很是雀跃。因为那个如花的笑靥，我记住了这个美丽的谜底。

在厂里做事每天都要记录数量和时间。一次组长叫我刮批风，她说数量太多了，去车间帮我报个数就行了。可第二天早上写报表时她却怪我没数数量了。我一时气得和她吵了起来，结果我再有理的也成无礼的了。我又气又委屈，眼泪就这么哗哗掉了下来，连日来的吃不饱睡不好全落井下石向我砸来。那一刻我只想尽快远离那个苦累的地方，远离那个可恨的人，远离这本不该属于我的生活。结果那个上午我就一直坐在角落里边刮批风边边掉眼泪。

下班后有姐妹安慰我说在厂里做事受气是难免的，在外打工就是别人说了算。我马上要回家也是无济于事的，厂里规定职工离厂得提前十天交辞职书才能领到工资。我能做的只有忍耐，再忍耐。由此我也更加明白了那句“永远不要和你的上司争辩，即使你是对的也不要当面指出他的错误”，否则吃亏的只会是你。

在厂里我还认识了位很值得尊敬的长者，我们都叫他老班长。他曾是个获过三等军功彰的军人，后来下海经商赔光了所以积蓄，再后来他成了厂里一把手的车间主任。他是河南洛阳的，平时没事了就站在我旁边和我聊他那些八十年代的战事，有时也侃侃关公曹操，最经常的事是编几个字谜让我猜。在他的刺激下，我也瞎编了条字谜“女子乘凉西山下，天色夕阳上下忙，男子歇在大树旁，我说，心静自然凉”。我为此很是得意，叫他老人家“要多休息”。

其实老班长最吸引我的是他破产后闲置在家的那两年。当他曾有的荣耀和金钱都没了时，他并没有放弃自己，正是那份不服输的执着与肯定成就了今天谈笑自若的他。我走时老班长送了只钢笔给我，我告诉他说我以后一定会让这只笔实现它的价值的。于是我用那只打工挣来的笔写了这篇文章。现在想来，一切都是值得的。经历本身就是一种财富。

当我捧着书本，轻快的穿过学校的花园，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时，我才真正明白，这么走着，是一件多么令人羡慕且幸福的事。

后记：现在还记得那时在厂房门口打完羽毛球后，一个男孩子递过来的一瓶矿泉水，还有我的两个姐妹，在我回去那天休了假大老远的送我去坐车，也推辞不下让她们请我吃了一顿午饭。我拦到车已经近上灯时分了，估计她们送走我后只能打的回镇上去了。我知道他们平时都过得很拮据，正因如此，那份慷慨的给予更显得难能珍贵。但愿有一天，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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