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悲歌(连载)十八
我那苦命的老妈
作者/王卫东
我母亲,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她也没念过一天书,在她的生命里,儿女就是她唯一生存的意义。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的三弟,那年已是三岁,突然得病夭折,我继父把那个孩子放在一个筐子里,身下给铺了一把干草,准备送出去,我妈那个撕心裂肺的嚎啊,让人揪心让人疼。
之后一年多的天气里,我母亲疯疯癫癫,差点得了精神病。
我记得非常清楚,每天晚上我母亲盘腿坐在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给我们这群孩子缝补衣裳的情景,她卷起自己的裤腿,在自己的腿肚子上搓麻绳,搓好几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鞋底,一针一线地纳,中指带个顶针,使劲顶过来,再用牙齿咬住针尖把麻绳子带过来,缠在手上揪紧。每扎几下,用自己的头皮当磨石,手拿钢针在自己的头皮上铛一铛,麻绳子被拉得“兹拉、兹拉”地响,还哼哼呀呀地误不住浅吟低唱:(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拿起圪针来缝了一根线,泪蛋蛋遮住看不见;天连水来水连天,人想人啊没深浅。
是啊!“泪蛋蛋本是肚肚里的油,心里头难活眼里流”。我听着妈妈的歌,仿佛进入了一个澄明的世界,我分明觉得我妈就是一个田间诗人。她在怀念那个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那个还不懂人事的短命儿子;她在追忆自己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上流血流汗、苦苦劳作的辛酸。她在苦难中咀嚼苦难;在歌声中宣泄愤懑;在劳作中延续生命!
现在想起来,那声音那情景宛如在我眼前摊开的是法国卢浮宫那一幅幅逼真的油画,凸显出很强的质感,犹如山野里的一缕清风,带着土声,带着水声,更带着心声,一声一声都敲打在我的心底深处,医治了我一如现代都市人在压抑、紧张、激烈、 迷茫的氛围中腰缠万贯的那种浮躁。
我觉得我的内心已经被儿时那段苦难的悲伤盛满,被家乡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我的亲人们为之而奋斗的一件件往事而盛满!以致于我的心间充满了无限的悲哀,萦绕于怀,久久不能散去。
使我永不能忘记的还是我的母亲活着的时候永无休止的劳作,好像劳作是她的本分,唯有日夜的劳作才使她感到她是活着以及活着的一些意义,是天经地义的一种应该。
她每天随着农业社的劳动大军,早出晚归去挣那十分工,劳动间歇期间,别人在休息玩耍,而我妈妈不是挽猪菜,就是做针线,收工回家还要顺路拾粪捡柴禾,半夜鸡叫不是起来捡粪,就是在自己那个二分自留地里务艺那几苗西葫芦南瓜。
然而,永无休止的劳作,换来的仍然是永无休止的饥饿。等我们一个个长大能独立生活了,她老人家却一天天地老去,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到了公元一九九二年,生活逐步好了起来,我们姊妹几个都已成家,本来应该享享清福了,然而病魔却像幽灵一样悄悄的来到了她的身上。
我弟弟郝栓则给我打电话说妈妈病倒了,我二话没说借了个车就往黑炭淖尔妈妈那个家里跑。
我把我妈接上来达旗,这可能是我母亲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也是第一次上我的门。一路上经过一个地方我就给我妈介绍这是什么什么地方,当过了阿镇走在210那条柏油马路时,我母亲突然问我媳妇,“明才(我妈改嫁后给我起的名字)婆姨,那路咋介是黑的?”
我的心里说不出来是一股什么滋味,自责、怜悯、懊悔一齐向我涌来,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呀,我没领上我妈出过一次远门!我那苦命的老母亲,一生只知道劳动,在她的视眼里,黑炭淖尔、纳林希里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她真的不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大!
我故作轻松地说:“妈,你没听古人说‘后路是黑的呀’,这就是那个黑路,是柏油马路!”
那时我在达旗工作,我的爱人在医院,来达旗看病有这个便利条件,没想到的是,经达拉特旗人民医院诊断确诊为“肺包虫囊肿”晚期,这是牧人肺部较常见的一种寄生虫病,人畜共患。通过X光片看,两片肺叶全是囊肿,而且即将破裂。
后来我又领上我妈到呼市内蒙古医院复查,诊断结果与达旗医院一模一样,大夫说成啥也不敢手术,劝我们“回去吧,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尽孝吧。”
这个结果,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我母亲。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但是不敢流出来呀,我怕这泪水泡灭了我妈寄托在我身上的全部希望,我怕这泪水击垮了她仅存的一点精神支柱。我宁愿让母亲在麻木和糊涂中平平静静地度过有限的几天生命,这样也许她会安详一点、舒心一点、快乐一点、幸福一点。
我对我妈说:“妈,大夫说了,你这个病没事,回去吃点药,好好保养保养,慢慢会好起来的。”我给我母亲撒了一个天大的“谎”!
回到我的家里,我母亲精神好像立马好了起来,又有了往日的笑容,又忙忙碌碌为我做饭洗衣服。我说:“妈,你歇着,我来做,劳累过度病会犯的。”
我妈说:“没那么值贵,命长着呢。我们这代人就是吃苦受累的命,坐下反而难受。”
这就是真正无私的、不遗余力的母爱。一辈子为了儿女,牵肠挂肚,辛辛苦苦,忙忙碌碌,似乎那就是母亲生命的全部内容。只要她有那个精力,她就再也不愿拖累儿女,再也不愿给儿女增添一丁点的麻烦。
可是病魔在慢慢地侵蚀着我母亲的肌体,人生的遭际、岁月的风霜和病魔的缠绕无情地夺去了她青春的容颜,她一天天走向衰老,走向死亡。作为儿子我却无力挽救母亲的生命,世上再也没有比这痛心的事了!
我不死心。听别人说呼市有个气功大师能保治百病,我领着母亲住在呼和浩特住了半个多月,求这位大师救老人家一命。我知道这些都是在尽心,得上这种不治之症,恐怕神仙也难救他老人家的命啊!
农历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五日,我母亲在黑炭淖尔那个她为之奋斗了一生、劳作了一生,现在还仍不富裕的地方,离开了她牵肠挂肚的儿女们,那年她才五十五岁啊!
苦日子过完了,妈妈却病了;好日子开始了,妈妈却走了,这就是我苦命的老妈!
妈妈健在时,我远游了,我回来时,妈妈却远走了,这就是你不孝的儿子!
料理完我妈妈的丧事之后,我弟弟才告诉我,妈妈临终时留下的一桩心愿。临终的前几天,我妈妈已感觉到自己不久于人世,对着我弟弟妹妹们有气无力地说:“人迟早都是要死的,不死有甚用?妈这辈子也没甚放不下的了,就有一件事妈不放心,香莲她还没头主着了(没对象),你们姊妹几个帮衬一把,以后给成个家,看你大哥能不能给寻个营生,拉扯上一把。”
是啊!我们姊妹几个那时都已娶的娶、聘的聘,都成家立业了,就丢下我那个小妹郝香莲,那年才十九岁,还没成家。作为儿子,作为老大,我责无旁贷,遵照我妈的遗愿,将小妹接到了达旗,给找了一份工作,就像我的女儿一样与我住在一起,并帮助找了对象成了家。我算了却了我妈的一桩心愿。
自从我九岁离开妈妈,每年不是妈妈来看我,就是我去找妈妈,每年总要见上一面,每次见面我妈妈总是抱住我泪水涟涟。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离开了生我养我的那个贫瘠的家乡,但我每年总要回去看望我的妈妈,每次回去我妈妈提前几天就站在房后那个高圪肚肚上瞭我。就像恭候一个贵客,迎接一个外宾,一见到我栖惶的泪水总是抑制不住,在“唰唰”地流啊,我不知道我妈妈为了我这个儿子,受了多少气,流了多少泪!
可是,现在我再也看不到那个站在高圪肚肚上瞭我的、老远就张望着我的母亲了!我接到我妈病故的消息,骑了个摩托车就往黑炭淖尔家里跑。回家的路还是那段路,但我觉得是那样的沉重,那样的漫长,那样的难行!
我知道我再也听不到母亲热切的呼唤和关切的问候,我的心孤零零的,就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我多么希望母亲还能站在那个高圪肚肚上迎候我、问候我,拍去我身上的风尘,摘下我背上的行囊,我知道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享受到的至高礼遇了,再也不会有什么礼遇能与此媲美。
失去母亲的痛和内心的拷问,沉重得就像一座永远搬不走的大山压在我的心头。我跪在母亲的棂前,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母亲牵挂了我一辈子,为我不知流了多少泪水,而她老人家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却没见上儿子一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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