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悲歌(连载)十
抢亲风波
作者/王卫东
在陕北神木的老家住了一年多,思儿的情绪无时无刻不在敲打着我奶奶的心灵。
前半夜想儿睡不着觉,后半夜想儿泪圪蛋蛋抛;想儿想得迷了窍,抱柴禾跌进那山药窖……
心上难活对谁说,半夜抱住格枕头哭;瞭见格山来,瞭不见人,泪蛋蛋儿抛在沙蒿蒿林……
我奶奶每天晚上坐在那盏油灯下,或手纳鞋底,边纳边唱,或立于脑畔梁上浅吟低唱,来宣泄她心中的苦闷和对儿子的眷恋之情。那歌声如泣如诉,藕断丝连,漫过高山、漫过沙漠、漫过草原、漫向了巴嘎淖尔滩。想到小儿子在遥远的“西口”外,我奶奶心头能不泛起像黄河壶口瀑布一样惊天动地的情愫吗?我知道这是生命在燃烧,是母爱在释放!(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仿佛在歌声中看到我奶奶的无奈、看到怜悯、看到凄凉、看到无穷的思念,如黄河之水一般地涌来。多少年奔波流离的亲情在歌声中相聚;多少次望穿秋水的眼睛在歌声中复明;多少颗躁动不安的心在歌声中变得平静。因为在遥远的“西口”外,有梦中那盏无法释怀的心灯,恨不得马上启程,一日就可以回还。
可是,那时候我姑姑已许配给了何家,我奶奶把这个想法说给何家,亲家何台则说成甚也不同意,他们担心我爷爷我奶奶回到巴嘎淖尔滩,他这个儿媳妇可能就成了镜中的花,水中的月,害怕这桩婚姻“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说成甚也不让我爷爷我奶奶走。说如果非走的话也行,让我奶奶把女儿留下,现在就把头梳起,把两个小孩儿的婚事给办了。
我姑姑那年才十来岁,远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我爷爷我奶奶哪舍得呀,死活不同意。为此两亲家僵持不下,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一天,我爷爷我奶奶也没管何家同意不同意,一家四口乘坐我爷爷的连襟高文成的顺路马车就启程上路走了。
我奶奶怀里抱着我小姑坐在二饼子车里心急火燎正在赶路。
忽见身后尘土飞扬,我奶奶手搭凉扁,定睛细看,只见一干人马马蹄声疾雨般追上来,打头的是一位翩翩少年,近前才看清正是我奶奶未过门的女婿何明珠。
原来是何家打听见我爷爷我奶奶一家已启程走了,派了几名骑手顺屁股就追。
何明珠抢先跳下马,一扑上前抱住我姑姑就从车上往下拉。
我姑姑被这突如其来的莽撞举动吓得嚎啕大哭,揪住何明珠的领口就哭就打就抓,立时何明珠的脸上冒出几道血痕。
我奶奶着了急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把怀里抱着的孩子扔到车里,“蹭”地跳下马车一步上前把何明珠的领口提住说:“我把何谁这个老子,你这是抢人来啦,老娘我也不活了……”
我奶奶头一低就往何明珠怀里撞。
我爷爷一看这态势才定懂过来是怎么回事,急忙跑上前去冲着何明珠的屁股两脚就将这个未过门的女婿杵倒在地。
这时何满红等后续“部队”也赶到了。众人一看这架势,忙着上前来帮何明珠枪夺我姑姑,我姑姑吓得躲在我奶奶的身后嚎啕大哭。
我爷爷一看何家人多势众,看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他顺手从车上拉起一根绞锥棒(车上带的工具,用来捆绑物品)。一边是何家抢婚的一干人马,一边是势单力薄的我爷爷我奶奶。
我爷爷手握绞锥口出狂言:“不怕死的上来!”一场械斗一触即发。
我奶奶知道我爷爷那个暴脾气,火气上来真敢一棒下去闹出人命,她对着我爷爷立喊三声:“王存良!不要命了!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她把小脚上穿得那对鞋拔子一脱,扯开裹脚布,连鞋带裹脚布就朝这群“抢婚部队”到处乱扔,手里的裹脚布有好几尺长,迎风飞舞,吓得何家一帮人“王八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丢下我姑姑没命的往开逃。
那时候人们最忌讳的就是女人的鞋拔子或裹脚布,一旦要被打着,这个人就算晦气上了身,“炉坑生豆芽扎下灰(晦)根了”,这辈子就算彻底完蛋。因此谁也怕我奶奶这一手,躲得十里十里。
可怜何家一大帮五八尺男子汉却输给了我奶奶这个小脚女人!
这时侯,顺大路来了一个过路人,一看这个场面,问了下情况,那个人对何家一帮人说:“你们不要胡闹,孩燕儿们当初订婚有个三媒六证了吧,媒人是谁了?你们和媒人说,有甚事坐下来商量,何必动五(武)动六的,伤了和气,以后你们亲家再咋交往?”
何家众人都说:“这个他叔叔说的挺对。介绍人有两三个了,一个是何五、一个是何七。”
我奶奶斩钉截铁地顶撞道:“哼,你们还不如说成你们一户家都是介绍人,连我这个老婆子都抢回格看给你们哪家做小(小老婆)?”
何满红等慢慢凑上前来说:“亲家不能那么说,不管咋介,咱们先回去,回去好商量。”口气软了许多。
我奶奶说:“我王存良老婆孩燕儿从‘口外’几百里讨吃要饭回到‘口里’,满指望在你家何家门上有口饭吃,没想到全家人给你家老何家满满儿受了一年,要甚没甚,回去我吃甚呀,喝甚呀?”
何满红说:“不怕不怕,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喝的,保证饿不起你。”
我奶奶说得很干脆:“行行行,好话,谁让我回,把吃喝支垫上,我回。”
何满红等众人都说:“行行行,不管咋介,回去商量。”
就这样我爷爷我奶奶被何家一大帮人从半道截住堵了回来。
何家怕我爷爷我奶奶偷跑了,专门派何明珠的继母每天寸步不离照看着。
同时,何家上上下下都动员起来准备“吃酒”娶媳妇儿的事宴。
我奶奶看下不答应这门婚事何家是不会轻易让他们走的,但女儿实在太小了,他们不能把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拱手相让给何家,丢下自己的亲骨肉一走了之啊!她思前想后,心里纠结得就像掏空了五脏六腑,肚里空荡荡的。
有天夜里,我奶奶突发奇想对我爷爷说:“看来我们好走是走不了啦,要走非得和何家操一诞不行。”我爷爷问我奶奶:“咋操?”
她把她那一套突发奇想说给我爷爷,这叫“一剪、二跑、三送”的“三步走”战略。
一剪:那时娶儿聘妇讲究梳头,只要把头一梳,大姑娘立马就变成了小媳妇儿。我姑姑那时梳得一对大辫辫。一天夜里我奶奶找来一把剪子三下五除二把我姑姑一头乌发给剪成了一个秃脑袋,活像一个小尼姑。
第二天,何明珠的继母一看傻了眼,双手拍着大腿“这个事宴咋办呀!亲家你咋想出这么个绝招!”
完婚的希望彻底破灭。
我奶奶的这一举动也惊动了何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大家都跑来看稀奇。借此机会,我奶奶理直气壮地说:“今天你们老何家从老至小都在场,我把丑话说在先,是你老何家一户家把我们从半路上断回来,我们亲家又白明黑夜照看着我,怕王存良跑了。从今天起,王存良婆姨孩燕儿一家四口你让走,我也不走了,全交给你姓何的,今后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得拿你何家说话。”
何台则是当时何家的当家人,我奶奶特意朝何台则强调了一句,“千口吃饭,主事一人,亲家你听见了吧?”何台则点点头。
二跑:当天夜里,何明珠的继母还站在门外一步不离地照看着,我奶奶一家也在家里看着门外的她,当时是冬天,冻得哪能站住,乘何明珠继母回家暖和,我奶奶打发我爷爷说:“你赶快跑吧,剩下的事情有我了。”
我爷爷偷悄悄地“脚底抹麻油——溜之大吉”。
何家谁也没料到我奶奶又出了这么个狠招。
第二天一早,何明珠的嫂嫂何文明老婆过来一看我爷爷不在,就问我奶奶:“婶婶,我叔叔哪了?”
我奶奶不无好气地说:“我正要问你呢,你叔叔不是你们照着了?夜来黑夜走了到这盏会儿还没回家,是不是你们把他作兴死了(害死)?”
这下又惊动了何家上上下下,何家派出所有人马到处找。
何台则跑来问我奶奶:“王存良昨天黑夜不是还在吗?”
“是啊,昨天黑夜睡到半夜,他说出去解手,我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害得我找了好半夜,这不,到现在也没找见。亲家?不是你们何家的人把他给填了枯井了吧?”当时何家确实有一口十几丈深的吃水井。
我奶奶这句话把何台则吓得冒出一身冷汗,他在心里盘算,真的要跳了井那可鼻子比脸大了,做下没的了!直吼:“啊呀呀,亲家,你看阳婆(太阳)红杠杠的,咱可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奶奶紧追不让,“那王存良哪了,我可有话在先,王存良一家四口都交给你何家了,有个三长两短你可得负责呀!”
我奶奶把这件事越闹越大,我奶奶说:“山水(洪水)越大越好看,我看你家姓何的咋收场?”
何台则看下这件事难以了结,就派出人找当地比较有威望的方红则来说合这件事。
方红则来了以后,问清了情况,指着何台则就骂:“这都是你出的鬼点子,王存良能走到的地方,你何台子也能走到了吧?媳妇儿甚会儿也是你的媳妇儿,放下有理的事不做,专做这么些屙球事(没理的事),你把人家从半道上堵回来咋介呀(干什么)?”
一气骂得何台则哑口无言。
方红则又质问何台则:“王存良哪了?”何台则支支吾吾说不来。
我奶奶接着说:“让他填了枯井了,要不就是他煮得吃了。”
方红则又对何台则说:“你看,王存良你也找不见,跟谁说这疙瘩事?要说得跟长球吊蛋的说了哇,和这些婆姨孩燕儿能说成甚?”
这时藏在何家对面庙里的我奶奶娘家侄儿、兄弟等一帮人也在观察何家的动静,听方红则这么一说,有人偷悄悄跑来给我奶奶出主意:“你勤和狗日的操(对着干),活着要见人,死了要见尸,看他何家咋办?”
我奶奶很平静地说:“事,留下说得完,没留下打着完,人家既然请来方红则,他总得说个子丑寅卯。”
三送:何台则看下我奶奶是有意闹事,不好了结,给方红则说了半天好话,又请方红则吃了一顿好饭。
方红则说:“你要听我的,就得按我说的办。”
何台则说:“行行行,请你来,就为了说事,你说咋办就咋办。”
方红则说:“向(偏向)人向不过理。何台则,你这个事做得不对,你把人家咋断回来再咋送回去,路途中的吃喝满支满垫,口粮装上,肉拿上往回送。人呢,谁也不能留。”
我奶奶借此机会质问:“你叔叔,送不送不当紧,人活一世,吃穿二字,走在哪了还不是白天黑夜?老何家给我有吃有喝就行了,想走我还有两条腿。当下王存良是死是活我还不机眯(不知道),他姓何的必须给我寻出个明黑来。”
方红则反过来又做我奶奶的工作:“唉,他婶子,事留下说着完,没留下打着完。人家何家再不纠缠,咱也就不计较了,至于王存良去了哪里,你心里清楚。人家老何家不留人(意即不完婚)这疙瘩事就算了。”
我奶奶说:“打架盼人拉,嚷架盼人劝。你叔叔既然是个说事的,我听你的。眼下谁往回送我?”方红则说:“让你女婿何明珠送。”
何台则也是看下婚事办不成才放了话。只要我奶奶再不向他要人,说什么也行。
我奶奶的这个“三步走”战略,其实没用吹灰之力便实现了。
第二天,何明珠赶着一挂骡子车,把我奶奶亲自送到“口外”的巴嘎淖尔。
其实我爷爷也没跑远,在邻居家躲了几天,我奶奶离开何家后,在邻居家和我爷爷“会合”,又一次踏上了“西口”之路,奔着梦中那盏心灯,一路凯歌…….
回到巴嘎淖尔滩,还没来得及回自家那个茅庵草舍看一眼,直奔老妈那个熟悉的家。走到门前,我奶奶放慢脚步,立起耳朵,屏声静气,观察动静,她怕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啊!
那个年代,消息闭塞,交通不便,我奶奶走了一年多没打听到亲人一点信息,不知亲人是死是活,是好是赖。
她观察到屋里还有响动,一把推开了那扇盼望已久的破门。屋里黑乎乎的看不清人的脸庞,只看见一个小孩在那面土炕上玩耍。
我奶奶痴呆呆地睁大眼睛看着对面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子,两行泪水划过那张布满思念的面颊,缓缓的来到炕棱边坐到孩子面前,眼里充满恓惶的目光。她抬起那双受苦人粗糙的大手,颤抖着轻轻地抚摩着孩子那张稚嫩的脸庞,哽咽地久久不能自语。
孩子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眼睛直勾勾的一动不动,在孩子的脑海里,妈妈从前的那个音容笑貌被一点点的激活,他看到妈妈眼里透露出来的那些疲惫、劳累和思念的表情,他的嘴角在一阵阵的抽搐,扑进妈妈的怀里,哽咽地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母子俩个抱头痛哭。
我的那位老姐婆,我奶奶的那位老妈,看到此情此景,伤感的也在不住地抽泣,一年多啊,她也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自己的骨肉啊!
当天夜里,爷爷奶奶就寝于老妈家里,在昏暗的油灯下,我奶奶把我父亲那一身烂衣裳脱下给捉虱子。
这才看清楚孩子穿得其实不叫衣服,是一身烂口袋片子!
那也是我老舅,我奶奶的弟弟,弟媳在那个昏暗的油灯下,男人在用毛不屌一捻一捻捻出来的毛绳,再一针一线经纬交织千针万线串起来的疼爱!
不是舍不得,也不是偏心,实在是太穷了!
他们拿不出一块像样的布头,大人娃娃没有一件半新的衣服,他们走后的几百天里,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我父亲能活下来已是最大的奢求!
掰开那堆烂口袋片子,虱子熙熙攘攘,依依恋恋。可想而知,在我父亲身上那个温暖的环境里,虱子们生活的好不惬意,好不快活。
我奶奶把这个稳暖舒适的生活环境一破坏,虱子们没命地逃跑,四处躲藏,靠人捉已无法清除干净,我奶奶干脆拿到屋外,脚手并用分别捏住衣服的两头,右手拿一根棍敲打,虱子掉得“扑啦啦”。
这是苦和难!
这是贫和穷!
这是脏和丑!
这是悲和哀!
这是只有在贫瘠的环境里才能生长起来的生灵!
这是只能在穷苦人身体上才能养育出来的生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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