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
变 脸 (小说)
蒋 立 周
( 一 )
时值腊月,濒海南国热似夏日。兰天碧海,轻风细波,目力所及,尽是热带风情,令人心旷神怡。此时早晨,远方海平线上空,一轮旭日升高丈余,金光射向海面,碎银一片,跳跃闪烁;身边的椰城里,穿单着短的南国人,在连声哈欠中,推门开窗,开始一天的早茶。
退休大妈李玉琼坐于“椰城六日游”大巴车的一排二号,转头扫视车后,轻声数着游客人数。但见人头济济,座位无缺,静静等待导游上车。她转过头来,自语道:“三十六个,齐了。”接着,正身落坐,右手捋下额头卷发,扯伸大红薄型棉衫。顿时,凸胸细腰,风姿余韵,展露无遗。
“哟,李姐,你当真了?怕是开玩笑吧。”李玉琼的邻座笑道。(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李玉琼望她一笑:“我没当真,是看她太忙。”
邻座乃昔日同厂工友、而今的铁杆旅友刘红。这位铁杆性急嘴快、风风火火。昨天出得机场,她第一个爬上旅游大巴,坐上一号,还用提包给姗姗来迟的李玉琼占了二号,姐妹得以挨肩接臀。
“哟,还没过门,就给‘儿媳’帮忙了。”刘红嘴不饶人,“依我说,她是忙拿‘回扣’。”
“莫乱说。”李玉琼捅她臀部。
“怕得罪‘儿媳 ?”
“我是怕导游脸色一变,吃亏的是大家。”
“若怕导游不变脸,只有购物。”刘红随口回答。
殊不知,正中李玉琼痛处。为何?李玉琼对旅游自有主见:旅游是饱览大自然,品尝景观,开阔眼界,增添乐趣,目的是玩,不是购物。所以,随你导游怎么劝,玩笑怎么开,需要则买,不需则罢,钱多多买,钱少少买,量体裁衣,购物自由。何况,她全家企业退休,收入不多,离“人在天堂,钱在银行”,时间还早,存款有限,犯不着吃光花光。每次旅游回来,购物实在不多。导游却不这么想,你买,他高兴,买得越多,他越兴奋;不买,冷若冰霜,外带挖苦嘲笑,骗购强购,关上店门,延长购物时间,缩短参观时间,改变线路,取消景点,该解说的不解说,不该收费的收费。反正,一旦不高兴,脸一变,收拾游客容易得很,你在烦恼中旅游吧。于是乎,李玉琼没少受导游冷眼冷脸冷言冷语,少了一些应该的服务,弄得她灰头灰脸、抬不起头。因此,她最怕导游变脸,怕那张变幻无常的脸。铁杆旅友刘红则相反,喜欢啥买啥,走到哪买到哪,钱不够找她借,提不动请她帮,很受导游喜欢,享受多少笑脸,李玉琼有时则成她的搬运工。
“算了,不和你争。”李玉琼告饶。
其实,刘红是故意扳嘴劲,笑道:“哦,明白了,不该说你‘未来儿媳’。赔罪,赔罪。”
话刚落,衣着短紧的导游小姐,举根吊个玩具熊猫的竹棍匆匆上车,似笑非笑间,露出一口整齐白牙。实在是位端庄清秀、南国不曾多见的小姐。
刘红吐下舌头,做个怪相。
昨天下午,三十六位旅友出得机场,举牌迎接者就是这位南国小姐。哪知,车子一开,她一口普通话纯正流利,风趣俏皮、天南海北、滔滔不绝:
“首先,热烈欢迎重庆旅游团来椰市旅游,你们辛苦了。不必鼓掌,谢谢大家。我是这次旅程导游,姓王,三横一竖,大王的王。我们中国的大王是皇帝,最大的官,一把手。虽然我芳龄二八,大家可不要叫我小王,叫小王我不答应,叫我大王,圣上啊。现在清宫戏很多,都想演皇帝皇后,彩娥三千,后宫八百,好生了得,所以我也喜欢当大王,我回话就是圣谕。别笑!扯远了,言归正传。从现在起,我带领大家观光椰城六天。六天不长,一年的六十分之一。但是,能跟大伯大妈共度六天美好时光,是我的福气,是天意!别笑。我是说,我们应该珍惜六天,愉快旅游六天。我是土生土长本地人,多少有点门路。凡是需要本王帮忙的,各位大伯大妈尽管说,我一定尽力给办好,各位大伯大妈放心。你们重庆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高楼林立,江水滔滔,山水园林城市。我去过两次,都是你们直辖后。去干啥?不好意思,找男朋友。别笑,我说的真话。你们重庆不是出了个跳水王子田亮么?他把本王迷住了,铁杆粉丝,本王下决心去重庆找男朋友,找田亮那样的。嗨,又扯远了。”导游住嘴。
“没关系,继续说。”刘红打破全车静息,“找到没有?”
“没有,”导游朗声答道,“本王寻遍大街小巷,解放碑、朝天门、大礼堂、渣滓洞,就是没发现像田亮的帅哥,回来了。”
“你该坚持到底,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刘红又道。
“本王也想坚持,一看你们重庆夏天,穿的又短又露,美女才多,美女全国第一呀,本王吓坏了,临阵脱逃。”
“第二次呢?”刘红继问。
“第二次是前年春天,我去重庆宣传旅游,招揽游客,本王好不高兴,狠狠美容了一番,比今天靓丽多了,结果,还是枉费心机,哪里看见帅哥!一定是那些美女抢走了。”
“大王现在有帅哥王公了吧。”
“哎!”导游叹口气,难为情地,“不好意思。都说皇帝女儿不愁嫁,想不到本王也成老大难,剩女了。”
满车没人再笑,倒是不无同情,纷纷关切地望着她。
李玉琼开口了,说:“妹仔,可能是你姻缘没到,碰不上满意的。其实你的条件不错,还可 以好好找。”
“也许是吧。”导游苦笑着,仿佛这才发现跟前的李玉琼,目光停在对方脸上,良久,接着一笑,“哟,大妈,这才发现你,原来身边还有这么气质高雅的大妈。你年轻时一定漂亮。”
刘红插话:“禀告大王,李姐年轻时候,是我们厂第一美女,追她的男人成串串,为她打架呢。”
李玉琼捅刘红臀部:“闭上烂嘴。”
“谁人夺了花魁?”导游急问,
“是厂里篮球队一位帅哥,就像周润发。”
“对嘛,这才匹配。”导游松了口气,笑道,“要是别人抢去,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众人大笑。
“禀告大王,李姐有个漂亮公子,刚好三十,跟田亮一样帅,还没结婚,我看你俩很匹配。”
“哦,真的?”
“我还敢骗大王?不想活了。给你介绍,要不要得?”
李玉琼再捅刘红臀部:“莫乱说。”其实,她根本没儿子,倒是有个女,当外婆的料。导游看在眼里,不知是她不准刘红说,还是根本否认。
刘红推李玉琼一下,俯耳低声:“热闹热闹嘛。”
李玉琼本想否认,不能骗人,又想反正是开玩笑,大家兴奋兴奋,一路旅途愉快,也就不点头不摇头,默认一般。她很清楚,导游为了拉近游客距离,让游客一路乐翻天,既解除疲劳,落个游客满意,还一路听她安排,完成所有任务,一般喜欢乱开玩笑,口无遮拦,有荤有素,打情骂俏。游客没有几个当真,行程完就拜拜。何况,她正想搞好与导游关系,免得一路受气,那么,何必当真。李玉琼心安起来。
导游很爽快,学重庆话道:“要得,抽空去你们重庆,见见帅哥。”
刘红催促:“要抓紧哟,大王,好多美女追他呢。”
导游脸色一变,黯然下来:“哦,我怕竞争不赢重庆美女,空欢喜一场。”
“大王,你有竞争力。”刘红说罢,回头转向重庆游客,“大家说,有没有?”
“有!”哪知游客齐声吼道。
“大王该不该做重庆媳妇?”
“该!”
导游“哈哈”大笑:“谢谢看重。那好,游程完毕,我跟你们去重庆,请李大妈领路,帅哥不答应,我就不走。”
刘红献计:“你干脆现在喊她妈妈,生米煮成熟饭。”
“要得要得。妈妈——,”导游果真拖长声音喊道。
李玉琼一乐,竟也冲口应道:“呃——,”众人疯笑,良久。
李玉琼也笑。没想到这次旅游如此受捧,不会受气了吧。不过也觉得,初次见面,她竟这么大胆,嘴无遮拦,实在少见,真作“儿媳”,不放心哩。
气氛完全调动,导游反倒正经起来。待笑声屏息,她正色道:
“好啦,言归正传。今天在座的大伯大妈,年纪不轻,主要是注意安全,你们来一次不容易,不能出问题。从明天起,开始旅游行程。车子还是这台,记住,车号是椰B,很好记。师傅姓张。我的电话,也好记。为了好查,就固定现在座位,不变了。好了,宾馆马上就到,都是双人标准间,你们自己组合,不是夫妻不能男女合住,抓住的话,派出所要请你作客。别笑,以前就发生过,住好了底楼吃晚饭。明天早上,八点半上车。”
“晚上可以出去不?”刘红问。
“可以。但是不能单独行动,特别是你。”导游说罢,补充一句,“你只能跟妈妈一起,我才放心。”
“ 哈哈,哈哈!”大巴里笑翻了天。
“大王,你真厉害,把我肚子笑痛了。”刘红按着肚子说。
导游继道:“你们重庆人豪爽耿直,为朋友两肋插刀,也要为我重庆媳妇插刀哟。别笑,我说的真心话。以后,重庆就是我婆家,我们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要分彼此,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困难一起克服,完成公司下达的任务。我保证,不少景点,不变线路,接受监督。重庆乡亲,要不要得?”
“要得,要得!”重庆游客齐吼。喧笑震荡车内,响彻楼宇,直到宾馆。
( 二 )
此刻,导游站定过道头,问:“来齐了吗?”
李玉琼抢答:“一个不差。”她实在不是当上了“婆子妈”,该为“媳妇”出力,是怕 刘红说怪话,“媳妇”变脸,游客怨你“婆子妈”哩。
“谢谢妈妈,”导游说着,举高挂熊猫玩具的竹棍,“游客很多,大家一定看住这个标志,走丢了不好找。今天的安排不紧,上午,先参观市中心的“大观园”,一个小时就够了,然后,参观茶叶研究中心。嘿,有人皱眉头了。你们见过大观园吗?肯定没有。大观园哪里有?《红楼梦》有,你们有没有读过《红楼梦》的?读过的请举手,看看,没有一个。我也没读过。没读过好啊,今天看了就晓得大观园是啥样子了,不然,要说我们的大观园不像啊。据说,曹雪芹就是看了我们的大观园,才写出《红楼梦》的。他骑马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这里。其实,《红楼梦》也不是真的。那么大的家庭,那么多漂亮美女?哪有?编的,虚构的,骗我们又哭又笑。所以么,你们今天看了大观园,等于读了《红楼梦》,不要管他像不像啦、真不真啦。接下来参观茶叶研究中心。这里所产茶叶是典型南方茶,全国最好的,物美价廉,畅销世界。这里种植茶叶几千年了,不像你们那里茶叶,山巅尖生,云雾里长。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我们的茶是长在海边高地,海风吹,热雨淋,咸味重,日照长,紫外线强,长出的茶叶,没有污染,没有虫害,味甜香正,荡气廻肠,浑身舒爽,降压提神,美容保健,消脂瘦身,缓解疲乏,功能多样。清朝以前就畅销欧洲。鸦片战争为的啥,就是洋人用鸦片换我们沿海的茶,我们吃亏了,打嘛。你说,这种茶好不好?国宴都採用它。所以,诸位重庆乡亲,我们不去参观,实在太可惜,要后悔一辈子。喜欢喝茶的,买一些回去品尝,不喝茶的,买些回去作纪念,送人也是最佳礼品。实在不买,不强迫,完全自愿,反正,钱在你包里,茶在我店里,各人归各人。”
“未来儿媳”实在会说。不过,李玉琼还是觉得导游表情复杂,不易猜准。看她眼睛半闭半睁,却仔细观察游客表情,样子又很随便,不像不信游客;她夸茶叶滔滔不绝,没经思索,像背台词,可又觉得真心真实,不像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也许,她是例行程序吧。
从大观园出来,已是十点半。李玉琼不喝茶,老公不喝酒不喝茶,她家的茶叶,皆为亲朋送,不是转手送人,就是等着发霉。于是,她在正方形的茶叶品尝室转了两圈,顺手摸摸茶筒茶缸,没开一句口,没细看细闻。她的目光所寻,却是“儿媳”在哪?可不能发现“婆子妈”两手空空啊。正想着,一位茶姑端着茶盘拦住她:“大妈,请品茶。”
“我,”李玉琼一愣,本想说不会品,看看姑娘热情而恳切,她还是抬起右手,“好。”
南国虽热,她并不渴,依然深喝一口,还抹抹嘴:“好茶,好茶。”
“大妈长得真好看,又会品茶,一定出身高贵家庭。”茶姑直夸。
“你会重庆话?”
“我是巫山人,那里产高山茶。出来打工,帮妹妹上重庆的大学。”
李玉琼遇到过这类冒牌,上过当,可是此刻,依然一震,说:“哦,老乡见老乡,是该帮点忙。”
“对头对头,大妈,买点茶叶吧,你们富人家庭,不带点茶回去,要遭笑。”
面对身处异乡的贫困姑娘,李玉琼实在不好推辞:“好,买点。”
听说绿茶吃了防癌,选它。立即花去八十元人民币,拿着两包五十克重的绿茶,轻轻放进鳄鱼皮手提包。手中有茶,心里不慌,她大胆走到室外。
停车场上,已有游客站在大巴门外,等待上车。再看看手表,刚半小时,预定时间一半。
“儿媳”和司机站在车头前,有说有笑,似不关心游客购茶。李玉琼迎着“儿媳”走去,一幅坦然样子。
“妈妈,你给老爸买茶没有?没买我给买。”
“买了,你看。”李玉琼拿出包里茶叶,“你老爸本来不喝茶。”
“妈妈一定朋友多,送礼呢?”
“茶叶家里还多。”
“那是重庆茶,这是南方茶,气候、土质、栽种、炒制都不一样。”
李玉琼正犯难,突然玩笑道:“妹仔不是要来重庆么,送点茶叶来嘛。”
“哈哈,哈哈,要得,要得。呃,我们是婆媳了,还没照个像,现在照吧。”
“哎呀,真是!老糊涂了。”李玉琼惊叫,摸出相机,递给司机。司机正欲瞄,“儿媳”忙道:
“等等,第一张婆媳合影,要作终生纪念,该有个姿势。”说着,她帮妈妈捋捋额头卷发,扯扯薄型棉毛衣衫,直到满意,再右手抱妈妈腰间,脸庞紧靠妈妈肩上。结果,两人同高,肤色各异,一老一青,一红一绿,一清瘦一略胖,一脸微黄一脸微白,却也相称,亲密非凡,一幅标准的“婆媳照”。
照毕,“儿媳”迅速走进茶叶中心。没一会,她拿出两铁筒红茶,足有半斤,递给李玉琼,非常认真:“送给老爸。”
“不要,不要。”李玉琼急忙拒绝。天老爷,她完全当真了!
“怎么不要?儿媳一点小意思,妈妈嫌少?”
“不,不!”李玉琼急忙躲开。
“儿媳”拉住她,威胁一般:“妈妈再不要,‘儿媳’变脸了。”
最怕导游变脸的李玉琼,着实吓了一跳,忙说:“我要,我要。”说罢,立即跑进茶叶品尝室。
当她再次出来时,右手放在提包里,手心捏着两筒红茶的价值——一百零五元人民币,趁“儿媳”没注意,右手迅速抽出,瞬间插进“媳妇”斜挎包里。
“儿媳”发觉,已经晚了。“妈妈,你看不起我,我生气了。”她那样子,似要甩钱在地。
李玉琼赔笑不止:“妹仔,下次来重庆,再送不迟嘛,机会有的是。”
“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我本来真心实意,你不领情。”
“妹仔,不是不是。”
( 三 )
下午,导游果然变脸。李玉琼坐她正对面,低头不见抬头见。可她,抬头低头都不和李玉琼对上一眼。她跟刘红说话时,眼光只从李玉琼头顶扫过,不肯下移半寸。李玉琼只觉头顶发烫,心里发凉。看来,她真的生气了。莫非她以为我真有个帅哥儿子,想嫁给他?弄假成真的婚姻到处都有啊。如果她确实真心实意,你却不冷不热,软推硬挡,岂不伤了她的心?辜负了她的感情?对不起人家姑娘啊。自己当过姑娘,尝过失恋滋味,不好受啊。这般想着,整个下午李玉琼精神不振,愧疚难抑。去一家蛇药店时,尽管导游说本地处于热带,雨林很广,盛产毒蛇,蛇药是本地特产,价格全国最低,等等等等,李玉琼没听进多少,可她却在没任何人引导下,凭着自我感觉和药品说明书,没管是自用还是送礼,睹气一般,一口气买了一大包蛇药,诸如蛇油膏、蛇药丹、蛇胆丸,花去五百多人民币。买毕,她舒了口气。看看!“婆子妈”是不是铁公鸡?是不是怕购物?丢没丢你的脸?
提着药袋出得店来,看看停车场,“儿媳”不见,四下扫视,依然无影,于是,折身回到店里,再一扫视,嘿!她和刘红正在药柜前说话。李玉琼举高药包,大声道:“刘红,还没买?哟,妹仔也在这里。”
“儿媳”点下头,脸皮抽动一下,没笑,没开口。
刘红却夸道:“哎呀,李姐买这么多啊,为了‘儿媳’吧,不铁了?”
“是啊,支持‘儿媳’工作嘛。”
“儿媳”依然不领情,不答话,也不笑,还是不看她。
李玉琼好似挨了一耳光。怎么记得这么深呢?
晚上,宾馆房间里。李玉琼把导游变脸经过告之刘红。
“看来,她当真了。你把钱一退,她不伤心?”刘红笑道。
“一百多块呀,哪个敢收?”
“李姐,你以为是她拿钱买的?不是!我亲眼见她跟老板去内室拿的,回扣!不吃白不吃!要是给我,谢谢也不得说一句。”
“就算回扣,也该人家得,我凭啥子吃人家的?”
“凭你是她‘婆子妈’。”
“你还开玩笑,”李玉琼苦笑,“干脆,我给她挑明,我没有儿子!”
“不能,绝不能,这个闹剧非要演到底。”刘红右手一挥,非常坚定,“下午,她一直挨着我走,问我,你是不是有个帅哥儿子,长得咋样?你说,我还不编么?”
“嘿!你欺骗她了,你也做过姑娘。”
“哈哈,李姐,你还是那么老实。导游骗我们游客少了?哼!没几个老实人。其实,李姐,你也在骗人。”
“我?骗了哪个?”
“你收拾得那么漂漂亮亮,不是想逗男人欢心,勾引男人么?”
“你、你,胡说!我是喜欢整洁。”李玉琼脸不红,却急。
“昨天,我就是想钓她大鱼,想出的点子,要她对我们热情一点,少骗我们一点,多给我们一点笑脸,巴心巴肝为我们服务。”
“我早就看出来了。”
“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你不能说实话,把她当真的‘儿媳’,对她还要好,像一家人,假戏真做。我当导演,你当演员。”
“那,有罪的是我,遭骂的也是我。”
“为了我们三十六位重庆同胞的共同利益,我的李姐,你就吃点亏吧。”刘红嬉皮笑脸道,“更主要的,有了你们这层婆媳关系,她才愿意出面与老板谈价格,是真货还是假货,是太贵还是便宜,我们心里才有底,才不遭骗。不然,你敢买?我敢买?要是买个又贵又歪的假货回去,欲哭无泪呢。”
“哎——”李玉琼叹口长气,“为了大家,我只有把老脸皮抹下了。”
( 四 )
经过半天主动接触,刘红一旁“调解”,导游脸色有变,“婆媳”关系恢复。李玉琼的旅行包她帮提,李玉琼上车她帮扶,李玉琼水壶她帮冲开水,李玉琼上厕所她亲自领路,一口一声,“妈妈”,喊得巴巴实实,胜过亲女。刘红羡慕不已,笑问:“李姐?当‘婆子妈’的感觉如何?”
开初,重庆游客以为她们开玩笑,没当真,结果真成“婆媳关系”了。消息传开,重庆游客似乎松了口气,脸上光彩许多,对李玉琼也热情许多,有的还说“你为重庆增了光”之类恭维话,更有人托她请“媳妇”识别货物真假和价格高低。不少人看李玉琼的一举一动,李玉琼买,她们买,李玉琼不买,她们收手,一群不折不扣的李记粉丝。李玉琼打心里高兴。不错,至今她才享受到“婆子妈”之幸福,首次享受到特殊旅游嘉宾之舒心,才感到购物时放心踏实,有如此“儿媳”值得值得。于是乎,她不再那么愧疚,倒像个学徒演员,开始上路。
这晚,两人躺在被单里摆谈。刘红说:“按行程,明天要参观珠宝店。我想买条瑪瑙珍珠项链。冬天穿毛衣时戴,露在毛衣外面,嘿!莫谈了。两千左右,请你‘儿媳’帮个忙。”
“要得要得。”
“一定要说是你买。”
“万一她要付钱呢。”
“一串真瑪瑙项链几千啊,她没那么大方。你放心。”
“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啊。”
“其实,你可以趁这机会考验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刘红进一步支招。
“还是不好。真要付钱,我还为难。”
“你坚决不要嘛。”
“万一她又生气变脸呢。”
“不是两筒茶叶,这次不会了。”
第三天午饭后,导游率领游客进了一家珠宝店。进门时,导购小姐发给每人一张绿色购物卷,说:“大家别丢了,结账时给柜台,享受八成优惠。”大家不觉新鲜,在意的倒是“婆子妈”之举动,看她去哪里,买什么。
乘电动扶梯上得二楼,李玉琼和刘红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儿媳“。
李玉琼说:“妹仔,你熟悉本地情况,帮我选串瑪瑙项链,长链的,冬天穿毛衣戴。两千左右的,没得问题吧。”
“儿媳”看她一会,说:“嗨,有啥问题,跟我来,妈妈。”
李玉琼急忙跟上,刘红尾追,几个游客快步尾随。
“儿媳”边走边夸:“对嘛,妈妈这个身材,穿毛衣戴瑪瑙项链,气质还要高雅。妈妈真有眼光啊。我包妈妈满意。”
三人走到柜台前,仔细察看柜里各色项链,末了,看中一款,标着:“天然瑪瑙奥地利长款毛衣链”,风格:波西米亚,材质:天然水晶,周长:75厘米,延长链:8厘米,带坠,价格:两千。”
“妈妈,这款如何?”
李玉琼却把眼睛转向左边的刘红:“参谋参谋。”
刘红说:“好是好,也是进口货。”
“儿媳”接口:“他们是转关进口,关税不高。”
刘红再道:“如果是真货,价格一千五,李姐,可以买。”
“我带游客来好多次了。货,绝对真的,价格么,”“儿媳”看着售货小姐,“你们经理呢?”
“我可以作主,按标价八折,一千六。”小姐浅浅一笑。
“不,请她来。”“儿媳”坚持。
小姐返身走进后面门内。过了会,小姐出来:“经理请你进去。”
没多久,“儿媳”从经理室出来,满面笑容:“妈妈,经理答应了,只要有五个人买,每串一千五。”
李玉琼看看刘红,再看看身后,五六个同车游客一齐看着她,不无期翼。
“买,我买一串。”三人抢着说,另两人先后补上:“我也要”。
“好、好、好,”“儿媳”颤抖着,“六串,六串。请掏钱。”
李玉琼掏钱时,“儿媳”问:“妈妈,你带足钱没有?不足,我有银行卡。”
“足够、足够。”
很快,六串瑪瑙项链进了六人包里,满意的笑容挂在八人脸上。
上车前,“儿媳”果然消失了一段时间。待到上车时,突然出现李玉琼跟前,大声说:“妈妈,经理看在我们婆媳面上,减了你一百块,退给妈妈。”说罢,递上一张百元人民币。众人眼睁睁盯着。李玉琼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我帮你接着。”刘红说着,一把接过导游手里的一百元,塞进李玉琼挎包。
有善意旅友故作叹息:“当婆子妈还是好哇。”
刘红随口接上:“谁叫你家没有一个帅哥。”
“哈、哈、哈、哈。”满车笑的前俯后仰。
李玉琼红极。除刘红外,重庆游客凡需购物,大都要请“婆子妈”帮忙,托“儿媳”选物议价,确保货真价廉。当然,都以“婆子妈”名义。
有的游客本来举棋不定,见有如此婆媳关系,何不利用?买!
“儿媳”有时不无怀疑,问:“妈妈,你真的需要那么多?”
“真的,妈妈支持你工作,保证你完成公司指标任务。”
如此下来,游客的背包越来越重,李玉琼的心随着渐重。有时夜半突醒,忧虑不已,这场戏啷个收场?啷个对得起人家姑娘啊。
倒是“儿媳”的笑脸始终保持完好,而且时有提升。
( 五 )
第五天下午。拜罢山腰的道教圣地《老君观》,“儿媳”说:“下山可以乘车,也可以步行古道。过去的信徒都是爬古道,心诚则灵啊。沿路还有长廊亭阁,景观不少。下完山,就是我们要去的乳胶工厂。”
如此一说,本已行程五天、疲乏益增的重庆游客,纷纷弃车步行。李玉琼和刘红走在最后,“媳妇”陪行。李玉琼故意掉后,她欲把积压几天的心事吐出,免得带回重庆。
“妹仔,我给你说个事,”李玉琼鼓足勇气,开启嘴唇。
刘红拉她一把:“有啥子紧要事,明天再说。”
“对对对,有啥事明天再说,来个最后惊喜。”“媳妇”立即接上。
李玉琼只好把到嘴的话压回喉底。不过也对,明天中午离开这里,说完“拜拜”,就上飞机,免得看她变脸哩。
坐落山脚的乳胶制品加工场依山而建,呈长方形东西走向。展销大厅里,十几张两米宽双人床,沿墙铺开,足有三十米。床上铺展白色乳胶床垫,床头一对乳胶枕头并排,看上去美观大方。下山游客太累,一见如此舒适床铺,纷纷仰天倒在床上,伸开四肢。
“哎呀,好舒服,好舒服。”游客长舒口气,赞着。
“感觉舒服么,买床回去。”“儿媳”顺口答道。
“多钱一床?”有人问。一销售人员即答:“床垫枕头一套,八千元,只买床垫七千,只买枕头,一千五。买床垫我们负责办托运,下飞机就取。”
几个人立即坐起,下得床来,走向样品柜台。
“媳妇” 先拉李玉琼坐立,再给揉背,说:“妈妈,你有点瘦,买一床吧。”
“妹仔,你老爸腰杆经常痛,医生要我们莫睡软床垫,睡硬木板几年了。”她说的实话,即便假话,也不会买。
“可惜,老爸没福气。”“媳妇”叹息一声。可她仍不甘心,再劝,“光买枕头可以嘛,颈子睡硬的不好。价格,我去说,钱么,我出。”
李玉琼为难起来。不买,对不起“媳妇“,明天一走,再见不着她,也不购物了;买,家里不缺,价格不低。不过,她还是冲口说:“买对枕头。钱,我付。”
其他游客眼睁睁看着婆媳俩,都不行动。刘红却紧跟导游后面。
没一会,“媳妇”回来,俯近她耳边:“妈妈,枕头一对,一千,床垫,六千。”
其实,游客都听在耳里。李玉琼拿出钱,说:“买一对枕头。给你一千块。”
“媳妇”不接钱,说:“不是说我付钱么?”
“你付钱,我就不买。”
无奈,“媳妇”只好接钱,去柜台付了款。十余重庆游客马上围着销售人员,要求以导游的价成交,否则不买。卖方只好答应。
结果,一笔乳胶床垫十四张、枕头二十二对之大生意做成。
哪知晚饭后,“儿媳”见刘红不在房间,赶忙塞给李玉琼两百块钱,悄声说:
“老板听说我们是婆媳关系,退了两百块。不要让刘姨知道。”
待李玉琼反应过来,“儿媳”已经跑远。李玉琼回屋坐在床沿,心如吊上重石:啷个给她讲啊。快十点,刘红推门进屋,风风火火,鞋子一甩,倒在床上。
“妈哟,老子上当了,骗到老子头上来了。李姐,刚才我去街上逛了一圈,看了两家商店,你猜,别人卖好多?床垫五千五,枕头八百,妈哟。”
李玉琼不信,说:“是不是同种产品?是不是正宗床垫?现在市场上乱得很,歪货多,冒牌多,价格五花八门。”
“难说。”刘红依然不服。
第二天上午,先参观一个三百多年前的荷兰领事馆,接着在一家糖果店下车。
因为马上回家,游客纷纷涌进店里。迷宫一般的巷道中,顾客如织,侧着身子才能通过。货架上摆满南国的糕酥糖饴、瓜干果脯,应有尽有,全是地方特色。
李玉琼没管“儿媳”在不在场,只顾往筐里装,走完两个巷道,就选了一大筐,也不管什么牌子,反正重庆少见。排长队付款,足足等了半小时,实在是椰城六日游唯一的购物盛况。如果“儿媳”在身边多好,可她目光四寻,就是不见影子。直到上车坐定好久,才见“儿媳”举着竹杆熊猫爬上车门,一脸兴奋。
“儿媳”歉意道:“妈妈,我太忙,没空关照。我们马上去吃饭,吃完就去机场。”李玉琼几次察看“儿媳”神色,发现“儿媳”并没看她。也难过吧。
中午,匆匆吃罢不辣不麻、一人一罆的本地火锅,匆匆上了大巴。也许大家急着回重庆,话少了,笑也少了,眼睛顾不得车外景致了。
“儿媳”拿出两张表来,站在过道头,没笑,说:“就要分开了,我心里很难受。不过,我还要到重庆来,可能还要见面,我还是高兴的。趁还有些时间,发给一张调查表,对我和司机服务满意的打勾,较满意的打圈,一般的划一杠,不满意的划叉。后面一格,请写上名字,希望重庆乡亲给我们的服务,作个评价。”
“要得。”李玉琼立即说道,接过“儿媳”递上的一张,再递身边刘红,“你打吧。”“算了,帮我打吧。”刘红眼没睁,手没伸,依然绷着脸。李玉琼不再推辞,便在一二号上打勾,签上刘红和李玉琼芳名,马上传给右手的三号。
另张表从中段开始,进行的也快。没多久,两张传回来。“儿媳”看罢表,一脸高兴,激动不已:“哎,感谢重庆乡亲的鼓励啊。”
哪知刘红不冷不热道:“王小姐不是要去重庆么,跟我们一起去吧。”
众人齐吼:“对头,对头。”
李玉琼正为此紧张呢,捅刘红一下,瞪她一眼。
导游轻轻一笑:“刚才,我接到公司电话,有个旅游团下午就到,送走你们,就接他们。下次再去重庆,拜望各位乡亲。”
李玉琼再也忍不住,低声喊道:“妹仔,我说个事,”
“到机场,我们单独讲。”“儿媳”立即拦住,笑道,“不要刘姨听见。”
“我晓得你们说啥子。”刘红冷冷一笑。
候机室门口下罢车,“儿媳”帮李玉琼提上行李,走到大厅一角,坐下。
李玉琼望了“儿媳”一会,终于启齿:
“妹仔,这几天,我们是开玩笑,我哪有儿子?”说罢,一身轻松。
殊不知,“儿媳”没变脸,却变了称呼,笑道:“大妈,我知道。我也是开玩笑,我不是剩女,儿子三岁了。当然,还是应该感谢大妈。”
顿时,李玉琼怔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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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木白雪(李淑芳) 推荐阅读并说 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