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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这安徽阿婶(《乡忆六题》之五)

2016-01-18 09:01 作者:阿杰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黄队长把我和阿凌请到他村里去,为他女儿饯行。他女儿获批准去修枝柳铁路,就是现在从柳州去张家界的那条铁路。我和阿凌都回各自的生产队报过名的,却未获批准,可见这女孩儿是沾了她老土改的的光。

席间,我是想仔细看看这女孩儿几眼的,却即刻被阿凌制止了。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便低下头去吃菜喝酒了。

酒入微醺,黄队长便对女儿说了些体己话:囡啊囡,这回出得去,多留个心眼,找得落脚的地方,你就不用回来了,脱得这喂蚂蟥的命,也算是你的造化啊……才说着,这女孩儿的妈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和阿凌心都酸酸的。

我不知道黄队长为什么请我和阿凌,是为了还那顿狗肉的情,还是为了抚平我们未获批准去修铁路的失落?

倒是有一个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其实这女人也没说几句话,她忙里忙外的,为这微薄的乡宴,也连带招呼我和阿凌,但举手投足间,显得比一般农妇要来得大方得体。既然多看那女孩儿几眼都被阿凌认作不雅,我便把注意力转到这女人这边,同时我预感会看出些什么来。

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女人同当地一般农妇的明显差异。穿着倒是一样的,右衽土布唐装衫,扭裆宽腿裤,被日头晒的,被汗水渍的,黑色的衫裤泛出了片片白色;所操的壮话就不太纯正了,内中肯定夹了一些与本地话相排斥的异乡口音;还有,她皮肤那个白啊,嫩啊,似乎指甲轻轻一刮,就会淌出血来,还有那眉、那眼……(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听黄队长的女儿叫她阿婶,她该不会是黄队长的弟媳吧?

对于某些大方之家把两广人归入马来人种而不是蒙古人种的说法,我向来是颇为不屑的,总觉得民族(人种)大一统的情结受到了些微损害——恕我孤陋寡闻——但我还是觉得,这个女人同当地的一般农妇不是一回事儿。

工地上有个与黄队长年龄相仿的鳏夫叫生叔。生叔绝对是个其貌不扬的人,精瘦,抠背,龅牙,鼠耳猴腮。当然,他还有一点出众的地方,便是他那笔功力不浅的毛笔字。工间余暇,他拿根小棍子在地上随意描描划划,连极有天分的阿凌都折服不已。

其貌不扬看来并不是生叔至今不娶的唯一原因,他可是一个戴着历史反革命帽子的人。虽然属于不准乱说乱动一族,也许因为无牵无挂,或是生性所至,生叔生就一张琐屑的嘴,于是我就知道他是于“党国”全面崩溃前夕以一个国军尉官的身份逃回家乡的。

关于历史反革命,当时有一个界定标准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就是一九四六年七月以后,在国民党那边任政职保长以上者,或军职连长以上者,便在劫难逃了。

生叔所在的部队是七军。生叔是当这支部队于四九年末覆没于博白钦廉一带时,以一名上尉文职人员的身份逃回家乡的——看样子,生叔也不像是一个能战之人,如同眼下在工地上,抡大锤打炮眼这些事儿是轮不着他的。

这支军队创建于一九二六年,首任军长是李宗仁,其后历任军长的还有李品仙、廖磊、威、张淦、杨腾辉等,至于末任军长,生叔说:那不就是李本一嘛。

这支军队曾在北伐中威震敌胆,在抗战中远近闻名,一九四八年末,在湖南的青树坪,又是这支军队,曾给林彪四野之一部以重创;而最终将这支曾经创下诸多辉煌战绩的军队彻底埋葬了的,还是林彪的四野——我知道这些,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我还知道,这支军队有很长一段时间驻扎和转战于安徽。在那里,七军既给日本鬼子以震慑,又常常同新四军磨檫,新四军军史中所称之“桂顽”是也。

自打蒋介石撕毁了“双十”协定,这支军队便开始了节节“转进”,由华东而华中,由华中而华南,最终灭失于广西的博白钦廉一带。这里,也算是这支军队的诞生地吧。

当我同生叔说起黄队长家中那个颇为“另类”的女人时,生叔极不经意地说了句:哦,你是说那安徽婆啊——原来生叔对这女人一点儿也不陌生。

这女人便是黄队长的弟媳,而黄队长的弟弟,是前七军的一名连长。以一名农家弟子,混到连长的份上,除了必须具备军人应有的诸多潜质外,还得假以时日以图机遇。因而可以想见,这位前七军的连长,是在安徽度过了好些时日的。想必他正是在 “戎马倥偬”中,从诸多安徽女子中选了一个作了自己的妻子,兴许还过上了一段可心的日子呢。不过想来,这段好景不会太长。

作为一名下级军官,是不可能带着家眷“千里转进”或曰仓皇逃窜的。这位前七军的黄连长,便是只身从七军的覆没之地逃回家乡的,那地方离他的家乡不算太远。也是当他被稳稳地戴上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之后,那安徽女人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辗转千里来寻夫,好歹合成了一个家,一个无色无光的、丧失了自我保护能力的家。不知道,他们那位老土改大哥,可曾为他们尽过一些庇护之力?

唉,那年头。

我的插队生涯堪称漫长,在漫漫六年中,我见过黄队长的弟弟即那位前七军的黄连长,感觉是比他那踏实而平庸的哥哥来得干练一些,“孔武”一些;我还了解到,与这位前七军的黄连长经历相类似的,还有好些个,而且大都娶了安徽女人,在那上上下下皆以极左为荣的年月里,都过着无色无光的日子。这些前七军的官佐们,或许也算有过所谓的“辉煌”,但不管是过去的“辉煌”还是眼前的暗淡,都是被命运的惯性推着他们走过的轨迹,一点儿也由不得他们自己的。他们自己既为另类,他们的女人,则为另类中的另类了——那阵子,这些女人也就四十开外,或许还“风韵犹存”呢。这些前七军的官佐们应是眼界不低,而安徽那地方有的是漂亮女孩。

两年前,我接待了一名有着作家身份的安徽籍客人。觥箸之间,话题很杂,这位客人赞誉着这里的山水之美,又极言当年桂军在安徽的作战之猛,但对桂人外在的气度仪态却不太恭维。他问我:你猜,咱们安徽的老百姓怎么说你们广西人来着?我无言以对。他便说:当年,安徽的老百姓看见广西兵,就说,嗨,这些广西猴子!

我没有从他的话里听出多少刻意的贬损,却在想着,就是这些广西猴子,在当年,当兵吃粮行军打仗而外,却也不忘抽暇采来一些鲜嫩的花儿,着护着,有如人之常情;只是,到得一定时日,这些过去作战猛得连命都不顾的广西猴子们,竟连呵护这些鲜嫩花儿的劲儿也使不出来了。

对那些个前七军的黄连长们来说,那段想“泯然众人”而不可得的日子早已过去;那些个安徽阿婶,要是还活着,也早已是垂垂老妪,不知可会不时生出一些“与猴子共舞”的回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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