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渡槽到琴房(乡忆六题之四)

如果说我有什么能同阿凌平起平坐的“活儿”,那便是拉小提琴。就是这份“活儿”,也得益于文革最乱的时候阿凌从图书馆门前即将化作灰烬的“垃圾”中抢归己有的几本书。
那阵子,陪伴着我的,是一本家传的《基本乐理》,译自俄文;还有一把质地低劣的小提琴,家传的那把,被六八年那场淹至屋脊的大水泡散了。我倾尽下乡第一年的分红钱购了一把,红星牌,二手货, 20元2角钱。阿凌也有一把提琴,质地略略胜于我的那把。与阿凌共宿于同一茅庐之下,共享着他的一本赫里美利音阶,一本开塞36课,一本霍曼基本教程,一本斐拉拉的进程练习,还有一本手抄的《小提琴演奏艺术》,卡尔·弗来什的,自然感到无比的充实。
营寨附近有一条渡槽,高十余米,长百米许,将两头蜿蜒于山岭之间的渠道连接起来,颇具气势。据指挥部的技术员说,整个东干渠的勘测和设计都是在苏联专家的主持下完成的。当然这是大跃进时的事情了。这不禁令人产生了一些遐想,这远在天边的修正主义,也还做了一些将令这方圆百十里地得福的好事情呢。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辽远而又深奥——那年头,修正主义在与我们相邻的边界上部署着雄兵百万呢!
不过,那离我们开山辟渠这旮旯实在是远而又远,于是就不往下想了。
阿凌的路子走得比我早些,加上他手头还有一本也是来自几成灰烬的《大师头像暨小传》,能人云亦云地把巴赫莫扎特以下的大师们的佚闻趣事说得引人入胜。总之,与城里相比,背一把吉他过街就可能受到工人纠察队的干涉,这里有如世外桃源,最能令人产生步大师后尘而去的遐想。
清晨或入夜时分,站在这庞然大物般的渡槽之下,如同获得了一种坚实的庇护,拉着些百十年前的洋调调,似乎就获得了一种超越。(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爱尔兰曲调》是一首现在依然能时时听到的旋律,也有的版本将之称为《伦敦小调》的。那年头,大概谁都知道地球的另一边有一个英吉利,但能说出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这个国名的人就不多了,包括我辈,因而很难想见这首小曲产生于一种什么样的背景,也就谈不上什么对作品的诠释了。
我和阿凌试着摸奏,轮换着充当学生或者老师,只要角色稍稍进入,便感到霍曼这位大师的无比神奇。我和阿凌沿着这位大师铺就的路子步履蹒跚地走着,走着,感觉得到的就不仅仅是一种技艺的长进,而是技艺稍有长进的同时,想象的空间便被无限地扩展开来,跨越得很远很远,完全进入了一个陌生而又亲切的境界。
作品的动机是平和的,基调是恬静的,还略略带有一丝儿苍凉,情绪的攀升与回复也只是缓缓地进行;旋律的线条是清晰的,没有一点儿要炫耀十二平均律那微观空间的企图,因而也就没有任何故意与我等初学者为难的意思了——这就是霍曼。尽管现今小提琴教学界普遍认为霍曼教材已经过时,音乐书店里也几乎看不到它的踪迹,但直至今天,这《爱尔兰曲调》的旋律,不管它什么时候出现,第一时间立刻能叩动我的心弦。
我和阿凌,谈不上谁是师傅,谁是徒弟。除了那几本让我们看得似懂非懂的洋书,在练习的实践中,对对错措是谁也分辨不出来的。头顶上是渡槽的荫蔽,四围是满目的青山和田垌,偶有打柴的樵夫和耕作的农人来往其间;清晨的习习凉风,晚间的唧唧虫鸣,使得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洋溢着一种土得掉渣的氛围,而我和阿凌把玩着这些一知半解的洋调调,究竟算一回什么事儿,连我们自己也说不上来。
我们不知道动力何来。
逢节假日回城,总要到艺术学院走走,那儿离我的住家不远,只一箭之遥,更何况那时的艺术学院,只坐落在南湖之滨那片一望无际的菜畦和绿树之中,并无现在那样森严的围墙和豪华的大门。我并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教授,或者饭堂工,但我还是时常到这里走走。
在浓郁的树荫下,一间板皮钉成的琴房传来一阵钢琴声。我和阿凌停下来。我不好说这琴声是婉转,悠扬,或是典雅,华丽,只要这是琴声,只要这琴声好听,便能叩动我的心弦。
我和阿凌驻足倾听。良久,阿凌终于走上前去,叩响了木门。被我们打搅的是一位老者,他先问我们找谁,我们说不找谁;他又问我们有什么事,我们说没有什么事。这位老者也许正需要略事休息,阿凌不失时机地递上一支烟卷,漓江牌的,价钱很贱。老者接了,也给阿凌回敬了一支,却是大前门牌的。抽完一支烟,说了一些闲话,善解人意的老者便给我们弹奏了一支曲子。我看到曲谱上赫然印着“波罗乃兹”、“肖邦”字样,想起阿凌那本《大师头像暨小传》里对这位钢琴诗人的有关描述,知道我们今天得开眼界了,一时似乎觉得,大师就在我们的面前。
弹完《波罗乃兹》,老者又弹了一首,那是巴赫的《平均律曲》,气势没有《波罗乃兹》来得雄浑磅礴,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严谨,而又不失其辽阔广远的听觉空间,味道同样是好极了。阿凌与老者又互敬了烟。老者很有分寸地同我们聊了一会儿,留下好些个令我一知半解的概念:文艺复兴啦,巴洛克啦,奏鸣曲式啦,复调啦……等等。这些一知半解,与先前立足于山旮旯的渡槽下的一知半解加在一起,我们感到似乎充实了一些。
当我们的不速之访即将结束时,老者合上他的琴谱,我便知道这本琴谱的拥有者名叫陆华柏。
十数年后,艺术学院为一位泰斗式的人物举办了一场个人作品音乐会,我去听了。感受是极其特别的,不为作品的内容,只为这个泰斗式人物本身。这个人物的名字便叫陆华柏。
数十年来,我的谋生之道既不高尚,与音乐也不沾边。小提琴仍时有把玩,但早就毫无长进了,只是趁着筋骨没有完全僵化,聊作些许精神的寄托而已。我固执的认为我曾经有所长进。当我拉着一些技巧只有幼儿水准的小品如《爱尔兰曲调》之类时,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常常就是那座将蜿蜒于山岭之间的渠道连接起来的渡槽,还有一座掩映于浓郁的树荫下的板皮琴房,以及那位在的琴房里弹琴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