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戏》第二节
二
天黑了，我起身走到窗台，从十一楼往远处眺望，黑压压的天顶之下，只有大道两旁的路灯像流莹一般蜿蜒出城，偶尔有小车呼啸而过。层层叠叠的格子窗下，万家灯火已经渐渐熄灭，只剩下霓虹灯还在沿着大厦的轮廓追赶游走，喧嚣的城市在此刻静得惹人喜爱。
我喜欢城市的夜，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街边的路灯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它们一起张望着我的窗口，静候着我这个失眠者的残灯。我选择在深夜出发，便是为了在这一年年尾，最后一次邂逅杭州城的夜。
今夜，我早早地熄灭了灯，拉上了窗帘，反锁了防盗门，提着行李箱，随着电梯缓缓而下。然后像白天一样匆匆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是不会再与人摩肩擦踵，不再有人撞翻我的豆浆，步子比白昼下赶着上班的所有人都快。我在一个路口停下，招来一辆像鬼一样在流莹里游走的计程车，只有车头“空车”两个红字发着光，像黑夜里血红的双眼，搜寻者路旁流落的人丁。
终于回到了家乡，乡镇上已经有了客车站，以前的客车都是停靠在乡镇的街边上，休息片刻，调了头又气冲冲地往城里跑去。下了客车，本想联系亲戚骑摩托车来接的，又想着天色已晚，外加天气寒冷，不便麻烦。我把外衣的拉链拉抵下巴，双手插入口袋里，背着包往家走去，顺路看看这几年家乡的变化。一个小时的脚程，走得身子都暖和了起来，只是云贵高原上飘飘洒洒的冬雨，总能把你的鼻子冻个通红，耳朵冻麻得像是没有了一样，眼镜也蒙上了一层水珠，像霜一样洁白。
在院子里见到的父亲，并没有我想象中久别重逢时那般感人的画面，我们没有拥抱，也没有流出泪来，甚至好一会儿都没能正常对上话。其实我心里早就像双手拧泡菜一样，浸满了酸透的泪水。那一刻，我真正领悟了一个道理：久别的人就像捞起了煮得半熟的土豆，重新放回锅里，总需要些时间才能重新焐热。(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爸，我回来了”
“快进屋去吧，外边冷。”父亲见我站在门外，迟疑了一下。我也楞了一会儿，应了声“诶”就进了屋。父亲也进了屋，先是六神无主地在屋子里瞎转悠了一圈，好像在找什么，又好像并没有在寻找，看我一直站在，就呵斥我坐下说：“回到家了还傻站着干嘛呀？等我给你抬板凳啊？”我笑了笑应了声“噢”便把行李搁角落里，坐到了木沙发上。
“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还以为你今年又不回来过年了。”父亲也坐下说。
“我这不怕您担心我嘛。以前上学的时候，告诉你我坐的哪趟火车，每到一个站你都会打电话来，问我是不是到了某某站了，比火车还准点。”我说着笑起来，看父亲依然面无表情，自觉笑得有点尴尬就闭了口。
“那你也要打电话喊舅舅去车站接你啊，你走一个多小时回来的？”父亲看了我一眼，倒着热茶接着问。
“恩，走回来的，骑摩托车两个人都冷，两手放口袋里走起来也暖和，反正也没啥重的行李。”我回答道，正拿起水杯要倒茶，父亲见我翻起两个杯子，急忙说他自己用水杯，让我倒自己的就行，我只好又倒盖回去了一个杯子。
“爸，你咋不开电视啊，开着也热闹些嘛，电视没坏吧？”我喝了一口热茶，像把一路呼入的冷空气都给加热了一般，从心里暖一直到嗓子里了。
“还是好的，只是天气太潮湿了，变压器有点问题，要放着烧十多分钟，画面才会清晰。放着也不热心看，浪费电。安安静静的，挺好。”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接话了，迟迟应了声“嗯”，又继续埋头喝下一口茶。
“那您年货办得怎么样了？还缺什么，明天我去乡里买。”沉默了一会儿，我问道。可能是因为屋子宽的原因，这句话说出去很久，父亲的话才回到耳边。
“不知道你会回来，我一个人又吃不了太多东西，过年杀只自家养的鹅，都够我吃到大年十五了，烧的香、红纸、鞭炮这类物件和都准备好了。”
“您想吃什么就买着吃嘛，非得买不可的才买，多几个菜，多几个味道，算不上浪费，那点钱存在银行也没有几毛钱利息……没事，你不用操心，剩下的我明天去办。”我说完放下茶杯，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走出门去。
“干嘛去呀，还没吃晚饭呢。”我出了门，父亲跟到门口喊道。
“村头打壶米酒，今晚咱俩好好喝一个，炒个菜等我。”我站在院口里，大声说着向父亲做出“快回屋”的手势。
晚上和父亲喝了很多，差不多三年来缺失的话都伴着酒给补回来了。后来我脑子像灌了铅一样重，父亲说不愿意和我搬到杭州住，似乎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可是我没听清楚，后来我醉了，父亲没醉。
第二天早上醒来，恍惚记得，昨晚父子俩有了久别重逢的眼泪，也有了久别重逢的拥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