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的蒙昧
眼睛半阖着,无法做到清醒,也无法安然入睡,又是一个失眠夜。
明明什么也没想,却有不少东西在脑海中朦胧地涌动着,思绪几转,像珠子在不同位置弹跳,回音空灵缥缈,几近不可闻。
念想忽然一顿,落处在某段童年,无数小小的黑点向上攀爬,仿佛被困在崖底的士兵,唯一的活路是万丈以上的一线天,然而,无奈逃生之途凶险至极,纷纷崖壁上坠下,前功尽弃,身死人殁,壮志未酬,边缘上站着一个谈笑风生的军师。
是了,想起来了,陈年旧事,却不知何时遗忘得干干净净,今夜念及,心微微地痛。
那时家住一处峡谷,红瓦石墙,檐角上翘,一个石筑的麒麟瑞兽耸立在瓦上,有些宫殿的意味,门口水泥台外,一棵桃树长在地势陡然一降的院落,旁逸斜出,枝条轻扫台缘。
天蒙蒙亮,正是万物饮露的好时候。(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和妹妹一人拎一个空瓶,挽起裤脚,怀着一腔希冀,徒步上山去。
只记得那种虫子浑身漆黑,一些部位透红,味辛臭,可入药,七十元一斤,算是比较高的收价了。
家乡称之为“花虫”,主要附着于草上,饮露,或是蓝瓜花上,食花。
须得将花虫炒死,晒干,再称斤两,如此,山中地头花虫虽多,够一斤却不容易,对于我和妹妹而言,一二两足矣,一个星期用三块零花钱,达到这个底数,至少可以解两个礼拜的馋。
花虫攀于草尖尖,将草轻轻压弯,一抖,正在饮露的花虫在猝不及防间落入空瓶,而后手虚握长长的草叶,迅速向上摞去,掌心多了翅翼挣扎、细足摩擦的触感,仿佛要逃离血肉铸成的地狱,手凑进瓶口,一松,花虫纷纷跌入瓶中。
玉米林一片潮湿,金钟铃形状的蓝瓜花看起来多了两分新鲜,更像是熟烂之前最绚丽的绽放,虫低潜上伏于花瓣中,我们踩在湿地上,穿过一株株玉米,不顾长叶割脸的疼痛,花势朝上的,按压下花梗,将花虫抖入瓶中,花势向下的,轻轻一晃,瓶中又多了数只胡冲乱撞的花虫。
回家,第一件事是炒花虫。
在废锅下生火,温度升得差不多了,便将花虫倒入锅中,开始的瞬间,花虫在锅底不断攒动,兴许是以为重获了自由,很快,锅中一片慌乱,花虫本能地沿着锅壁攀爬,用尽毕生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奔窜,锅铲围追堵截,辗转翻炒,不一会,白烟腾起,锅中发出刺鼻难闻的臭味,花虫细足蜷曲,只只赴了黄泉路。
邻居瑶族阿婆,眼睛不大好使,捉到的花虫总是不多,觉得没有必要生火,便用手指一个个掐死,花虫没有经过任何反抗便见了阎王。
接着是晒花虫,将死掉的花虫倒在硬纸壳上,直到不掺一丝湿气,每日积累下去,花虫干燥的尸体越来越多,赶集那天,最不济也能卖到五块钱,那时是九十年代末,物价低廉,五块钱在手中也是沉甸甸的份量。
一晃几年光阴。
搬家,上中学,大学,竟遗忘了童年时关于花虫的残酷之梦,而今忆起,对我而言却是一种惩罚。
满眼尽是花虫在炙热的温度上,沿着锅壁拼命攀爬的场景,锅壁灼断它们的腿,好不容易爬到半腰的,无声地滚落下去,锅铲挡住它们的路,以为有一角生天,不料铲子从其他位置心满意足地折回。
我为多年以前,卒于我手的生命感到愧疚,即便它们本就活不过一季。
然而,从深层分析,当时年纪小,人纯善似一汪澄碧之水,可以照出世间一切丑恶,为何竟心安理得?
为何,只有欣喜没有泪?
我细细思索,认为是“应当”的蒙昧。
何谓“应当”的蒙昧,即认定做某些事天经地义,做某些事情理不容(而这种认知并不正确),一旦根深蒂固或没有经过矫正,便是做错了也茫然不知。
譬如,教师就该任劳任怨,学生打时,不可还手,骂时,不可还口,否则家长便揉着孩子身上的包,摸着孩子的头去学校折腾,甚至将法律搬了去,派出所请了去,赔偿索了去。
除此之外,一切罔顾。
童年时的潜意识中,花虫的存在目的是成为一味药料,可以肆无忌惮地捉去卖钱,殊不知,饮露,食花这般美好的享受才是其最重要的价值体现。
只要是生命,便能感受到疼痛。
只要是生命,便能感应到其他生命的疼痛。
“应当”却蒙蔽了后者,而后者往往较前者高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