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开
初春的清晨,外祖母照例给叶梦蝶穿衣服,其实也只是在一旁帮她拉背上的拉链或扣上背后的搭扣。为这她抗议过多次,说自己已经十三岁,是中学生了,同学们要是知道了还会得了。其时她的身材已是凹凸有致,外祖母还把她当小孩子的行为常让她羞得满脸通红,可是没有用,她也就选择了沉默。絮叨是外祖母呆在她身边的惯常方式,这次又岂能幸免?“眼睛怎么眯成一条缝,星期天,你可是晚起了一小时呵。”在外祖母看来,这已是给了她最大的恩惠。梦蝶不置可否地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哪里是眯的,本身就是,象你女儿的眼睛,还不得怪你。”
她的眼睛根本不小,只是相对她父亲的眼睛,就相形见绌了。
外祖母很开心地微微笑了,眼角的皱纹波动着,象不勤劳的农民田埂路上的小草,肆意疯长。她觉得外祖母大笑时更好看,脸上的皱纹一致微微上翘,有点俏皮的样子,好象她因了皱纹而显得更年青活泼。她这样对宁小北说,说完有点得意地笑了,为了自己的新发现。
宁小北抬起象是大街上擦皮鞋大妈的毛刷一样长而齐整的眼睫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隔着约一米八高的院墙。他比院墙矮不了多少,一踮足,就能对她和她家院墙里的许多内容一览无遗。可她才一米四多一点点,她懒懒地趴在院墙上,脚下是凳子叠着凳子,摇摇欲坠,稍一不小心,便有可能凳毁人亡。那是他主动成为她的邻居后,他们的第二次交谈。她丝毫不拘束,玩笑话象是她外祖母手上的念珠,一串串地脆脆作响,整个人也清纯活泼得可爱。他觉得她小儿科,对她多少有点不屑一顾,很霸道地叫她喊他“哥哥”。她死拧着不肯,问他的年龄,如她所期望和所能感觉到的那样,他比她大,不多不少,两岁零八个月。她小嘴一撅,轻轻地“呸”了一声,转身急急地离开,凳子倒了下去,一陈咣当乱响。在悄悄回眸的瞬间,她看到他家院墙内的木槿花开了,浅红的,很浅很浅,都接近白色了,就一朵,羞羞答答地掩映在绿叶中,花辨却顽强地抵触着墙角。
她昂首阔步,任凭他低低地“喂……”,是的,他们彼此还不知道名字,凭什么停留,因为他的“喂”?主动理睬他,说明这个高傲的公主正在逐渐平民化,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她的外祖母,那个势利的小老太婆子,没有一天不教育她,要交门当户对的朋友呵,否则,进不了叶家的大门,她可不能容忍“刘姥姥”进叶家大观园画一幅《携蝗大嚼图》。(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幢两层的别墅,和其它别墅都是用白色栅栏隔开,邻里之间对话都是站在栅栏边,或者遥遥相望,想要往来栅栏却是阻力,为这梦蝶超级不爽,这样的房子让她感到孤独。而更让她不爽的是:别墅靠近北方的位置是梦蝶的卧室,离卧室阳台两米外是整个别墅群与外界隔离的围墙,而紧邻她卧室的围墙外,却是与之平行的一条不足五米宽的普通鹅卵石路,少有人员车辆经过。鹅卵石路边有一幢很普通的两层小楼,独门独院,门漆斑驳,有点破旧的样子。小楼的大门正对着梦蝶卧室的阳台,因平日里少有人员出入,到了晚上更是黑漆漆的一片,她感到害怕,撺掇外祖母买了一条母牧羊犬“丢丢”,晚上就让它睡在她房间的阳台以壮胆。她曾经一度怀疑旧房子没有人住,直到那天半夜她听到一个男人用脚使劲踢门的声音,可是直到这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住了进来,她才确信这房子确实有人居住,一直都有。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她居然对这破旧的楼房莫名其妙地好奇。她时常站在阳台上,装模作样地观赏破旧房子后面层层叠叠的山峦,实则是在打量着旧房子,可看到的是没有生命的红砖褐瓦,而又好象人影幢幢。有一天她看到一双凌厉的眼睛,毫不客气地盯着她,如果眼睛能杀人,她相信那一时刻,她会象是中了飞镖一样瞬间倒在血泊中。她吓得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赶紧进了屋,想回头而又不敢回头。从那以后,这破旧的房子更象是一座古老而神秘的城堡,里面仿佛有许许多多她想破解却怎么也无法破解的迷。
这一切,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到木槿花拥挤如每天清晨菜市场胡同里的人群时,梦蝶又忍不住偷偷观望“城堡”了,只为那些美丽的木槿。原来自生自灭的花儿比那些经常有园丁无事忙的花儿更彰显个性,到处都是花枝,就象读幼儿园时,同学们被一条突然窜进来的狗吓得四散奔逃……
不久,她看到“城堡”大门边的石柱上吊着一条藏獒,纯黑色,四肢末端和脖子却是麻黄色的。只要有人路过,它就张着嘴大口大口喘息,凶猛地盯着,不再匍匐,而是用力站起来,随时准备好冲杀。有一次丢丢不小心看到了它,狂吠了很久,藏獒竟然一动不动,轻蔑和不屑象人一样溢于言表。
梦蝶却莫名其妙地兴奋,象一个成天想发财想破了头的穷人中了大奖一样。原来她一直担心,如果小偷翻越围墙,依据就近原则她家肯定是首选。在她看来,藏獒是在为叶家防守别墅最薄弱的环节。她高兴地对宁小北说,可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的脸色风云突变,乌溜溜的大眼睛阴暗了许多,他看着别处,不言语,可是她分明知道他在低低地叹息。她不知所措地用手扯着衣角,低下头, “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只是我卧室的阳台对着你家大门,而大门以前几乎天天紧闭,黑黑的……”她脱口而出,却又茫然如一只受伤的小鹿,她伤心地想:原来语言如此惨白无力。
他叹口气,这一声叹息不再是她的想象而是在现实中真正存在的了,“你说的没有错,确实,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认为。只是,我不会害怕,男孩子嘛……”他轻松地用手梳理了一下浓密的头发,戏谑地看着她。
刹那间她羞愧难当,“男孩子有什么了不起。”
“是吗?”他还是笑,不过戏谑的意味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温和友善。
她无言以对,其时她不是趴在院墙上的,如果是就好了,她会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下来,再装模作样地喊着“哎哟”开溜。可她是特意去找他闲聊的,就站在他家门前,且离那条对她呼呼喘气的藏獒近在咫尺。 她往屋里看了看,里面黑黑的,实实在在看不到什么。那是她第一次接近“城堡”,她想进去看一看,可小北根本没有邀请她的意思,对她的突然造访明显地避之不及。
“里面又乱又脏,你知道男孩子都是懒得死的,你就不要打击我的自尊了。”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不怀好意地笑了。
她还不死心,“比如呢?”
“如果你的手指不小心触摸了我电脑的键盘,绝对是苍蝇遇到了粘蝇板的效果。”他似笑非笑。
她大笑,明白了他的苦心,可那座旧房子对她的诱惑太大了,她恨不能踮足眺望,于是心不在焉地搭讪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找个借口恨恨地归来。她知道,外祖母刚才已看到了她,一番苦口婆心的教导肯定少不了,只恨耳朵的耳茧没有厚到失聪的程度。
“你不觉得那个破房子有点神神秘秘么?”外祖母见她沉思着不言语,生怕她不信任,急急想说服她,“我也说不上来,反正觉得不够光明正大。‘
”我知道呀,你一向是以房子的光亮来决定主人的身份、地位还有品质,就象点心的包装决定了点心的味道一样。“她揶揄道,外祖母买点心从来都只买包装精美漂亮的,可是那些东东她从来都不吃。”神秘是真的,但不光明正大嘛……“她故意卖关子,”有待商榷。“
“我不管,反正我不允许你再去那里。”外祖母根本不懂她后一名话的意思,只是从梦蝶的表情里感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的话无异于宣告:一定要再去的。
“为什么呀。”她想撒赖。
“别墅群没建起来的时候,一座偌大的山峦前面就这样一座孤伶伶的房子,你想,你会在这样的地儿造一座房子么。依我看来,主人肯定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而是一危险分子。如果我是作家,都可以就这座房子编一聊斋了。要相信,我说的不会有错。”
“知道,你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经验之谈嘛。”梦蝶噗哧笑出了声,这是她听到外祖母说的最有水平的话了。可是外祖母这次有点严肃,不象开玩笑,这让她更紧张那一座小楼了。她一把搂住外祖母的肩膀,撒娇地把自己的脸贴着她的脸,“没有下次了,我不去了。”象是答应外祖母,其实是因为害怕或者是生小北的气,虽然觉得这多少有点牵强。但是不久她还是原谅了小北,原以为他不欢迎,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家太寒碜。所以后来隔着院墙,他们各自站在阳台上象对唱情歌那样卖力交谈时,她自作聪明地对小白说她是寄居外祖母家,父母都在外地打工。
他听完这些,笑笑,一言不发地进屋了,留下她在原地发呆……
他离开,是觉察到了她在撒谎,因为她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一说谎话,就会脸红……
外祖母面目有点点严肃,可那只能唬一下小保姆,于梦蝶,是不管怎样都不管用的。她除了有点喋喋不休,动作姿态完全不象一个老太婆,本来也不是很老,六十多岁而已。可是远在新疆的父母依然不放心,于是托乡下的远房表哥帮她们找了一个年龄不到二十岁的保姆。保姆胖胖的,老实而又木讷,梦蝶闲得无聊时会想方设法不怀好意地捉弄她,把戏当然不一而足。小保姆一天也闲得无聊,也不反对和一个孩子做做游戏,所以也乐得配合她,当然,梦蝶是蒙在鼓里,她还自以为是地沾沾自喜呢。让梦蝶觉得最好玩的是促侠地躲起来,令保姆和外祖母一顿好找,她还贼得意,这把戏虽然玩了好几次,可她们每次都不敢冒险不找她。这是一对反义词搭档,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老一少,她们在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间,象是一根木棍推着一个圆球急急行走,梦蝶忍不住噗哧有声地暴露了自己。
外祖母是无计可施,有什么办法呢,她是万万舍不得惩罚她的,只要一看到她,外祖母的眼睛都是笑的。只是照例在晚上梦蝶的父母打来电话时,外祖母总急急抢着接电话,然后在电话里对梦蝶的父母告状,实则是在夸奖这个有趣的小人儿。从外祖母断断续续状告她的过程中,她渐渐知道了一些以往的事情,比如她的父母是在她一岁那年外出的,且一年里很少回家,除了春节有那么几天,都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因为父母是在海拔近3000米的山野开办工厂,那个地方风沙肆虐,不适宜她们祖孙俩居住,对梦蝶的学业也不利。父母经常为这个事情纠结,回家吧,舍不得一年能够赚到的几百万,不回家吧,母亲和孩子咋办。
对于这一点,父母也征求过梦蝶的意见,可是她从来都不言语,这不是秃子头上的那个什么,明摆着的么。尽管母亲总是这样安慰梦蝶,说等到她读高中了,他们一定回家。可是现在已读初一下半年就是初二了,她也并不怎么欢喜,她太了解父母,太了解大人的欲望,不是亲情就能主宰或者改变的。她只想快快长大,那样,父母就不必为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问题为难了,她也不必多想了。
她经常觉得自己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是家里多余的人,有时真想离家出走,不是和父母赌气,而是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可是她舍不得让外祖母着急,所以尽管为出走谋划过无数次,最终却没有付诸行动,而这些,似乎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直到宁小北成为她的邻居。
那是在春暖花开的黄昏,阳光温暖,梦蝶在阳台上悠闲自得地载歌载舞,白色蝴蝶节和她粗壮的马尾辫一上一下的,舞蹈得比她欢快多了。忘乎所以时听到一男孩的嘀咕声,“勇气可嘉呀。”居然有人这样说她这个校运会上的舞蹈冠军,简直是反了天了。她停止一切活动,怒气冲天地回头,看到一个翩翩少年,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胸,和着她的音乐踏着舞步节奏,轻狂至极。
“可是你也跳得不咋的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看着他在很小的阳台的空间,象是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子想踩死蚂蚁,正用脚在地板上瞄准目标死命地踩,模样滑稽可笑得让她在恼怒的同时却又忍俊不禁。以她“专业舞蹈家”的目光,她一眼就看出他从来都不会跳舞,只是在鹦鹉学舌,或者故意气恼她。
“我不专业又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就不以舞蹈家自居,我也不会在自娱自乐时顺带坑害他人。”
“那又怎样?”她挑衅地看着他。
他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不怎样。”
“不怎样?那我又开始了。” 她真的又开始了,而这次,他没有表示反感,而是哈哈大笑。他男性的阳光的笑声,仿佛春天的阳光,温暖和煦,直射她苍白冷冰的心底,如一股暖流在她心底无声地荡漾。
彻底改变了他们关系的第N次相遇,是在放学路上,他走到她身边,桀骜不驯地“嗨“了一声,原来他们是校友,他读初三,她读初一。
她扑闪着大眼睛,“那么,我应该叫你学长吗?”她微微弯了弯腰。
“韩剧中毒颇深啊。”他语重心长。
“你错了,我不喜欢看韩剧,我喜欢看动漫,但喜欢学长这个称呼,你呢?”
“差不多。"他回答得模棱两可。
自那以后,他们天天乘同一趟车上学,放学后彼此刻意地等待对方一起回家。起初外祖母有点反对,后来和宁小北谈过一次话后就没有多说什么了,可还是会偷偷留意梦蝶的一举一动,生怕看不出某些事情发展变化的端倪。梦蝶虽然反感,却也无奈,再说外祖母把她带到这么大已很不容易,她不想伤她的心。所以她也时时给自己警告,就象外祖母语重心长地告诫地那样,不许对宁小北有非分之想。可到底有没有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暑假的一天,小北告诉梦蝶,他高中也是和她念同一所学校时,她惊奇地问:“你成绩这么好,完全可以读市立第一中学,为什么不去,你不会告诉我,成绩名列全校第一名的学生没有考取吧?”
他笑,“哪里,我喜欢这所学校。”
"为什么?"见他不回答,她又撒起了性子,胡搅蛮缠起来。最后,被她吵得无法开脱了,他把脸转到一边,“没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喜欢一座城市,是因为喜欢这座城市里的一个人。”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天放学时她提议走路回家,“很远呢。”他看了看她略显瘦削的身板,却微微有了少女的风韵,他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能行吗,不过也没关系,走15路车的路线回家是了,这样到你走不动的时候,可以马上乘车。”
她点头表示同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我应该能。”
“能走好,这样可以晚点回家了。其实我不想放学,觉得在校比在家有意思多了。”他说,淡淡的忧伤象一缕流云在他好看的面庞上掠过。
“我也是,经常会觉得不快乐,总觉得家里缺少了什么。我才一岁父母就去外地开工厂了,是外祖母带大的,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外祖母很不容易。”
“我更惨。“他皱了皱了眉头。
”呵,比我家丢丢还惨吗?“
”你家丢丢?“
”就是那天对着你家藏獒狂吠的牧羊犬呀,它可是被藏獒吓得成天夹着尾巴了,你说惨不惨?“
他不置可否地笑,”藏獒不是已经帮忙防守了你家最薄弱的环节了吗,丢丢你真的可以把它丢了。“
”那它不成了流浪狗了,我才不呢。“
” 我就是在流浪中长大的,今天是姑姑带,明天可能是奶奶,后天就在姨妈家了。”
“看来我还真的没有猜错,你是比丢丢还惨。那么现在,你是在自己家里吗,你的父母现在不是和你一起生活?”
“是的,不过还不是形同一个人,他们比侠客更侠客,经常一个月人影不见。”
“你乐意吗?”她问,伤感地看着他的眼睛。
“已习惯了,习惯了就没事了。”他反过来安慰她,“有时候一个人在家有一个人在家的好处,可以自由泛滥。”
“男孩子就是好,我可不敢。”其时他背上背着自己的书包,左手提着她的书包,右手拿着她一时头脑发热买下的一双布鞋和一些小吃,象是街道的城管小伙没收了某某大娘因为乱摆乱放的衣帽鞋袜,不知道怎样安放的狼狈,“不过女孩子也好,有男孩子护着。”她的眼睛竟微微红了,为他强行帮拿一切行李。
“傻瓜。”他用手摸摸她的头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来了,晚上我不再害怕了,仿佛你离我很近很近,随时都能来到我身边。要是你是我哥就好了,你会住在我家,天天和我在一起。”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心却一阵莫名其妙地狂跳。
“我时常会觉得孤独无聊,你呢。”她问,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如同一只被猎人追逐得无处可逃的小鹿的眼睛,美丽而清澈,无奈而凄凉。虽然知道她已年满十四快十五了,可因为个子不高,且瘦瘦的,他经常不自觉地把她当孩子。可不知怎的,四目相对时,他总感觉没有与她对视的勇气,她那么清纯,那么懵懂。
“还好。”
她想了想, “哪天我们去爬山吧。”她说,“就你家后面那座,我很早去过,一个人,在山的边缘地带也就是铁丝网旁边转了转,没敢陷入纵深。”她想了想,“要不,过几天就去吧,不久要中考了,如若考得不好,想去都没得心情。你说,我报考哪所中学最好,是不是也报考现在这所学校,那样,我们又能够在一起上学,可惜呀,你只有一年多要毕业了。”
他遗憾地摔摔额上的一缕头发,歉疚地笑笑,拍拍她的肩膀,点了点头。
山不是很高,可占地面积不赖,且小部分早已逐渐融入了这座城市,成为了城市最受欢迎的自然生态公园。可是近年来,“生态公园”和“山“ 却有了明显的隔离带,用两米高的铁丝网把山围了整整一圈,说是为保护自然生态。也是,总得让小动物们有生存和生活的地方,不能破坏大自然。这样的山这样的理由让梦蝶深究山林的欲望滋长得疯狂,她梦想着能在山地里看到羊羔或者小鹿,还有她偶尔在铁丝网边看到的羽毛各色的小鸟,她甚至想去掏鸟窝。
“怎样进去,只怕要围绕山地一周才能找到入口。”宁小北颇有点为难地摸摸头皮,看看头顶上的太阳,想让她知难而退,可她却是一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样子,这小女孩大脑结构是咋样的,肯定是沟壑纵横吧,要不怎么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象是雨后春笋样一个接一个不间断地冒泡。
“你傻呀,怎么会有入口。”她狡黠地笑了笑,“当然了,只要本姑娘愿意,哪里不是入口?只是要先找到山路,那样才能进山不是,怎不能披荆斩棘吧。”
“你不会是要我背你进山吧。”
“切!”她不置可否,眼睛四下张望着,“等下要瞄准机会,不敢耽搁呵,让别人看见可不好。”他还未反应过来,她却如一只敏捷的猴子,呼呼地攀爬了过去,迅速地隐身在竹林里。一系列的动作,令他想到了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共特工。
“没想到你居然是惯犯啦。”他飞越般过去了,在竹林里拍拍她的肩膀,“老实交代吧,翻越多少次了,你不会告诉我说是第一次吧。象你这样的豆芽菜不练它百八十回的,应该达不到这个效果。”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拍拍微微隆起的胸,“太小瞧俺了,本小姐敢作敢当,第一次。不过你知道我们别墅的院墙我翻越过多少次了吗,不能计数了,非统计专业人员肯定不行啊。”
他赶紧避开她的目光,他在时会莫名其妙地害怕与她的眼睛对视,这样一个小女孩,他时常觉得自己应该更象一个孩子,一个纯洁的不谙世事的孩子。
一条小径掩映在密密麻麻的竹林之间,无疑是他们进山的唯一选择。首先他们都还犹豫,觉得这道道真的不是很好走,可是举目望去,只有层层叠叠绿得耀眼的竹叶和头顶上的一线天。他突然感觉有点紧张,想起了爸爸的嘱咐,“屋后的山少有人员出入,听说里面有伤人的野兽,你千万不要进去。要知道:好奇害死猫。”他把父亲说过的话转述给她听,她大笑起来,然后用观赏动物园猴子的神情看着他,“你真的有这么容易上当受骗吗,你真的单纯得这么可爱吗,还是想装一下大人来吓唬吓唬我?外婆以前也是这样对我说,后来我从生物老师那里得到了标准答案,那就是这样的山怎么会有那样的稀奇动物,不可能,那都是大人骗我们的。他们怕我们有危险,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就是喜欢冒险。”
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好喽,呆会你不准打退堂鼓。”
“太小瞧本姑娘了,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能不能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你知道我这样子出来一次有多么地不容易。”她又撅起嘴唇,白他一眼,“再说今天本姑娘是豁出去了,就算是舍命陪小人我也认了啊。”
他不理会她,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说真的,他可没有她那么轻松,他怎么可能有她那么轻松呢,他有责任,让她快乐更要让她安全。“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但注意点总归没有坏处。”他不由自主地牵着她的手,“注意,别走岔了。”
“走岔了才好呢,那样可能相遇到世间最最美丽的风景。”她兴高采烈,无忧无虑得近乎天真无邪,“有你,我还怕什么呢。”她回头看着他,眼睛在绿竹深处熠熠生辉,“对了,你怎么也有点唠叨得象是我外婆,怎么你们都爱唠叨我。”话一出口,她觉得自己可能说到了他的痛处,于是意洋洋地笑弯了腰。
“唠叨是因为关心你,爱护你。”他脱口而出。
她的脸微微红了,就有意扯开话题,“什么时候能走出这一线天啊,让我们看不到其它风景,真是少了些许意味。”她不甘心地环顾着四周,突然惊喜地叫了起来,“看,那里也有一条小路。”
他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真的,穿过一小片原始绿竹,一条隐隐约约的只能容一个人行走的山道很突兀地显露出来。显然,这不一条现成的路,而是因了有人长久地行走而形成的。不象竹林里的一线天,虽然窄小得不行,却是人为留下的。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赶忙用手拂开前面的绿竹,“他娘的。”她居然听到他说了一句粗话,不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终于有点想法了。”
这条路更难了,时不时地让他们迷失,好象有人刻意和他们捉迷藏。这更激发了他们的好奇心,小北进山时的谨慎和紧张一下子到瓜哇国去了,他比梦蝶更惊喜更着迷。
一个小时后,迷藏捉到尽头时,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洞口。两人“啊”地叫出了声,随即兴奋得跳起来,比刚才发现有另一条路时更欢喜。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洞口,也许还不足一米高,宽度仅仅容一个人挤进去,如果是胖子的话,进去就得和山洞的岩石狠狠地打一通招呼了。洞口掩映在一排排灌木丛中,不仔细地看,根本看不到,就算是有人提醒,你都很难找到的。
他们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了进去……
一些事,一些人,到底要历练多少时日才会彻底明白,梦蝶都懒得再去想。可是,人生就是如此奇妙,你越是想忘记,它越是在那里,不远不近,不离不弃,象一座桥梁横旦在两座秀丽的山峰之间,不时让你有想过桥的冲动却总是犹豫着没有付诸行动。
第二天清晨,当梦蝶趴在阳台的栏杆上,迷惑不解而又焦急万分地看到,小北家门前停着数十部警车,几顶大盖帽踹开门后猛地冲了进去,随后几十个大盖帽鱼贯而入……她吓得说不出话来,一动不动地紧张地观望着,她多么想看到小北,想问问他好不好,在这样的境遇下,他家怎么了?可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他,而且从那以后,他在她的世界里象水蒸气一样蒸发了。
她时常望着那一座破旧的小楼发呆,迷惑和不解困扰得她夜不能寐,可是她看到的只有疯狂的木槿……她的人生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又陷入了彻底的孤独之中。
那以后的几天,她哭了好几次,为小北担心, 又生气似乎被忽悠了,再怎么样,他也该跟她告别,至少得让她知道他的去向吧。因为生气,首先她没有去打听他,可是不久,她就陷入了狂乱和无奈中,她只好去他就读的班级找,可就连他的班主任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儿。那一段时日,她到处找他,一有空就在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希望能邂逅他,可是,一切都是徒劳,她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那时中考临近,她正为报考哪个学样发愁,打算第二天详细问问他的意见,她已习惯有事第一时间找他。她当时还想,如果他说要她和他读同一所学校,她也会欣然应允……
可是呢,一切仿佛已成为过去。
外婆又开始了无休无止地唠叨,因为梦蝶的父母没有实现他们的诺言,她还要陪梦蝶读高中,原以为梦蝶初中一毕业,她就可以去海南陪伴在儿子家帮忙带孙子的老伴。到外婆的梦破灭,梦蝶的耳根比以前更不清静了。因为小保姆嫁人了,一时间找不到合意的人。梦蝶想寄宿在学校,或者是干脆如她父母安排地那样,进贵族学校。外婆又不舍得,怕她太苦,怕她变坏,怕她……反正是前怕狼后怕虎。所以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她读初中的学校,也是小北读高中的学校,她想他或许会回来。她想起了他说的一句话,现在于她,应该是:“喜欢一所学校,是因为怀念这所学校的一个人。”
她到底没有等到他,却又无法忘记,校园里似乎到处充斥着他们的欢歌笑语,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与他有关的美好回忆。到最后,所有的印记都已模糊,她也由一个小女孩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后来,上了大学,也有了很多追求者,可是她一个也不喜欢,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的爱情,天花乱坠般已迷失了方向,他们一个一个地来,又一个个地走,结束得很快很快,快得她眼花缭乱。她时常也问自己:这样是不是因为小北,然而她似乎渐渐忘记了他,可是深埋在她心里的迷团却象她年老的外婆剥玉米一样,一层层地解开,最后,剩下的核心部分,还是一个更大的迷,那就是,他在哪里?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忘记他,从来都没有,可是那又怎样呢,她总归是找不到他了。
一天黄昏,她陪同事在医院看病,同事要做一系列的化验。必须等待且不知多久,所以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休息室里,偌大的休息室就她一个人,她只好闭目养神。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音量弄得很大,干扰得任何人都无法静心,她也懒得去调,心想听听也好。电视一直在播放访谈节目,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宁小北”,猛然抬头,硕大的电视屏幕上,那个她一直找寻的人就在那里,身穿警服,微笑着一脸认真地坐在漂亮的女主持人身边……
“宁警官,你一举破获了我们市最大的贩毒团伙,真是大快人心。听说你和队友连续在立交桥下蹲守了三天三夜,你的故事感动了我们所有人……”台下观众热烈地鼓掌,他挥挥手对观众致意,“我还知道,你十八岁那年,帮S市警方破获了当地最大的地下毒品加工厂,而且举报的是你的父母,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请问:当时是什么样的动力,能让你如此毫不犹豫地大义灭亲,一定也是因为正义和良知吧。”
他腼腆地笑了,一脸柔和,很难想象他就是破获市里最大贩毒案件的警官。“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警察,真的不是什么英雄,也没有你们想象的勇敢和正义。是什么样的动力让我如此大义灭亲,说来惭愧,我只是为了一个我喜欢的人,一个纯洁而又可爱的小女孩子。当时我们一起在山林里玩,却无意中闯进了我父母的地下毒品加工厂,当时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可是她却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正面临什么样的危险。我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可是他们一定不会放过她,一定会杀人灭口。她那么善良,那么美丽,一个花季少女的生命怎能无辜地在这个世界凭空消失。但是我没有想到我 父母会被枪决……”他的眼里蕴含着深深的痛苦和愧疚,“那真是一段痛苦的不堪回首的日子,为保护我,当地警方秘密送我到外地读书,从此背井离乡,离开了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离开了我熟悉和热爱的一切……我恨毒品,所以立志要当一名警察……到父母的祭日,警方才告诉我,那时我已是警官学校的一名学生。”
台下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些,那个小女孩知道吗?”
他摇了摇头,“当时警方为了顺藤摸瓜,破获更多与毒品有关的案件,对外封锁了消息。”他想了想,“十年了,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主持人很煽情地问:“不想对她说什么吗,或许现在,她正在某个角落脉脉注视着银幕上的你,难道不想告诉她,你还喜欢她吗?”
他苦涩地笑笑,灯光下,大眼睛里满是淡淡的泪光,他略略低下头,没有回答……
她的眼泪瞬间象是决堤的水,原来她一直在他的心里,就象他一直在她的梦里一样。
再次回到了S市,是在五年后,也是她在电视访谈节目里看到他的第三天,她突然有种想回家的冲动。
高考过后,外婆性急地催促梦蝶去父母那儿,说是让他们一家人团聚,其实最大的原因是她性急地想回到海南也就是自己的家。这个梦蝶当然知道也理解,所以逐一和同学朋友告别后,马不停蹄地去了新疆。还好,她如愿以偿地被北方一名校录取,从此,放假顺理成章地去了父母那儿,享受着父母迟来的爱,也感受着因空气稀薄和环境陌生的不容易甚至是艰难。至此,她理解了父母,不再有怨艾,也逐渐地明白了许多的人和事,不是你想放下就能放下的,生活中,总是有太多太多的无奈。
从她工作的城市回到S市,路程也不是很远,坐飞机几小时而已。可是以前,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是的,回家还有什么意义呢。外婆回家了,小北也不见了,同学朋友也都各自为战,没有几个还在S市里,丢丢也早被她“丢”了,不知道死了没有。
那是初夏的早晨,她风风火火地回到S市,从皮包里掏出钥匙准备打开家门,突然听到牧羊犬的叫声,她知道那是“丢丢”。当初她们走的时候,把丢丢送给了隔壁那个不到八岁的小女孩,这么久了,它还记得她。她眼睛一热,喊了声“丢丢”,丢丢呜咽着,声音如同罅隙里狂乱的风狠命地吹过,再吹过碑林。梦蝶匍匐在栅栏边,很费劲地看到丢丢的耳朵,极有意思地在门缝伸缩,看来它被绳子吊住了。
“丢丢,别急,等下我会去看你。”她轻言细语地说完,拍打了一下栅栏后,打开了家门,径直走到卧室的阳台,静静地坐在当年她常常静坐的小竹凳上。遥望,遥望依然破旧的小楼,肆意狂放的木槿,碧绿生机的远山,一切依旧,一切……可是小北呢……
十年前的一幕比以往更真切更激烈地在她的脑海里翻腾。
他比她先进入洞口,然后拉她慢慢地进去,一边玩笑:“如果我象孙悟空一样,找到了水帘洞,你会不会拜我为王。”
“想得美。”她说,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洞口实在太窄小,几乎容不下他们两人同时进入。可是几分钟后,一切就大不一样了,好象前面真是水帘洞。他们同时兴奋得叫了起来,“想不到我们还发现了……”他想说“这样一个天造地设的美丽家园”,他咽下要说的话,整个人惊呆了,他的父母一脸严厉地站在他们面前,他看到那些平时在他们家来来往往的叔叔阿姨们几乎全部在这里,不约而同且惊异万分地望着他们,目光渐渐凌厉到让他不寒而栗。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他迅速地扫视着每一个人,除了梦蝶一脸好奇,所有人的表情都有点怪异。他想叫“妈妈”,可只是动了一下嘴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而她,还在那里东张西望,犹如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
整个一地下实验室,梦蝶想:这么多坛坛壦壦,瓶子杯子,比她们学校实验室丰富多了,而且,那些容器里面装的五颜六色的液体,好美……
他突然惊醒般地牵着梦蝶的手,一路飞奔到梦蝶的家,跑得梦蝶差点虚脱了。幸好家里没有人,要不外婆见他们这样子,不知又要唠叨多久。她坐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却一个劲地问他到底怎么了,他不语。于是她生气了,拉着他的手胡搅蛮缠,不依不饶地非要弄清楚,他更加汗流浃背,急切地说他现在真的有大事要办,能不能明天再告诉她。看他一脸紧张严肃,她更加好奇,他使劲想甩开她的手,却怎么也甩不开,然后她感到后脑勺受到了重重地一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外祖母语无伦次,“我的小祖宗,我一回家就看到你睡在沙发上,怎么到现在才醒来,都睡了十多个小时了,我都急死了,刚才都打电话问你妈妈来着,如果你还不醒,我就准备打120了。”
她拍拍后脑勺,站了起来,脑海中一片空白,于是她走到卧室的阳台上,看到了那些大盖帽……
原来, 是他情急之下把她打晕了,然后去派出所报了案。原来,他意识到了她的危险外境,可是她,却浑浑噩噩什么也不知道;原来,她也不知道,他一直暗暗地喜欢她,充当着她的保护神,甚至出卖自己的父母也在所不惜。
她的泪水渐渐地涌出了眼眶,最后竟然泣不成声了。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吗?可一切又似乎还在眼前,他还守候在她身边,驱赶着她的孤独和落寞。大三那年,她和同宿舍的女孩子一起看电视剧《铁血豪情》,看到雨晴手拿长枪,要枪杀仇人为周啸报仇,她感动得稀里哗啦。没有人知道她是在怀念宁小北,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喜欢《铁血豪情 》的插曲《山舞》,“没有人知道,除了木槿花。”她自言自语着,想起他们第二次交谈时,她回眸看到的唯一开放的一朵木槿,笑了。然后,站在阳台上,她大声唱起了《山舞》,仿佛宁小北正在她的身边 ,轻轻的揽着她的肩,“云又飞了,花也开了,阳光照耀的你笑了。风也吹了,泪也碎了,我最爱着的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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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木白雪(李淑芳) 推荐阅读并说 推荐阅读!问好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