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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可奈何

2014-05-11 10:54 作者:火雁  | 1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题记:社会的判决只能是正确与错误,在美与丑面前无能为力!

农历戊辰年元宵之,对于白家坡人来说,还像往常一样的宁静。没有彩灯,没有高跷,唯一象征过节的只是空中划过的几道彩弧。那是有办法人家在城里给孩子弄回来的花炮。不久,连这一点点的热闹也消失在寒冷而漆黑的夜色中。

没有传统的彩灯、高跷,看电视便成了人们娱乐的主要方式。偶尔几个已跟上时代的人家,屋里灯火辉煌,灯下“咔嗒、咔嗒……”地响着,不时传出朗朗的笑声:“和了,哈—哈,哈……”

“噔噔,噔噔……”脚步声打破了街道上死一般的宁静,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惹得瞌睡了的狗儿也“汪,汪,汪……”几声,表示它们的不耐烦。

隐约中,出现了一对青年男女,手拉着手,似乎有些吃力。他们来到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板跟前,并排坐了下来。女孩含情脉脉地看了看男人刚毅饱满的脸,渐渐地把头靠近了男人的怀抱,哭了起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男人粗大的手掌轻抚着女孩的秀发,说道:“宏燕,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世杰,这两年你为我遭够了风言风语,真对不起你!”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们都彼此彼此吧,要是怕别人的风言风语,我是不会跟你好的,倒是我该惭愧了,我只关心我们之间的事情,对你痛苦心情却过问的很少。”

“不,不要说了,我难受死了,我想,世杰你正年轻,又有作为,不要让儿女情长耽搁了你的青。”

“像咱们庄户人家哪有什么事业可言,这几年白家坡人干得比较红火,那只是上边政策放宽了,哪是我的贡献呀!”

“不,你是有感召力的,没有你,也就没有白家坡的今天,我说世杰呀,最好你在外村找一个,一来可以避开风言风语,二来也为了你的事业。”

“宏燕,你今天到底咋了,情、事业,一个为了人,一个为了物,这两者无法比较。不过,在两者之间,我宁可选择爱情,选择你!抛弃事业,抛弃世俗!何况娶了你,我还不一样领导这个村。我听你今天语无伦次,是不是变心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一点也不明白我的心。”女孩又哭了起来。

“别哭了,你看!你把我搞得迷糊了。”

“家里又给我说地方了,我说,我心里有世杰。他们说,你做去吧!世杰,你说咋办哩!呜呜呜……”女孩哭道。

哭完了,女孩突然说道,“世杰,我们有个孩子就好了,你说是不是,世杰!”

“不能这样想,这样是不是有点荒唐,你知道未婚先孕对我们都是不好的。”

“那你得给我想个办法呀,总不能让他们对我这样苦苦相逼吧,世杰!”

“宏燕!……”男人紧紧地抱住了女孩……

夜深了,发佛一切都已睡着,月光依旧照在铁一样的大地,他们从醉人的幸福中醒了过来,相扶着站起来,向康家大院走去……

一九八零年,中国刚刚从文革的瘫痪状态下康复过来。这个迟迟赶不上时代脚步的白家坡却仍在沉睡中,只是对五类分子的批斗少了些,人们还是在不情愿中被“吆赶”着上地。

高考制度已经恢复,但在没有吃饱饭的情况下,人们更多的是挂念肚子。至于“升学”那不过是天方夜谭。几年高中的“半工半读”使学生们更像农民工人而非学生。

这一年,康世杰和康宏燕在公社中学毕业了,这等于宣布他们从此与喧闹的学校生活告别,将到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去,品味人生,品位黄土坎坷,接受艰辛劳动的洗练。

按康家的辈分,宏燕的父亲与世杰是同辈的,尽管追溯老康家的家谱,他们大概在十几代之前是一个亲祖,随康家人的习惯,宏燕要叫世杰叔叔,但几年的同窗生活,使他们之间已超脱了本家的血统关系,更多的是同甘共苦建立起来的友情

那一年,他们背着书包,带着饭盒开始了跑校生涯,跑校是件苦差事。晴天怎么也好说,就怕遇上雨天,尤其在下雨的时候,摔跤、淋雨同时袭击着那些瘦小的身躯。而这个时候,互助友爱就会表现得更加完整,他们完全忘记了男女有别的戒律,拉着手,搀扶着,一步步走过崎岖的山坡和坑坑洼洼的土道。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们一天天地长大,童年的天真无邪也在一天天地消逝。那个年月的读书又是件可有可无的事情,学校男女对异性关系渐渐地留意起来,有时,一句亲密的问候,一点小小的帮忙都会成为他们大肆渲染的材料。

这期间,世杰与宏燕还是一如既往地纯真相处,遇到校园里做活儿,只要分组进行的,世杰都争取与宏燕一个小组,这样他就能够照顾好身边这个本家侄女。于是,一些好事的男生拍手起哄,说他们是老婆汉子。世杰气得满脸通红,又不好意思骂人。宏燕却是刀子嘴,不留情。骂这帮男生回去娶姐姐做媳妇好了。男生占不到便宜,自讨没趣,也就不再说三道四了。

渐渐地,班上一些女孩知道他们是叔侄,向宏燕逗趣说,路上跟你叔叔走好啊!宏燕说,你们要叫上几声叔叔,说不定康世杰会把你们拉到白家坡,哈哈!女孩们脸红了,不再敢跟宏燕开玩笑。

世杰是觉得该跟宏燕疏远一点了,因为人长到一定的年龄以后,跟小时候就不一样了,比如男孩小时候可以随便拉小女孩的手,长大以后就不能了,即便是亲兄妹姐弟也要检点一些。

一天,又遇着大雪,宏燕不小心滑了一跤,仰面朝天地躺在了路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世杰有些犹豫,想拉她起来,又不敢碰她的手。

“好哇,你不管我了,我就躺着不起来,呜呜……”康宏燕越哭越凶。康世杰无奈,只好拉起她的手来。这时他才发觉,仿佛有一股电流流过身上一般,令他心麻意乱。怪不得别人说,女孩子的手是不能乱摸的。

“世杰叔,你是不是嫌我累赘了。”她仍在抽涕,但不再生气了。

“不,不,都是我不好。”世杰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

以前你拉着我不放,老怕我摔倒,现在却离我老远。”

“宏燕,只是因为我们都已长大。”世杰红着脸说道。

“你是我杰叔,还怕啥呢!”

不等康世杰说话,宏燕拉住世杰就走,她好不容易抓住这根救命草,不敢再放开了。面对这个俏皮的侄女,世杰真是没办法,时常又觉得她很可爱。

学校回来,世杰没有任何抱怨,扔下书包就上地了。他知道毕业后,家里的重担应该从父亲的肩上转到他的肩上,这似乎成了白家坡,乃至整个中国农村不成文的规矩。

他那一身学生的骨头与艰辛的体力劳动搏击着,直到手上、肩上蜕过几层嫩皮之后才渐渐强健起来,跟他的父辈一样,粗壮的胳膊上隆起了块块肌肉,原来白净的皮肤也晒得黝黑、黝黑。这一切都证明他是一个合格的庄稼人了。

大队书记见他能吃苦耐劳,又喝过不少墨水,在二队长年老辞职后就让他接替队长职务。这使他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喜悦和自豪,在学校生不逢时,没能考上大学,认了!现在他要做一个出色的庄稼人,如今他就要统帅这个队五六十口人啦,能不激动吗?

进入八十年代,全国农村开始落实大包干政策,白家坡也一样。其间,某些老的党员干部反对,他们说这是拆社会主义的台,年轻人则对大包干感兴趣。世杰是个文化人,目前,他还不能下结论到底是单干好,还是集体好。但有一点他是毫不含糊的,就是目前体制需要改,干了半年多的初始劳动,当了一年多的农村干部,他和大家一样,苦没少受,汗没少流,到头来还不是没有吃饱肚子!每每想起这些,他总会自责:你到底给白家坡人带来了什么?渐渐他明白是旧的体制影响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体制不变,任他累死在田里,该饿也还得饿!他也相信,不久的将来党一定会做出英明的决策的,也许这个时候已经来临了。

不管人们是拥护还是反对。在康世杰的倡导下,地终于分到了各家各户。新的生产责任制已像洪水般地冲毁着旧的规则。人们渴望这个新的办法带给他们好运。

第二年秋天,白家坡家家户户眉开眼笑地收获着属于他们自家的庄稼,这年温饱问题一举解决,白面大米也渐渐走进了寻常人家。世杰一家也不再为以前粮少嘴多而焦急了。不仅如此,世杰还作为劳模代表轮流着给其他各村作报告呢。

一九八四年,白家坡撤销大队,组建村委会。年仅二十二岁的康世杰成了白家坡解放以来的第一任村长。

宏燕毕业后,就干起了磨面的营生,每天到磨坊里磨面的年轻姑娘媳妇挺多,但最漂亮的还数宏燕。虽然她皮肤比城里女娃们黑一点,衣着土些,可她那端庄秀丽、那青春的活力,还有那乡下女子的质朴之美是一般城市姑娘比不了的。瞧她鹅蛋脸上,明亮的大眼睛辐射出少女的热情,鼻子俏皮地高挺着;更有她那樱桃小嘴巧妙地在脸上的布置,你无论从哪个角度欣赏,都觉得那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有人开玩笑说,磨坊经营得好就是因为有了宏燕。

分地以后,正赶上村里一位公派教师病故,领导们主张从年轻的“文化人”中选出一位代理教员出来。那个时候,想干代教的还真不少。最后联校派人组织考试,在众多“文化人”当中,宏燕力战群英,顺利地当上了代理教师。这样她便从磨坊搬到了学校。

这一年,村里终于有了第一台彩电,而对这台彩电放在哪里,归谁管理,还得商量。支部、村委干部家里放不得,要放就放在办公室去,办公室又暂时设在学校,于是彩电便交给宏燕来管,另外增加点工资。年轻人稀奇彩电,有事无事往学校跑,多半是想瞧瞧宏燕漂亮的脸蛋,套套近乎。因此,每天晚饭过后,办公室里总是挤满了人。他们一边说笑一边看电视,不时又都静下来,被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所吸引。受电视的影响,年轻人觉得,谈情说爱并不是难为情的事情,害羞感也就自然减少了,这个村的年轻人开始开放起来。

老汉们看不惯,问世杰,电视是不是单给年轻人买的。世杰说,时代不同了,年轻人瞎闹腾也属正常。老汉们又找世杰他,世杰对他爹说,我也经常跟他们瞎侃起哄。他爹骂他没正经,不像个村干部。

老年人拗不过年轻人,只好退让了,除非有晋剧播出,他们一般不到电视跟前去。年轻人乐得没人管,更是“放肆”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给宏燕说亲的人还真不少,村里自认为家里条件好的几家大人都想娶宏燕做儿媳妇,可是一提亲,家里没啥意见,就是宏燕挑挑拣拣的。

这是黄土高原一年里最荒凉的季节。山坡上只剩下了一些枯草,明显地露出了石块;有的地方被火烧过,黑压压的一篇。日秀丽的青山现在变得格外萧条。这一切使人们感到即将来临季的可怕和凄凉!不过,对于农民来说,确是一年里最舒服的日子。外边没有什么事可做,他们只好钻进自己的屋子里,享受冬季北方人特有的温暖。

刚刚从忍饥受冻的日子里解脱出来的白家坡人,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外面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他们眼里,只要有吃有穿就行了。至于其他事,什么国际动向了,经济改革了,那是公家的事,用不着他们去操心。

然而,外边正发生着史无前例的变革。小市场、小工厂出现了。五类分子的勾当也走俏了,他们不再是专政的对象,反而被政府请去,戴上红花,接受记者采访。人们本来平静的心情浮躁了,但这毕竟是活生生的事实,当人们冷静下来渐渐习惯于眼前的现实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好多机会。有的人善于把握机会,在短短的几年当中创造了一生的辉煌,有的人却一再错过机会,枉然让年华付之东流!

在白家坡沉睡的时候,世杰已经醒悟了。过去他一度屈从于命运,只知道自己的命运与黄土地拴在一起。可现在沉睡的灵魂苏醒了,他要干一番事业,他要改变白家坡的现状,而且要彻底地改变!他的内心无比激动,头脑里一副兴村计划的蓝图正在逐步形成,石灰厂仿佛就在眼前,他方佛看见了小伙子们在石灰厂热火朝天地搬运石块。这些念头一经产生,他就激动得睡不着觉。他得把这个计划跟宏燕好好谈谈,自从当了村长,宏燕便成了他的参谋,他感觉到这个参谋还很在行。不过,最近因为忙,他有好长时间没去看宏燕了。而却学校人杂,一到晚上便挤满了人,世杰很担忧,这样下去,孩子们的作业又在什么时候批改?可是没有办法,因为村里穷,才让老师跟干部挤在一间办公室内,能怨谁呢!

记得小时候,自己跟人吵了架,宏燕总是站在自己这一边,即便是无理取闹,宏燕也会帮他争个子丑寅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都成了大人。宏燕还是一如既往地在他的事业中给与极大的支持。在他孤独无助的时候,只要看到宏燕脸上灿烂的笑容,一切烦恼会化为乌有,使他重新振作起来。他感到他们之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互相推动着。使他们不愿倦怠生活,在平凡的位置上寻求自己的价值。

可是世杰这一次拜访却出乎他的意料。当他把这些想法跟宏燕讲过之后,宏燕却板着脸说:“你只知道出风头,你认为灰厂那么好办吗?你知道村里人怎么说你,说你瞎折腾,说你要把他们拖回六零年!”

世杰惊讶地望着宏燕,他不相信这些话出自宏燕的口中,更使他不解的是宏燕怎么会无端生气。不过他还是据理力争,在没有合理的理由推翻他的计划之前,他决不让步!

“宏燕,你说我是瞎折腾吗,我是出风头吗?把灰厂办好了,钱又不是装进我一个人的口袋。现在村委和教员合用一间办公室,咱们村穷啊!这且不说,村里这几年要不是人贩子贩来外地女人,不知要由多少条光棍呢!村里穷,穷了就抬不起头,外村的闺女就不会嫁给咱们的小伙子。我当村长并没有什么愿望,我只是让大伙儿过上好日子,小伙子们能娶上本地媳妇,出去扬扬展展的不被人小瞧!宏燕,也许过不了几年,你就会走出这个村,可我得呆一辈子,我跟你不一样!”

“你能在白家坡呆一辈子,我为什么不能?我这辈子不嫁人!”宏燕捂着耳朵吵了起来,然后又低头说道:“杰叔,原谅我,其实我很理解你,也支持你的每项决定。只是这两天家里又在为我说婆家,我烦死了!不过,记住:不管遇上什么事,你千万要顶住,天塌不下来!”

世杰知道是自己平时对宏燕关心不够,对于爱情,他了解的并不多,但他能看出宏燕的心情,她对别人给她找的对象并不满意。但他也没有什么办法。他感激地看着宏燕,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是自信,更是感激!

当他走出学校的时候,已是深夜,月光依旧那么柔和。他想多停留会儿,享受这静谧的夜景和难得的轻松。深秋天气已经很冷,但他没有些许寒意,因为他心里燃着一把火,那是希望之火!

当灰厂稍有眉目的时候,县扶贫组派人来了。这给康世杰的灰场带来了希望。尽管是个小企业,但筹办起来就很难了,毕竟是新媳妇上花轿头一回。关于设备的上马,工艺流程,以及日后的营销,所有这一切在世杰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现在唯一的有利条件是原料不缺,白家坡有的是石头,但仅仅有石头是远远不够的!

世杰没有想到:扶贫组的工作人员是自己的老同学孙秀芸,这对他来说是个惊奇。虽然岁月的蹉跎使他对往事早已淡忘,但是人一旦离开学校,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与老同学邂逅,心里总是无比激动。宏燕惊奇的是,她从小一直跟世杰一个班,可是从没听说有个同学叫秀芸。

她想世杰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她害怕这个女孩是回来找世杰的。世杰已到了成婚年龄,只要有合适的女孩,家里便会立即为他张罗。但是她不希望眼前的女孩把世杰夺走。她对世杰有种特殊的情感,这种情感使她愿意为世杰付出一切。但她同时也明白,她永远不会嫁给世杰,除非来世。世杰是他的叔叔,这是铁一样的事实。不过,现在她需要弄清楚这个女人的来历。

其实秀芸回来那天,她已经见过秀芸,秀芸并不漂亮,只是脸比农村女人白,笑的时候胖胖的脸上有对酒窝。她见人的时候总爱笑,宏燕认为这一点自己永远做不到。正因为如此,村里人对秀芸评价很好:这闺女没架子。

秀芸回来的时候,正赶上邻村的大水头庙会,世杰想陪她到庙会逛逛。往年的这个时候,宏燕总是提前跟他约好,两人共骑一辆自行车去的。今年秀芸回来了,又难得碰上这样的机会,这次他得陪秀芸去了。可是宏燕来找他了,找他的时候,他跟秀芸正谈笑风生。他能看出宏燕的态度不友善,秀芸也能看出来,不过秀芸还是招呼她过来坐。宏燕心里却是忿忿不平,你倒是反客为主了!她强忍着,低着头,她有一种被伤害的感觉。世杰只好把她们分别介绍给对方。世杰告诉宏燕,秀芸是高(二)班的,他们在一块搞过宣传。又对秀芸说,这是我的本家侄女,跟我原来在高(三)班。秀芸说,既然是同年级同学,那得好好聊聊。宏燕说,你们有事就先谈,我还得回去批改作业。忘了,杰叔,明天的庙会能不能陪我一块去?世杰说,秀芸回来了,咱们一块去?宏燕说,那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宏燕头也不会走了,留下了世杰的一脸尴尬。

宏燕的心灵受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严重挫伤,以前宏燕有什么事儿,只要说一声,世杰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是这个女人来了之后,一切变得不可思议。天哪,难道人与人之间竟这样残酷!

秀芸看出世杰的窘态,对世杰说,你看宏燕不高兴,你明天最好陪她一个人算了,我在村里转转也好。世杰从内心感激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但是宏燕不高兴一定有她的原因,他得陪她去。秀芸这么一说,刚好给他解了围。

第二天,天气格外地暖和,宏燕因为昨天的事,心里很不舒服。路上一直没说话,还是世杰先开的口,“其实秀芸回来,还是另有打算的。”宏燕说:“能有什么打算,我看她是打你的主意。”世杰笑了笑:“打我的主意?人家城里人怎么能看上我?笑话!我还是给你讲讲她的故事吧,你愿意听吗?”

“你说说,我对这个人还是很感兴趣的。”宏燕诡秘地笑了笑。

“秀芸其实不是咱们仇犹人,她生下来的时候,父母被打成右派,她父亲怕连累孩子,把她送给了清水沟的韩四伯抚养。咱们在清水沟读书那会,她在高(二)班,因为写得一手好字,跟我在校宣传组。八二年,她父亲平反,当上了地委常委。于是他们一家也跟着去了地委家属大院,这次她本想借扶贫的机会回来看看韩四伯,韩世伯却早已离开人世!”

宏燕默不作声,她觉得昨天确实有些过分,即使人家是回来找世杰的,也不该对人家那样。

“秀芸要长期呆下来吗?”明明知道秀芸不会呆下来,她还是这样问道。

“你真傻,她是城里人,现在又不是五六十年代。过一时半月,她就会回去的。”

宏燕心里平静了许多,从集市上回来还给秀芸称了几斤水果。只要你不抢走世杰,我做什么都行!

秀芸要走了,因为这里是留不住她的。不过,短短的一个月,却给她的心里刻上了深深的印记。这里毕竟是她曾经的故土,在这里她度过了愉快而又单调的青少年时代。那时候,她向往城市生活,但是当她一旦回到父母身边的时候,却想“家”了。这倒不是她厌倦城市,城市生活对她来说永远是种诱惑。只是在农村有养活了她十几年的养父韩四伯,如今她回来了,韩四伯却不在了。农村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不过农村的变革和善良的农民渐渐改变了她对农村的印象。尤其与世杰的邂逅重逢,使她感到农村确实有人,他们的腰杆与城里人一样笔直,从世杰身上她看到了农村的希望。通过一个月的交往,她发现,自己对这个农村小伙子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她不敢相信这就是爱情。但是,她喜欢这个小伙子,而且快要离开的时候,她还真有点不想走。她也对世杰说过,她父亲的关系实现农转非并不困难。但世杰只是摇头,与黄土根深蒂固的感情决定了他只能是一个庄稼汉,他不希望靠做别人的乘龙快婿青云直上,他只想用自己的汗水获取幸福。

秀芸要走了,世杰感到一种孤独正在降临,这个热情大方的姑娘曾经陪他走过了这样充实的一个月,能不留恋吗?他不想让她走,他想挽留她多在一会,可是毕竟她是留不住的。

秀芸走后的那个夜晚,他一夜没有入睡。眼前一直晃着两个人影,一个是秀芸,一个是宏燕,她们都在向他招手。可是当他伸手要抓的时候,他们却在躲躲藏藏。他开始把她们放在感情的天平上衡量。秀芸的偶然重逢,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信心,为他的事业提供了转机;宏燕青梅竹马,与他有着相同的命运,是患难知己。她喜欢这两个女孩,事实上他们又不能成为自己的人生伴侣。

秀芸走了,这使得宏燕悬在半空的心顿时轻松了许多。秀芸没有什么不好,她承认除了容貌和身材,秀芸哪点都不比她差。可是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世杰,深爱一个人的时候,使人变得自私,甚至到了残忍的地步。现在,她害怕任何一个年轻女性闯进世杰的情感世界。

面对世杰,好多次她都想说,我喜欢你,我要做你的老婆,我要为你生儿育女。但是这个幼稚的想法一经产生,就觉得有些好笑。现实能允许你吗,白家坡能允许你吗?即使你们的婚姻受法律保护,你们能经得起村里人洪水般的唾弃吗?

然而,她还是不时地找世杰,在世杰的窑洞里,一呆就是半夜。本来村里人对他们的事就品头论脚。这样一来,流言蜚语就更厉害了。他们的父母对宏燕这种做法也颇为不满,但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两家关系一直不错,所以,两家大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看情况再说。

世杰心里犯难了,外边人都说,村长在跟老师谈恋爱,叔叔要娶侄女子。名声对一个庄稼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他们可以不吃饭,但绝对不能不要脸。

他深知宏燕是爱他的,而且爱得那么执着。他也不否认,他也爱着宏燕,而且,半夜三更宏燕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感到一种幸福。虽然每次他都想说,宏燕你走吧,可是他不能,他的理智正向感情屈服。

这两天来,康昌林和他老婆的脸色都不太好,经常对世杰说,早点休息。世杰自然明白其中的意义。

他终于忍不住了,宏燕,外边谣言很厉害,你听到了吗?宏燕说,你怕我玷污了村长的名声?世杰说:我们三更半夜呆在一起不合适。宏燕说,那我现在就走。世杰把他拉住,宏燕,你怎么就听不进话!

“我不需要听懂,你能理解一个外地女人,就不能理解我吗?我不是一样跟你担着坏名声?世杰,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宏燕两泪汪汪地望着世杰。

世杰沉默了,他能说些什么,他能理解宏燕,但他不能说。

“世杰,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你说呀,世杰,你知道我心里多难受,世杰!”

“宏燕,我爱你!”世杰喃喃地说,他仿佛感到这个世界在消失,眼前只剩下了宏燕。

“世杰!”

宏燕扑进了世杰怀里,世杰紧紧地把宏燕抱住,哭了起来。

“世杰,我要嫁给你,让你成为最幸福的男人!”

“宏燕,你真好,我知道你心里是多么委屈。尽管我们的爱情会遇到很多麻烦,但我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紧紧地拥抱,狂吻。

爱情呀,一旦成为两个人的秘密,流言挡不住,风雨吓不倒。这一切只能成为爱情的催化剂使它加速成熟。

那个元宵之夜,他们偷食了人间禁果,给了这无情世界致命的一击!

女儿怀孕了,瞒不过细心的母亲,世文老婆没有办法处理这件事,赶忙把世文从乡里叫了回来。出了这种事,在乡里当干部的世文自然脸上无光。可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不敢声张,声张出去对谁都不好。他也不敢打骂女儿,万一女儿想不开,出个啥事,他担待不起。他唯一的办法就是看住女儿,让世杰和宏燕隔开,然后再作打算。

不过,这件事至少得让昌林知道,知道自己儿子干得好事!昌林听了此事,当场就差点晕倒。昌林不相信这事是真的,可是儿子都承认了,还能有假?他除了责备儿子以外,只能哀叹。祖祖辈辈穷,但穷得有规矩。如今家里出了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这不是要他的命嘛!但生性软弱的他又能把孩子怎么样?

宏燕被迫上地劳动了,这是世文的主意。反正教书也挣不了几个钱,况且宏燕现在的样子为人师表也不太合适。

村里的女人们开始议论起来了宏燕,“她总是没脸教书了,要么好好的教师不当去晒太阳?”

“你们不知道哇?宏燕已经有孩子了,那天,我见她在地里呕吐。这世杰,人模狗样的当村长,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宏燕听到这些流言蜚语的时候,心里总是一怔。但她高兴,她接受了白家坡最优秀男人的爱情,她付出多少都是值的!

世杰现在也被父亲管得死死的,老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说:“断了吧,孩子,你是村长。何况世文不会把姑娘嫁给你的。”

“爹,我知道,我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但我跟宏燕生米已成熟饭,还能有啥办法!”

“造孽啊,小祖宗!不管怎样,你近期最好不要去招惹宏燕!”

不过,世杰还是耐不住性子,他终于决定找宏燕了。那天夜里,他摸黑准备溜进宏燕的屋里。当他推门的时候,却被两个人按倒在地。没等世杰反应过来,便是一顿狠抽猛打。揍完了世杰,一个人说道:“滚回去,下次再来找她,打断你的腿!”是世文的声音。

康世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回家的。当昌林在家门口看见满脸血污的儿子时,眼都气绿了。骂自己的孩子自讨苦吃。康大娘哭喊着要去找世文。世杰说:“爹、妈,这事你二老不要管,天大的事我担着。”昌林气呼呼地说:“担个球,把你打成这样子了,你还当好汉。我得跟他世文说,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下次再动手,就要他们的好看!”

“爹,亏咱自己吃了就算了,何必把事情闹大。再说,这样吵吵嚷嚷的,宏燕听了也会难过得,不管怎样,我是爱宏燕的。”

“什么爱不爱的,现在年轻人都让电视给教坏了!我怎么养了这样一个儿子。唉!”

昌林对于自己的儿子实在是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这根独苗从小就很倔强,他想干的事,别人是拦不住的。

在一个星光灿烂的早晨,宏燕被拖上了汽车,这是康世文的第二步计划,他要给女儿堕胎。现实是无情的,在宏燕撕心裂肺的几声喊叫之后,她感觉整个世界要倒塌了。她的一切美好憧憬被这个无情的现实彻底打破了!如今她没有脸面去面对世杰。她没有保住孩子,对于她来说,这是欠下了世杰永远都无法偿还的债务!他们曾经想以肚里的孩子要挟父母,可他们失败了。

世杰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知道她跟宏燕的结合是不可能的。尽管他们爱的疯狂,但无情的现实不允许他们相爱。现在,他只能回到黄土地,告别亲爱的宏燕。以他对黄土地炽烈的爱去为她奋斗,为她兴旺。

宏燕终于屈服了命运,她是不相信命运的,现在她信了!她变得听话了,现在她每天都到地里干活。也许从劳动中能够获得曾经失去的东西,尽管这个想法很荒唐,但劳动确实弥补了她心灵暂时的空白。

她嫁人了,她一步步按照父亲设下的“圈套”钻,因为她没有别的选择。不能嫁给世杰,嫁给谁都一样!世杰是她全部的生命意义所在,没有了世杰,就没有了一切!

她想到了死,但她怕父母伤心,她已经让世杰为她伤心过,她不能再让父母为她伤心了。尽管他们破坏了她的幸福,但她依然爱着他们。她知道他们也是出于无奈。即使他们原谅了她,依从了她。白家坡人也不会接受她。

丈夫是个酒鬼,喝了酒就打她,骂她是破鞋烂货。起初,她还能忍受,也许命该如此。渐渐地,她对这种生活产生了一种憎恨。现在,她渴望自由了,她觉得她不应该这样折磨自己,她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和自由。

可是丈夫越来越凶,甚至不让她出门,不让她回娘家,而且只要有男人跟她说上几句话,便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现在,她才真正想到死,她连基本的自由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但她死也要死在白家坡,她的灵魂和躯体是要回到白家坡的。这是她生命最后的唯一愿望!

她死了,人们是在白家坡她娘家的水窖里发现的。早晨,世文的儿子挑水时看见了水窖旁有姐姐穿过的衣服,他忙哭喊着去喊世文。世文急忙找了几个本家赶到水窖旁,他一切都明白了,女儿就这么走了,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欲哭无声,呆呆地看着女儿的衣服,任由老泪纵横。水窖旁,康家已经来了不少人,开始打捞尸体。从女儿的衣服里,世文翻倒了女儿叠得整整齐齐的遗书:

爹、妈,世杰你们好:

……

这个世界不能容忍我,我走了,爹、妈,我不怪你们,是我命不好,我不该生在康家。即使你们能原谅我,白家坡也不能原谅我,世俗也不能原谅我。

世杰,我走了,过去我一直认为我没有保住孩子,所以没脸见你,可是现在我却想通了。即使他来到这个世杰,他的命运也不会比我好多少,他同样得接受社会的唾弃。我爱你爱得刻骨铭心,但我们又不能结合。因为这个世界不能容忍我对你的爱。

我走了,世杰,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人们会理解我们的爱情的,他们会在美与丑面前公正地说话。如果那一天到来时,如果你还在,别忘了给我烧份纸。我在黄泉也就无憾了……

爹,我走后,就葬在咱们村的西凉山。因为那里有世杰的灰厂,我会看着他把灰厂办好,看着村里的人过上好日子,看着孩子们考上大学。别了,我的亲人们。

爱你们的宏燕

X月X日

世杰跑来了,全村人跑来了,看着因为水泡而变了形的宏燕,他们无话可说。姑娘媳妇们有的哭了,男人们也在尽量克制自己,生怕自己失去了男子汉的尊严。

世杰趴在宏燕湿漉漉的身体上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有世文的老婆躺在地上哭喊着:“造孽啊,都是我这老不死的害了我娃儿。”

天空本来是晴朗的,可是突然出现了几块黑云,黑云渐渐向白家坡这边压来,也许夏日是多雨的季节,几声雷响,天竟然下起了雨。但人们依然站着,他们竟没有感到大雨的来临。谁说苍天无情,她不是正为不幸的人儿流泪吗?

宏燕走了,世杰日渐沉默。尽管还担任村长,他的灰厂依然火热。然而,他还是有些懒散了。宏燕死后,他试着把全部的精力投身于灰厂和村委会。他曾经相信事业会使人忘掉一切,可是她错了,没有了宏燕,他感到空前的孤寂,干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来,现在,他才真正感受到宏燕对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可是她走了,他失掉了最宝贵的东西。

又是一年清明节,世杰带了些东西去“看”宏燕。宏燕走了快一年了,家里人很少去她的墓前,只有世杰时常来这里看看。他像往常一样烧过几份纸后,趴在墓堆上哭了起来。

“起来吧,世杰!”他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但他依稀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温柔,是秀芸吗?怎么可能?秀芸不是不久前刚刚离开吗?可是他回头看见的确实是秀芸!他想克制一下自己,但失败了。他放声痛哭起来:“宏燕她走了,啊啊哈……”秀芸离开他们的时候,一切还没有开始,而现在一切结束了。生活啊,竟是这样变幻莫测!

“我是回来给干爹上坟的,从那里打听到了宏燕的消息,所以,我想回来看看。世杰,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振作起来,以后的路还很长!”

“秀芸,别说了,宏燕对我有多重要,你知道吗?”

“你现在心情不好,需要过一种宁静的生活,你需要抚平心灵的创伤。世杰,我现在还是一个人,我希望你能到我身边来,我父母不会嫌弃你的!”

世杰站了起来,手里捧着一把黄土说道:“秀芸,要是我走,我早跟你走了。我已经失去了宏燕,我不能再失去黄土。假如,我丢下黄土走了,等于我什么都没有了。秀芸,我理解你,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是真挚的。但是,我们的生活方式不同,我们的出身不同,我们的追求不同。我不可能离开黄土地,离开白家坡。虽然,白家坡使我失去了宏燕,但我不会抛弃她。宏燕的灵魂在这里,我的灵魂也在这里。我会好好地活下去的,尽我最大能力彻底改变白家坡,以此来告慰宏燕的在天之灵。还有,为了我们的友谊。”

一九九六年三月 刘宝焱于武昌南望山

二零一四年五月整理于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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