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
(一)
村子后趟街紧西头的一家姓田,男人叫田丰。人长得胖,长得大,是全村最重的人,苦夏掉膘之后称了尚且180斤。他以胖为自豪。
此人有土地命,善种庄稼,摆弄小园,他家的园子大得顶人家一块一等口粮田。
田丰的媳妇是他家前院的姑娘,姓赵,叫大华。两口子干活能吃苦,田丰又善种,春里苗抓得好,所以每年里的庄稼长势及收成,在村子里都数一数二,大家伙有目共睹。
田丰脑子好使。把家里的三块口粮田都和村里的屯邻做了调换,认可多给人家个亩八的,也把离家偏远的地块换成了家门口的近地。他懂得“丑妻近地家中宝”的道理。
因为地离村子近,所以经常地见他们两口子起早贪黑地在田里或园子里忙。别人家在忙,他们在忙,别人家呆着了,他们仍然在忙。看着多干一会,多呆一会,不当回事,秋了的粮食立见分晓。(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起初,我家有一块地和他家挨着。总见他们两口子在地里,一边并肩干着活,一边有说有笑,好象活一点都不累,挺轻松的样子。其实,他们的嘴说归说,手上的功夫一点也不慢。他们干,你也干,不知不觉,就被他们抛在了后面。而你已经腰酸背痛,大汗淋漓了。
他们两口子是那样,一边干活,一边唠嗑。唠着唠着,高兴了,田丰就一把将媳妇揽在怀里,抱了起来。可有时,说不好怎的,这两口子唠着唠着,竟打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话不投机。
田丰侍弄地仔细,犁下得深。几个回合下来,那马吃不消了,所以就撂了挑子。田丰急了,操起耍杆子照着那马就是一家伙,正打到耳台子上。马当时就被打晕过去了,扁沓沓地在那田里躺着,过了个把钟头才醒过来。从那以后,这马见了田丰就跟见了阎王爷,四条腿直打别,抖得像筛糠。再驾上犁,耳朵就背着,头拱着地,耕牛似地用力。
田家的园子大,在村里出名。这么大的园子,换成别人,别说是侍弄,就是那一圈子的园墙,要垒起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石头有,在山上。田家的屋后有座山,山不小,浑圆状,像倒扣着一只锅。田丰楞是在原本光秃秃的半山腰上开出了一个老大的石头坑子,像个山洞,倒出的土堆,大如几座土屋。山太陡,石头运不下来,他又生生地在山腰横着掘出了一条宽达两米的山道,引向缓处。其工程量之大,令人乍舌。不由得就想起了古时的愚公。
这么大的园子里,他不种茄子,豆角,而是满园的大白菜和萝卜。秋了,用车拉了,和媳妇前后屯地去卖。这两年,他那园里又种了满满的一园谷子。园中打了井,水量充足,那谷子都长到齐腰深。如今大田里的谷子种得少了,几近绝迹。想那田丰,又会卖个好价钱。
田家的园子里还扣了老大的一个大棚,棚子的后墙都用草泥夯筑,防寒且牢固。每年春起,棚子里就生起了火炉,扣上了各种蔬菜秧子,供卖全村及邻村各家。
村前有条溪,在田家的西面拐了个弯,又西去。溪畔有些荒地儿,别人不以为然,田丰却看在了眼里,和媳妇沿溪两岸栽了千百来棵杨苗。溪畔水分足,那树苗就有如神助。如今,已碗口粗了。不用说,这是一座绿色银行。几年以后,田丰就又盆满钵满了。
去年回老家,还见到田丰。人还是那么富态,皮肤黝黑着,总是笑容可掬。逢面见了我,先不说话,虎里虎气地要用身子横我的路。我紧忙躲了,且说,“这大体格子。”他就得意了,哈哈大笑。并一把握了我的手,家里外头地一通嘘寒问暖。手掌又大又厚,糙得像锉。
这就是我们村那个新时代的庄稼把势了,有土地命,人如其名,叫田丰。
一个人,在乡下,能活得像田丰那样快乐和富足,是一幸事。
(二)
我在乡下种田和张疙瘩球子插了一年的伙,他家养了两个未成的女儿和一匹枣红的高头大骒马,我出一匹兔毛青的白儿马。
他姓张,疙瘩球子是他的外号,他的外号还有。
他有一哥,与他东西院。哥俩都是泥土平房,石头院套,院落规整,那土墙抹得油光,是不是过日子人,已经明在面上了。可是这哥俩都结巴,一说话,那嘴就不够用,嘴唇都攒起来老高,腮帮子鼓得像喇叭匠,眼睛猴一样眨巴着,就是难蹦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因此,村人特送这哥俩一绰号,大科长与小科长。我就和那小科长在一起种了一年的地。
我发现他心很细,种地更细,在崇尚粗野的乡间,他显得像个娘们。不过,这种地不亚于绣花,看似简单,里面的门道多了,看着种子落地,种深一指,种浅一指,那种子哪怕一天入土,长出的庄稼却相差着半月节气。在农人的心里,那成片成块的地,都是布料,他们得在上面织出一行行绿色的秧苗来。看花容易绣花难。
我和他出过一次门,赶了生蛋子的马驹子驾了辕,到北面十几里的庄子去。他对驭马有一套,一个从没上过套的生货,居然让他摆布得伏帖,那马的一对耳朵都支棱起来。他说,就要它那个劲头,让它精神儿的。
他爱石头,那石头不是雨花石,不是昌化石,看不出啥名堂,就是当地田间地头普普通通的石板子,石片子或卧牛石。别的农人在田里地边发现了石头,都是避之惟恐不及,生怕那石头绊了脚,挡了锄,或压了苗,早拎了,搬了,把圆滚滚的它们撂到了地的荒格子里,或像扯面饼,“日”地一声把那片子撇到山凹里去。
小科长见到石头却呲牙乐了,像捡了狗头金,把那石头捧到车上,拉回庄里。喜欢地说,这块石头托庄稼茬子正好呢,那张石板铺炕最合适了。到了他家的大门口,他把石头卸了,丢在石墙根。我惊讶了,那里早成了一个富有的石头堆,黄面红面的石头五花八门。这些石头都是他平时下田从田间拉回来的,足够一个石匠扣上一个礼拜的石头坑子。他家的猪圈里,都铺着一水的石板地。
夏里挂锄时候,去他家里,女儿在慵懒地睡午觉,他却没见人影。一打听,他一个人进了南山空无一人的庄稼地了。伏里的庄稼咕咚咕咚的,茂盛和拔高地疯长着。他去田里把庄稼空子里细脖连天正要打籽结实的水稗草连根子都拔下来,做秋前最后一次清理,为的来年闹个地板儿干净。
这时节,高粱正结包,一株的高粱稞从根里都衍生出四五株苗子,他执了磨利的炉钩子把坐生出的旁叉子全部除掉,只留一杆主稞,让所有的养分全都拱到主稞上面来。秋了,那高粱就长得异常敦实,火把似的大穗子都像松鼠的尾巴,高粱粒子上得噔噔地实,人家的高粱一袋160斤,他家的就满可180,甚至是200斤。
田里的葵花正开放,都高过人头,他钻进地里,把葵花秧上九头鸟般生出的丫子都折下去,只留一轮太阳似的主盘,那主盘的花就开得格外灿烂。结实的时候,满地的葵盘个个都赛家里的脸盆,那葵秆粗类胳膊。不用说,无论是带着花纹的三道门儿,还是一抹黑的老鸹嘴儿,都是粒大饱满,分量惊人。
在农闲的时候,不随一班农人散了怀在庄子里泡着闲嘣坑儿,而一个人跑到山上的田里去侍弄庄稼,薅大草的人,恐除了他,没两人。这也是一个在田里乡间得了真趣的人。
(三)
曾在田间的路上碰到于八。当时我正要到田里去,而他恰从田里回来,躬着腰身,苦天乏地地走着,穿过秧苗还不很高的田野,背上背着老粗的一捆枯杨枝。
在乡间,在村庄的周围,有很多的杨林子,遇路沿路,遇山上山,遇田绕田,形成了很多网格状的林子带,那是防风林。于八在别的农人于庄子里闲着的时候,常常手里拎了一条绳子出村子来,到林子里打转转。从而在乡间,就有了一方小小的柴垛,时常隔山片野地穿过庄子外的田块儿,回庄子里去。
那方柴垛不在别处,在老汉于八的后脊梁背上,是牛腰粗的一老大捆的杨树叉子杨树枝。这捆柴不是横着,而是竖茬茬地亘在他的背上,比人的身子都长了,柴的上方头就攀过他的头顶,罩住了于八沧桑而又汗水淋漓的一副脸面。迎面走过来,于八似乎没有头了,他完全凭着感觉和平时对乡间的回忆定位着自己,朝庄子里走。
我家的大黑,就没看清楚于八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只从它浑浊的狗眼里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正从田里穿过。这狗东西惊了,转身就撇了我朝庄子里跑,一边跑一边狂吠不止,还一边回头回脑地朝着那竖着移动的柴垛瞅。无论我在一条土路上站定了身子,怎么样地呼唤它,都没用了,大黑已先于八,一溜烟儿地跑回庄子里去了。我没回庄子,我扭头依然去了田里。忘了那是具体的一个什么月份,天晴朗,太阳还没落,但已有一个白白的月亮在天上了。
于八家就住在村子的后趟街,你若去他家,其实很好找,跟着地上他踩下的一行深深的脚印就去了。在那行脚印里,你会发现偶尔的会有一根尺来长干枯的杨枝,它们在于八穿过村子时从他的柴捆上溜下来,掉在脚窝里。那行脚印有时会在村路两旁谁家的石墙边上折一下,那是于八太累了,而背靠了石墙歇一下,喘一会儿。后来那行脚印又返到路中,顺着那行脚印和三五根柴禾棍,你就尾随到了于八的家。
三间草屋,泥土墙,石头院套,杨木柴门。这种格局形貌的院子在乡间很平常,可面对着于八的家,还是让我感叹不已。我还站在挡着柴门的大门口,就发现这院子虽淳朴,但是太规整和干净,这在风土连天的乡间有些出格了。
院落的石墙砌得规矩,从头到尾不见一个豁口,经年的泥土墙头还宛然如初,一年的风雨也不能留下任何痕迹。院脖不短,但你穿着乡里的布鞋走进院落,竟不会感到咯脚,因为院子中的土地面硬生生的,连一根草棍儿,一粒石子都没有。而这里,绝对是个破了土皮就是石头的地方。
房是老房子了,屋顶上的草已相当老旧,其上生了一层细密的青苔和紫衣,房墙是涂抹得异常的光洁的,俨如新宅。进得屋,你就惊叹于屋内的一尘不染,想这全是于八老婆的功劳,屋内的家当虽是旧物,但干净照人,坐在这样的一户人家和主人拉家常,你感觉屋内的空气都较别家清新了几缕。只是一般人不大敢到他家里来,客人坐在炕边上,女主人会出于习惯,不时地用炕边的一个抹布来擦拭炕的席子面,围着客人的身前身后。她没下逐客令,可她擦着擦着,就把个来人给擦跑了。他们也搞不懂,客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其实收拾屋子,完全是出于他们的心性和习惯使然。
在于八家的屋后,和房前一样,也有一园,但他却不种菜,而是稀了吧噔地栽了有那么十几棵杨树,都有搂多粗了。令我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一方园子,竟被主人收拾得那叫一个干净,树下的土地都像院子里的地面一样的硬板,树根下的树叶子和风抄来的柴禾都被清扫了一空,和院落里一样的利整。于八说,这园子和院子一样,都是每天必扫的。他们老两口每天早起都会到屋后散步。夏里的午后,他们会来屋后的杨荫下纳凉,在那里,他们的眼光掠过石墙,会眺到庄子后大片青青的田野。他的老婆也说,看着家干干净净,心里舒坦,现在拾掇这个家是她和老伴儿的最大乐趣。
于八家我去过几次。每次去过,看到他们那个样子后回来,我都不免更加地热爱了生活,热爱了乡间。
(四)
王三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在农事的闲隙里他最喜捕鱼摸虾,邻村的连襟故而糗他:臭鱼烂虾王老三。
曾从屯邻那里听到过一些关于王三的风言,说他早先是极其能干的,是庄稼院里的一把好手,日子过得有声色。又说在他前面有并排儿的两个哥,都娶上媳妇,结果轮到王三,家资殆尽,年岁又不饶人,遂硬着头皮娶了一位疯婆娘,人长得是极水灵白净的,就是脑子里面缺一根弦。本来想不图鸡好,图蛋好,可哪曾想疯女人给王三生了一双女儿,竟一个随爹,一个随妈。
王三本就和疯女人操碎了心,从此又添了一个傻女儿,他日夜忧愁,耳朵也早被村里的闲言碎语磨起了老茧。王三本是个极要强的人,可自尊心早在累积的岁月里被打磨掉了棱角,一股原本火炭一样的心气儿都慢慢过散了,从此他再无心事大肆料理田里的庄稼活,勤劳致富,只求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放浪形骸,敷衍度日,一把子好手从而荒了,几乎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杆子,平时却最喜纵情于山水,抚弄鱼虾。
在小村,临近村口,有一条河,水草丰美,叫西河。王三家恰在甸边住,近水楼台,他时不时地就掂了张网一个人乐颠颠地奔了河去。时间不久,只消个把钟头,人回来了,臂弯擎着水淋淋的一张网和二三斤的小杂鱼儿。
王三有些个文化,没事愿意抓本书看,可也不乱看,他有自己的喜兴,最喜看《周易》和《奇门遁甲》之类的闲书。不想,日久竟有造诣,精通了风水。仅凭这一条,王三在村里就得了村民的老大看重,谁家有个红白事,他都是个首要邀请的上宾,红事没他掐算不定日子,白事没他到场棺材不知往哪里埋。别看是个农活上的二杆子,一言一行在村里竟都举足轻重,若换做是别人,没了这点道行,光是田里的荒芜,恐早被一村人的唾沫给淹死。可一到了夏天,村人有事满庄里乱窜着找他,十回竟有八回找不到,然后就有人提议,去河边看看。找他的人,遂顶了毒日头,摆出村子,深草没稞地穿过一块荒甸去到了西河边,他一准在那,人就蹴在河沿儿上,面堂晒得黑黑的,像块黑土坷拉,嘴里叼着棵旱烟,正眯眼儿喜滋滋地盯着河面。旁边草地上的小水桶里,已有一团的泥鳅和白漂子在翻着水花。
俗话说,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王三的这一捕鱼摸虾的本事可谓炉火纯青,在村里无人能及。村人提起这都啧啧赞叹,竖大拇哥。都说,他太了解西河了,那河简直像是成了他家的,他熟悉这河的每一个弯转,每一处深水和浅滩。别的村民心血来潮,风风火火地去了河里打鱼,往往收获可怜,所得的鱼虾还不够炸一顿鱼酱,可王三却不慌不忙,想吃鱼了,就一个人偷偷地只身奔了河段上的几个鱼窝子,每次他都大有斩获。别人盯梢儿,给他上好烟,求他告诉秘密,他都密而不宣,只笑说天机不可泄露。跟自家人,他在每次酒足饭饱,微熏之后才洋洋自得地说,在河的哪个弯上有个窝子,专出泥鳅,又在河的哪个草墩处,为一蛤蟆洞,专出红肚皮的蛤蟆。可这话哪说哪了,只在家里起风声,外面压根儿听不到。
面对着王三的这一套子绝活儿,村民们都说,在打鱼摸虾和看风水这一点上,他像个老中医了,他这辈子是号准了这西河和小六闾村的两条经脉。
(五)
李大虎的本名其实叫李文才,只因为这外号太过响亮,所以在村子里本名竟很少被人提及。
顾名思义,从“李大虎”这个外号,明智人便可对这个人的形貌和秉性猜出几分的大概。首先是这个人身材的彪悍,他的大头大耳,大手大脚,他的虎背熊腰。走起路来的风风火火,大步流星。他的脸膛有些黑,黑里透红,像块猪肝。
他真是庄稼院里的一把好手,提起他的一手活计,庄子里没有不咂嘴儿赞叹的。缘于他身形的硕大,有勇力。他是个急性子的人,一侍弄上田里的庄稼活,就起早贪黑,不要性命。所以每年里在庄子上他家的庄稼总是最先侍弄完成。他对活计的要求极其严格,放庄稼铺子一定要放齐整,沿垄铺排成一趟线,捆谷子必须要捆出大膝盖出来,割高粱一定要投怀上抱。你干差样了,也不告诉你,恐怕你的屁股上就要狠捱一镰刀头。因为这,他家的大军和臣子不知在田里哭了多少回鼻子。老子在田里手把手地教,干不好,你就重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绝不姑息。这俩孩子从而恨透了他。可奇怪的是,等这俩孩子成家立业顶门过日子之后,与村邻谈起庄稼活,竟没有一人不满脸喜色地感念他父亲当初的严苛的。严师出高徒,他们的手法在庄子里独占熬头,让人望尘莫及。
大虎生来爱马,爱得叫人钦羡。他像伯乐,似乎天生,竟最识好马,寻常的小马驹是入不得他的眼的。他最喜身材修伟的高头大马,一早一晚添草加料,饮水,精心侍侯,对马的关爱几乎胜过待他的儿子。这马在他的手里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竟被料养得膀肥尻圆,背上都胖出了一溜儿浅沟儿。
马和人搭伴做活计,年年月月,其实也是缘分。俗话讲,啥人玩啥鸟,大虎手里的那两匹高头大马别人就摆弄不了,胆弱的村民见了那马的龙性刚烈都打怵。哑巴牲口也欺人,你驾驭不了它,它就反过来辖制你,你想在田里柳顺条扬地做工,它们才不给你好好玩活呢。在地里跟你较起劲来,能豁你几垄的苗子。
这样性子的烈马没想在大虎的手里就合拍,马勇猛就勇猛了,人却更勇猛,慢抽筋儿的牲口他才懒得使,看牲口慢腾腾地挪步子,他会急得直蹦。常见他驾着他家双套的高头大马车在村里风一般地跑过。别的村民见了,都迅速地靠到路边石墙上去,远远地让开。
我家在村里搬过一次家,从村东的老房子搬去了村西。一处打过一眼井,先后总共两眼。那年头没机器,全凭人工镐刨锹挖。这两眼井全都得了李大虎的力。他和我父母的关系极恰。看到他在院子里指手划脚地张罗着干活的工序,把人分成几组,轮番开挖,下坑,拉土,俨然像个领导了,我就心生佩服。如果有一个人想偷懒耍滑,被他看见,他必把猪肝脸一沉,丢一句,你是不是来干活的?那人迅速被噎住,脸必是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可又不好发作,没啥说的,于是,下坑。
大虎可不会闲着,他得身先士卒,干的那把活计,洒的那些汗水足以让干活的人哑口,乖乖地服从他的安排。在他的带领下,一眼十几米深的井从在院子里选点,开挖,到坑底泛出活水,再往下墩管,填土,到吃上井水,一天齐活。等晚上坐在火炕上喝酒的时候,已是大功告成了,群情振奋,众人皆面有喜色。
大虎爱喝酒,可那爱里也像他干活,同样透着股猛劲儿,他平平常常就能喝下小一斤的白酒。也无须有菜,空口就能喝。而且是大口的豪饮,一口即可一杯下肚。别人用盅,他已开始用杯子,等别人开始用杯子,他就已开始端着碗喝了。你端着小盅细斟慢饮,被他见了会用白眼翻你,说滴眼药哩。有一晚睡到半夜,犯了酒瘾,他黑里摸过柜子盖上的瓶子就猛喝了一口,可一下肚却觉得不对味儿了,是汽油。嗓子和胃烧得一趟火辣。
大虎是爱酒的,就连死也死在酒上。在一个月黑头的夜里,喝得醉马天堂的他一头扎下去,摔死在一口几米深的敞棚窖里。头下枕着一头谁家冻僵的死猪。死得也壮烈,带着他的虎劲。
他叫李大虎。
(六)
初次见董三是在小六闾村东的绿豆田里,那是黑龙江的八月,田里的大庄稼还没好,绿豆却早早地黄秧成熟了。田不是董三的,而是他的女儿连凤的,连凤两口子正在田垄上齐头并进呢,董三却一马当先遥遥地赶到前面去了。
看董三干活是一种享受,他太过轻松,锄地都不带哈腰的,他是直着腰板拿锄,而不像别人下了大腰,吃了大苦,那劳作的姿势看着都累。田里的活也着实是累,不轻快,没有个把年的功底,锄上半日,你的膀子就会酸痛,即使睡到夜里也会把你疼醒。董三却是土星下界,深深谙熟了种田侍弄之道。同样的田间劳作,别人顶着炎炎烈日在条长垄上如受大刑,而那董三却手脚轻快。他从来不甘于鹤立鸡群,早一口气把大伙儿甩在了垄上,而是一个人径直奔到了地垄的前面去,就只见他一面不慌不忙地动着手头儿,一面口里还叼着棵旱烟,在一大片庄稼的海里,人如风行水上,在个田里做单刀赴会状,在别人还于垄当腰烤毒日头的时候,他早一鼓作气钻出庄稼地,一个人孤吊地坐到地头的老杨树下凉快了,那真是尽享了英雄寂寞。
他在地垄头吹着乡野的风,再郑重其事悠闲地吸一棵叶子烟,后面的人远远地还伏在垄上,且没到头呢,他就又立起身,又一次冲进了田里。他这一落可不是落别人个一星半点,若落个一星半点他就也不会在村里赚得了那么大的名头,被乡村父老视为乡村名流,被人们于人前每每提及,人送外号董快手,可能你一垄到头,他就已经在那田里杀了个三进三出。
这样快手法的一个人,平时走路也蛮快,足底生风,你在院里站着,就时常见他从你家的门前轻步而过,见了你,四目一对,人微微一笑,撇下一句问候的话语,似一阵春风拂过,特亲和。他很少像有的村民那样没事喜欢大婶聊天跟你扯上一天半晌的闲话,他很忙,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一年到头总忙碌着庄稼院里院外的活计,看着哪里不顺眼,就弄一弄,整饬一下,一个寻常模样的农家就是这样在他的精心修补里一点点地变得精致起来,房屋新崭,院套周正,行道上砂石铺路,寸草不生。
董三家的院后是一条宽阔平展的土路,东西向沿坡下去。这是村里的主路,这条路行至董家东面便拐角北去,一条长街贯穿村落。董家正处于这条路拐脖偏下一点的地方。他家是院后留门,这种格局其实很巧妙,犹如面着一个人的背影,总让人对这户宅院生出无限遐想。
董家有两方园子,在夏里都种满了蔬菜。打他家院后的路上一走一过就不禁被他家屋后的园子吸引。园内的菜其品样之丰盛长相之茁壮是自不必说的,就说这方园子给人的一种视觉冲击那都真不是盖的。在蔬菜地的边上主人栽种了一趟子的姜丝腊,开得正繁密,花朵占了叶子的上风,满垄灿烂,朵朵紫色鸡蛋大的花团挤挤挨挨地攒举起来,成了一道艳丽的花墙,挡护着那些繁茂青翠的蔬菜稞子。在花垄与行道间并无高墙,而是用砖搭砌了两掌高随垄的一溜隔断作为边界。一触眼,就感到满园的生命都在蓬勃地向外伸展,掩不住那恣然涌动的绿意。
董家种了倭瓜,它已经翻石墙出来了。有一条瓜秧搭在墙头上,没下墙,却沿着墙头一路爬下去,十几米长的墙头一条蔓子伸长过去,几乎爬尽。蔓子上的大叶都撑举起来,有了障子的效果,阻挡了想跳墙入园淘气的小鸡。这埯倭瓜里另有一株瓜攀上墙头之后却高了眼界,把身子竖起来,上了黑漆的大铁门,缠身在高高的门框上,龙一样长过身去,形成了一口绿油油的门洞,从而那大门便立马诗意了。说不定哪时,你在董家的大门口站着,与主人闲叙着家常,话语的空当猛一抬头,就会惊奇发现在头顶绽开了几朵黄硕的花,并会吊几只拳大碗大的瓜下来,引得来客和过路的村人不住声地赞叹。
这样的一户人家是相当有魅力的,你会不由自主地穿过碧绿的门洞款步走进院落里去,尽享一份清幽。当你站在董家屋后行道上的时候,你会瞬间被各种清新和芳香裹挟,屋后那方菜园里的蔬菜和花草的味道全扑过来,沾染你个满襟满袖。你看,这是多好的一个农家。
(七)
在村西头住时,我与李占林前后院,他家在后山根下,推开院墙角的一扇杨木柴门,人就出院上了后山。后山很高,高过村子里的所有屋顶,人站在滚圆没有棱角的山巅上就把整个村庄尽收眼底。很感慨,身为一介村人,可以登到高处,更见一座村山,怏怏大村都成胸中风景。那一刻,是颇敢觊觎探手牵云的。云在头顶,缓缓移到庄子的上空去,轻得像片羽毛。
占林经常从角门出去,提了把锈蚀的镰到屋后的山坡上给猪割掐草。他家的土屋后身没种园子,整块土地在那荒着,连石头的院套也没有。在这块荒地的正中,长着一棵老榆,异常粗壮,要两人合抱才能把苍老的树身给环住。树是占林的父亲二羊倌儿年轻时栽的,可现在羊倌儿早已经看山去了,就只留下了占林和他年迈小脚的寡妇娘。
这娘俩的日子清苦,从老羊倌儿走的时候,他们的好日子就过到头了。这一切不怨别的,都是占林身体的软弱造成的。他生来就有病,也说不出是个什么病,纵使访遍乡村名医也白搭,看不透。他似乎生来就是一副糟糕的身板,出不得力,做不得农活。他多年来挂在嘴边上的唯一一次出工劳动就是挑副扁担鱼目混珠跟着生产小队里的社员去村子的南山修梯田了,这可谓是他一生里的荣耀。
有几年,村子里有人养鹅,秋里卖了不小一笔钱,占林娘俩也跟着眼热起来,就也抓了二三十个鹅雏养着。娘俩喂养得挺精心,当孩子侍弄,靠着这鹅给全家出菜儿呢。可占林家徒四壁,娘俩素来敷衍度日,家资从不曾超两斗米,人还将供嘴呢,哪有一粒粮食给鹅吃,占林就下了苦早出晚归地赶鹅出村去放,让鹅每日闹个草饱。
占林的眼睛不好,天生近视,有好几百度,在村路上与人撞见,他必保眼大无神,认不出擦肩而过的你是谁?只有听到你的语声才能和你搭腔,他那双眼睛水亮着,显得大而空洞。占林的耳朵大,是典型的一副佛耳,羊倌儿在世时常以此为傲,自夸于村人,可占林的遭遇是彻底把“耳大有伦”那话给颠覆了,看到他你甚至都开始怀疑那猪八戒,想他是不是真地有福。
有一年,听说北面成吉思汗的劳改农场跑掉了几个犯人,脱去了一身牢服,由于没有衣服穿而不得不光着身子猫在夏天的庄稼地里。一天,占林在村西的草甸上放鹅,被村里的虎敖六子给吓了个半死。天热,冒失的六子来甸上的西河里洗澡了,人大步颤身走在甸上,光着膀子,占林眼睛昏花,还以为是劳改犯来了,要劫财劫衣。
在乡下,偌大的空间,你想做贼是很容易的。走到山上去,随手抠人家两个土豆你就是贼了。老实巴交的占林在乡间就下了贼道,在庄稼的身量拔起来高过人的时候,田里的青玉米棒下来了。那些个夜晚,月亮钻进浓云里,没人发现占林提了一只空口袋蹭出土屋,上山去了。娘没跟随,在家里等着,等得心焦。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一夜都转眼耗尽,天开始放亮,占林还没有回来,娘踮着小脚一趟趟地转到屋后去看,看不到,差点把占林娘急死。这时候,院角的木门响了一声,又一声,木木的,是占林回来了,扛着个半瘪的口袋,躬着腰身,行容狼狈。由于眼神儿不好,夜又黑,钻进山里的占林转向了,人在空空的山里生生转了一夜才摸回来。
这件偷青玉米的事情,占林没暴露,他娘一遍遍的屋后探看暴露了,他家没种田却扔出墙外的玉米瓤子暴露了。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村人不但没有怪他,反倒都笑得不行。
王海庭在村后有一块玉米田,有村人就提醒说,海庭,你不看看你那田去,被占林给偷了吧。那海庭人丁字步戳在地上,指间夹了棵旱烟就一撇嘴,鼻子冷哼一声,说,他是白搭,我就算给他一麻袋玉米,他能弄家去吗?不用说,占林是弄不了,打死也弄不了,倒搞得防着他的人像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占林其实也有长处,他算小账奇快,远高于平常村人,他是无师自通,在村里也算盛传美名,虽不比袖里吞金,但心算自有他的一套成法。比如你称了五斤八两的肉,他竟懂得按整六斤的份量算,而后扣去二两的钱。有些年轻人好耍戏,每每在村里与占林狭路相逢,必拦下他,当面给出一道口算题,他必是停住脚,垂着一副呆面,若有所思,拈着指头一五一十地给算了,大家都开心,觉得有趣。
占林没大爱好,尤细心于日历。日久竟把全村的大事件尽揽怀中,成了百事先生。比如村里谁家的夫妻几时几日完婚,谁家的娃哪哪年出生,如今几岁,他竟最知,张口便来。村里孙家的姑娘早年喝卤水死掉了,多年后家人祭奠,连父兄都不记得了逝者的生辰,有人提议,去问旁不相干的占林,没想,他却知道。孙家的男人事后向着村人笑口极赞,说这占林厉害啊,谁家的狗起秧子,猫起群子,没他不知道的。
曾有一年有闲钱,占林配了一副近视镜,镜片足有女人包里盛装的化妆小镜子大,镜片快赶上巴掌厚。多年的近视,一遭戴上眼镜,占林的心别提有多敞亮了。据说,他站在村子里看到远在村南三里的大桥,不禁感叹万千,那座桥曾一度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有多少年不曾目睹。听说,他为了形容此时柳暗花明的心境顺口说了一个比方。村里有个小子好信儿,见到戴副宽大镜面略显滑稽的占林就逗话说,你这回看啥都清楚了吧?占林憨厚地笑了,说,是啊,心里老亮堂了。那青年则戏逗说,打个比方。占林接口便说,跟开两扇门似的。那小子笑到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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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木白雪(李淑芳) 推荐阅读并说 精彩推荐。希望空间踩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