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榕树下>
家乡的村口长着两棵古榕,其树高数丈,枝叶婆娑,据说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由于榕树树大荫宽,在过去的年代里,人们除了冬天之外,都喜欢到此来闲坐、聊天。由于树下还设有一个树坛,隔三差五就有女人到此来拜神祈福,这里的人气是很旺的。
榕树底下还真是个聚人的地方。以前每年夏秋之间,这里除了本村人外,也不时从外面来了好些熟悉的面孔:如理发的“剪毛翟”,快手的“阉鸡明”和自称荣记的“猪肉佬”。而孩子们最喜欢的还是去看干瘦的“蛇仔福”卖麻糖,因为蛇仔福用一个四方的铁皮桶,做成一个又能装东西的二胡,他拉起了嗡嗡作响,加上动作滑稽,很容易把人吸引和逗乐。他一边拉一边唱。歌词时髦有趣:“我系蛇仔福,人讲执到福,日日有糖卖,食饭不食粥”;“我系蛇仔福,看人去割谷,不知田基滑,跌倒碌几碌”。其实蛇仔福的二胡拉的很烂,他只是利用其虚张声势和自嘲式的弹唱把小孩招来,希望从他们身上赚到一毛几分钱的小生意。当来的孩子多了,他就使出本事,猜谁是谁家的孩子,谁与谁是亲兄妹,其准确率极高,因此,孩子们也总乐意围着他叽叽喳喳。为了“亲民”,他也不计较那些调皮鬼从后面去摸他的头和撩他的咯吱窝,依然附着他的二胡之声去唱他的歌:“我系蛇仔福,老爸(是)金山叔,长期冇钱寄,守住间空屋”。有人笑他真是没福时,他也不恼,只是继续唱道:“后生想有福,读书如秉烛,他日占鳌头,有福又有禄”······。
说实话,蛇仔福的歌唱得也很糟,但卖的糖确实很甜。他的拉丝硬糖酥脆能恰到好处,其软糖又能久嚼而不化,一两分钱就有交易,假若有一天谁嘴馋了又没钱,只要拿来一个“鸡内金”或几个古铜钱他也把糖卖给你,因而很受孩童的欢迎。孩子们得到了糖,就学着他的歌随巷去唱。
农村的白天是忙碌的,只有到了掌灯时分才得空闲。好些人都喜欢借着禾寮射来的灯光,提把竹椅到大树头下来闲坐或乘凉,交流着当日从茶楼或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可以说是海阔天空。若是当晚月光如洒便是深夜不散。有时在闲聊间听到有人来传,明晚陈泰山要来“卖武”啦,于是第二天晚上,榕树之下就被汽灯照得通明,几丈宽的空地被人围得水泄不通。那豹头环眼、粗壮结实的陈泰山,腰结红缎,手带护腕上场,他的南拳耍得虎虎生威,接着再来银抢穿喉,掌断卵石,随后又在烧红的铁链上,双手捋来捋去,搞得青烟直冒,他却毫无损伤。在博得人们的喝彩声时,他就停住了表演,开始推销他那“使得”的跌打药,现场谁若有腰腿疼痛,他亦施点手法,把膏药往你患处一贴,用即时效果来说服人们买他的药。因为乡下人经常挑担扛物,为了看门口,好些人亦愿意掏钱买些跌打烫伤之类的药膏回家,以防不时之需。
不过,夜晚的榕树下最吸引人的,还是要数“讲古”了。来讲的多是乡下闻名遐迩的讲古大师陈驰。他是一个方言专家,他在乡下的声望真是路人皆知。他绘声绘色讲《三国》,能把关公的忠勇,诸葛的智慧,曹操的奸雄表现得淋漓尽致,听了之后,让你心中回肠荡气。他讲《林海雪原》时,也能把土匪的残暴,小分队的矫健,与及少剑波的年少有为刻画得入木三分,他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你带进南方没有的冰雪世界,让你经久难以忘怀。当然,听讲古最不过瘾的是听到大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结束语,你只能抱着牵挂的心情去进入梦乡了。
只是到后来才知道,在当时经济并不发达的乡下,请人回来讲古也是需要费用的。但为了丰富一下人们的文化生活,一是大家凑一点,二是宽绰人家慷慨解囊,有时亦会得到大师的赠讲。总之,它的存在使当时落后乡村的夜晚,平添了一种难得的文化气氛。(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然而,由于社会的发展,现在农村的文化生活已经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电视与互联网已经成为了文化传播的重要途径,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享用娱乐节目的播放,可以说是今非昔比了。只是在经济大潮的作用下,人们却不遗余力地选择外出打工或迁往城市,尽管那里充斥着高消费、高压力和高污染,但在“经济增长”“幸福指数”的时尚名词的感照下,乡村中最有活力的人群都乐此不疲地出去奋斗,他们希冀通过不懈的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亦已成为不可抗拒的潮流。因而,现在回到乡下,古榕虽然依旧,却已经没人在树下停留了。村中亦鲜见年青人的身影,偶尔的机会或可看到一个老者牵着孙儿在树下徘徊。现在的他们,虽然温饱有依,但是隔代的相依、隔代的抚养与教育已经显露出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他们正被动承受着亲情的疏远,“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的现象已成为很多家庭的无奈。而这些家庭的团聚很多都寄望在春节的长假之中,这或许是一个社会在经济发展过程必须付出的代价。不过,对于一个历经苦难的民族来说,复兴才是他的最大话题,人们能够做得到的,只是设法将这种影响降到最低而矣。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历史的向前是不以人们的意志而转移的,好些时候,在不知不觉中人们就送走了一个时代,而这些在众人眼里看起来似乎是年年月月花相似的日子,它当真就是历史长河的一部分。从这一点上看,我们曾经熟悉的村庄和古榕,他就是我们人生旅途的一个驿站。而我们呢,则是这驿站上微不足道的过客。因此,从这点上来看,不管你是风云满胸的讲古大师也好,还是追逐蝇头小利的无名小贩也罢,他们都会在一种更替中逐步退出了历史舞台。而在这一刻,如果没有一种文字的记录,他们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光的脚步是从来不会停止的,历史也每日在翻新着。活在当代,我却愿意在遥远的记忆中去找回他们一些难忘的片段,象制作标本一样,将其风干、保存。
文/依岸观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