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渐行渐远(小说)
陈一扬已经有三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因此在半夜一点钟的时候,他照例起床站在阳台的冷气里点了一支烟。这个城市的天气最近颇为诡怪,正午时分额头上沁下来的汗能够洗上一把脸,半夜里却让陈一扬起了一肘子的鸡皮疙瘩。陈一扬用手抹了抹汗腻腻的一张脸,方才想起来今天中午起床的时候顾不得洗把脸就慌忙火急地到食堂吃了午饭,接下来的一个下午都泡在游戏里,直到晚上十点钟,他觉得自己应该上床睡觉了。躺在床上的陈一扬只是觉得四体疲乏,有气无力,但是头脑却是清醒得连一只蚊子飞过都能够分得清扇了几下翅膀。
陈一扬有意回避什么事情。
他心里烦,所以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阳台上那个不大的小地方,一直晃动着他乱糟糟的背影,像放幻灯片,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如果以时间牵连起来的话,那就是一幅动态的画面,陈一扬一直在那个面板上晃荡着,偶尔停下来,那是他在看远处黑幕下的繁星,如灯,如火,因为是农历八月的下旬,月亮正好落在他的视线之外,视线之类除了远山模糊的轮廓就是一团黑气,如他的眼睛一般深邃遥远。
在他入睡前关闭游戏主页的那一段空白的时间里,他决定听一首歌,可是当他打开播放器,播放器停留在三天前的那首歌,一直重复循环着。
“那一天我漫步在夕阳下,看见一对恋人相互依偎,那一刻往事涌上心头……”
当那个“那”字被汪峰吐到四分之一的时候,陈一扬陷入了回忆,彷佛漫步在夕阳下,看见一对甜蜜的恋人相互依偎着走过大街小巷,走过他夕阳照耀下悠长单调的背影。(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陈一扬就开始回忆往事,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觉得回忆往事能够抚慰自己,如同一个人被蒙上了眼睛,看不见前路,也看不见未来,但是他可以像放电影一样将自己的过去一一回想,每一个脚印,每一缕尘埃,都历历在目,如此熟悉,他像一位年老体衰的武士,细数自己每一个辉煌的瞬间,用过去来证明自己存在,不!曾经存在过。陈一扬这辈子活了二十二年,不久前他收到很多故友新朋的祝福,于是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青春最后一抹颜色,从青花瓷沦为破罐子。可是他不甘心,因为没有人说过了二十二,就错过了如花年华黄金岁月,他看见那么多同他一个年纪的人正将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如火如荼,心里就不是滋味,他眼红了。然而眼红有什么用呢?陈一扬又掏出一支烟来点上,打火机咔的一声冒出火苗,照亮了两边的墙壁,墙壁上似乎正在掉落着石灰粉,这所宿舍已经接纳了很多过客,陈一扬比较感兴趣的是有多少人曾经和现在的他一样站在同一个角度,点了一支烟,从丹田处发力,深吸一口气,然后被从鼻子里吐出灰白的烟雾呛得眼泪直流。当火苗熄灭,一切归于黑夜,陈一扬觉得自己就如同那黑夜里的火苗,只是照亮了那么一小个地方,持续了那么一小段时间,因此对于“人生天地间”这五个字他觉得愧疚,夹杂了一点懊恼,几乎同中国历史上多如过江之鲫怀才不遇的文人墨客,发出一声长长的浩叹。
然而舒缓的这口气,显得并不是那么的心安理得。这其中,多是对自己的哀怜,像个自我安慰的懦夫,陈一扬觉得自己软弱得像一根水草,失去了河流的滋润,这根水草被风一吹就爽快地趴在河床的淤泥上。
浩渺的夜空,空濛的云朵,陈一扬的眼神穿透时间,穿透到另外一个世界。空间和时间的组合让陈一扬相信所有的一切存在只是因为偶然,他看见千万个的自己用同样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像看朋友,也像看敌人。陈一扬站在一间装满了镜子的房间里,被自己缠绕着,如同《盗梦空间》的某个场景。玻璃碎裂了,陈一扬的耳朵里分明听到那种脆生生的响动,那就是玻璃掉落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陈一扬这个偶然存在的个体,被安排出现在阳台上口吐烟圈的形象让他不敢相信,他生错了时代,也生错了地方,他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现在,他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那么和他们遇见并且熟识看起来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他在微冷的空气里,独自消化自己的悲伤,那东西在胃里蠕动,使他产生一种呕吐的假象,犹如一个孕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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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一扬在河边,听新燕呢喃,微风拂柳,看草芽青黄,芦苇轻荡。他踩着别人的脚印,一步一步走近那碧绿的河水,水面上有一些柔软的青苔顺着河水的流淌扭动婀娜的身姿,也有水草露出一半的枝叶顾影自怜。一些情侣手挽着手在河边散步,陈一扬看见他们挪开脚之后那些小草又抬起头来,陈一扬固执地认为自己看见了,仿佛一种不屈服的强悍化身的一株草。那是阳春三月,新学伊始,陈一扬带着疲惫不堪的表情拖着行李走下车,向宿舍走去。他已经习惯了这陌生而遥远的城市,以及入春以后还久久不散的寒气,这于他南方的家乡是十分区别的。他记得每年三月开学,都是一片春光明媚,令人兴奋。那些洒下来的阳光,斑斑驳驳地落在他桀骜不驯的额头上,在那里刻出一道疤痕来。
陈一扬回忆起来呼吸有点急促。在浩浩荡荡的夜色里,他感觉自己已经被这蔓延无边的墨色湮没,闭上眼睛,只有脑海里的一点星光在闪烁,如同空阔宽广的淡蓝的海面孤岛上的灯塔,幽暗,惨淡。
他看见,一个女人的胴体,由模糊而渐明朗,像白云掩映下的阳光拂照在他的脸上,柔软,悠长。那个女人缓缓地褪掉,宛如一朵水莲花的绽放,一瓣,又一瓣,陈一扬是一个看花的人,屏气凝神,惟恐一口气吹走了那一晕暗香,像含羞草受到干扰时候反射性地收拢摊开的叶片;陈一扬尽力控制着情绪的波动,把自己想象成一尊泥塑一般断绝一切罪恶的念头,尽管手指的指关节颤抖着,因为受到压抑而反射性地跳跃。有那么一瞬间,陈一扬感到肆无忌惮的畅快淋漓,可是他的身体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给绑住了,并没有服从意识的堕落。那一刻陈一扬相信所谓的低等神经其实高过了高等神经,一个大脑疯魔了,痴傻了,然而肉体并不会因为控制中枢的死亡而消灭,同样以肢体的能动如同牲畜一般游走于天地之间,徘徊于黑夜和白昼的界限。他看见许多疯傻的神经病患者,一个个地从他的身旁擦肩而过,在走过去的那一瞬间都对他展示出一个笨拙的笑容,似乎在暗示他与他们一样,心知肚明,共同谋划了什么阴谋。那些模模糊糊的,乱蓬蓬的头颅,以及鬼斧神工的面孔,还有嘲笑的表情,都让陈一扬感到厌恶。他皱起眉头,狠狠地用拳头捶打了自己昏昏沉沉的脑袋,十分困惑于上帝美丽的杰作怎么会引导出如此丑恶的幻象。
他看见自己是那么的痛苦,仿佛在忍受天地间最残忍的极刑,脸上的肌肉因为抽搐而呈现出扭曲的模样,让他辨不清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一张写了“东风吹醒英雄梦,笑对青山万重天”的条幅被挂在床头石灰粉刷的墙壁上,墨色圆润,字体遒劲。那是房东老张写给他的激励之语,老张是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灰白的头发被他用橡皮条绑在脑后,如果你在大街上看到这个老头子的背影,便会毫无疑问地认为前面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当然造成这种错觉的便是那条独树一帜的花白辫子。老张是个独立特行的人,他不无自豪地告诉陈一扬,他这辈子最成功也是最失败的便是他的独立特行。
年轻时候的老张风流倜傥,放荡不羁。时间倒退二十年,老张在给陈一扬讲述他自己的故事,他们各点了一支烟,懒散地靠在一把旧椅子上,那是在老张的房子的顶上,脚下放了一瓶白酒,两个积满水垢的玻璃杯。老张告诉陈一扬,他在他的身上看见自己三十年前的样子,生龙活虎,玩世不恭,桀骜不驯,年少老成,这些都是这位老人在这位青年身上回味自己的青春时所倒映出来的幻影,老张经常在早晨洗脸的时候盯着脸盆里那张日渐苍老的面庞,回味自己朝气蓬勃的年岁。老张告诉陈一扬,论起来他既是他的师兄,也是他的师长。陈一扬原本只是懒懒散散地,爱理不理地听老张的诉说,他没想到这位离经叛道有家无室的老头子,竟然在三十年前曾经轰轰烈烈地活出一段传奇。
三十年前的老张二十岁,比陈一扬长了一年。那时候他就这所百年老校里上高中,诗词歌赋,文章辞采,没有一位老师能够比得过老张。老张告诉陈一扬,那时候他们学校有十个国文老师,十个老师的课他都听过,除了一位留了一脸胡须的老先生,余下的九位老师他都不认他们是他的老师。虽然那位国文老师讲的课在老张眼里因为迂腐而并非十分高明,但是老张极其崇拜的便是老先生那一手遒劲有力的书法。老张总是溜到那位老先生的课堂里,只是为了能够欣赏那些惊鸿游龙一般游走的笔迹。老张其他的功课十分糟糕,然而国文一门却是独得津要,一枝独秀,年轻时候十分钟爱梁启超、鲁迅、胡适等大家,囫囵吞枣,博闻强识,倒是开阔了不少眼界,因此老张十分得到老先生的器重,于是在老先生退休的那一年,也就是老张高考三次都落榜的最后一年,举荐他到学校当了国文代课教师。老张提起自己年少时候的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那一段美好回忆,禁不住嘿嘿地露出几丝得意的模样。
那时候老张已经和一位女同学结婚,能够得到这么一份体面的工作,心里对老先生的关照感激涕零。心想自己一定要继承老先生的衣钵,将国文这门学科好好地讲授下去,身担传承一个国家的命脉,一个民族的文化荟萃的重任的老张,日渐走出了高考失败的阴霾,甩掉不能进入大学深造的遗憾,一心一意走起成家立业结婚生子的老路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八年,八年来和自己的妻子恩爱有加,那时候他们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老张享受着家庭的幸福,感到命运对自己是如此的眷顾。他的很多同学和他一样当年名落孙山,他们有的回家守了几分薄田过上紧巴巴起早贪黑的清苦日子,有的下海经商折腾几年血本无归伤心失意一副落魄潦倒模样,有的再接再厉不依不饶终于考上了大学却是孑然一身无家无室。老张在充满阳光的空气里觉得满足,但是却又心有不甘。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不满意?有一天当他起床,照例走上讲台,他发现他的生活不该是这个样子。
在老婆带着女儿回娘家的那一段日子里,老张觉得苦闷,觉得孤独,觉得他所拥有的一切,仿佛并不是真正属于他。他回到了高考失败的那三年的时光里。
他爱上了他的一个女学生。
陈一扬看见老张平淡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痛,如同他脸上的一丝皱纹。
老张得知陈一扬是复读生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十分惊诧,似乎陈一扬去年的失败,变成了三十年前的那个自己的失败。他让陈一扬到楼下厨房里把那张书桌搬上来,自己走进卧室里翻了好半天,陈一扬看见老张拿了毛笔、镇纸、砚台,还有一张上好的宣纸。老张对陈一扬说:“扬子,我送你一幅字,十年未曾提笔了,老头子的手迹,你不要见笑。”铺开纸,老张一面写一面对陈一扬说:“不要走我的老路,你应该属于更遥远的远方,所以一定不要再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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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一扬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走着。街灯昏昏黄黄地,将他的身体拉扯得忽长忽短,忽明忽暗,一会儿变成一个人,一会儿变成几个人,那些影子如同花瓣一般将陈一扬的身体包裹起来,让陈一扬觉得自己便是那根雄赳赳傲然挺立的,四周的花瓣如众星捧月般小心呵护着的受粉的柱头。虽则是仲夏,夜晚的风还是迫使他拉了拉衣角,将衬衫下摆绑到一起将自己保护起来。在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夜晚里,抬头看月明星稀,那些路灯也变得倏忽起来,陈一扬脑海里乱糟糟的,似乎那些酒精被灌进的是大脑里而不是胃里。他习惯地掏出一根烟,摸了摸口袋竟没有带上打火机。缓缓地走着,嘴里叼了一根没有点上的红塔山,他希望在某一个街道的拐角处会有一家杂货铺突兀地出现,即使出现了也是枉然,因为接下来他便发现了自己没有带上一张钞票。远处的街道在不明亮的灯光映照下空洞洞的,变成一道门,一道由远而近不断逃离的门。陈一扬觉得脊背有冷汗将衬衫贴在皮肤上,午夜是鬼出没的最佳时段,陈一扬眨一下眼睛,已经看见很多阴魂孤鬼急匆匆地与他擦身而过,他很想同他们一路走,可惜他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游魂!
那一晚陈一扬一直在游荡,走过了许多他四年来走过的地方,也走过了他四年来没有走过的地方。那一晚上他明白一个道理:人虽则能够在白日里无畏无惧,在黑夜里却是脆弱如枯木。陈一扬一直走,脚不敢停下来,怕它反射性地折返回去。
当天色慢悠悠地透出亮光,凭经验陈一扬觉得应该是凌晨五点过了。看见那从东方爬出来的光线,陈一扬几乎哭了出来。黑暗在光明的催赶下在身后一寸一寸地褪去,眼前的街道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那么熟悉,那么安全。僵冷的四肢开始变软,变成身体的一部分,能够抓住阳光,陈一扬觉得生活多么的理直气壮,多么的找到依靠一般内心安然。书店、超市、银行、餐馆、市政府、行道树……以及发出幽暗黄光的路灯都抖落了一身的黑暗,透露出陈一扬往日里亲切的气息来。虽然腿依然那么沉重,但是身体毕竟轻快了不少。
陈一扬到经常光顾的那个地方买了早餐,还有两杯奶茶,用一个大塑料提着沿着昨天晚上走出来的路回过去,踏上梯子的时候还是觉得十分地不自在,因而他的脚步特别响亮,他希望有人知道他回来了,他正在走近。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逃离!因此尽管脚步听起来很爽快,似乎并不是那么坦然。
陈一扬关闭对话窗口,聊天的时候胡小茵告诉他她又恋爱了。这次,对方是一个陈一扬并不熟识的陌生人。胡小茵说:“你终于不用再感到尴尬了,那个人你根本不认识!”
陈一扬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墙上的那幅老张送他的字,已经被人取走了。挂字的墙壁下方那张属于他的床上,睡了一个人形的印记,那是胡小茵的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