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兵
连亘的大山之间,风掠过遍地的蓬草,吹在光秃秃的坟头上,吹在残破的石墙上。天,也结起了厚厚的乌云,把这遮掩的就像那天的黑夜,他的眼前又闪过那一颗火星。轰的一声,在大山的回应下连绵不断,坟头旁,又多了一座石头坟,他终是把自己葬在了这里。
上个世纪的秋天里,他挂在一棵树上,被几个灰头土脸的人给捡了回去。带头的瞅了一眼他身上的军装,嘀咕了一句,“原来是个逃兵。”只这一句,便让他低下了头,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还是个学生的时候,跟着一群激情澎湃的同学参加了国军,结果到了战场上,他才知道救国不只是喊几句口号,不只是上大街示示威那么简单。在那场激战中,他所在的部队全军覆没,而他在听到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就跑了。跑的时候隐约听到后面传来“怕死当什么兵,当这是示威游行过来凑热闹好玩啊!”这几天里,他一直挂在树上。
在路上,带头的背着他,铁青着脸,“真不晓得你们都是怎么学的,躲还能躲到树上,隔着两三里敌人就能发现,你这样也能做成逃兵,还躲了这么长时间,算你走运,小逃兵。”“别叫我逃兵。”“吆喝,还不服气,跑都跑了还怕什么,小逃兵。”他只是歪着头继续趴着,一句话不说,就这样被背到营地。
说是营地,其实就是大山里难得的一块平地。两天前,他身上的干粮就已经吃光了,现在的他饿的瘫在了地上,昏睡了过去,等到被晃醒,带头的手里只端了一只碗,他瞅了瞅那澄了清的米汤和小半碗米粒,一撇嘴,“喂,你们的米袋子那么满,怎么就给我这么点东西吃啊,我都快饿死了。”“嘿,老王,咱这招从过草地就开始用,到现在还能用啊,哈哈。”“饿就吃,哪那么多废话。”老王张口一句,把他吓的低着头,不敢再说什么。以后的几天里,他就这么跟着这几个兵走,不同的是,其他人休息的时候,他还要被老王揪着跑,“就你这小体格也敢来当兵,你当时怎么当上逃兵的?”他喘着粗气,瞪着老王,张了张嘴,没敢说什么,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登时被老王踹了一脚,赶紧再跑。这几天,他就这样在跑与被揍之间度过。直到这天,他实在跑不动了,索性耍起了赖皮,任老王怎么踢也不动,嘭的一声,老王在他头顶上放了一枪,他立马跳起来往前窜了出去,把骨髓里的劲都拿了出来,扔下老王在那儿发呆,休息的人却都冲老王发脾气,“不要命了,这么开枪不怕把鬼子给引来!”在他们收拾的时候,果真便听到了远处的枪响,几个兵赶紧朝他跑的方向撤,跑了二十多分钟才找到瘫在地上的他,老王再一次背上他,边跑边笑呵呵的和他说:“嘿嘿,小逃兵,我才算知道你为什么能当上逃兵了,跑的可真快。”他趴在背上朝他翻了个白眼,弱弱的问了句,“我们现在算是逃兵么?”“什么逃兵,我们这叫战略转移。”“切,不就是打不过就跑么,老逃兵。”“你小子不想跑就直说,我直接把你给扔了!”他紧了紧胳膊,抿了下嘴唇,“那,我就再做一次逃兵吧,驾。”“看我待会怎么收拾你!”“不就是再让我跑么,有什么?”
可等到停下来时,老王却命令他趴在地上一动也不许动,他心想这和睡觉有什么区别。结果才趴了一会儿就被头顶的太阳烤的不行,虽然秋天里的风很凉爽,但大堆的蓬草还是把他围了个严严实实,围的密不透风,就像是一个蒸笼。蒸着蒸着,他就想爬起来到树荫里去,可一抬头望见老王那黑漆漆的半张脸,只好把头又给缩了回去。(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本以为过了这焦热的几天就会好一些,可哪想后脑勺又是嘭的一声,他腾的一下跳起来拔腿就跑,却被老王抓住脖子狠狠的摔在了地上,“给我趴在这别动!”他愤愤的低着头想,“哪天你死了,我就把你扛在身上当掩护,哪儿枪打的厉害我往哪跑,让你身上多几个窟窿眼。”
这天的晚上,他用他的钢笔和一小张纸片写了封控告信。到底是个书生,他当时跑的枪都丢了,却还没落下这些东西和小半瓶墨水。“鉴于老王同志的这种独裁作风……是残暴的、罪恶的,是法西斯行径……”他想把这东西写的义正言辞一些,却免不了带上点书生气,文绉绉的,没一点威慑力,好在这几个兵不识字,没有人能拿这来开他的玩笑。火堆旁,老王拿着那纸片翻过来倒过去的看,又交给旁边几个同样抓耳挠腮的战友看,最后直截了当的扔进了篝火里,闪起了一小团火,照绿了他刚刚还得意的脸。“你这个法西斯。”“少给我整这些我不明白的,你既然识字,就教我们认俩字吧。”“哼!”“嗯……”他实在不敢再违扭这老兵,一声“哦”之后,他拿着他的钢笔,在他们每个人的左手心里写上了他们的名字,笔尖划的他们痒酥酥的,一个个笑着在地上比划。“哎,不对啊,我的王怎么比他的张少那么多?” “是啊。” “这里我是带头的,我的应该最多,你是不是写错了。” “没写错。” “肯定写错了!” “爱信不信!”
第二年的时候,他练习的特别好,趴在地上一趴两三天也可以,几个兵在他身上走过也一动不动,即使是突然响起枪声。又到了秋凉的季节,又是遍地蓬草的时候,又是他们曾经宿过营的地方,却不比去年幸运。临近傍晚的时候,他们被包了饺子。
深夜,在山坡上,只剩了他和老王。许久,老王拔了根蓬草杆,用打火石敲了又敲,终于将蓬草点着个火星,放在嘴里吸了口,说了声“小逃兵,再最后做次逃兵吧。” “凭什么,我现在不怕打枪了。” “趴下!”简短的话是很有力的,他被吓得一哆嗦,低下了脑袋,趴在蓬草丛里,听到老王又吸了一口,抬头看了看,那火星闪了闪,熄了。他抽了抽鼻子,想说什么,却把头往深里埋了埋,压实了胸口那颗手榴弹。
天亮了,又暗了,当着刚刚泛起的鱼肚白,他找齐了几个兵,在每个左手的手心,写上了他们的名字,在这个山间少有的平地上,把他们埋了。此后,这连亘的山间,多了几个坟头,也多了一座小石屋。蓬草一年年的长了枯,枯了长,坟头上却常年干净。
最后几刻,他拿着那生满了锈的钢笔,也早已没了墨水,却仍在手心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拉开了手榴弹的引线,手臂松了下去,滑到一边……他的眼前好像有一颗火星,闪了闪,熄了